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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瀛台落日(8-2)

慈禧全傳 高阳 10532 2018-03-14
傳詢楊翠喜等人的第二天,醇王與孫家鼐便即會銜復奏,一切都如在天津的安排。慈禧太后看完折子,連同載振自請開缺的奏摺,一起發交軍機。 奕劻看完,自感欣慰,心裡在思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載振可望保住原職了。那知瞿鴻璣有不同意見,認為言官固可聞風言事,但不能摭拾浮言浪語,污衊親貴,此風不可再長! 奕劻當然不便為趙啟霖說話,只好請旨辦理。慈禧太后卻深知其中的妙用,乘機要裁抑奕劻的勢力,便即說道:“趙啟霖除非不處分,要處分就該革職。” 奕劻不作聲,瞿鴻璣答一聲:“是!” “先擬旨來看。” 於是將原折及慈禧太后的意思,告訴了“達拉密”,引敘原文,擬成一道上諭: “前據御史趙啟霖奏參新設疆臣夤緣親貴一折,當經派令醇親王載灃、大學士孫家鼐確查具奏。茲據奏稱,派員前往天津詳細訪查。現據查明楊翠喜實為王益孫即王錫瑛買作使女,現在家服役。王竹林即王賢賓,充商務局總辦,與段芝貴並無往來,實無措款十萬金之事,調查帳簿,亦無此款,均各取具親供甘結等語。該禦使於親貴重臣名節所關,並不詳加查訪,輒以毫無根據之詞率行入奏,任意污衊,實屬咎有應得。趙啟霖,著即行革職,以示懲儆。朝廷賞罪黜陟,一秉大公,現當時事多艱,方冀博採群言,以通壅蔽,凡有言責諸臣,於用人行政之得失,國防民生之利病,皆當剴切直陳,但不得摭拾浮詞,淆亂觀聽,致啟結黨傾陷之漸,嗣後如有挾私參劾,肆意誣罔者,一經查出,定予從重懲辦。”

旨稿送到奕劻手裡,頗有局促之感。他這個親王與眾不同,別人是襲祖父的餘蔭,安享尊榮,他是打過滾來的,由疏支的輔國將軍、晉貝子、貝勒,而爬到郡王,再進而親王,什麼炎涼世態,險巇人情沒有經過?因此,他的長處就在有自知之明,輿論對他們父子的批評,完全明了。上諭煌煌,固然可以遮外省的耳目,但輦轂之下,防民之口,有如防川,必有人為趙啟霖大大地不平,而況有岑春煊在,豈能默爾而息? 看來難安於位了。 這樣一想,決定不顧嫌疑,毅然說道:“子玖,措詞太嚴厲一點,我看要改。” 瞿鴻璣故意報以苦笑:“我何嘗不想改,趙某是我的門生豈有不想回護他之理。無奈面奉懿旨,拿他革職,王爺。”他問:“措詞若非如此嚴厲,這個職怎麼革得下來了?”

