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203章 瀛台落日(9-1)

慈禧全傳 高阳 7624 2018-03-14
端午一早,命婦進宮賀節,王公貝勒的福晉、格格到了許多。 其中自然以醇王福晉的風頭最健,恰好又逢她次子溥杰滿月,所以為慈禧太后賀節以外,還有一片為醇王福晉賀喜之聲。 午間賜宴已畢,慈禧太后需要休息,年紀大了喜歡熱鬧,雖靠在軟榻上打盹,卻仍舊吩咐:“你們別管我,只管自己玩兒。可就是別走遠了。” 於是醇王福晉、榮壽公主、奕劻的居孀之女四格格、皇后的胞妹、鎮國公載澤的夫人,聚在寢宮後面的屋子裡閒談。 在榮壽公主導引之下,話題很自然地轉到慈禧太后萬壽上面,“今兒五月初五,日子過了一半了。”醇王福晉問道: “大姐,我們應該怎麼辦呢?” “十月初十,五月初五,可不是過了一半了嗎?”四格格失驚似的:“日子好快,一晃兒就到了。”

“大姐!”醇王福晉重申前問:“咱們是該怎麼孝敬呢?” “那還不是憑各人的孝心。”榮壽公主回答說。 “話不錯!可是總得看看老佛爺的意思。順者為孝,愛熱鬧是熱鬧的辦法,愛清靜是清靜的辦法。”醇王福晉又問: “大姐,你聽老佛爺提過沒有?” “提倒提過。”榮壽公主沒有再說下去。 “怎麼啦?怎麼說來的?” “老佛爺自然體諒大家,說不必鋪張……。” “不!”澤公夫人搶著說:“老佛爺歸老佛爺,咱們還得好好兒盡孝心。” “對了!就是這話。”醇王福晉問道:“七嫂,你聽七哥是怎麼說的,部裡能撥多少款子?” “七哥”是指載澤。從載振開缺以後,度支部尚書溥頲調農工商部,遺缺便補了載澤。所謂“部裡能撥多少款子”,不言可喻,是問度支部為萬壽慶典能撥款幾何?

“這倒不知道。”澤公夫人說:“他還能少撥嗎?” “撥得可並不多。”四格格插進來說:“不過不能怪七哥。” “怪誰呢?”澤公夫人聲音中非常惶恐,“七爺可是決不敢少撥的!” “怪誰啊?自然是怪軍機。” “怪軍機?”醇王福晉問:“莫非怪慶叔?” “我家老爺子也作不了主。”四格格答說:“如今是瞿大軍機掌權,他說不行,就是不行!” 聲音很大,有些負氣似的,只是在閉目養神的慈禧太后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就想到瞿鴻璣平時的奏諫:“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錢要多花在地方上。宮中的用度,應該盡量撙節。內務府冗員太多,亟宜大加裁減。”如今才知道,他還剋扣著萬壽的用費。 “這位瞿大軍機再乾下去,咱們旗人的臉皮,都讓他撕完了!”四格格恨恨地說:“當然一半也怪自己不爭氣。”

“怎麼呢?”澤公夫人問。 “嗐!七嫂,”醇王福晉心直口快地說:“四姐自然是指振大爺的事。《京報》可是挖苦得過分了一點兒。” “也不只這一件事。反正冷嘲熱諷,盡罵咱們旗人不對! 也不知他安的什麼心? ” “四姐,”醇王福晉接著四格格的話問:“聽說辦《京報》的汪康年,是瞿大軍機的得意門生,兩家內眷走得很近。可有這話?” “怎麼沒有?”四格格冷笑道:“也不知洩漏了多少機密大事?說句實話,咱們知道的事,還沒有外國人多!” “外國人?” “什麼英國、日本派在這裡的訪員,不是外國人嗎?” “這些人!”