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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瀛台落日(9-2)

慈禧全傳 高阳 11410 2018-03-14
袁世凱打點進京以前,第一件大事是催辦貢獻慈禧太后的壽禮。這份禮早在兩個月前就已著手預備,以服禦為主,兩襲大毛袍褂,玄狐、白狐各一;一枝旗妝大樑頭的玉簪;兩枝伽楠香木鑲寶石的珠鳳;再有一枝六尺的珊瑚樹,配上紅木座子,就比人還高了。 這份壽禮,是與岑春煊的八扇琉璃屏媲美,但後來居上的卻是盛宣懷的一份。由於慈禧太后每天跟宮中“女清客”繆素筠寫字作畫,興趣正濃,所以盛宣懷投其所好,覓了以錢舜舉為首的,宋、元、明三朝九名家的手捲,配上親王永瑆所寫的扇面冊頁九本,既珍貴,又雅緻。但看上去輕飄飄地,似乎分量不夠,因而以足純金一千兩,打造了九柄如意,用獨塊紅木作架,外面加玻璃罩。這九柄如意有個名堂,叫作“天保九如”。

同時,盛宣懷又送了一份重禮,托掌印鑰的內務府大臣世續格外照應。世續格外檢點以後,關照專差,另外再備一個玻璃罩。 果然,抬進寧壽宮時,玻璃罩打碎了一面,幸而世續有先見之明,等安置停當,換上個新罩就是,否則只好不加罩子,那就遜色得太多了。 慈禧太后見過無數奇珍異寶,但這樣金光燦爛的九柄如意,卻還是平生初睹,覺得它俗得有趣,信口問了句:“是真金?” “足赤純金。”李蓮英答說:“底下有打造鋪子的字號。” “倒難為他了!”慈禧太后說:“差官也該犒賞。” 解送貢品的差官,每處賜宴一桌,犒賞二百兩。另外對三大臣另有賞賜,袁世凱是雙桃紅碧璽金頭帶,岑春煊是翡翠佩件,盛宣懷是打簧金表,都是文宗生前御用之物。

※ ※ ※ 在袁世凱未進京以前,奕劻已為他作了周密的部署,直接間接地在慈禧太后面前鼓吹一種見解:袁世凱在北洋辦洋務,並不遜於李鴻章。只看日俄戰爭時,他能籠絡日本而又不遭俄國的怨恨,足見手段。又說當今辦洋務的長才,如唐紹儀、梁士詒等等,都佩服袁世凱,如果由他來當外務部尚書,一定可以得心應手。 這話說得多了,自然能夠轉移慈禧太后的想法。本來她就覺得呂海寰的資格淺了些,而外務部居各部之首,應該由重臣充任尚書,才能表示尊重各國,力求修睦的本意。因此,袁世凱在七月二十二日進京,召見了兩次以後,慈禧太后便作了決定,調袁世凱為外務部尚書,原任尚書呂海寰調為會辦稅務大臣。同一天另有一道上諭:“著張之洞、袁世凱在軍機大臣上行走。”

兩總督同時內召,連帶疆臣亦有一番大調動。直隸總督由山東巡撫楊士驤署任;湖廣總督則調趙爾巽接充,他早在三月間便授為四川總督,一直不肯到任,川督由他的胞弟,四川藩司趙爾豐署理。如今改調湖廣,遺缺由江蘇巡撫陳夔龍昇任,這一來,趙爾豐亦無須迴避,是個很妥帖的安排。 八月裡,張之洞交卸了鄂督,到京接任。宮門請安,立刻便由慈禧太后傳諭,第二天一早召見。 “張之洞是同治二年的探花。”慈禧太后對李蓮英說:“他是我手裡取中的!” 這句話中所包含的感慨少得意多,李蓮英便擺出笑容說道:“這麼說,張中堂簡直就是老佛爺的門生!” “也可以這麼說!”慈禧太后的回憶,一下子跳到四十年前,“那一榜的狀元是翁同龢的侄子,叫翁曾源,有羊角風,一發起來,人事不知,怕人得很,居然會中了狀元,也是怪事。”

“那是老佛爺的庇護,不然,有羊角風的人,一到了保和殿,看那勢派,豈有個不嚇得發病的道理?” “是啊!不過,他就是狀元,也不能做官。他那一榜,數學問好,還是張之洞。”慈禧太后眨著眼笑道,“我記得召見三鼎甲的那天,張之洞進殿差點摔一跤。他人長得瘦小,不講究邊幅,走路一跳一蹦的,有人說他是個猴相,一點不錯。” 就為了這份念舊之情,所以在召見張之洞時,慈禧太后特有一份親切喜悅的感覺。但一見張之洞頭白如銀,回想他當年的“猴相”,不由得深致感慨:“你可真是老了!” “慈聖在上操勞國事,臣何敢言老?”張之洞答說。 “你今年多大?” “臣道光十七年出生,今年七十有一。” “那比我小二歲。”慈禧太后問道:“眼睛、耳朵都還好吧?”