“其實革職也重了一點,申飭或者至多讓他回原衙門行走,也就是了。” “嗐!”瞿鴻璣大不以為然地:“王爺怎麼在承旨的時候不說?” 奕劻語塞,只好將旨稿送了上去。不久,第二次叫起,慈禧太后將載振的奏摺發了下來,垂詢處置的意見。 這個奏摺是楊士琦手筆,瞿鴻璣事先已經聽說,立言有法,是個必蒙嘉慰的奏疏,所以看得很仔細,是一字一句的默念。 “奴才派出天潢,夙叨門蔭,誦詩不達,乃專對而使四方,恩寵有加,遂破格而躋九列。方滋履薄臨深之懼,本無資勞才望可言,卒因更事之無多,以致人言之交集。雖水落石出,聖明無不燭之私,而地厚天高,局蹐有難安之隱。所慮因循戀棧,貽衰親後顧之憂,豈為庸鈍無能,負兩聖知人之哲。思維再四,輾轉徬徨,不可為臣,不可為子。唯有仰懇天恩,准予開去御前大臣、農工商部尚書要缺,以及各項差使。願此後閉門思過,得長享光天化日之優容,倘他時晚蓋前愆,或尚有墜露輕塵之報稱。”

果然寫得好!瞿鴻璣暗暗讚許,但卻不便表示意見,只說:“親貴大臣的進退出處,向來非臣下所敢妄議,請皇太后、皇上裁奪。” “這個折子寫得很懇切。”慈禧太后問道:“奕劻,你的意思怎麼樣?” 奕劻唯有免冠碰頭,用惶恐的聲音答說:“奴才的兒子不肖,負皇太后、皇上的栽培,其罪該死。這個折子,亦是出於悔過的愚誠,請皇太后、皇上俯準所請,奴才亦同感成全的恩德。” “既然這麼說,我可不能不准奏了。”慈禧太后又說:“載振人很聰明,好好多念兩年書,將來不怕沒有重用的時候,寫旨來看吧!” 於是,軍機用“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的格式,寫下一道上諭: “載振奏瀝陳下悃懇請開去各項差缺一折,載振自在內廷當差以來,素稱謹慎。朝廷以其才識穩練,特簡商部尚書,並補授御前大臣;茲據奏陳請開去差缺,情詞懇摯,出於至誠。並據慶親王奕劻面奏,再三籲懇,具見謙恭抑畏之忱,不得不勉如所請。載振著准其開去御前大臣、領侍衛內大臣、農工商部尚書等缺及一切差使,以示曲體。現在時事多艱,載振年富力強,正當力圖報效,仍應隨時留心政治,以資驅策,有厚望焉!”

這兩道上諭,連同載振的原奏,經由宮門抄與新聞紙傳布京內京外,頓時成為茶坊酒肆無人不談的話題,談奕劻父子,談楊翠喜,談段芝貴,也談趙啟霖。 但在朝貴的書房中,所談的卻是岑春煊與瞿鴻璣,而瞿鴻璣又比岑春煊更可談。大家所不解的是,奕劻本無意報復,而瞿鴻璣又立足以救門生,何以竟忍心讓門生落得這麼一個結果?且不說師弟之情,不同泛泛,只就利害來說,瞿鴻璣走的是李鴻藻、翁同龢的路子,以收物望為固位的基礎,倘或能照應門下弟子而吝予一援手,試問還有什麼人願意捧這位老師? 唯一的解釋是:一條苦肉計。非此不足以逼迫載振去位。拿一個監察御史交換一個尚書,在瞿鴻璣是很合算的買賣。而況趙啟霖之復起,並不是很難的事,倘或瞿鴻璣能逐去奕劻,獨掌軍機大權,起復一名五、六品的官兒,根本就不在話下。

了解到這一層,奕劻有如芒刺在背,但其他旗下人員,則視岑春煊如蛇蠍,尤其是內務府,從堂官到司員,無不戰戰兢兢,深怕一不小心,落個把柄在他手裡,那就糟不可言了。 為此,楊士琦為奕劻劃策,內而求援李蓮英,外而策動袁世凱,齊心合力,扳倒瞿、岑。奕劻當然接納,而且就委託楊士琦到天津跟袁世凱去面談。 頭一天去,第二天就回京了。楊士琦在天津勾留的時間雖短,成就卻不小,“王爺,”他說:“袁宮保的意思,攻瞿必先去岑,岑如不去,盛杏蓀的勢力捲土重來,那就要成大患了。” “盛杏蓀?”奕劻有些困惑,“莫非岑三早就跟他有勾結?岑三自命清廉,盛杏蓀又是什麼好東西,怎麼會跟他談的來?” “盛杏蓀不是什麼好東西,岑三又是什麼好東西?仕途上原是以勢相結,不問本心。袁宮保有確實消息,盛、岑在上海走得極近。朱某之被劾,就是盛杏蓀的報復,而岑三甘為所用。即此一端,可想而知!”

