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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瀛台落日(10-1)

慈禧全傳 高阳 10751 2018-03-14
十月初七,進京祝蝦的督撫、將軍、提督都奉到恩旨,十月初九、初十、十一共三天準“入座聽戲”。年過五十的封疆大吏,另賞“西苑門坐船”。因為慈禧太后萬壽,是在西苑唱戲三天。 宮中戲台很多,最大的一處在熱河避暑山莊,其次是寧壽宮的暢音閣,再次是頤和園的頤樂殿。這三處戲台,都分三層,台下有五口大井,開井的作用,不但為了聚音,也等於又加了一層,有幾出魚龍曼衍的大戲,如“地下金蓮”、“寶塔莊嚴”等等,都是用絞盤從井中吊起蓮花、寶塔之類的砌末,能令人目炫神迷,想不透怎麼回事。 此外如大內的長春宮、淑芳齋,頤和園的排雲殿、聽鸝館,都有戲台,只是規模甚小,不足以容廷臣。介乎其間的一處戲台,是在西苑豐澤園,太監稱之為“暖合”,因為此地不如三大台之宏敞,在冬天就比三大台來得暖和,所以有此別名。

開戲是在朝賀以後,約莫九點鐘左右,奉旨准入座聽戲的王公大臣,都已趕到豐澤園。唱戲之處是在兩廡,分隔成很多間,依職名高低預先排定。東面第一間是慶王奕劻以次的親王、郡王,西面第一間是以孫家鼐為首的滿漢大學士。這一列的最末一間是四川總督陳夔龍,與三名正一品武官:馬玉昆、薑桂題、夏辛酉。 不久,太監們遞相傳呼:“駕到!”群臣各就原處下跪。只見一乘黃緞軟轎,迤邐而來,扶轎杠的還是李蓮英與崔玉貴。轎前有人,是皇帝,轎後更有人,皇后、妃嬪、公主、福晉,少不得還有“女清客”繆太太。 等慈禧太后降輿升上設在台前正中的寶座,王公大臣各就原處三叩首。隨即聽得一名聲音洪亮的太監,高聲宣旨: “賞克食!”

他的話一完,西角門內出來一列太監,每人手裡捧一個朱漆金龍盒,魚貫行至慈禧太后面前,頭一個便即站定。崔玉貴上前揭開盒蓋,半跪著用他那既尖且銳的左嗓子說道: “請老佛爺過目。” “東西新鮮不新鮮?”慈禧太后問道。 “新鮮!還冒熱氣兒吶!” “好!快分給大家吃吧!多備熱湯、好茶。” 崔玉貴答應一聲,親自帶領太監分送食盒,每人一個。天廚珍味,果然不凡,不過這一盒克食也不便宜,內務府大臣預先發了通知單,共湊銀子三千兩,犒賞太監。入座聽戲的王公大臣,每人要派到五十幾兩銀子。 群臣進食之時,台前張起兩張大幕,一張由北而東,一張由北而西,三面各不相見,只見台上的角色,名為“隔坐”。 到得午正時分,恰好慈禧太后最欣賞的一出《四郎探母》,唱到“回令”,太監傳旨賜宴。筵席設在偏殿,時逢薄雪,熱氣騰騰的一品鍋,大受歡迎。平時講究威儀禮節的王公大臣,此時都非常隨和了,找個位子坐下來,大口喝酒,大塊食肉,吃得一飽,仍回原處去聽戲,直到上燈以後的六點鐘,方始撤幕。戲散以後,仍向慈禧太后三叩首,方始退去。

這樣一連三天,每天有八、九個鐘頭的戲。慈禧太后聽遍了京中的好角色,大過戲癮,而皇帝卻累得要病倒了。 ※ ※ ※ 內務府原來就延聘了兩位名醫,一個叫陳秉鈞,一個叫曹元恆,奉旨各賞了主事的職銜,隨時聽候宣召請脈。 這陳秉鈞,行醫的名字叫陳蓮舫,早就看出皇帝其實並無大病,只是虛弱,不必服藥,卻須靜攝。而唯獨這人人可以做得到的一件事,在皇帝決無可能。日久天長,皇帝的身子只有越來越壞。而自己的盛名葬送在裡面,太不值得,所以早就打定主意,脫身為妙。此時便又跟內務府堂官提出請假回籍的要求。 “那怎麼行?”內務府大臣繼祿說:“皇上這兩天又違和了!正要仰仗高明。陳大夫,我實在不便代奏,我也希望你勉為其難。”