“視力稍差、耳聰如昔。” “你這比王文韶、鹿傳霖強得多了。”慈禧太后說:“王文韶當差很謹慎,我本來也不願意讓他退出軍機,只因為他的耳朵實在聾得厲害,沒法子,只好准他告老。你跟他常有來往吧?” “王文韶家住杭州,歲時令節,常有書信往來的。” “衣服新的好,人是舊的好。這趟調你進京,可不是讓你養老!好在你的精神還很好,你要替國家盡力。” “是!只要有益於國,臣不敢以衰邁而有所諉避。” “如今外患總算平了下來,可是內憂還在。革命黨到處鬧事,你看該怎麼辦?” “茲事體大,不是片刻之間,可以回奏得清楚的。”張之洞緊接著說:“不過,有一句話,臣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你說!”

“滿漢畛域,務當化除。臣記得與前督臣劉坤一會奏,整頓國事辦法十二條,其中'籌八旗生計'一節,意在消融滿漢隔閡。”張之洞略停一下,高聲念他奏摺中的警句:“'中國涵濡聖化二百餘年,九州四海,同為食毛踐土之人。滿、蒙、漢民,久已互通婚嫁,情同一家,況今中外大道,乃天子守在四裔之時,無論旗漢,皆有同患難,共安樂之誼。'如此休戚相關,禍福與共,何可自分畛域?” “朝廷並沒有成見。”慈禧太后從容說道:“我記得你四年前進京召見的時候,也說過這話。所以,以後定新官制,不分滿缺、漢缺。再如陸軍官制,都統、參領亦不是專由旗人來當,像新軍將領段祺瑞、王士珍他們,都加了都統的銜。這不是朝廷不存成見的證據?”

慈禧太后振振有詞,倒不是有意辯駁,而張之洞卻為她堵得氣結!他心裡在說:朝廷是這樣子化除滿漢畛域,實際上是進一步排漢。以前六部分滿缺、漢缺時,猶是對等的局面,如今則滿多漢少,而猶說不存“成見”,這話也太令人不能心服了! 慈禧太后見他只是喘息,並無別話,當他累了,便又體恤地說:“你下去休息吧!以後天天見面,有什麼話,慢慢再說。” 張之洞尚欲有言,慈禧太后已吩咐太監,只好跪安退出。軍機處已派了二班的“達拉密”易貞,在宮門迎接,請到軍機處接事。 “不!”張之洞說:“我得先到內閣到任。” 易貞不想第一次見面就碰了個釘子,但亦只有賠笑,再次請示:“那麼,請中堂的示下,是不是明天接手?” “再看吧!”

這就更讓易貞詫異了!入軍機是多少人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事,而張之洞彷彿視之為“嚼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其故安在?倒必得打聽一番。 軍機章京與內廷奏事太監,常有交往,所以易貞很快地打聽到了,原來奏對時與慈禧太后為了滿漢之見,言語似乎不甚投機,因而有此意興闌珊的模樣。 易貞是河南商城人,與袁世凱同鄉,以此淵源頗見親密,回到軍機處,悄悄相告其事。袁世凱亦很詫異,覺得張之洞的脾氣發得沒有道理。 “他是什麼意思呢?莫非對兩王不滿?”他問。 “只怕不是不滿,是略有輕視之意。” “這可不好!”袁世凱低聲說道:“你不必再提這件事了,傳到兩王耳朵裡,徒生意見。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是,明白!”

