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201章 瀛台落日(8-1)

慈禧全傳 高阳 7932 2018-03-14
“大爺,你快回府去吧!老爺子不知急成什麼樣兒了。有話不會到天津再說嗎?” “嗐,翠喜,你不懂!”載振又愁又急,“剛才我是寬你的心,說過幾天到天津來看你,其實那一天才能到天津吶?你要知道,我們的行動比誰都不自由,不奉旨不能離京,這個時候,你倒替我想想,我拿什麼理由跟上頭去說,我要到天津?” 載振心亂如麻,除了憂急愁煩以外,什麼事都不能做。就這時候來了個人,官拜農工部右參議,姓袁名克定,字云台,正是袁世凱嫡出的長子。他是載振的部屬,但場面上稱“大人”,私底下叫“大叔”。載振一見是他,愁懷略解,拉著他的手到僻處說話。 “大叔!”袁克定說:“我父親已經知道這回事了,有電報來,請王爺跟大叔別著急。風浪雖大,消得很快,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

“喔,”載振問說:“電報是打給誰的?” “打給楊杏丞的。他此刻到中堂那去了,一會兒會來,必有妥當的辦法。” 聽得這一說,載振心神略定,愁緒稍減而怒氣反增,憤憤地說道:“人心太險!雲台,咱們就是上的話,'一榮皆榮,一枯皆枯'。你看見這情形了,只怕對你父親也還有不利的舉動。” “是!'一榮皆榮,一枯皆枯',我父親拿王爺跟大叔的事,當自己的事一樣。好的是要查的人,都在天津,多少是有把握的。” 載振讓他提醒了,頓時精神一振,“不錯啊!人都在天津,還怕逃得出你父親的掌心。”他說:“咱們等杏丞來了好好商量一下,事情要辦得乾淨利落。” 正說到這裡,聽差來報:“楊大人到。”接著只見楊士琦步履安閒地踱了進來,見面緻禮,換到載振的書房去密談。

“請姨奶奶趕緊預備,回頭就有人來護送她到天津。可不能修飾,最好亂頭粗服。不過,要遮人耳目也難。”楊士琦念了句唐詩:“天生麗質難自棄。” 載振為之啼笑皆非,“這是什麼時候,杏丞,”他苦笑著說:“你居然還有開玩笑的心情!” “要有開玩笑的心情,才能化險為夷。育公,請你先進去關照姨奶奶,檢點隨身衣服等在那裡,說走就走,片刻不能耽擱。” “原就預備好了的。”載振突然想起,大聲喊一句:“來人!” 走來的是個俊俏小廝,是載振的貼身跟班小福,進來先向楊士琦與袁克定請了安,才走到主人面前去聽使喚。 “你進去告訴姨奶奶,別戴首飾,尤其是那隻戒指最惹眼。 你得看著,讓她卸下來。 ” “是了!”小福答應著,轉身便走。

“杏丞,我得知道,翠喜到了天津,怎麼安頓她?” “只有安頓在王益孫那裡。” “安頓在他那裡?”載振不由得心裡嘀咕,“不能安頓在別處嗎?” “不能!有移花接木一計在,非王益孫頂個名不可。” “真的只是頂個名?” 這話楊士琦無法回答。 “嗐,育公!”他不以為然地:“這時還顧得那許多?” “大叔,”袁克定率直地說:“禍水去之唯恐不速,何必自尋煩惱。” “好吧。”載振扭過臉去揮一揮手,就像楊翠喜此時在他眼前似的。 “育公,”楊士琦又說:“醇王跟燮老,當然不能親自到天津去查,已經派定兩個人了。一個是正紅旗滿洲印務參領恩志,一個是內閣侍讀潤昌。恩志不必管,潤昌那裡該打個招呼。能不能賞一張名片,我派人傳育公的話,向他致意?”