“實在是力不從心。”陳蓮舫說,“繼大人,我不止說過一次,皇上如果不能靜養,藥是白吃的。” “我知道,我知道!陳大夫,你們兩位只算幫我的忙。我想個法子,另外替你們兩位弄些津貼。” “這倒不生關係!”曹元恆接口說道:“繼大人,說老實話,我們也巴望著能把皇上的病看好了,掙個大大的名聲回去。無奈,宮裡請脈的規矩跟外面不同,以致勞而無功。我們在家鄉都有些熟病人,非我們親自去看,不能對症。這一層,繼大人也得體諒。” “這是沒法子的事!”繼祿的聲音不似先前那樣柔和了,“你的病人莫非比皇上還要緊?” 見此光景,陳蓮舫知道不能再強求了。他是松江府屬下青浦朱家角人,醫道不壞,但品格不純,好以官派唬人。他本人是主事,兒子是縣令,如今一度供奉內廷,回鄉打出“御醫'的招牌,結交縉紳先生,是件名利雙收的事,為此亟亟求去。如今見繼祿的話不好聽,見機而作,決定讓步。

“繼大人,”他說:“為臣子者,理當盡忠竭智以事上,但恐力不從心,誤了大事,並無他意。” 這表示不再堅決求去。繼祿亦見風使舵,加以撫慰:“這樣吧,”他說,“兩位分班當差好了。如今南來北往方便得很,一位回府,一位在京,到時候替換如何?” 有此結果,陳、曹二人自然樂從。於是繼祿跟奕劻說知其事,第二天便奏明慈禧太后,一面明發上諭,準陳秉鈞、曹元恆“分班留京供差,兩月更換。其留京供差之員,每月賞給津貼銀二百兩,由內務府發給。”一面密電各省,催問物色良醫,若有結果,即便送京請脈。 ※ ※ ※ 電報到達浙江,新到任不久的巡撫馮汝弢,大為緊張,將幕友請了來問計。總督、巡撫的幕友,稱為“文案委員”,禮數如州縣官對“老夫子”那樣,相當客氣。如果是單獨找誰議事,往往移樽就教,倘或廣諮週詢,必得命小廚房專門備一桌菜,等酒過三巡,從容請教。

這天吃到一半,馮汝弢才把電報拿出來,一提個頭,舉座都望著一個人笑了。此人名叫杜鍾駿,字子良,揚州人,是前任張曾揚的幕友,馮汝弢把他留了下來,專管往來函牘。 “怎麼?”馮汝弢問道:“子翁必是精於此道?” “真人不露相。”有人說道:“子翁的醫道,真正叫'著手成春'。” “那好極了!”馮汝弢說:“我一定力荐。” “不,不!多謝中丞的美意。此事關係出入甚大,萬萬不敢從命!” 語氣很硬,馮汝弢倒愣住了。心裡在想,如果他說所知甚淺,不敢貿然嘗試,可能是謙虛的話,說是“關係出入甚大”,便是別有所見,倒不便造次了。 “從長計議,從長計議!”有人看出風色,用這樣一句話,將此事扯了開去,解消了僵局。

到得第二天,馮汝弢特意去訪杜鍾駿,道明來意,是勸他進京應徵,但又說,果真有苦衷,亦可商量。 “中丞!”杜鍾駿答說:“戊戌以後,亦有徵醫之舉。當時的情形,中丞想來總很清楚。” 於是杜鍾駿說了一個親耳聞諸“同道”的故事。他的這個同道,是廣州駐防的漢軍旗人,姓門名定鰲,字桂珊。戊戌政變一起,中外震動,不久便有為皇帝徵醫的上諭,廣州將軍便保薦門定鰲入京應詔。 同時被薦名醫,還有三人:朱煜、楊際和,以及另一個跟門定鰲一樣,姓很僻的愚勳。先是個別請脈,門定鰲的醫書讀得很多,擬脈定案,徵引“內經”、“素問”及金元以來各名家的著述,融會貫通,頭頭是道。慈禧太后對他頗為賞識,誇獎他是儒醫。 及至要用藥了,是由四名醫會診。看法自有出入,損益斟酌,好不容易才擬定脈案與藥方。脈案的結論是:“謹按諸症,總由禀賦素虛,心脾久弱,肝陰不足,虛火上浮,炎其肺金而灼津液使然。宜用甘溫之劑,以培真元,惟水虧火旺,不受補劑,是以用藥掣肘。今謹擬用養心理脾,潤肺生津,滋養肝腎之劑,而寓以壯火鎮火之品,仍宜節勞,靜養調理。”四個人私下都同意,要緊的只是“仍宜節勞,靜養調理”八個字。