“張中堂還是住白米斜街?” “是的。” “回頭我去拜他。”袁世凱喚著易貞的別號說:“丞午,請你關照同人,等張中堂接事以後,不要提滿班朋友如何不中用的話。” “其實,”易貞笑道:“就不說,張中堂也知道。” “那是另一回事。你只聽我的話就是!” ※ ※ ※ 白米斜街在地安門外,什剎海南。張之洞不知何所本,稱之為“石閘海”,但連他家的聽差,都一仍舊名,將“什”字念成“結”。 轎子到門,張家的聽差出來擋駕,說他家主人到會賢堂去了。會賢堂是張之洞的廚子所開的一家飯莊子,就在什剎海以北。京里提得起名字的大小館子,都有一兩樣拿手菜,會賢堂得地利之便,以鄰近荷塘中所產的河鮮供客,名為“冰碗”,所以夏天的買賣極好。到秋風一起,自然門前冷落,而今年不同。

原來自親貴用事,官制大改,多少年來循資漸進的成規,已在無形中失墜。為求幸進躐等,苞苴奔兢之風大熾。會賢堂既是張府庖人掌櫃,張之洞的文酒之會自然假座於此,然則仰望“南皮相國”的顏色,想藉機接近,或者打聽官場的行情,會賢堂就是一道方便之門了。 袁世凱心想,既然來了,不肯稍稍迂道一顧近在咫尺的會賢堂去一會張之洞,足見來意不誠,比不來更失禮,因而繞道北岸。只見會賢堂前,車馬紛紛,其門如市。不過等袁世凱的大轎一到,圍在一起閒談聚賭的轎班車夫,自然都斂跡了。 傳報入內,張之洞少不得離座相迎。略事寒暄,主人引見了一批他從武昌帶來的幕僚,袁世凱認識的只有一個號稱“龍陽才子”的易順鼎。 其時,張之洞已經罷飯,聚客茗飲,亦將散場,只為袁世凱專程來訪,不得不強睜倦眼陪著說話。見此光景,袁世凱覺得有些話不便出口,更無法深談,只說:“慶王特為致意,請中堂務必明天就接事。有好些緊要條陳,可否要取決於中堂。” 其實奕劻並未託他傳話,也沒有什麼非張之洞不能定奪的條陳在軍機處,他此來只是勸張之洞別鬧脾氣,所以用這樣的說法敦促。 張之洞亦是愛受恭敬的人,聽袁世凱這麼一說,就有閒氣,亦可消釋,拱拱手說:“是了!明天我到內閣接了任,隨即入樞。” “恭候大駕!”袁世凱站起身來又問:“有沒有什麼可以為中堂效勞之處?” “言重,言重!”張之洞說:“來日方長,仰仗之處正多,眼前還不必麻煩老兄。” ※ ※ ※ 張之洞入樞的第三天,接到兩江總督端方的一通密電,說是署理江蘇巡撫陳啟泰“嗜好甚深,不堪封疆重任”,力保湖北藩司李岷琛繼任蘇撫,並建議以湖北臬司梁鼎芬,調補藩司。 “午橋主張,我無意見,請列公合議!”張之洞將端方的電報,請同僚傳觀。 這天奕劻沒有到班,傳觀由載灃開始。他跟鹿傳霖都沒有話,傳到袁世凱手裡,一看便知此事的來龍去脈了。 原來江蘇巡撫陳夔龍調任川督,朝命本以浙江巡撫張曾揚調任江蘇。而張曾揚由於處理“鑑湖女俠”秋瑾一案,處置過於嚴峻,江浙兩省的士紳,大為不滿,所以對他的新命,紛紛表示反對。江蘇士紳甚至公然表示拒絕他到任。 其時陳夔龍已經奉准給假三月,回籍省墓,更有件大事是要趕在十月初十慈禧太后萬壽以前到京。如今張曾揚不能到任,他便不能交卸,豈不誤了行程?因而電請以江蘇藩司陳啟泰署理巡撫,以便剋期交代,進京祝蝦。 這是必定會邀準的事,也是陳夔龍分內可以作主的事。江蘇向來有兩藩司,江寧藩司隸屬總督,江蘇藩司則歸巡撫管轄,而端方卻認為陳夔龍作此決定,應該先要徵得他的同意。居然不經知照,徑自出奏,深為不悅。但以無從與陳夔龍作梗,便遷怒到陳啟泰頭上了。 這些情形,袁世凱已有所聞,如今看到端方的電報,立刻便知道他的用意。只是要跟陳啟泰為難,而非薦賢。李岷琛是張之洞的舊部,梁鼎芬更是武昌抱冰堂上的紅人,如此迎合,自然會得張之洞的支持,借李以逐陳。 袁世凱一向輕視他這個拜把弟兄,心裡在想:端老四這下又失策了!