“這話有根據嗎?” “怎麼沒有根據!” 楊士琦將從袁世凱那裡聽來的故事,轉告奕劻。據說朱寶奎不獨由於盛宣懷的提攜,辦鐵路發了大財,並且在盛門執贄稱弟子,應該在“死黨”之列。誰知朱寶奎進京,在謁見醇王載灃時,問起盛宣懷的為人,朱寶奎下了七個字的評語:“外君子而內小人。”盛宣懷耳目眾多,得知此事,將朱寶奎恨之入骨,所以在上海面托岑春煊,務必為他報復,而岑春煊不負所託,居然在到京幾天之內便為盛宣懷辦成了這件快心之事。由此去看,岑、盛的交情,豈得謂之不深。 “原來有這麼一回事,我倒不知道。”奕劻接下來問:“去岑是如何個去法?慰庭跟你談了沒有?” “談了!不但談了,且有成議了,不但有成議,且已付諸實行了。這兩天請王爺格外留心兩廣來的電奏。”

“你是說周玉山的電奏?” 周玉山就是袁世凱的兒女親家、兩廣總督周馥。袁世凱也是定下一條苦肉計,犧牲親家以攻岑,設計甚巧,奕劻聽楊士琦說完,大為讚賞。 “妙極,妙極!”他說:“你給慰庭去個電報,不妨從速,宮裡我都說好了。” “是跟皮硝李接的頭?”楊士琦問:“他怎麼說?” “這件事,蓮英說不上話,由他去託大格格。不過,這份禮,”奕劻有痛心的表情,“可是不輕!” “重到什麼程度?” “不談了,反正我不說,你總也會知道。我只託你務必把彼此休戚相關的意思跟慰庭說到。” 於是楊士琦又去了一趟天津,依舊是倍宿即返,這趟帶來一筆巨款,有六十萬兩銀子之多。不過,交到奕劻手中時,卻附著幾句話。

“慰庭讓我轉禀王爺,北洋已盡全力報效,就為的休戚相關,慰庭又說,如今已不是求福,是求免禍。” 奕劻且不接銀票,神色沉重的想了好一會說:“我也知道,這六十萬銀子是北洋的公款,倘或慰庭不保其位,查這筆帳就能出大禍。他說不是求福,是求免禍,我說非福即禍,非禍即福,禍福在此一舉了。” 第二天,奕劻便準備了一個紅封套,黎明帶入宮中,派蘇拉去輾轉傳達,請李蓮英中午務必出來見一面,他在王公朝房等候。 過了十二點鐘,李蓮英未來,來了個世續。進門行了禮,疾趨到奕劻面前低聲說道:“王爺請借一步說話。” “喔!”奕劻站起身來,走到遠處坐下,他的貼身跟班,理會得是有不足為外人知道的話要談,便在門口一站,替他遮擋閒人。

“蓮英有差使不能來,讓我來見王爺。”世續緊接著說:“王爺有話儘管跟我說,如果一定得找蓮英,他晚上到府裡來伺候。” 奕劻很機警,覺得這件事不但不必瞞世續,而且正要讓他知道,當即答道:“跟他說,跟你說,本來我就要託你辦的。 這裡有筆款子,讓他跟大格格分著花。 ” 世續將紅封套接了過來,一看便說道:“沒有封口。” “對了!” “封了口的,我原樣轉交,沒有封口,我可得問個數,免得經手不清。” “是這個!”奕劻伸了一隻手指。 “十萬?” “不!你看了就知道了!” 抽出一看,是兩張銀票,一張六十萬兩,一張四十萬兩。世續嚇了一大跳,兩眼眨巴了半天問:“王爺一定還有話讓我帶去吧?”