下的藥一共十四味:雲茯、神苓、淮山藥、細生地、麥冬、元參、杭白芍、霜桑葉、甘菊、金石斛、桔梗、竹茹、甘草、天花粉。略懂醫道的人都看得出來,沒有一味結結實實的烈性藥,開這種不痛不癢的方子,無非敷衍差使而已。 其時廢立之說,甚囂塵上,最後連各國駐京的公使都知道了,千方百計打聽,不得要領。最後找到法國公使館有個秘書,是門定鰲在廣州的舊識,且識中文,便委他向門定鰲去探問究竟。要脈案、要藥方,門定鰲都不敢應命,到逼得無法推諉了,他取水筆在幹硯台上疾書“無病”二字,隨即抹去,起身送客。 “聖躬違和”的真相如此,越發惹起各國公使的猜疑。於是先則薦醫,繼則請覲見皇帝,都讓慈禧太后責成慶王奕劻支吾了過去。門定鰲見此光景,深怕他從“無病”二字,已洩漏了極大的機密,惹來殺身之災,托詞在旅舍中為狐所祟,辭差出京躲禍。

“中丞請試想,”杜鍾駿講完了這段故事,接著說道:“皇上根本沒病,硬說他有病,萬一出了什麼大事,嫁罪於醫,豈不冤哉枉也!”略停一下他又加了幾句:“果真有此情形發生,不但我冤枉送命,而且亦會牽累舉主。中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後幾句話,打動了馮汝弢,決定接受建議,且將此事擱著再說。 ※ ※ ※ 一擱擱過年,馮汝弢接到京里知交的密信,說他有調動的消息。如果軍機奏聞,慈禧太后不一定會同意。因為他之得任封疆,不過半年工夫,資望既淺,又無特殊政績,在慈禧太后對“馮汝弢”這個名字幾無印象,當然就會不置可否。 因此,他的這個朋友勸他,應該從速設法打點,最好是走內務府的路子,常在慈禧太后面前提提他的名字,說說他的好話。

看完這封信,馮汝弢忽有靈感,要慈禧太后對他有印象,得做一件讓她常想到他名字的事,那就何不舊事重提,保薦杜鍾駿進京。 於是,他關照小廚房做了四樣極精緻的菜,攜著一小壇陳年花雕,去看杜鍾駿。當然,他的本意是決不肯說破的,只說接到京中來信,皇帝確是患了腎虧重症,而且訪聞浙江巡撫衙門有此一位名醫,問他何以不飛章舉薦? “子翁,”馮汝弢很懇切地說:“我們且不說君臣之義,只拿皇上當個尋常病家,足下亦不能無動於衷吧?” 這是隱隱以“醫家有割股之心”這句話來責備他。杜鍾駿雖未鬆口,但亦說不出堅拒的話,只是擎著酒杯在沉吟。 “子翁,如果不嫌唐突,我還有不中聽的話想說。” “儘管請說。”杜鍾駿答說:“我亦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正就是怕有過失。如今子翁的名聲,已上達天聽,倘或迳自下詔行取,於足下面子似乎不好看。至於我,朝廷倘責以知而不舉之罪,固然無詞以解,若說我有此機會竟不薦賢,薄待了朋友,更是不白之誣,於心不甘。” 話說得很深刻,也很委婉,杜鍾駿再也無法推辭了。不過實際上有些難處,不能不說在前面。 “既然中丞如此厚愛,我不能不識抬舉。只是長安居、大不易!皇上果真是體虛腎虧,服藥非百劑以上不能見效。窮年累月在京里住著,實在力有不逮。” “不用子翁勞神,自然是要替子翁預備妥當的。” 