只為報沒來由的睚眥之怨,平白地長他人的志氣,江蘇巡撫落在張之洞舊部手裡,是以增他的聲勢,相對地便是減了自己的威風。如何見不及此。 於是,袁世凱笑笑說道:“伯平是不是抽大煙,還在疑似之間。至於少東的痼疾甚深,是我在天津親眼得見的,莫非午橋竟不知道?” 這一說,張之洞無法再為李岷琛撐腰,只問:“慰庭,那麼你看,怎麼复他?” “朝廷已有電旨,準伯平署理蘇撫,不能隨便收回成命。至於蘇撫應該派誰,不妨等筱石到京以後,當面問一問他,究竟伯平的精神如何?能不能勝任?再請旨辦理。” “好!就這樣辦。” ※ ※ ※ 陳夔龍到京不久,陳啟泰便實授了江蘇巡撫。因為此人的精力,並不如端方所說,而操守能力,又足勝封疆之任,沒有理由不讓他真除。 陳啟泰是翰林出身,當過多年御史,以他的清廉耿直,當然看不慣端方與蔡乃煌的所作所為。端方是總督,陳啟泰無奈其何,上海蔡乃煌,在管轄之下,就不肯輕饒了。到任甄別部屬,將蔡乃煌加了極壞的考語。 這一來,張之洞就不客氣了,作主將蔡乃煌調為郵傳部左參議,他的遺缺,卻未派人。因為這是個特簡的道缺,袁世凱以“先得探探上頭的意思”為名,把開單請簡這道手續,暫且壓了下來。 緊接著,端方有電報到京,指派上海道蔡乃煌解送貢品進京。就這樣,越過了陳啟泰這一關,蔡乃煌得以到京活動。 交卸了差使,第一個要見的是奕劻。他坦率地要求回任,理由是,他一離上海,無法控制局面,新聞紙上可能就會出現“謠言”,說岑春煊與康梁合影的照片,出於他的偽造。那一來風波大起,會成不了之局。 一聽這話,奕劻不免著慌,“等我想法子,等我想法子!” 他說:“你最好先去看看袁宮保。” 袁世凱他當然要去看的,不過說法不同了。以偽造照片的那重公案將被揭發作威脅,是欺侮奕劻不明白報界的情形,他本人不說,報界何由得知其事?何況岑春煊由這幀照片上斷送了功名,根本就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其事極秘密,不虞外洩。奕劻不明其中事理,而在袁世凱面前,卻是瞞不住的。 不過,能聳動袁世凱聽聞的,亦仍舊只有岑春煊。蔡乃煌說他自開缺以後,在上海恢復了當為貴公子的故態,每天晚上在“長三堂子”擺酒,而且經常聚賭,一擲萬金,出手豪闊,因而結交了很多富商巨賈、貴介公子。 “西林表面上醇酒婦人,其實藉以自晦。別的倒都不在乎他,唯一可慮的是跟盛杏蓀走得很近。” 袁世凱早就有此憂慮,表面上卻不動聲色,“西林未到任就能為杏蓀修怨,總算是夠交情的。”他說:“杏蓀總要有所報答羅!” “就沒有這層關係,他們亦一定會走在一起。西林的威望,杏蓀的財力,合則兩利,現在有條路子快要成功了。” “喔,”袁世凱問:“是怎麼一條路?” “正西。” “正西?”袁世凱細聽了一下才明白。八卦中正西為兌卦,兌為“澤”也,“原來是澤公。” “是!這條路要走通了,陳玉蒼怕難其位。” 陳玉蒼是指接岑春煊的郵傳部尚書陳璧。袁世凱知道,盛宣懷心目中艷羨兩個缺,一個直隸總督,一個郵傳部尚書,以度支部尚書載澤最近頗為慈禧太后所籠絡這一點來說,盛宣懷督直,未必能夠如願,當郵傳部尚書,所望並不算奢。 “至於西林,有杏蓀替他在京活動,皇太后年紀大了,又格外念舊,復起亦非無望。”蔡乃煌看袁世凱沉吟不語,知道他被說動了,因而自陳:“宮保,如果能讓我回任,我一定看得住西林,還要找機會給他難堪!” “喔,”袁世凱很感興趣地,“你預備怎麼樣跟他開玩笑?” “像他這樣三世受恩深重的大員,既然因病開缺,就得回籍養疴。在十里夷場是非之地,花天酒地,不說招惹是非,即於觀瞻,亦復不雅,我就拿這個題目,找機會剝剝他的面皮。” 袁世凱微笑不語,然後突然問道:“你見過南皮沒有?” “還沒有。” “去見了他再說!”