奕劻想了一下說:“一時也說不盡,反正'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有什麼動靜,蓮英自然知道。” “是了!東西跟話,一定原封不動轉到。我想蓮英晚上大概會去見王爺。” 果然李蓮英這天特地到慶王府去見奕劻,不斷地請安道謝以外,很謹慎地探問,有何可以效勞之處?同時又說,榮壽公主受此重饋,亦深為不安,必得給奕劻盡點什麼力,心裡才能好過些。 榮壽公主居然主動作此表示,在奕劻還是第一次經驗,心中大感安慰,當時便與李蓮英促膝深談,約莫有一個更次,方始結束。 ※ ※ ※ 兩廣總督周馥來了一個電報,說是“亂黨”鬧事,愈形猖獗,目前除了盡力防範以外,還得加意安撫會黨,以免相互勾結,蔓延而成不可收拾之禍。詞氣之間,亦微露精力衰邁,力不從心之意。 慈禧太后一看這個奏摺,不免又上了心事。榮壽公主察言觀色,知道奕劻與袁世凱的密謀已經發動了,便關切地旁敲側擊,很快地讓慈禧太后吐露了煩惱。 “還不是鬧'亂黨'!為什麼'亂黨'總是出在廣東呢?”“'亂黨'那裡都有,只看地方官行不行?”榮壽公主說: “山東緊挨著直隸,當年拳匪就不敢進德州一步。” “那是袁世凱。” “周馥不是袁世凱的親家嗎?” “是啊!可是,袁世凱是袁世凱,周馥是周馥!” 榮壽公主不作聲了。慈禧太后亦沒有往下再談,靜等軍機處議奏。誰知就在這時候,廣東又來了個急電,說欽州土豪劉思裕聚眾劫掠,有攻打城池之意,來勢洶洶,請速派大軍,兼程入粵剿匪。 這個電報到京,是扣準了時候的。送到軍機處,恰在上午十點多鐘。軍機章京譯好送呈軍機大臣,瞿鴻璣略略看過,隨即吩咐用黃匣子送至內奏事處,轉遞至御前,正是慈禧太后傳膳之時。 一看這個電報,席前方丈無下箸處了,慈禧太后一下子失去了食慾,搖搖頭將筷子放了下來。 見此光景,李蓮英向榮壽公主使個眼色,然後另外抬上一張食桌,榮壽公主一面伸手去揭大碗上的銀蓋子,一面說道:“今年的鰣魚進得早。可不知道新鮮不新鮮?” “不用了!”慈禧太后搖搖手,起身就走。 榮壽公主急忙上前攙扶,到得膳後喝茶休息的偏殿,關切地問道:“老佛爺怎麼了?今兒吃得不香。” “唉!”慈禧太后嘆口氣:“煩死了!” 榮壽公主把握機會,不徐不疾地說道:“我看老佛爺是累了!岑春煊所奏的,不錯,都是為了國富民強。話很不錯,可是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辦到的,光說也沒有用。現在每次召見岑春煊,都要費到一兩個鐘頭,奴才真是著急,老佛爺太累了,不大相宜。” “岑春煊的性子太急。” “性子急沒有用!要看事情,該急的急,該緩的緩。而且事情要靠大家辦,不該光逼上頭。” 就這時候,李蓮英來請示,原先奕劻已遞了牌子,為今年萬壽的慶典,請求“叫起”,慈禧已吩咐在膳後召見。此時是否“撤起”,來取進止。 慈禧太后方在沉吟,榮壽公主就慫恿了,“還是叫起吧!” 她說:“跟慶王聊聊,也散散心。” “好吧!叫!” 於是,就在樂壽堂西的三友軒,召見慶王奕劻。他先奏陳了萬壽慶典應該預備的事項,提到廣東應該進貢的焰火等物,說是潮州、欽州一帶,匪氛甚熾,貢品恐不能如數進獻,須另籌補充。 這讓慈禧想到了剛才收到的電報,隨即喚人將原電取了來,交奕劻閱看,垂詢如何處置。 “這情形很不好。'三點會'剛在潮州鬧事,還殺了地方官,如今欽州又鬧土匪,倘或不辦,跟革命'亂黨'勾結在一起,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奕劻緊接著說:“周馥勤慎有餘,到底精力衰邁,膽小怕事,恐怕應付不下來。