醇王福晉失驚地問:“那不要登報嗎?” “當然。” “老佛爺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誰敢在老佛爺面前多嘴?” “這不成了私通外國嗎?” “也可以這麼說吧!” “那可是你說的那句話了,”醇王福晉說:“這位瞿大軍機到底是安著什麼心呢?” “誰知道?”四格格用一種祈求的聲音說:“老天保佑,可千萬別又連累了皇上!” “怎麼呢?”醇王福晉與澤公夫人同聲相問。 “你們想……。” “四妹,”是榮壽公主用威嚴的聲音打斷:“你別說個沒有完了,凡事有老佛爺作主,要你著什麼急。” 榮壽公主在“載”字輩中,極其權威,這樣疾言厲色地告誡,四格格自然不敢再說什麼了。 在此沉默之際,前面卻有了聲音。 “大格格!”是慈禧太后在喊。 “在這兒哪!”榮壽公主輕聲說道:“前面去吧!醒了。”

到得軟榻前面,只見慈禧太后雙眼怔怔地望著空中,不知在想什麼心事?他人悚息以待,唯有醇王福晉恃寵撒嬌似地說:“老佛爺倒是在想什麼呀?” 慈禧太后沒有答她的話,只說:“大格格,你叫人把那個什麼《京報》,找幾份來我瞧。” “是!”榮壽公主向四格格微微瞪了一眼,彷彿在責備她闖了禍似的。 ※ ※ ※ 五月初六,惲毓鼎的折子遞了上去,慈禧太后沒有發下來。初七一早,傳諭獨召慶王奕劻。 “你看看這個折子!” 奕劻極快地將惲毓鼎的奏摺看完,傴僂著身子將原件呈上御案,退到一旁。 “皇帝,你看怎麼辦?” “請皇太后作主。” “我自然有主意。我只問問你的意思。”慈禧太后的聲音極冷:“如果你要保全他,我可以改主意。”

皇帝大為惶恐,也相當困惑,不知道瞿鴻璣的事,怎麼又扯到自己身上?但慈禧太后的意思是很明顯的,已決定罷黜瞿鴻璣。既然如此,何故保全? 不但不能保全,還得罵瞿鴻璣幾句,因而移過原折來,一面看,一面說:“照他的劣跡'暗通報館,授意言官,陰結外援,分佈黨羽',就該革職查辦。” “查是要查的!”慈禧太后的語氣緩和了:“革職,太不給他面子了。開缺吧!” “是!”奕劻問道:“請旨,派什麼人徹查?” “少不得有孫家鼐。”慈禧太后說:“另外一個,你們看,派誰好?” 再派一個自然要選滿員。查案的人至少應與被查的人資格相侔,若以瞿鴻璣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的官階來說,不妨在滿缺的大學士、協辦大學士世續、那桐、榮慶中挑選一個,但奕劻建議的,卻是陸軍部尚書鐵良。因為第一,藉此貶低瞿鴻璣的身分;第二,鐵良一向對漢人有存見,如果孫家鼐有衛護瞿鴻璣之意,加上一個鐵良便可製衡了。

“其實,也用不著查!”慈禧太后又說:“反正不能再用了,你倒擬旨來看。” 一聽這話,奕劻大喜過望,但立即便生警惕,這是極緊要的一刻,千萬要沉著,所以定定神想了一下才回答:“回皇太后的話,類似情形,軍機不便擬旨,歷來都用朱諭,以示進退大臣的權柄,操之於上。” “我原是說朱諭的稿子。”慈禧太后將惲毓鼎的原奏發了下來。 “是,奴才即刻去辦。” 一退了下來,奕劻一面派護衛飛召楊士琦,一面遣親信跟李蓮英去說,請他代奏,回頭“遞牌子”時,請慈禧太后單獨召見,不必與皇帝相偕。 不一會楊士琦應邀而至,先在王公朝房等候,奕劻得到通知,屈尊就教,摒人密談:“這一狀告準了,勞你大筆擬一道朱諭。”