袁世凱說:“你只要把南皮敷衍好了,事情就可望挽回了。” “是!”蔡乃煌深深受教,告辭而去。 ※ ※ ※ 未謁南皮,先昭龍陽,龍陽才子易順鼎跟蔡乃煌曾共過患難。 原來蔡乃煌本名金湘,以秀才作刀筆,為當時的番禺縣令王存善,抓到他爭妓一案,行文學老師,革掉他的秀才。這一來再犯法到堂,對縣官就不能長揖稱“老太祖”,而須跪著叫“大老爺”。 “大老爺”一生氣,亦可以打他的屁股。有此危險,蔡金湘不敢再逗留在廣州,遠走京師。 到了京里的蔡金湘,搖身一變成為蔡乃煌,字伯浩,是國子監的監生,國子監確有這樣一個監生,是蔡金湘的胞侄。冒牌的蔡乃煌,循例可應北闈鄉試。他的筆下很來得,中了一名舉人,但不敢再回廣州,捐了一個縣令,分發台灣,其時正在甲午。 及至黃海熸師,戰敗割台,台灣巡撫唐景崧被舉為大總統,密電京師,請餉百萬,以便募兵抗日。朝廷准奏,戶部籌款,撥了六十萬到台灣藩庫。其時局勢混亂異常,以縣令為藩司幕友的蔡乃煌,混水摸魚,不知使了個什麼手法,截留了二十幾萬,飽入私囊,內渡入川,捐了個道員,隨波浮沉,居然走通了奕劻的路子,放了上海道。 當他在台灣藩幕時,易順鼎也在台灣當道員,酒陣文場,惺惺相惜,交情不淺。蔡乃煌如今要打通張之洞的路子,現成有個易順鼎可通款曲。好在他們這幾年踪跡雖疏,音問不絕,所以一見了面,仍舊跟熟朋友一樣,不必多敘寒溫,便談入正題。 “曾文正的小女婿從前當過上海道,花了九萬銀子,所以文芸閣說他'扶搖直上',似恭維而實挖苦。”易順鼎笑道: “你花了多少?” “不必提起。反正本錢還沒有撈回來。” “所以你其心不甘?” “實甫,易地而處,莫非你就能無動於衷?”蔡乃煌放低了聲音說:“你我交非泛泛,我跟你說實話,慶邸、項城都很同情我,就怕南皮作梗。這一關若能打通,實甫,我替你刻'四魂集'。” 易順鼎詩才如海,平生作詩無數,自己最得意的是在台灣那兩年的詩,一共編為四集,題名:“魂北”、“魂東”、“魂南”,餘生可戀,忌諱魂西,改用“魂歸”,合稱“四魂集”,早已刻印問世。蔡乃煌只是不便公然表示打算送他多少銀子,因而用此說法。 易順鼎正在鬧窮,自然樂於成人之美,想了一下說:“包在我身上!你在寓所聽我的信好了!” “實甫!”蔡乃煌問說:“你錦囊中有何妙計,說得如此有把握?” “天機不可洩漏。”易順鼎答說:“不過,到時候找不到你,那可是你自失良機,怨不得我。” 蔡乃煌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唯有聽命而行,每天守在西河沿的客棧,摒絕應酬,一意待命。這樣到了第四天正午,易順鼎派聽差送來一封信,上面只有五個字:“飛駕會賢堂。” 蔡乃煌不敢怠慢,匆匆趕去,易順鼎在門口守候。拉著他到一邊說道:“今天南皮又要'敲鐘'了!機會甚巧,慶邸、項城都在座。回頭把你的看家本領拿出來,十四個字中取富貴。” 所謂“敲鐘”是作詩鐘,張之洞最好此道,幕中易順鼎、樊增祥都是好手,蔡乃煌亦頗不弱。聽得易順鼎的話,恍然大悟,一聯見賞回任可期,所以說“十四個字中取富貴”。 “機會倒真是好機會,不過'宰相禮絕百僚',我這樣作了闖席的不速之客,”蔡乃煌躊躇著問:“似乎於禮不合。” “不,不!我已經為你先容了,並不冒昧。何況,慶王跟項城,你是再熟不過的人。” 一想到奕劻與袁世凱,蔡乃煌自覺關係密切,小小失禮,亦無大礙,膽氣便壯了,但仍須先問一聲:“到底是那些人?” “你一進去就知道了!” “南皮我可是初見,”蔡乃煌特又叮囑:“實甫,你可要處處照應著我。” “何勞多囑,請吧!” 到得廳上一看,一共三桌,正中一桌以慶王奕劻居首,左右是東閣大學士那桐與袁世凱,張之洞坐了主位。