上次袁世凱進京,也跟奴才談起,說他親家的才力有限,年紀也大了,不宜在兩廣,奴才真怕他不幸而言中。” “原來袁世凱也這麼說?” “是!” “那麼,你看調誰去好呢?” “這個……,”奕劻沉吟了一下,面容肅穆地說:“奴才不敢以私害公。岑春煊跟奴才不和,奴才可不能埋沒他的長處,論到帶兵剿匪,眼前只有他跟袁世凱兩個。可是論到威望,袁世凱又輸他一著了!”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帶兵就要靠威望!岑春煊是好的,而況兩廣他最熟悉,真正人地相宜。可有一層,剛剛內調,怕他嫌辛苦,不肯再去。” “這話奴才可不敢苟同了。君命如天命,愛去不去,那裡可以隨臣下自己高興?何況岑春煊受恩深重,更不應該怕吃辛苦!”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說:“就這樣吧!他很忠心的,諒來不會推辭。” “是!”奕劻答應著,又談了些他項事情,跪安退出。 出宮便回府,對於召對所作的決定,即便是對親信,亦隻字不露。第二天領班進見,首先便提周馥那個電報,只說廣東的情勢凶險,周馥請求派兵,應準所奏,交北洋從速辦理。 “兵是要派的,不過有兵也得有人會帶。”慈禧太后說:“周馥不是帶兵的人,而況年紀也大了。我想還是叫岑春煊到廣東去吧!” “是!” 就這樣三言兩語,便定了局。在瞿鴻璣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感,岑春煊本人更是既驚且怒,錯愕莫名,毫不考慮的上折告病,自請歸田。 這不用說,當然溫旨慰留,上諭中說:“岑春煊奏,懇請收回成命,另簡賢員一折,岑春煊病尚未痊,朝廷亦甚廑念。唯廣東地方緊要,現在廉欽等處均有土匪滋事,潮州府屬之饒平縣境,竟有聚眾戕官重案,周馥恐難勝任,非得威望素著,情勢熟悉之人,不足以資鎮懾。該督向來辦事認真,不辭勞怨,前在該省籌防一切,深合機宜,是以特加簡畀,務當迅速赴任,通籌佈置,安良除暴,消患未萌。該督世受國恩,當此時事艱難,自應力圖報稱,勉副朝廷惓懷南服,綏靖岩疆之意,毋得再行固辭。” 此外又賞了十天假,在岑春煊來說,面子十足,不便再鬧意氣,否則就會自討沒趣。不過他當然亦不甘於就此離京,一天一個折子,痛陳時政,字裡行間,夾槍帶棒地將他看不順眼的人,冷嘲熱諷,方帶著北洋新軍將領田中玉由天津乘海輪南下,先到上海,再到廣州。 ※ ※ ※ 當岑春煊離京時,趙啟霖亦方在摒擋行裝,預備回湖南先住一陣再說。凡是言官因彈劾權貴而落職回鄉,是件最出風頭的事,朝士識與不識,大都會設宴餞行,甚至饋贈路費。離筵往往設在松筠庵——楊繼盛的祠堂,是御史經常聚會之處。 這一次公餞趙啟霖,卻不在松筠庵,而在陶然亭附近的龍樹寺。此寺以一株極古的龍爪槐得名,張之洞當翰林時,最喜歡在這裡作文酒之會。有一年與潘祖蔭聯名作東,大會名士,作詩作到下午四點鐘,還不見開席,餓火中燒的客人,忍不住索食。兩位主人,面面相覷,不知從何說起?原來潘祖蔭以為張之洞預備了,張之洞則以為潘祖蔭必亦預備了,結果誰也沒有備飯。荒陂冷寺,由於這個轟傳九城的笑話才大大地出名,常有騷人墨客的足跡。 這天的主人是民政部參議汪榮寶。當客人到達時,壁間已貼了一張詩箋,題目叫做“贈別”,下面署名“袞甫”,正是汪榮寶的別號。 這自然是贈別趙啟霖的詩,共是兩首七律: “城闕陰陰白日傾,滄波渺渺客心驚。濁醒一石難成醉,雄劍中宵尚有聲!虎豹自依天咫尺,蕙蘭寧怯歲崢嶸?長吟徑度桑乾去,萬樹鳴蜩送汝行。 縆瑟高堂曲未同,明燈離席思難窮。