“那有什麼不能?”說著,載振親自找出一張名片來,遞給楊士琦。 “還有件事,”楊士琦說:“我是轉達那中堂的意思,這一案即使水落石出,盡皆子虛,可是在育公似乎不能沒有表示!” “表示?”載振愕然:“表示什麼?” “應該有個閉門思過的表示。” 載振想了好一會,爽然若失地說:“是要我辭官?” “是!差缺都要辭。” “這!”載振問道:“老爺子怎麼說?” “王爺的意思,大叔,”袁克定插嘴:“你該想得到。” “有句成語,叫做'上陣還須父子兵',”楊士琦緊接著說: “育公,試想父子上陣,誰個當先?” 載振恍然大悟!父子同時被劾,如果不能兩全,當然是他退避言路。體會到此,反有如釋重負之感!因為他很清楚,是自己“罪孽深重”,禍延老父,所以一直不敢回府。如今有此護父之功,稍減不孝之罪,可以少挨多少罵,自然樂從。

“杏丞,這樣辦很好。所難者是這個折子的措詞,就煩大筆,如何?” “理當效勞。”楊士琦安慰地說:“育公,一時頓挫,不必介懷,所謂盤根錯節,乃見利器。只要慈眷仍在,必能三兩年內復起。” “那是以後的話了。”載振泰然地,“反正只要把這場風波壓下去,無所不可。” ※ ※ ※ 正紅旗滿洲印務參領恩志與內閣侍讀潤昌坐頭等火車到天津時,是由北洋衙門派出一名候補知府在迎接。此人名叫世壽,籍隸鑲紅旗,是潤昌同旗的好友。由於恩志與潤昌,算是奉醇王載灃及大學士孫家鼐所委任,到天津來私下查訪。為了遮人耳目,不便由首府或首縣公然迎送,因而特地挑中世壽來負招待的總責。 下了火車上馬車,接到英租界一家字號叫“利順德”的西式旅館,住的是每天大洋十六元的特等套房,有臥室,有客廳,有洗澡房。開出窗去,便是公園,軒敞爽朗,比起舊式客棧來,不知高明多少倍。

但是恩志卻住不慣,“世大哥,”他說:“兩個人佔了六間房子,未免太糟踏,再說,這個坐著拉的洋馬桶,我也用不慣,一大早起來,非上茅房蹲在那裡不可。怎麼著,世大哥,換一家吧?” 世壽與潤昌都為之啼笑皆非,但無理由可說,唯有依他,換到日租界旭街樂利館,才算安頓下來。 “世大哥,”恩志又發話了:“我有一張名單在這裡,勞你駕把地址都寫上,再派個聽差來,明天領著我跟潤二爺一家一家去查。” 這使世壽與潤昌的詫異更甚於他不願住利順德,兩個人面面相覷,好久說不出話來。 “怎麼著?潤二爺,”恩志問道:“我的話說錯了?” “那裡,那裡!”潤昌急忙分辯:“咱們先吃了飯再說。” 及至下了館子,只見潤昌不斷勸恩志的酒,世壽心裡明白,幫著殷勤相勸,畢竟把他灌醉了。等送回旅館,已經鼾聲大作,打雷都驚不醒了。

“到我屋裡坐去!” 世壽跟著到潤昌屋子裡,煮茗相對,世壽蹙眉低聲,指指間壁:“怎麼派了這麼一個不懂事的來?” “有小醇王那樣的主人,就有'那位'那樣的下人。咱們不管他,你說吧,這件公事該怎麼辦?” “潤二哥,這趟是好差使,不瞞你說,我也大大地沾了你的光。只要這件案子一了,上頭答應派我一個銅元局會辦的差使,所以,潤二哥你有話儘管說,我一定盡心盡力,替你辦到。” “你說吧!我又不是不漂亮的人。” 世壽沉吟了一下回答說:“禍是段香巖闖出來的,他願意拿一萬銀子,袁大帥總也要送程儀,聽說是四百兩一份。潤二哥,我沾的光不少了,又是老朋友,我分毫不落,涓滴歸公。” “那也不必!交情是交情,辦事是辦事,大家按規矩來,少不得有你一個二八扣。不過,買個窯姐兒一萬二千兩,莫非我們兩個連這個數都不值?”