東面一桌五個人,首座是左都御史陸寶忠,另外是四個侍郎:楊士琦、郭曾炘、唐景崇、嚴修。看到唐景崇,蔡乃煌微感忸怩,因為唐景崇正是被人譏為“槐柯夢短殊多事”的唐景崧的胞弟,蔡乃煌在台灣的那段往事,他自然知道。 幸好,易順鼎是安排他在西面那一桌。未曾入座,先謁貴人,易順鼎領著他到第一桌,蔡乃煌先向奕劻請安,口中喊一聲:“王爺!” “喔,你也來了,好,好!”奕劻隨即指著他向主人說: “香濤,這就是蔡伯浩!” 於是蔡乃煌轉過身來,向斜睨著他的張之洞請個安,謙恭地說:“心儀中堂三十年,今天才得識荊,真是快慰平生。” “請少禮!”張之洞說道:“我已久仰了。聽說你刻過一部《絜園詩鐘》;可否能見賜一部?” “中堂言重!”蔡乃煌答說:“回頭就送到府中,只怕不足當法眼。” “不必客氣,請坐吧!待會我要好好請教。”張之洞又向易順鼎說:“實甫,今天是王爺邀一社,以美玉為彩,你一身捷才,以多取勝,今天可不許你多作。” “中堂總是跟我為難。”易順鼎笑道:“我只作四聯。” “那裡,那裡!每人一聯。” 張之洞指著西面說:“請歸座吧!” 於是蔡乃煌向那桐、袁世凱行了禮,又到東面一桌周旋數語,方始歸座。同桌有個他畏憚的勁敵,是光緒八年,寶廷當福建主考取中的解元鄭孝胥,詩壇中的巨擘,而且詩鐘向以福建稱雄,鄭孝胥更是其中的頂兒尖兒。今天想要一鳴驚人,只怕有些難了。 鄭孝胥正在談時鐘,等蔡乃煌入座,向同席諸人略事寒暄之後,他接道中斷的話頭說道:“有一年在福州,輪著我主課,拈得'女花'的二唱,這二個字太寬了,因而有人提議,限集唐詩。元、眼、花的三聯,真是嘆為觀止了。狀元的一聯是:'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傾國兩相歡!'” “好!”大家齊聲讚許。 不想這一下驚動了第一桌,張之洞轉眼問道:“必是蘇堪又有佳作?” “蘇堪在談時鐘。”易順鼎搶著說:“女花二唱限集唐詩。” “喔,倒要聽聽。” 這一來便是滿座傾聽了。鄭孝胥複述了“狀元”之作,接下來說:“評為第二的一聯是'商女不知亡國恨,落花猶似墜樓人!'” “不好!”張之洞大搖其頭,“出語不詳,看來此人福澤有限。” “我亦云然。不如元作氣象高華,很有身分。”奕劻問道: “還有一聯呢?” “還有一聯倒真是才人吐屬。”鄭孝胥高聲吟道:“'神女生涯原是夢;落花時節又逢君!'” “你道他才人吐屬,我說是詩妓口吻。這一聯好在渾成,不過終遜元作。”張之洞忽然問道:“聽說伯潛打鐘,每社必到,可有這話?” “大致如是!” “可有格外精警之作?” “太多了!”鄭孝胥想了一下說:“乞迷三唱,他作了兩聯,其一是'殘酒乞鄰聊一醉;亂山迷路欲何歸?'其二是'垂暮迷方終不徑;忍飢乞食定誰門!'” 不待吟罷,張之洞惻然動容:“莫非伯潛境況如此艱窘?” 他看著鄭孝胥問。 “不至如此!只是閒廢二十餘年,感慨甚深而已!”鄭孝胥復又吟道:“'十年竿木逢場戲;一夢槐安作宦歸!'” “這也是伯潛的句子?” “是的。木安四唱。” “寄託遙深,好!”張之洞左右顧視著說:“琴軒、慰庭沒有趕上,王爺是目睹我們當年狂態的!” 奕劻連連點頭,向袁世凱說道:“三十年前,'翰林四諫'的風頭還得了!庚辰年的'午門案'就是香濤跟伯潛的傑作,片言可以回天,真正好文章。恭忠親王親口跟我說過:象張香濤、陳伯潛的奏議,才叫奏議。那批窮瘋了的都老爺,滿紙浮言,造謠生事,真該愧死。” 袁世凱知道他借題發揮,笑笑不答,卻轉臉向張之洞說道:“伯潛閣學,閒廢可惜。朝廷求賢甚亟,似乎可以徵召。” “我寫信問過他,歸臥之意甚堅,再看吧!” 這就張之洞的違心之論。陳伯潛,翰林四諫之一的陳寶琛,自從光緒十年以內閣學士“會辦南洋軍務”,與兩江總督曾國荃儼然並駕。