豈期並世聞鳴鳳,長遣行人惜逝騤,左掖花枝迷夜月,洞庭木葉起秋風。天書早晚思遣直,何處山幽問桂叢。 ” 客人看了,少不得有所評論,也有人覺得是個大好題目,很可以步韻寄意。其中有個侍講學士叫惲毓鼎,正在漫步構思時,忽然有個人在他耳邊叫一聲:“老爺!” 惲毓鼎心無旁騖,不免吃驚,定睛看時,是他的貼身跟班高升,便即問說:“什麼事?” “太太打發人來說,有位極要緊的客人來拜,請老爺趕緊回去。” “是什麼要緊客人?” “沒有說。”高升踏前一步,低聲說道:“只知那位客人送了很重的一份禮。” “喔!”惲毓鼎考慮了一下,決定先行告辭,向主人撒了個謊,說家裡來了常州的鄉親,必得趕回去見面,隨即就坐車走了。 趕回去一看,不由得詫異,客人原是常有往來的世交,此人名叫朱綸,是現任江蘇藩司朱家寶的長子。朱家寶字經田,雲南寧縣人,跟惲毓鼎、趙啟霖都是光緒十八年壬辰科“劉可殺”那一榜的同年,朱綸是捐班的同知出身,工於應酬,夤緣得充考察政治大臣的隨員,敘勞績保獎了一個知府銜,更由載澤的關係認識了載振,刻意奉承,極得寵信,因而一個萬難補缺的知府,得以調到民政部去當員外郎。 朱家父子都很懂得騖聲氣,偶爾也燒燒冷灶,惲毓鼎既是同年,又是御史,當然是逢年過節,送紅包的名單上必有之人。此外,也常有土儀饋贈,每次都是朱綸親自登門致意,“老伯,老伯”地叫得非常親熱,所以惲毓鼎對他亦頗有好感。 等朱綸剛請過安,惲毓鼎便向聽差發脾氣:“明明是朱大少爺,怎麼說是不熟識的生客?真正混帳!” “老伯,老伯!”朱綸急忙解釋,“是小侄的不是,特意叫貴介不要說破,因對……,”他賠笑說道:“小侄有下情禀告。 能不能容小侄書房伺候? ” “喔,喔!”惲毓鼎有點明白了,“當然,當然。請!” 進書房要經過後軒,只見桌子上堆滿了禮物,有云南宣威火腿、吉林人參等,地上還堆著五十斤壇的花雕四壇,不言可知是朱綸送來的。 “這是朱大少爺送的嗎?”惲毓鼎特意問一聲。 “不中吃!”朱綸搶著回答:“請老伯不要見笑。” “太破費了!太破費了!”惲毓鼎一疊連聲地說。心裡有點嘀咕,知道朱綸有所求而來,而又決不是請“大筆一揮”,作篇壽序什麼的,否則不必摒人密談。 果然!到了書房裡,關上房門,朱綸開門見山地說:“小侄是銜了振貝子之命,特地來求老伯主持公道的。” “喔!這……。”惲毓鼎吸著氣說:“為王公親貴主持公道,這,我還差幾年道行。” “老伯太客氣了!老伯一枝筆,橫掃千軍誰不佩服?”朱綸放低了聲音說:“有個稿子,請老伯過目。” 惲毓鼎接到手裡,入目便覺心驚,只見案由是:“奏參樞臣,懷私挾詐,請予罷斥。”有“樞臣”的字樣,而又是載振所託,當然指瞿鴻璣。惲毓鼎心想,這一棒子過去,倘或打對方不倒,反彈過來,自己一定頭破血流。 這樣想著,便先不看下文,抬頭問道:“樞臣指誰?”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不看我也知道。不過,世兄,”惲毓鼎微笑問道:“我很奇怪,何以不找別人,要找到我?” “這有個緣故。壬辰各位老年伯,都覺得只有老伯最看顧同年,眾望所歸,請老伯出面。” “這話,世兄,真是俗語所說'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了!” “我略微說一說,老伯就明白了。壬辰一榜,如今得意的,都跟慶邸、北洋處得極好,換句話說,慶邸跟北洋一倒,壬辰一榜,只怕都要大受打擊。” “啊!”惲毓鼎一下子被提醒了,“這話不假!” 他略略算一算,眼前朱綸的父親朱家寶,就是走慶王的門路;現任農工商部侍郎的唐文治,是慶王府的西席;學部侍郎寶熙亦跟慶王很接近。