“要加個二千兩,大概……。” “不,不!我是作比方。” “那麼,潤二爺,你開個價兒! “這可難說了!瞧你的面子,來這個吧!”說著,潤昌伸出兩個指頭。 “他的也有了?”世壽一指隔室。 “你不必管他,那歸我說話就是。” “是!是!”世壽賠笑說道:“潤二哥,我不能駁你的老面子,這樣吧,我把我那個二八扣省出來,明後天你帶一萬六千銀子回京。間壁那位歸你自己安排,我一字不提。” 潤昌盤算了一下,慨然答說:“好吧,世三爺,沖你的面子,就這麼說。你也不必給我一萬六,一萬五就行了!按說,我從京里來,吃的、用的,該替你多捎一點兒,只為走得匆忙,來不及預備,那一千銀子就算折乾兒。至於那面你戴不戴帽子,就全在你自己了。”

“不戴帽子,不戴帽子,自己人的事,我還想落後手,那成了什麼人了?”世壽緊接著說:“公事呢?潤二哥預備怎麼辦?” “怎麼都可以。不過,我得跟你說明白,案子裡有關係的人,過兩天得進一趟京。” 世壽大吃一驚,“怎麼?”他問:“還得過堂?” “什麼過堂?醇王和孫中堂跟大家見個面,隨便問幾句話,不必慌張,反正凡事有我。” “好,好!一切拜託。”世壽想了一會說:“明天上午,我派車來接,請潤二爺一個人來好了。” ※ ※ ※ 到得第二天,恩志宿酲未解,躺在床上起不來,潤昌正好單獨赴約。 見面的地方是在一家飯館裡。跑堂的將門簾一掀,只見裡面除了主人還有個陌生人在,經世壽引見,才知道就是王錫瑛。