馮汝弢表示,起碼要替他籌三千兩銀子,帶進京去,以備一年半載的花費。又說,內務府大臣繼祿、奎俊都有交情,重重函托,自然處處照應,請杜鍾駿儘管放心。 居停如此殷勤,杜鍾駿再也沒話可說了。於是馮汝弢即日拜折,應詔薦醫。批復下來,命馮汝弢派妥人護送進京。那知動手之前,杜鍾駿自己生了一場病,等療治痊癒,恰又是馮汝弢奉旨移調江西,少不得還要幫著辦一辦交代,就這樣遷延到六月底才能動身。 他是由上海坐海船北上。一到天津,由於馮汝弢預先已有函電重托,再則日常請脈,接近兩宮的機會很多,難免垂詢外間的輿論。一語之微,亦足以影響前程,因此直隸總督楊士驤,待以上賓之禮。不但盛筵款待,致送程儀,而且特備花車,親自陪著進京。 因為有楊士驤的照應,杜鍾駿此行非常順利,到處都受禮遇。到了七月十六那天,由繼祿帶領,半夜裡出西便門到海淀,在頤和園先見了六位軍機大臣:慶王奕劻、醇王載灃、張之洞、鹿傳霖、袁世凱,以及入軍機不久的世續,然後在內務府朝房待命。先有個六品服飾的官員在,請教姓氏才知道他就是慕名而未識面的陳蓮舫。 未及深談,陳蓮舫便已奉召,匆匆而去。過了有半個鐘頭,繼祿走來領著他到了仁壽殿,做個手勢示意他在簾外等待,然後悄悄掀簾入內。 一簾之隔,咫尺天顏。杜鍾駿做夢也不曾想到過,會有這麼一位天字第一號的病家,一時不知道是興奮、驚異,還是畏忌,只覺得心裡七上八下,不安得很。就這時候,陳蓮舫已經出殿,繼祿在裡面連連向他招手。 杜鍾駿戰戰兢兢,到了殿裡,照預先演習過的儀注,先向面西而坐的慈禧太后行了一跪三叩首的大禮,轉而向面南的皇帝也是一跪三叩首,只聽慈禧太后問道:“你就是杜鍾駿?” “是!”杜鍾駿略移一移膝,向東回答。 “馮汝弢說你醫道很好,你要替皇上用心號一號脈。” “是!” 這時繼祿輕聲提示:“請脈吧!” 於是杜鍾駿起身走到皇帝面前,在一張半桌側面,已放了一個拜墊,杜鍾駿復又跪下,用兩隻手替已將雙手仰置在半桌上的皇帝診脈。 由於疾趨入殿,起跪磕頭,加以心情緊張,天氣又熱,杜鍾駿忽然覺得氣喘,便屏息不語,靜待氣平。而皇帝有些不耐煩了。 “你瞧我的脈怎麼樣?” 杜鍾駿已經受了囑咐,慈禧太后最恨人說皇帝肝鬱,皇帝自己最恨人家說他腎虧。所以杜鍾駿的答奏,很謹慎地避免用這些字眼。 “皇上的脈,左尺脈弱,右關脈弦。左尺脈弱,先天腎水不足;右關脈弦,後天脾土失調。” “我病了兩三年醫不好,”皇帝問道:“你倒說,是什麼緣故?” “皇上的病,非一朝一夕之故。積虛太久,好起來也慢。臣在外頭給人看病,凡是虛弱與這個病差不多的,非兩百劑藥不能收效。所服的藥有效,非十劑八劑,不換方子。”杜鍾駿又說:“一天換一個醫生,藥效就更慢了!” “你說得對!”皇帝高興些了,“你拿什麼藥醫我?” “先天不足,要用二至丸;後天不足,要用歸芍六君湯。” “好!就照這樣開方子,不必更動。” “是,是!”杜鍾駿連連答應。 等跪安而退,已經出殿了,忽然有個太監追上來喊道:“杜大夫,杜大夫!”等杜鍾駿站定,那太監又說:“萬歲交代,方子千萬不能更動。” 其時軍機處已經退值,內務府的官員便就近把他帶到軍機章京的值廬去開方子。進屋才發現陳蓮舫已先在,彼此目視微笑,算是招呼過了。 杜鍾駿在一張空桌子後面坐了下來,從護書中取出來水筆墨盒與印有他名號的處方箋,靜靜構想脈案的寫法。 “你是杜大夫?”突然有人在他身旁問。 抬頭一看,是名太監,戴著六品頂帶,論品級比縣官還大。