楊士琦笑了:“我猜到王爺找我必是這件事。”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已經預備了。” 奕劻接過稿子,匆匆看了一遍,點點頭說:“很好!我馬上就遞上去。大概今天就可以見分曉了。” “是!” “你再替我擬個稿子,請開一切差缺。等朱諭一下來,緊接著就遞。” “這,”楊士琦問道:“必得這麼做嗎?” “這麼做比較妥當。”奕劻答說:“瞿子玖最近還請太后讓我退出軍機,我不能不有表示。” 楊士琦想了一下說:“也可以。” 於是,奕劻立即又遞牌子,果然只是慈禧太后一個人召見。看了朱諭的稿子,認為可以,便即喊道:“拿匣子來!” 伺候在殿外的李蓮英,隨即捧了個黃匣子,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親手將那個稿子放入匣內,再上了小鎖,吩咐送給皇帝。

小鎖的鑰匙,皇帝那裡也存著一把,開匣子看到稿子,自能意會,是用朱筆照抄一遍。所以李蓮英不必多問,捧著匣子就走了。 “我真沒有想到,瞿鴻璣會這樣忘恩負義!”慈禧太后頗為憤慨,“我待他很不薄,他竟容不得我!這年頭兒,真是人心大變了!” “幸虧發覺得早,還不成氣候。”奕劻說道:“皇太后當機立斷,弭大患於無形,奴才實在佩服。不過,軍機上只剩奴才跟林紹年兩個人,實在忙不過來。” 意思是要添人,慈禧太后便問:“你看誰合適啊?” “奴才不敢妄保。只覺得總以老成謹慎為宜!” “老成”自然忠於太后,“謹慎”是決不會搞什麼“歸政”的花樣。 慈禧太后想了好一會,才慢慢地說:“我自有道理!你先下去聽信兒。”

一回到軍機處,只見林紹年頗有局促不安的模樣;瞿鴻璣倒還沉靜,不過臉色凝重,想來他心內亦必不安。每天循例宣召軍機,何以至今尚無動靜,只見奕劻一個人進進出出,不知出了什麼變故? 好不容易來宣召了,內奏事處派來的蘇拉平時大聲說一句:“王爺、各位大人,上頭叫起!”這天卻改了說法:“王爺、林大人的起!” 一聽這話,林紹年臉色大變,瞿鴻璣默不作聲,奕劻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進殿行了禮,皇帝開口說道:“瞿鴻璣不能再在軍機了。 你們看這道朱諭! ” “是!”奕劻將朱諭接了過來,雙手捧著看了一遍,回身遞給林紹年。 林紹年亦復雙手高捧著看,一面看,一面手就有些發抖了。 林紹年的心思極亂。因為瞿鴻璣是他的“舉主”,而且就在不久以前,奕璣面奏以林紹年為度支部右侍郎,依新官制明定,除內務部以外,其餘各部大臣,“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林紹年以候補侍郎補了實缺,便不得不奏請開去軍機大臣上行走的要差。這是奕劻乘機排擠的手法,亦虧得瞿鴻璣力爭,才有“林紹年著毋庸到任,所請開去要差,著毋庸議”的上諭。如今瞿鴻璣落得這個下場,自然應該為他乞恩保全。 可是他也知道,瞿鴻璣犯的是密謀歸政的嫌疑,中了慈禧太后的大忌,自己人微言輕,雖爭無用,說不定還會碰個大釘子,因而躊躇未發。 但此時此地,不容他細作考慮,慈禧太后已經在喊了: “林紹年!” “臣在。” “你說給瞿鴻璣,我已經格外保全他了!只要他以後安分守己,過兩年也許還會用他。” “是!” “你可以先回軍機,把朱諭拿給瞿鴻璣看。” “是!”林紹年因為捧朱諭在手,無須跪安。