王錫瑛春風滿面,笑起來眼角兩道極深的魚尾紋,正是走桃花運的臉孔。對潤昌當然巴結得無微不至,但言不及義,而世壽亦一直等他托詞告辭以後,才談正事。 “潤二哥,你點一點!”世壽將一個鼓起來的紅封袋擺在潤昌面前,又加一句:“不必客氣,點一點的好!” 這是筆潤昌從未經手過的大款子,自然要作一番檢點。一共是十五張銀票,每張一千兩,絲毫不錯。 “再有東西,請潤二哥過目。” 潤昌接過來一看,上面寫的是:“卑職等到津後,即訪歌妓楊翠喜一事……。” “原來是替我們代擬的,復命的公事。” “對了,若有不妥,咱們再商量。” 於是,潤昌聚精會神地,一面看一面輕聲念道:“當時天津人皆言楊翠喜為王益孫買去。當即面詢王益孫,稱名王錫瑛,系兵部候補郎中,於二月初十間,在天津榮街買楊李氏養女名翠喜為使女,價三千五百元,並立有字證。再三究問,據王錫瑛稱,現在家內服役……。” 念到這裡,潤昌抬眼問道:“楊翠喜真的在王家?” “是的,在王家!”世壽答說:“讓王益孫撿了個大便宜。” “那……。” “潤二哥,”世壽趕緊攔他的話:“王益孫不是不開竅的人,他已經跟我說過了,另外還有一點小意思。潤二哥,看我的面子。” 潤昌不作聲了,接著往下看:“又據楊翠喜稱,先在天仙茶園唱戲,於二月初間,經過付人梁二生身父母說允,將身賣與王益孫名錫瑛充當使女。复據楊翠喜之父母,並過付人梁二等稱:伊養女楊翠喜實在王益孫名錫英家內,現充使女等語。” “嗯,嗯!”潤昌凝神考慮了一會說:“這話都要他們記清楚,不然,到了京里會露馬腳。” “當然,當然!” “也還得讓我見一見。” “應該,應該。潤二哥,你再往下看。” 這稿子分為兩大段,第一段是為載振洗刷風流罪過,第二段才是替奕劻澄清受賄十萬金一事。潤昌離京以前,就曾奉到孫家鼐的指示,父子同案,輕重不同,有無納賄情事,應當格外細查。所以他覺得不能只憑世壽送來這麼一個稿子,輕易上复。 “我並無他意,只是為了把事情辦妥當。”潤昌很急切地解釋:“案內一干人證,要提進京去面詢,這話我已跟老兄說過。楊翠喜跟她的養母,上頭不會多問,問到就說得不大對,也還不要緊。至於慶王的這重公案,情形就不同了,一定會問得很仔細,而且雖是商人,到底也是官兒,說一句是一句,一字不符,出入甚大!所以,我想形式一定還是要做。” 所謂“形式一定要做”,意思是必定將有關人證找來問一問。這不過稍為麻煩些,關係不大,只是有件事,不能不弄清楚。 “潤二爺,你要找人來問,是一個人問,還是兩個人問?” “一個人問如何?兩個人問又如何?” “如果是潤二爺你一個人問,那就沒話可說。倘或是跟恩參領一起問,怕他問到不在路上,彼此合不上攏,豈不糟糕?” “這沒有什麼!”潤昌答說:“第一,他問得不在路上,只要答的人心有定見,有把握就回答,沒有把握就推託,說一聲'不知道','記不得','不清楚',都無不可!” 世壽把他的話細細聽了一遍,完全領會了,點點頭說: “好!我會安排。” “第二,說到合不上攏,你也可以放心。恩參領那裡能提筆?將來禀复,是我主稿,我當然會叫它合上攏。再說,你有現成的稿子在這裡,我只按你上面寫的去問,答得不錯,我就用這個稿子抄一抄,往上一送,怎麼會合不上攏?” “那就是了!”世壽欣然問說:“你看什麼時候找他們來?” “明天上午吧!今天我得在恩參領身上下點工夫,能把他說服了,只聽不開口,那就最好。” ※ ※ ※ 回到旅館,只見恩志穿一件小棉襖,裹著被靠在床欄上。頭上紮一塊帕子,太陽穴上貼著兩小方頭痛膏,精神萎頓得很。 “好傢伙!”他一見了潤昌的面就說:“那是什麼酒?這麼厲害!” “酒並不厲害,是喝得太多了。”潤昌關切地問:“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看?” “不必。”恩志答說:“一半是悶得慌,不知道你上那兒去了?公事還沒有動手,我又不能出門,就能出門也不知該干什麼?” 聽他說得如此無奈,潤昌不覺失笑,“因此,你只好躺在床上裝病玩兒了!來,來,起來!” 他去掀他的被,“洗洗臉吃飯,還得喝一點兒酒,這個名目叫作'以酒醒酒'。” 