而凡跟慶王接近的,亦都與北洋有淵源。如果慶、袁一垮,同年中受影響,確是大有人在。 可是,趙啟霖亦是壬辰科。提到這一點,朱綸認為瞿,趙以同鄉而認為師生,鄉誼重於同門之誼,正該群起而攻。 “同門豈可相攻?”惲毓鼎有不以為然的神色。 朱綸善於察言辨色,聽出語氣中並不是不可攻瞿鴻璣,便又說道:“還有件事禀告老伯,善化如久此執政,遲早會危及聖躬!” 一聽這話,惲毓鼎的雙眼睜得好大,“這是怎麼說?”他咄咄逼人地問。 “善化幾次造膝密陳,戊戌政變一案中獲罪的人,應該起用,皇太后總是裝聾作啞。這已很給他面子了,那知善化言之不已,只怕皇太后疑心是皇上的指使,那一來母子之間,不又生了很深的意見了嗎?” “你這話,”惲毓鼎近乎呵斥地,“是聽誰說的?” “慶邸、澤公,還有肅王都說過。”朱綸從惲毓鼎的臉色中看出,這個說法有用,所以又加上一句:“唐年伯也知道的。” 他口中的“唐年伯”,便是唐文治。此人雖在慶王門下,但人品學問,均有可取,是同年公認的君子。朱綸引他為證,話就有力量了。 惲毓鼎眨著眼想了好一會,點點頭自語似地說:“是不可不去!不然就是皇上的一大隱患。” 原來惲毓鼎倒也是愛君的人,不過他跟戊戌前後的新黨不同,不以為愛君就必須反對慈禧太后,而以調和兩宮,嚮往著母慈子孝的境界,自然以“保護聖躬”為重。這個想法跟張之洞頗為接近,不同的是,惲毓鼎的態度比較激烈。如今為朱綸所說動,深怕瞿鴻璣的做法,陷皇帝的處境於不利,所以決定去此隱患。 這樣一種了解,正是朱綸所期待的,忖度情況,已是水到渠成,不必再多說什麼。果然,惲毓鼎開始看那個稿子了。奏稿的案由之下,寫的是:“據稱協辦大學士外務部尚書、軍機大臣瞿鴻璣暗通報館,授意言官,陰結外援,分佈黨羽。” 看到這裡,他有疑問了。 “何謂'暗通報館'?” “辦《京報》的汪康年,不是恃善化為奧援嗎?” “這不能說是'暗通'。” “別自有故。”朱綸緊接著說:“宮里傳出來的消息,有一次太后跟善化發了幾句牢騷,言下至不滿於慶邸父子。善化經由瞿汪兩家內眷往來,把消息透露給汪康年,汪又悄悄告訴了英國《泰晤士報》的記者,發了一條新聞,說中國的政局有大變動,執政快要換人了。上頭知道這件事,大為生氣,說是不知什麼人造謠?一查才知真相,認為善化是陰險小人,慈眷大衰。” “原來有此一說。那麼,'授意言官'自是指趙而言?” “是!”朱綸答說:“聽說另外還有人。” “'陰結外援'呢?” “不就是岑制軍嗎?” “這一款倒是情真事確!”惲毓鼎點點頭又問:“你倒說,'分佈黨羽'是怎麼回事?”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下面是抨擊瞿鴻璣的姻親餘肇康,於“刑律素未嫻習,因案降調未久”,由於與瞿鴻璣是兒女親家,因而得任法部左參議。此外還有許多“竊權結黨,保守祿位”的“劣跡”。洋洋灑灑,寫了上千言之多。 惲毓鼎看完沉吟著說:“話好像說得過分了一點!” “老伯,不是這麼說,怎麼攻得下來。為了保護皇上,其勢非如此不可!” 惲毓鼎心想,這話不錯!為自己設想,不攻則已,一攻非將瞿鴻璣攻倒了,才能安心,否則別人不倒,自身要倒。 “好吧!”惲毓鼎說:“擺在我這裡,容我考慮。” “是!”朱綸恭恭敬敬地告辭。 到夜來,惲毓鼎繞室徬徨,有七分上折之意,卻還有三分忌憚。正在為難之際,丫頭來請,道是太太說的,“時候不早,請老爺回上房休息了。” 到得上房,惲太太問道:“倒是什麼大不得了的事,弄得廢寢忘食?” “你們女人家不懂!” “是啊,女人家不懂國家大事,只懂家務。我也不知道你這個窮翰林當到那年,才當出頭。” 