曾幾何時,得罪而去。此外張佩綸馬江喪師,一蹶不振,寶廷佯狂自劾,潦倒以終,清流一時俱盡。唯有張之洞青雲直上,身名俱泰,得力在善窺慈禧太后之意。她對陳寶琛是不會有好印象的,豈肯冒昧論薦? 不過翰林四諫的私交,不為外人所知。所以除了閩籍的郭曾炘、鄭孝胥疑心他言不由衷以外,其他的人都當他說的是真話。袁世凱亦就不曾再提陳寶琛。 不過,話題卻還是集中在翰林四諫的逸聞韻事上。一直談到席終,撤去席面,煮茗焚香,要開始“敲鐘”了。 會賢堂的跑堂伺候過幾次,已很熟練了,除了多備紙筆以外,另外端來一個高腳銅盤,上面有個小小磁花瓶,插香一支,離頂端寸許,用絲線系一枚銅錢。此是仿擊缽催詩的遺意,一命了題,立即燃香,燒到系錢之處,線斷錢落,鏗然作響,恰如鐘聲,所以名為詩鐘。 “請王爺命題吧!”易順鼎將一盒象牙詩韻牌捧到奕劻面前。 他隨手抽開一屜,拈一塊韻牌來看,“蛟!” 他說:“一平一仄好了!”拉開“去”聲那一屜,又拈一塊看著說:“斷!” “王爺這兩個字拈得很好。”張之洞說:“蛟斷二字很響,今天必有好句。” “香濤,你看用幾唱?”奕劻肚子裡也有點墨水,徵詢地說:“七言詩第五字謂之詩眼,不過既是一平一仄,用在可平可仄的第五字,似乎可惜了,不如用四唱。你意下如何?” “王爺是大宗師,命題自有權衡,說四唱就是四唱。” 奕劻點點頭,略略提高了聲音說:“蛟斷四唱,每位限作兩聯。我有小小彩物,聊佐清興!” 說著,向貼身跟班招一招手,隨即捧來一個錦盒,揭開盒子,放在銅盤前面。大家都走近來看,見是一枚通體碧綠的翡翠錢,上鐫“多文為富”四字。玲瓏雅緻,是極好的一樣珍玩,都有愛不忍釋之意。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張之洞揮著手說:“快請構思去吧!” 說完,他吹旺了吸水煙用的紙煤兒,親手去燃著了香。火大香燥,一下子便燒了一截,交卷之限就更迫促了。 就這時候,只聽得有人朗然高吟:“斬虎除蛟三害去,房謀杜斷兩心同。” 發聲之時,便驚四座,循聲去看,是蔡乃煌抑揚頓挫地在念,念到“同”字,易順鼎將筆一擲,袖手說道:“我要擱筆了!” “果然好!”張之洞毫不掩飾他受了恭維的愉悅之情。 當然,奕劻與袁世凱亦都面有得色。上聯用的是周處的故事,一虎一蛟,不言可知指的是瞿鴻璣與岑春煊;下聯無疑地,以唐初賢相,開貞觀之治的房玄齡、杜如晦擬袁世凱、張之洞,杜如晦居太字十八學士之首,擬張之洞的身分,更覺貼切。 至於逐瞿罷岑,都知是奕劻兩番獨對的結果;然則斬虎除蛟的周處,當然是指他。奕劻回想這兩件快心之事,不自覺地浮現了笑容。 ※ ※ ※ 下一天是那桐在他金魚胡同的住宅宴客,請的是來京祝蝦的各省巡撫。但聞風而至的不速之客很多,因為這天那宅的堂會,有出難得一見的好戲,是那桐親自提調的。 這齣戲的名目,叫作《轅門斬子帶槍挑穆天王》,那桐指名派角色:譚鑫培的楊六郎;龔雲甫的佘太君;賈洪林的八賢王;金秀山、郎德山的焦贊、孟良;朱素雲的楊宗保;王瑤卿的穆桂英,連木瓜都派的是王長林。都道若非那桐的手面,不能聚此頂尖尖於一齣戲中。因此,原來只預備了七桌席,結果加了一倍都不止。 張之洞與袁世凱自是此會的上賓。這兩個人的性情中有一點相同,都不喜歡聽戲。他人聚精會神地註視著台上,張袁兩人卻覺得乏味之至。袁世凱還能勉強撐持,張之洞則連坐都坐不住。但不願掃大家的興,也要顧到主人的面子,托詞離席,在客廳休息。 剛剛坐定,袁世凱接踵而至。張之洞是坐在一張加長的紅絲絨安樂椅中間,此時身子略挪一挪,以示禮讓。袁世凱便一面挨著他坐下,一面說道:“我樣樣趕不上中堂,只有不喜優孟衣冠這一點,跟前輩相像。” “少小不習,無可奈何。”