杜鍾駿起身答道:“我是。” “萬歲爺派我來跟你說,你剛才在殿裡說的什麼,就照什麼開方子,切切不要改動!”又指著陳蓮舫說:“千萬不可跟他串通起來!” “不會,不會!”杜鍾駿狐疑滿腹,不可串通這一點,還可以體會其中的緣故,想是彼此商酌,希望意見一致,如果互相歧異,出了事誰也脫不得乾系。但不知皇帝何以一再叮囑方子不可改動,莫非另有人主使,非如何開方不可嗎? 正在思索之際,帶領的內務府官員來催方子了,杜鍾駿便依剛才那太監所傳的話,說了什麼,便寫什麼,一揮而就,檢點無誤,將方子交了出去。 這時已有書手在等著,拿他的方子另用明黃箋紙譽正,一式兩份,裝入黃匣內,據說是皇太后、皇帝各一份。不久,又有太監傳諭:“賞飯一桌。”這名為“賜膳”,照例由帶領的大臣作陪。繼祿陪他吃完了才說:“你今天新來,是插班,二十一才是你的正班,到時候我派人來接你。” 等送回客棧,杜鍾駿倦不可當,睡了一大覺起身,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皇帝不知已服了他的藥沒有?心裡又想,陳蓮舫也開了方子,不知異同如何?如果服了自己的方子,陳蓮舫那張方子還用不用? 到得晚上,來了一名太監,正是白天他剛請完脈出殿,追上來傳話的那個。他說:“萬歲爺已服過你的藥,明天仍舊要請脈。” “是!”杜鍾駿說:“繼大人知道不知道?” “另外派人通知他了,內務府會有人來接你。” 杜鍾駿點點頭,抓住機會問道:“請問,陳大夫也開了方子,皇上服了沒有?” “大概服了吧!我沒瞧見。” “我再請問,為什麼要到二十一才是我的班?” “如今一共五位大夫,你算算,今天插了班,不就要到二十一才該你的班嗎?” 杜鍾駿一聽愣住了,連那太監離去都未發覺。這夜一直不能安枕。半夜起身,等內務府官員陪他到了頤和園,先找繼祿辦交涉。 “繼大人,”他說:“五個人輪流值班請脈,各抒己見,前後不相聞問,這樣子怎麼能把病治好?要知道,我是來醫病的,不是來當差的!請繼大人把這種不合道理的規矩,跟皇太后、皇上說一說,務必要改良。” 繼祿笑一笑答說:“內廷的規矩向來如此,我們不能亂說的。你請坐一坐,請脈的時候,我會派人來招呼。” 坐了一個鐘頭,方有人來招呼。一切儀注均如昨日,脈象亦復依舊,才服了一劑藥,自然還不能見效。杜鍾駿只是陳奏,對皇帝的病症,更為了解,又說“病去如抽絲”,請皇帝耐心靜攝。 等辭出殿後,開方如昨。慈禧太后又賞了飯,同時傳諭:“杜鍾駿改為七月二十二日值班。”進一步證實了首尾六天一輪的辦法。 於是,杜鍾駿進城便去拜訪吏部尚書陸潤庠。這是第二次,無多寒暄,便即道明來意:“府上世代名醫,尊公的《世補齋醫書》海內傳誦,當今大老中,最明白醫道的,莫過陸大人!”他問:“陸大人說說,六天一開方,彼此不相聞問,有這種醫病的辦法沒有?” “宮內的情形,與外面不同,只怕你還不大明白。” “醫病的道理是一樣的。”杜鍾駿氣急敗壞地說:“我們進京,滿以為醫好了皇上的病,可以博得個微名。現在看這情形,徒勞無益,全無希望。不求有功,先求無過,照目前的辦法,病一定醫不好!將來發生什麼事故,誰來負責?陸大人是南書房翰林,天子近臣,請便中向兩宮說一說!” “你不必過慮!”陸潤庠隨隨便便地答說:“內廷的事,向來如此,既不任功,亦不任過。我雖在南書房行走,也不常見兩宮,而且不是分內之事,亦不便進言。” 杜鍾駿這才領略到,在宮中當差是這樣的滋味,只好默然而退。不過有“既不任功,亦不任過”的話,算是比較放心了。 