站起身來,退後數步,轉身出殿,抹一抹額頭上的汗,急步回軍機處去宣諭。 於是奕劻又成獨對了。 “外務部尚書,是個要缺,不便虛懸。”他說,“請皇太后、皇上簡派。” “你看呢?可有什麼合適的人?”慈禧太后問道:“呂海寰怎麼樣?” 呂海寰是舉人出身,當過駐德公使,回國後當過工部尚書、陸軍部尚書。在老一輩的洋務人才,相繼凋零,後一輩的資歷尚未能任卿貳,青黃不接的此際,呂海寰的資格算是夠了。而且近年來的外交,以聯德為主,呂海寰的經歷,更為相當,所以奕劻不能不表示贊成。 “我想,外務部也不能全交給呂海寰。”慈禧太后又說:“你的精力怕也照顧不到,那桐又署著民政部,這該怎麼辦呢?” 外務部的編制與他部不同,奕劻是外務部總理大臣;瞿鴻璣是外務部會辦大臣兼尚書;再有一個會辦大臣,就是那桐。如果奕劻照顧,那桐又在民政部,則外務部的大權,便歸呂海寰獨攬。在滿漢猜忌日深之時,慈禧太后實在不能放心。 奕劻認為這很好辦,“請旨那桐不必兼署民政部尚書,專門會辦外務部好了。” “好!”慈禧太后點點頭又問:“那麼民政部呢?” “奴才保薦肅王善耆。” 這也是很允當的人選,慈禧太后毫不考慮地認可了。於是當天便下了三道上諭,一道是呂海寰與善耆的新命;一道是惲毓鼎奏參瞿鴻璣暗通報館,授意言官各節,著交孫家鼐、鐵良秉公查明,據實具奏。 再有一道便是朱諭,撮敘惲毓鼎的原奏以後,便是楊士琦的手筆:“瞿鴻璣久任樞垣,應如何竭忠報稱?頻年屢被參劾,朝廷曲予優容,猶復不知戒慎。所稱竊權結黨,保守祿位各節,姑免深究。餘肇康前在江西按察使任內,因案獲咎,為時未久,雖經法部保授丞參,該大臣身任樞臣並未據實奏陳,顯係有心回護,實屬徇私溺職。法部左參議餘肇康,著即行革職;瞿鴻璣著開缺回籍,以示薄懲。” 等這道朱諭發抄,震動朝班,但亦沒有人敢多作議論,或者為瞿鴻璣稍抱不平,因為“姑免深究”這四個字之中,包含著太多的文章。至於餘肇康一案,無非欲加之罪而已。 奕劻自然躊躇滿志。美中不足的是,假惺惺奏請開去軍機大臣要差,雖蒙慰留,卻另有朱諭,派醇親王載灃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同時,鹿傳霖復起,補授軍機大臣。這很顯然的,加派載灃是分奕劻的勢,而鹿傳霖回軍機,則不獨表示後黨又復得勢,而且也因為鹿傳霖在軍機上,每每異調獨彈,成事雖不足,要掣奕劻的肘,卻是優為之的。 ※ ※ ※ 五月初八,上海、天津的新聞紙,都以特大號的標題報導:“瞿鴻璣罷相”。 岑春煊正在上海,一看這條消息,知道事不可為了,當機立斷,將田中玉遣回北洋。而在北洋,袁世凱聲色不動,只道:“可惜!可惜!”將張一麟找來了,要他寫封信慰問瞿鴻璣。 “如何措詞?”張一麟知道袁、瞿不睦,所以這樣動問。 “要懇切。”袁世凱說:“滿人排漢,實實可怕,不妨帶些兔死狐悲的意味在內。” 張一麟是書生,那瞿鴻璣之去,是袁世凱早就預知的,信以為真地照府主的意思,寫了一封極漂亮的四六,就是“宦海波深,石尤風起,以傅巖之霖雨,為秦岱之閒雲。在朝廷援責備賢之條,放歸田裡,在執事本富貴浮雲之素,養望江湖。有溫公獨樂之園,不驚寵辱,但謝傅東山之墅,奚為生靈?雖鵬路以暫行,終鶴書之再召。”將瞿鴻璣比作司馬光與謝安,不但在身分上恭維得恰到好處,而且司馬光再度入朝,謝安東山復起,扣定了“終鶴書之再召”這句話,運典貼切,善慰善禱,是張一麒自覺得意之作。 