這時,平常受慣了譏嘲,他一向採取犯而不較的態度,此刻卻有股鬱勃不平之氣,拍一拍桌子,倏地站了起來,大聲說道:“拿筆墨來!” 惲太太與丫頭相顧會心,伺候紙筆茶水,剔亮了燈,讓惲毓鼎舒舒服服地坐下來,先改朱綸的來稿,在詞藻上好好修飾了一番,緊接又拿白折子來謄清。 一鼓作氣將奏摺弄完,天都快亮了,抬頭一看,惲太太還坐在旁邊相陪。便訝然問道:“你怎麼還不睡?” “你辛苦了一夜,”惲太太盈盈含笑地:“還不該陪陪你嗎?” 惲毓鼎久未見妻子如此溫顏相向,頗有受寵若驚之感,拱拱手說:“承情之至,你一定困了,快睡去吧!我讓老媽子弄點東西吃了,也趕緊要睡了。” “我不困,煮了一鍋鴨粥在那裡,我叫人端來你吃。” 於是喊醒丫頭,預備早餐,鴨粥之外,還有四個碟子,一盤燙麵餃。惲毓鼎奇怪,何以這天有這樣豐盛的早餐,更奇怪這些東西是什麼時候預備下的? “燙麵餃是昨天晚上包好的,拿濕手巾蓋著,一蒸就是。”惲太太又解釋他的第一個疑問,“你也苦了好幾年了,應該過幾天舒服的日子。” “想過舒服日子還早,”惲毓鼎嘆口氣說,“唉!還是從前好!子午卯酉的年分,總還有放主考的希望,象今年丁未,本該是會試的年分,弄個房考,有個十來個門生,也還有幾百銀子的贄敬好收。從科舉一停,翰林真沒有什麼當頭了。” 惲太太笑笑不響,等惲毓鼎吃完粥洗了臉快上床時,她才問說:“朱家大少爺昨天臨走的時候說,他今天中午還要來看你。回頭他來了,要不要叫醒你?” “不必!你只告訴他,他託我辦的事,我照他的意思辦好了,今天不上衙門,明天遞。” 惲太太知道,所謂“遞”就是遞折子,當即說道:“交朱大少爺去遞,不省事嗎?” 惲毓鼎想了一下說:“不好!不妥!” “那麼,自己派人去遞。你交給我,也了掉你一件事,可以放心睡覺。” 惲毓鼎如言照辦,然後上床睡覺,睡到午後起身,第一件事,便是問折子遞了沒有? 折子是交給朱綸了,惲太太卻不肯說實話,“派人送到衙門裡去了。”她從梳妝台抽屜裡取出來一個紅封袋說:“朱大少爺順便把節敬送來了。” “節敬?”惲毓鼎詫異,“不是送過了嗎?” “這不同。上次是他老太爺的,這次是慶王的。” “慶王的?” 惲毓鼎急急接過紅封袋來,上面什麼字都沒有,裡面是一張滿紙洋文的票據。幸好,惲毓鼎還認識“洋碼”,五字後面拖三個圈圈,料想是外國銀行五千兩銀子的支票。 “這……,”他又驚又喜又不安,“這好像……。” “你不要說了!”惲太太搶著說:“慶王一天收的門包都不止五千兩,你用他幾個怕什麼?” “是怕人說閒話?” “誰?誰敢說閒話?”惲太太說:“若是有人說閒話,倒更應該收了。不然,羊肉不曾吃,落個一身騷,那才真犯不著呢!” 惲毓鼎覺得太太說的是歪理,可是真還駁不倒她,只好不提。不過想一想,還是有件事不安。 “今天五月初三,折子一上去,節前就有下文,何苦連個節都不讓人家好好過?這,一定會有人罵我刻薄!” 惲太太不作聲,而惲毓鼎卻越想越覺得不妥,決定親自上衙門,把要遞的折子截住,過了節再說。 見此光景,惲太太只好開口了:“跟你實說了吧!折子是朱大少爺拿去了。”她說,“朱大少爺的意思跟你一樣,過了節再遞。” “喔!你早該跟我說實話。”惲毓鼎突然神色嚴重地問: “這個封袋是你交了折子以後,他才給你的?” “那裡,昨天就交給我了。他叫我先不要告訴你,怕你心裡覺得是受了人家的好處,才動這個折子的。” “那還罷了!”惲毓鼎神色緩和了:“不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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