於是每隔五天進宮一次,每次匆匆一面,既不能細看皇帝的氣色,亦不能多問病情,皇帝自己也很少說話。 “望聞問切”只占得最後一個字,杜鍾駿頗有用武無地之感。不過,慈禧太后卻不似外間傳說那麼威嚴,常有溫諭慰問。中秋節賞也有他一份,大卷紅綢兩片,紋銀二百兩,是派人送到他楊梅竹斜街斌升店旅寓來的。 打發了賞銀,杜鍾駿順便請教頒賞的太監:“該怎麼謝恩?” “大夥一起磕頭吧!我不大清楚,你最好問內務府。” 跟內務府的官員打聽才知道,照例頒賞,是約齊了一起謝恩,日子定在八月初三。到了那天,濃云如墨,大雨傾盆,但海淀道上,車馬如織,文武大臣依舊都準時趕到了頤和園。 行禮定在召見軍機以後,大概是上午八點鐘左右。誰知雨勢越大,翎頂輝煌的王公親貴都局促在仁壽殿兩廊等候,兩宮亦在殿中捲簾以待,一直等了一個多鐘頭,雨勢略收,二十出頭的小恭王溥幸,大聲說道:“不能再等了,行禮吧!” 說完,他一撩袍褂,下了台階,王公大臣紛紛跟隨著,就在積水盈尺的天井中,亂糟糟地向上磕頭。杜鍾駿亦雜在中間,隨班行禮,搞得泥濘滿身,狼狽不堪。 出了仁壽殿,急於想回下處去換衣服,不道有個小太監一把拉住他說:“杜大夫,我有話告訴你。” “你說吧!”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來!” 那小太監神色倉皇地左右看了一下,撒腿就走。杜鍾駿在內廷當差半月有餘,已略知規矩,太監這樣結交外人是犯禁的。自知跟太監私下交談,亦有未便,但怕是有關皇帝病情的要緊話,不能錯過機會。考慮了一下,終於還是跟了過去。 跟到僻處,那小太監蹺起大拇指說:“你的脈理很好!” “你怎麼知道?” “我聽見萬歲爺說的,說你的脈理開得好。我一發告訴你吧,太醫開的藥,萬歲爺常常不吃,你的方子吃過三劑!”說罷,他略伸右手,五隻指頭亂掄著,彷彿是個無意識的舉動。 正在向他口頭致謝的杜鍾駿,驀然意會,急忙從口袋中掏出一張銀票,捏成一團,塞在他手裡。那小太監飛也似地跑了。 杜鍾駿卻不以為他是為了討賞,故意編一套好聽的話來獻媚。自己算了一下,除頭一天插班以外,正班共有三次,大概就是這三劑方子,皇帝全都服了。心裡在想,是不是能夠奏明皇帝,每次開方,連服五劑,庶幾藥效不致中斷,易於收功。 ※ ※ ※ 下一天又是值班之期,這天請脈是在寢宮,由內務府大臣奎俊帶領,快將到達時,只見一名太監匆匆趕來,行了禮說:“奎大人,你快上去吧!萬歲爺在發脾氣!” “餵!”皇帝發脾氣,奎俊不急,從容問道:“為什麼?” “不知道!萬歲爺親自檢藥,檢著檢著就來了脾氣了!傳旨找內務府大臣。” “好!我就去。”奎俊回頭對杜鍾駿說:“你先在廊上站一站,聽我招呼。” 杜鍾駿便在寢宮外面靜靜待命。只聽皇帝的嗓子很大,“怪道我的病不得好!”他說:“你瞧枸杞上生蛀蟲,拿這壞藥給我吃,怎麼醫得好?” “是壽藥房配的藥,大概藥的年分久了。” “這怎麼行!現在派你到同仁堂去配藥。” “是!” 不久,奎俊從殿裡出來,招招手將杜鍾駿領了進去,只見皇帝坐在一張小圓桌前面,桌上擺著一小包一小包的藥。 “杜鍾駿,”皇帝問道:“藥材是不是四川雲貴一帶的最好?” “不一定,各地有各地的特產。” “這'於術'呢?” “浙江省於潛縣出的最好,所以叫於術。” 皇帝點點頭,“這張方子是陳秉鈞開的,昨天不想吃,今天拿出來看看,覺得還不錯,服一劑也不妨,誰知道盡拿些壞藥給我吃。”他又問:“茯苓、山藥那裡最好?” “茯苓自然是雲南,山藥要河南出的才地道。” “好!