下面再有一句話,為袁世凱自道,“弟投身政界,蒿日時艱,讀蘭焚蕙嘆之篇,欷歔不絕,感覆雨翻雲之局,攻錯誰資?”瞿鴻璣看到這裡,也連聲說道:“可惜!可惜!”是可惜糟蹋前面的一段好文章。 那天正是岑春煊假滿之日,“力疾赴任”的電奏到軍機處,奕劻把它壓了下來,卻以兩江總督端方寫給軍機處的一封密函遞了上去。這封信用“王爺鈞鑒,敬禀者”的開頭,接敘上海道蔡乃煌的原禀,說岑春煊如何訕謗朝廷,如何與康梁接交,梁啟超如何組織政黨,密謀“保皇”,如何悄然抵滬,與岑春煊多次會晤。 會晤還有證據,是岑春煊與梁啟超在一家報館門口合攝的照片。看到這張照片,慈禧太后臉色大變,奕劻從未見她如此沮喪過。 “唉!”好久,她嘆口氣:“想不到岑春煊也是這樣的人!” 奕劻默然,作出替慈禧太后傷心難過的神色,於是載灃開口了。 “岑春煊跟梁啟超,是兩廣的大同鄉。” 這又何待他說?慈禧太后不理他的廢話,只對奕劻說:“想不到岑春煊亦會對不起我。天下之事真是難說了!算了! 他對不起我,我還是饒了他。讓他開缺吧! ” 聽得這話,奕劻意猶未足,本意會撤職查辦,還可以叫蔡乃煌收拾他一頓,不想慈禧太后是如此寬宏大量! 當然,除了袁世凱以外,還有好些人或者致函慰問,或者設宴餞行,有的贈詩傷別。其事突兀,可與當年翁同龢罷相並論。但瞿鴻璣的處境卻比翁同龢好得多,孫家鼐、鐵良“秉公查明”一案,以“查無實據”奏复,硃批一個“知道了”,便算結了案。臨行之時,路局特掛專車,送行的場面,極其熱鬧,比翁同龢被逐回鄉時,朝貴絕跡,淒涼上道,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 ※ ※ 奕劻與袁世凱卻覺得仍還有隱憂,因為岑春煊雖已遣散幕僚,彷彿不再打算履任,但隻請假一月,底缺未開,隨時有“變活”的可能。尤其是軍機處,載灃少不更事,鹿傳霖衰邁頑固,林紹年憂讒畏譏,而奕劻本人就算精力能夠支持,才具也難以獨挑大樑。這樣一副治國的“班底”,是自有軍機處以來,最不像樣子的。倘或慈禧太后心血來潮,內調岑春煊進軍機,那樣一來不但反贏為輸,而且會大輸特輸! 一想到此,袁世凱寢食難安。於是楊士琦復又來往於京津道上。幾度密商,決定一方面斬草除根,要絕掉岑春煊的慈眷,一面移花接木,以袁世凱代林紹年,以張之洞代鹿傳霖,重新開一番局面。 ※ ※ ※ 岑春煊翻然變計了!決定假滿接任。這自是自恃慈眷,而兩廣又是頗可有作為之地,何忍輕棄?但亦由於同鄉梁啟超的活動,在此期間專程由東京到上海,跟岑春煊有過秘密的會晤。 誰知這些形跡,都已落入上海道蔡乃煌耳目中。此人籍隸廣東番禺,出身與才具跟張蔭桓相仿,但品格比張蔭桓卑下得多。他之能謀得這個肥缺,走的是“慶記公司”的門路,而固位之道,則是全力偵察革命黨的行動,並為北洋的鷹犬。 所以,岑春煊的行動,亦在他窺伺範圍之內。 當蔡乃煌密告梁啟超正在組織“政聞社”,並正拉攏岑春煊的電報到京時,恰好兩廣總督衙門進貢慈禧太后的壽禮,亦已由專差護運抵京。壽禮很別緻,是八扇玻璃屏,用廣東稱為“酸枝”的紫檀雕琢,另飾彩畫,工細絕倫。這不足為奇,奇的是這八扇玻璃屏,厚有一尺,中空貯水,可蓄金魚。見到的人,莫不嘖嘖稱奇。暗中評議,今年萬壽的貢物,只怕要以岑春煊這別出心裁的一份考第一了。 這是岑春煊未萌退志的明證,而且也是慈眷行將更隆的信號。於是奕劻、袁世凱經由端方的協力,開始對岑春煊動手了。 ※ ※ ※ “是!”奕劻答應著,又問:“兩廣總督請旨簡派。” 慈禧太后大受刺激,無心問政,略想一想說:“我一時也想不起人。調了一個又調第二個,得好好安排,你們去商量好了,開個單子來看。” 這在奕劻,恰中下懷,回到軍機處一個人默默運思,開了一張單子,然後又遞牌子,請求“獨對”。 “如今巡撫之中,以河南巡撫張人駿資格最深,而且他原做過廣東巡撫,升任兩廣總督駕輕就熟,人地相宜。” “可以!”慈禧太后問道:“那麼誰補河南巡撫呢?”“奴才保薦林紹年。”奕劻說道:“林紹年原很不錯,應該是個可以得力的人。不過,他總覺得他進軍機是出於瞿鴻璣的保薦。這個疙瘩在心裡消不掉,辦事就不能得心應手。倘蒙恩典外放,他也是感激的。” “嗯,嗯!”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不過,軍機大臣外放巡撫,似乎沒有這個規矩。” 當年“南北之爭”,李鴻藻與榮祿合謀,想排擠沈桂芬出軍機,正好貴州巡撫出缺,榮祿密奏慈禧太后,以沈桂芬接充。 懿旨一下,群相驚詫,寶鋆據理力爭,說“巡撫二品,沈桂芬現任兵部尚書,軍機大臣,而且宣力有年,宜不左遷。” 寶鋆接下去又說:“此旨一出,中外震駭,朝廷體制,四方觀聽,均有關係,臣等不敢承旨。”慈禧太后迫不得已,只好收回成命。 這件事在慈禧太后,印象特深。所以聽說以林紹年調補河南巡撫,不由得想起二十八年前的往事,頗有顧慮。 不過奕劻只是想排擠林紹年出軍機,並非有所報復,事前已是經過仔細考慮的,當下從容答奏:“河南巡撫一缺,向來與其他巡撫不同,再者林紹年現任度支部侍郎,對品互調,並不違體制。” 河南巡撫與眾不同,慈禧太后是知道的。巡撫都由總督在管,即令不是明白規定隸屬關係,而習例上亦必受某一總督節制,如山東巡撫之於直隸總督,就是一個例子。唯獨河南巡撫,自田文鏡時開始,便專屬於朝廷,沒有一個總督可以乾預。而且,林紹年的情形,與沈桂芬不大相同,所以慈禧太后聽得這番解釋,亦就同意了。 “林紹年的筆下是好的。”慈禧太后茫然地問:“他一走,誰動筆啊?” 這一問,恰好引出奕劻想說的話。他事先便已得有消息,慈禧太后頗為眷念張之洞,將他召入軍機,必能邀準,而亦唯有張之洞內召,才能夾帶袁世凱入樞。一番說詞是早就想好了的,只待慈禧太后自己開端,便可從容陳奏。 “軍機原要添人,不過在軍機上行走,關係重大。奴才在想,這個人必得第一,靠得住;第二,大事經得多;第三,筆下來得;第四,資格夠了。看來看去,只有張之洞夠格。” “好啊!”慈禧太后欣然同意:“調張之洞進京好了!” “是!”奕劻緊接著說:“不過張之洞有樣毛病,李鴻章從前說他書生之見,這話不算冤枉他。張之洞有時候好高騖遠,不大切實際,而且他比奴才大一歲,精神到底也差了。” “軍機上最多的時候,有六個人,如今只有四個,再添一個年輕力壯的也可以。” “要添就添袁世凱。”奕劻脫口便答,聽起來是勢所必然,令人不暇多想。只聽他再說用袁世凱的理由:“袁世凱務實際,正好補張之洞的不足。而且各省總共要練三十六鎮兵,這件大事,只有袁世凱能辦。再者,他在北洋太久,弄成尾大不掉的局面,也不大好!” 最後這句話才真的打動了慈禧太后的心,但並未立即准許,只說,“先讓他進京來再說。”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