說著,潤昌替他叫來四個菜一個湯,另外帶一瓶玫瑰露,恩志強打精神,坐下來喝了兩口醋椒魚湯,覺得很受用,胃口慢慢地開了。 “你別客氣,我是吃了飯回來的,陪你坐坐。”潤昌問道: “你這趟來,醇王是怎麼交代你來的?” 這讓恩志很難回答。原來他是醇王府屬下的護衛,當差頗為謹慎,載灃特意派了他這個差使,說是“調劑調劑”他。載灃說話,固然辭不達意的時候居多,恩志也太老實了些,連“調劑”二字都不甚明白,只好向同事去請教。 同事告訴他,這是醇王挑給他一個好差使,此去查案,不管是什麼人來接待,必然會送個紅包。至於紅包的大小,要看他自己的做法。那同事又教他,凡事刁難,讓人家覺得他不好對付,自然就會大大的送個紅包。 然而,恩志卻又不懂如何刁難,只得抱定宗旨,亂找麻煩,這話自不便對潤昌說,但又覺得此人不錯,不忍欺他。想來想去,只好說一句老實話。 “王爺說,這趟派我出來,是'調劑調劑'我。” 一聽這話,潤昌喜在心頭,表面上仍舊平靜地問:“那麼,你老兄打算要個什麼數目呢?” “我不知道。”恩志答說:“千兒八百的,總該有吧!” 潤昌益喜,也益發冷靜,想了好一會說:“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上頭派了我這個差使,也是為了調劑調劑我,不過千兒八百不行。” “你想要多少呢?” “我想要他五千銀子,咱們倆對分。” 恩志大為興奮,卻又遲疑地問道:“行嗎?” “一定行,也許還能多摟幾文。不過,你一切得聽我的。” “行!”恩志答應著,大大地喝了口酒。 就這樣,輕易地將恩志擺佈得服服帖帖。第二天上午,兩人由世壽陪著到了商務局,便由潤昌一個人出面打交道。 對方一共三個人,穿的都是便衣,問起來卻都有前程。王竹林是三品的候補道,充當商務局總辦,亦算管著直隸的一個衙門,所以潤昌很客氣地請他對坐談話。 “竹翁的台甫是?” “賢賓。”王竹林答:“聖賢的賢,賓客的賓。” “竹翁的本業呢?” “做鹽。” “長蘆鹽商闊得很……。” “不,不!”王竹林急忙分辯:“現在大不如前了,糊口而已。” “不必客氣!”潤昌又問:“平時跟段香巖有沒有往來?” “認識,沒有往來。” “那麼,怎麼說你替他籌了十萬銀子,送慶王作壽禮。” “那是那班都老爺,吃飽了飯沒事幹,瞎造謠言。”王竹林答說:“本局每年的入款不過七千多銀子,勉強夠開銷,那能籌十萬銀子送人。而況,公費支銷,也不是我一個作得主的。” “還有誰?” “本局的商董一共七個人。” “都在這裡沒有?” “商董開會才來,只有一位兼協理的寧世福在這裡。” “那就請這位寧協理來談談。” 這寧世福捐的是個候補知府,若論官位,比潤昌還高,不過既然穿了便衣來,便是自居於商人之列。他的態度很謙恭,而且也會說話,提到十萬銀子,臉上有極詫異的表情。 “十萬銀子?”他說:“不但未見,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也許你不知道。” “不會的!王總辦遇事都要跟我商量。再說,十萬銀子,既不是我出,也不是王總辦出,那就一定是商家分攤。請潤二爺仔細打聽,不難水落石出。” “是的,我要仔細打聽。” “喏!”寧世福指著外面說:“剛才那位姓鄭的,開著一家銀號,專門兌錢,一天進出七八萬,是個大買賣。潤二爺不妨先問問他。” “好!”潤昌說道:“我先問句話,福翁,你們在局的商董,可能共同具結。” “當然!”寧世福問:“這個結怎麼寫法?” “只說並無為段某某籌措十萬金之事,就可以了。” “那好!我馬上就辦。” 於是,一面由寧世福去具結,一面由潤昌找了預先安排好的錢商鄭金鼎來問話,答語與王竹林、寧世福所說,大同小異。 “既無其事,可以不可以具結?”潤昌說道:“不是你一個人,天津的大商家共同具個結。” “這……。”鄭金鼎遲疑著,面有難色。 “可以,可以!”王竹林趕緊接上來說:“我是商務局總董,事情又與我直接有關,我來找各大商家具結。' 要具結方便得很,商務局平時常為各商家有所呈請,或者辦什麼報銷,刻有一大批圖章,蓋上就是。麻煩的是案內人證,均須進京,聽候面質,其中楊翠喜忽然膽怯,不肯拋頭露面,事情成了僵局。 “不要緊!”