以後你們開方子,都要註明藥材的產地!” “是!” 杜鍾駿請完脈開方子,心裡在琢磨,註明藥材產地,是不是要各省督撫進貢呢?果然如此,下藥又要斟酌,不必多找麻煩。 果如所料,第二天就由軍機處分電各省,凡有特產藥材,立即進貢。此外又由慈禧太后傳諭:各省所薦醫生六人,分為三班,兩月一換。同時發下一張名單:頭班張彭年、施煥,第二班陳秉鈞,周景燾,三班呂用賓、杜鍾駿。 這比六天一輪的辦法要好些。但使杜鍾駿困惑的是,何以會排出這麼一張名單?他當然是有自信的,而且皇帝亦頗讚賞他的醫道。呂用賓是京城裡的名醫,口碑極好,如果是他們兩人排為頭班,也許兩個月內就能大見效驗。誰知將好手排在後面,實不知其意何居? 當然,這是無法去求得解釋的事,而且從這天起,杜鍾駿對皇帝的病情也隔膜了,只聽說同仁堂到海淀開了分號,因為自從枸杞生蟲,皇帝一怒命奎俊親自到同仁堂配藥之後,內務府就曾面奏,說頤和園離同仁堂很遠,來迴路程非幾個鐘頭不可,配藥回來,趕不上吃,不如命同仁堂就近設立分店,最為便當。皇帝准奏,同仁堂便是奉旨設立分號了。 這樣過了有七八天,杜鍾駿正閒得沒事乾時,內務府忽然派人來通知,說繼祿有請。趕到那裡,才知是派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差使。 “杜大夫,請你來當考官。”繼祿笑道:“看考醫生的文章。” 原來皇帝脈案,逐日有人到奏事處去抄了出來,賣給上海各報駐京的訪員,發電報回去,刊登在報上。端方正在江南考醫生,便以此作為題目,取中二十四卷,特地派專差將此二十四卷送進京來。奏摺上說明:如果賞識那一卷,即派此人進京請脈。 “端制軍可真是會做官!不過,法子也太新鮮了一點。皇太后說,她也不知道那一卷好?發交吏部陸尚書看,他也不敢作主,那就只好藉重各位的專長了。” 杜鍾駿也覺得端方有點異想天開,不過,他倒很感興趣,期待著其中或許真有高手,道理說得透徹,用藥別有新意,大可供作借鏡。所以當即在內務府坐了下來,一卷一卷細細的看。 按說,同一脈案,用藥不致大相徑庭。那知不然,二十四卷,起碼有十個不同的說法。有的說,應該補腎;有的說,應該用六味地黃丸;有的說,當補命火;有的說,要用金匱腎氣丸;又有主張補脾胃的;也有斷言,必當氣血雙補,用參茸之類極珍貴的藥。其中有一卷最妙,說皇帝的病,應當陰陽並補,所開的藥是十全大補丸。 “都是懸揣之辭。”杜鍾駿率直陳言。 “沒有一個人搔著癢處。” “我想也是!”繼祿說道:“皇上的病,連我們經常在內廷行走的人都弄不清楚,何況遠在上海,只憑脈案開方子,豈有不是隔靴搔癢的?” “正是這話。”杜鍾駿問道:“聽說皇太后中秋吃壞了肚子,一直拉痢。可有這話?” “怎麼沒有!” 正說到這裡,另一內務府大臣奎俊闖了進來,探問“閱卷”的結果。聽了杜鍾駿的意見,只是搖頭。 “不用說遠在上海,”他說:“就近在咫尺,像頭班張彭年、施煥的藥,皇上吃了毫無效驗……。”他忽然頓住,欲言又止,是有話想說而有所顧忌似的。 “你說吧!”繼祿比奎俊更無顧忌,“忌諱什麼?” 於是奎俊將哽在喉頭的話吐了出來:“你們在這裡請脈,我早就想跟你們說了,皇上的病,不容易治,你們不請脈更好!” 聽得這話,杜鍾駿驚疑不定,但不便多問,而且料想追問亦不會有結果,只好當作沒聽見,接續未完的話題,問到慈禧太后的痢疾。 “時好時壞,一直在鬧肚子。”