張之洞說:“生不逢辰,不是歌舞昇平之時,遇到這樣的場合,只增感慨!” 袁世凱不知道他這話,是不是有不滿於慈禧太后經常在宮中傳戲之意,不敢往深裡去談,只說:“中堂傷時憂國,白頭相公,心事誰知?” 這是迎合張之洞言談的語氣,不著邊際的一種恭維。那知在受者恰恰搔著癢處,半睜半閉的雙眼,倏然大張,“畢竟還有人識得我的苦心!慰庭,”他很認真地說:“不可與言而與之言,謂之失言;可與之言而不與之言,謂之失人!今天我可為知者道,我不想做'小范老子',那知竟做了範純仁!” 這兩個人名,對袁世凱來說,比較陌生。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才明白,似乎是西夏人,稱范仲淹為“小范老子”,說他“胸中有千萬甲兵”。張之洞心儀范仲淹,結果卻成了專事調停劉后與宋仁宗的範純仁,范仲淹之子。在這濃重致慨的語氣中,也明明白白地道出了他的心事,志在調和兩宮的歧見。 這正是一個絕好的為蔡乃煌進言的機會。未答之前,袁世凱先擺肅然起敬的神態,“中堂的苦心,真可以質諸鬼神!” 他說:“列帝的在天之靈,一定庇佑社稷老臣!” 張之洞感動極了,淚光閃閃地說:“慰庭,慰庭,只有你明白我的心事!” “精忠所至,自然感人。”袁世凱急轉直下地說:“止庵先生,亦是當代第一等人物,可惜,這大關目上,錯了一步!” “喔,”張之洞左右看了一下,將顆扎著小白辮子的腦袋歪著伸過來,含含糊糊地說:“久已想動問了!瞿止庵勾結外人,買通報館,密謀歸政,其事究有幾分是真?” “這很難說。不過,”袁世凱亦將聲音壓得極低:“西林與康、梁有往來,千真萬確!康、梁固無可厚非,但就愛君而言,誠所謂'愛之適足以害之'。中堂未到京以前,有一道密旨,為皇上徵醫,這就是愛之適足以害之的明證。天幸有中堂有樞,戊戌之禍,必不致復見!” 張之洞不自覺地連連點頭,“如果我早入樞十年,豈有戊戌之禍?”他想了一下說:“慰庭,房謀杜斷,你的耳目比我廣,必可醫我不逮。” “不敢!”袁世凱答說:“凡有所命,必當盡力。” 張之洞不答,瞑目若寐,好久方睜眼問道:“弭禍以何者當先?” 袁世凱想了一下答說:“母子和好!” 這是迎合張之洞的說法,言語便更覺投機了,“母子和好又以何者當先?”他當考學生似地問。 “勿使慈聖有猜疑之心!” “如何而可致此?” “很容易,也很難。”袁世凱說:“容易是一句話就可以說明白,難是這一句話不便逢人就說。唯有付託得人,照這句話盡力去做,自可不使慈聖猜疑,母子和好!” “嗯,嗯,言之有味!慰庭,試言其詳。” “是!”袁世凱挪一挪身子,向張之洞耳語:“康、梁借保皇為名,在海外招搖,康有為自命'聖人',而形同盜跖,到處斂財,飽入私囊。皇上為此輩所愚,以致落到今日。不過事成過去,慈聖已不會把這筆帳記在皇上頭上,但如西林之流,勾結康、梁,想利用皇上,逞其覆雨翻雲的伎倆,慈聖對皇上就不能沒有戒心!所以歸根結底一句話,保護聖躬唯在約束西林的妄行蠢動。西林以在野之身,逗留上海不去,必得有妥當可靠的人看住他不可!倘有危及聖躬的舉動,能在期前密報,那時請中堂作主,或者勒令回籍,或者派人警告,斷然壓制始得弭大禍於無形!” “高明之至!”張之洞說:“即我設謀,亦無以加君之上。 只是這個妥當可靠的人,倒不易羅致。 ” “現成有人!” “喔!”張之洞側臉問道:“那位?” “蔡伯浩。”袁世凱說:“讓蔡伯浩回任,唯公一言為斷。”張之洞象受了催眠似的,應聲答道:“好!讓蔡伯浩回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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