世壽向潤昌拍胸擔保,“一定讓兩位交得了差。” “這不是我們交得了差交不了差的事,是她自己的禍福所關。”潤昌又說:“照這樣子,我們另有件事放不下心了。” “請教!” “楊翠喜這樣子不聽話,到得醇王跟孫中堂問的時候,她如果不按商量好的說法說,那漏子就大了!” “不會,不會!她不能跟自己過不去。總而言之,兩位的差使,打這兒起就算交了!在天津逛逛,樂個一兩天,舒舒服服回京。” 聽得這麼說,潤昌越發放心。回到客棧,取出三千兩銀票,交到恩志手裡,自己實收一萬二,還贏得了恩志的連聲道謝,自是躊躇滿志,得意極了! “找點樂子吧?”他向恩志說。 “都說天津的侯家後,賽似京里的八大胡同。”恩志縮著脖子笑道:“咱們瞧瞧去!” “那得人帶路……。” “用不著,用不著!”恩志辦事很老實,唯獨花街柳巷,內行得很,“有人帶,就不好玩兒了,自己摸著去才有趣。” 潤昌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走出房門才想起,身上揣著一萬多銀子的銀票去逛窯子,這件事危險得很。萬一讓剪綹的扒了去,說出來都不會有人相信,若要問到那裡來的這麼一大筆錢?更是無辭以對。 “你等等!”潤昌回到自己屋子裡,打開箱子,將整把銀票塞在箱底,只帶了百把兩銀子在身上,但自信到侯家後已是闊客了。 安步當車,一路問,一路逛,很容易地找到了侯家後,果然熱鬧非凡,但如說可與八大胡同相提並論,卻又未必。 不過,有一樣花樣是八大胡同所沒有的,有公然聚賭的寶局子。潤昌一聽“沙啷啷”骰子響,手心就癢了。 “等一等!”他拉住恩志,“等我進去看一看!” “算了,算了!”恩志的興頭不在此,不肯進去,“已經發了一筆橫財了,不會有第二筆。走吧!” “不!”潤昌抬頭一看,對面就是一家妓院,名叫“梨香院”,便即用手一指,“你先去'開盤子',我一會就來。” 恩志無奈,只好“單嫖”去了。潤昌精神抖擻地,昂然直入。初進大廳,黑壓壓的一片人頭,還不了解情形。稍微站一站,就弄清楚了,是一桌寶,兩桌牌九,他毫不考慮地,往牌九桌邊走去。 推莊的是個大胖子,穿一件油光閃亮的緞子夾襖,胸前拴一根有小手指這麼粗金錶鍊,面前銀票、銀元一大堆,只是在嚷:“快押、快押,別蘑菇!” 見此光景,潤昌且不出手,看了兩把,覺得下門不壞。此念一動,想到那一萬兩千銀子,頓覺膽粗氣壯,往口袋大把一兜,將銀票都抄在手裡,捏緊了往下門一丟,嘴裡說一聲: “春天不開路!” 這是來了豪客了,大家都抬頭來看,潤昌聲色不動,只望著莊家。 莊家將銀票稍微撥了一下,沒有說話,往桌面上撒骰子,是個九點,拿起頭一把牌,就往外一翻,漆黑一片,立刻引起一片笑聲。 “黑鬼子抗洋槍!”上門有人說:“有點子有錢。” 翻出來是八點,天門兩點,下門看牌的那人,不大爽脆,先翻一張,是張長三,再翻一張,是個長二。這下輪到莊家笑了! “別吃別!”他說:“有這'春天不問路'的一注,配過有餘。” 潤昌臉上訕訕地,好不得勁,唯有轉身就走,想想實在有點不服氣,到得梨香院,卻又折回客棧,開箱子取了一千兩銀票再來賭。 越賭火越大,每到他將近翻本,打算歇手時,必定連輸三注,想走不可,送光為止,這樣一連回了客棧四次,自己都不大記得輸了多少了。 第五次回客棧,正把箱子來開,聽得門口有人在說:“我的老爺子,你倒是怎麼回事啊?” 回身一看是恩志,他在梨香院等得不耐煩,到寶局子又找不到潤昌,心裡很不放心,才趕了回來,果然把人找到了。 “我以為出了什麼事呢?”恩志看著他的手說:“怎麼著,你還要去賭啊?” “我再去一趟。” “你輸了多少了?” “我輸……。”潤昌猛然會意,不能說實話,“沒有輸,沒有輸。就一百兩銀子,玩了好半天。” “沒有輸就算了。辛辛苦苦來一趟,何苦?” 潤昌不便再堅持,狠一狠心,斬斷了想賭的念頭,將銀票仍舊塞回箱子裡。 到得就寢時,關起房門,細細點數,說來正巧,剩下的不多不少,恰恰三千兩正。 “命也!運也!”潤昌反倒睡得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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