繼祿答說:“不過不願意大家提這件事而已。” “為什麼呢?” “你想,皇上天天請脈,有脈案發出來,皇太后再病了,豈不影響人心?” “這樣諱疾總不是辦法!”杜鍾駿說“老年人最怕這個毛病,而況……。”他也欲言又止了。 “怎麼不說下去?”繼祿催問。 “我也是聽人說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說皇太后抽抽這個,是不是?”杜鍾駿做了個抽大煙的手勢。 “你指皇太后抽'福壽膏'?偶爾抽著玩兒,沒有癮。” “那還好!”杜鍾駿點點頭:“不然,煙痢是最麻煩的。” “聽說陸總憲,就是戒菸之後得了痢疾,治得不得法,送掉了老命!” “總憲”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別稱,從新官制頒布以後,只設都御史一員,由原任左都御史陸寶忠蟬聯。 此人是江蘇太倉人,光緒二年丙子恩科的翰林,循分供職,當到左都御史。謹慎清廉,說來是個好官,不幸的是那“一口癮”害了他。上年厲行煙禁,京中各衙門官員,准許自行陳請,限期戒斷。京外大小文武官員,則限定在六個月內戒絕。半年已過,詳加考查,王公大臣四人,痼癖如舊,王公兩人是睿親王魁斌、莊親王載功;大臣兩人巧得很,都出在都察院。一個是都御史陸寶忠,一個是副都御史陳名侃。 於是軍機大臣奏明,採取了一個很有力的措施,睿、莊兩王所領的各項差使,如都統、前扈大臣、內廷行走等等,盡皆開去,陸寶忠與陳名侃則暫時開缺,一律派員署理,“如能迅速戒斷,仍準照舊復職。”否則,兩親王革爵,兩大臣革職,決不寬貸。 有此嚴旨,陸、陳二人自然奉命唯謹。陳名侃的煙戒得還算順利,陸寶忠卻痛苦萬狀。其實戒菸的方子無其數,陸寶忠一一覓來服用,總無效驗,最後是用涕泗橫流,強忍不顧的“熬癮”之法,方始戒斷,而元氣卻大喪了。 到得光緒三十四年正月,上奏陳明,戒菸淨盡,仍準回任供職。但疾病纏綿,拖到四月底不能不自己奏請開缺,過了不幾天,一命嗚呼。慈禧太后倒是惻然不忍,特命優恤,諡法也不壞,第一字照例用“文”,第二字是個“慎”字。 接任陸寶忠遺缺的,正是在他戒菸時奉旨署理的張英麟,慈禧太后對此人的印像極好。原來張英麟是同治四年乙丑,在她手裡點的翰林,但上邀慈眷,別自有因。 他是山東歷城人,同治十三年當編修時,與檢討王慶祺一同被選在“弘德殿行走”,貴為帝師。那王慶祺品格不端,罔識大體,經常弄些《肉蒲團》、《燈草和尚》之類的禁書,與仇十洲的“春冊”,投穆宗之所好,最後竟帶著大婚不久的皇帝,逛下三濫的窯子,以致出了一場“天子出天花”的大禍,絕了清朝自太祖以來,父死子繼,一脈相傳的嫡統。 當王慶祺鬼鬼祟祟勾引皇帝時,張英麟看在眼裡,大不以為然,但既不便規諫,亦不便說破,唯有潔身遠行,兼以免禍,上了個奏摺請假歸省,在山東老家住到光緒元年,方始進京銷假。 復起之後,張英麟當了十七年的翰林,才以詹事外放為奉天府丞,兼領學政,於是當閣學,轉侍郎,特簡為順天學政。庚子那年,兩宮西狩,百官星散,唯獨張英麟緊守著學政的關防,等待交替。第二年召試行在,一直當他的吏部侍郎。到得改新官制,不分滿漢,張英麟因為在關外多年,熟悉旗務,特授為鑲黃旗漢軍副都統,是清朝開國以來,漢員當旗官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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