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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瀛台落日(7-2)

慈禧全傳 高阳 9856 2018-03-14
從這天起,內廷行走的,特別是內務府的人,有了一個很興奮的話題:談今年慈禧太后的萬壽。普遍的論調是,從甲午慈禧太后六十整壽至今,熬了十三年的工夫,才能有今天這種比較順遂的日子。東三省收回了,各國都和好了,立憲有基礎了,新政在次第舉辦了,都虧得有慈禧太后在操持,才有這一片興旺氣象。崇功報德,為慈禧太后略略彌補甲午、甲辰這六十、七十兩次整壽未能大舉慶祝所受的委屈,誰曰不宜? 這個論調是奕劻跟內務總管大臣世續商量了以後所散佈的。 至於報效,當然亦是奕劻一馬當先,透過榮壽公主,進獻了二十萬兩銀子,這只是備慈禧太后“賞人之用”,意思是慶典所需,還有更多的報效在後。 這當然會使得慈禧太后想到,應該有所獎勵,而現成有個題目在,奕劻這年整七十。他五十歲時,就曾賜壽,如今七十,更當頒此恩典。

賜壽的光寵,不過是個虛面子,寵信不衰,由此得一明證,才是奕劻最看重的事。於是趁謝恩單獨“叫起”的機會,提到岑春煊,他說:“雲貴的缺分是苦一點,岑春煊似乎委屈。不過總督責任甚重,岑春煊託病久不到任,也很不妥。而且,奴才聽說他在上海,常有新黨借探病為名,在他身上下工夫,岑春煊蒙皇太后特達之知,奴才可保其決無異心,但如果言路上有閒話,上個折子對岑春煊有所指責,那時皇太后就為難了。所以,要保全他,就得催他快離是非之地。這是奴才的愚見,總要皇太后吩咐了,奴才才好籌劃。” 聽說有新黨與岑春煊接近,慈禧太后大為不安,不假思索地說:“你說得不錯,要讓他快離是非之地!不過,他不肯到雲貴,可又怎麼辦呢?”

“西南是緊要地方,雲貴總督必得會帶兵才好。”奕劻沉吟了一下說:“莫如拿錫良調雲貴,調岑春煊接錫的手。岑春煊以前在四川很有威望,舊地重遊,駕輕就熟,於公於私都有好處。”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四川的缺分,可是比雲貴好得多了,岑春煊應該知道朝廷調劑他的苦心。” “是!”奕劻答說:“皇太后保全岑春煊的苦心,凡臣下稍有良心者,無不感激。想來岑春煊奉到明旨,一定會克日赴任,西南半壁,有他跟錫良在,不必上煩聖慮了。” ※ ※ ※ 正月十九發布的上諭,調岑春煊為四川總督,錫良為雲貴總督,並特別指示:“毋庸來京請訓。” 奕劻的這一著雖狠,但附加的這一句,形同蛇足,是大大的敗筆。因為這明明是怕岑春煊進京告御狀,不但色厲內荏的底蘊暴露無遺,而且也提醒了岑春煊,該如何應付。

發了謝恩的電奏,岑春煊隨即約見一個新交而常有來往的朋友。此人叫汪康年,字穰卿,浙江杭州人,光緒二十年的三甲進士,是翁同龢的門生。時當甲午戰後,變法圖強的論調高唱入雲,汪康年倒是有心人,並不以講維新為獵官的捷徑,反而絕意進取,在上海辦了一張旬刊,名為《時務報》,聘“筆鋒常帶感情”的梁啟超為主筆,作為維新派的言論機關。 及至戊戌變法之初,奉旨將《時務報》改為官辦,由康有為督辦,其時汪康年已別創《時務日報》,為了避免與官報的名稱雷同,改名《中外日報》,記載中外大事,評論時政得失,同時改良印刷。無論表裡,都勝於創始在前的《申報》與《新聞報》,而汪康年亦就成了達官顯宦既敬且畏的一位文人。 汪康年與瞿鴻璣,亦有師生之誼,所以岑春煊跟汪康年亦很接近。這時汪康年又有新猷,要在京城里辦一張報,即名《京報》。有瞿鴻璣支持,籌備得順利,二月裡就要問世,汪康年已定好北上行期。岑春煊正好託他為“專使”,把自己的想法與做法,秘密地告訴了汪康年,請他當面轉達瞿鴻璣。

暗中雖有佈置,而表面上,岑春煊聲色不動,打點行裝,準備上任,餞行的宴會,一直排到兩個月以後。而在這兩個月之中,京里不斷有消息來,說奕劻七十整壽,收禮收了上百萬銀子,光是段芝貴一個人就報效了十萬。接著是三月初八,明發上諭:“為整頓東三省吏治民生,改盛京將軍為東三省總督,兼管三省將軍事務,隨時分駐三省行台。奉天、吉林、黑龍江各設巡撫一員。並以徐世昌為東三省總督,兼管三省將軍事務,授為欽差大臣。以唐紹儀為奉天巡撫,朱家寶為吉林巡撫,段芝貴署黑龍江巡撫。”這朱家寶是雲南人,由江蘇藩司調升,出於端方推薦,但又有人說:是因為朱家寶的兒子朱綸拜了載振做乾爹的緣故。 第二天三月初九,又有一道上諭,以朱寶奎為郵傳部左侍郎。這在岑春煊亦不感覺意外,因他早就听說,辦鐵路發了財的朱寶奎,輦金入京,走慶王的門路,不日即將大用,如今政以賄成,由段芝貴、朱寶奎兩個的新命證實了。

而就在這一天接到瞿鴻璣的一通輾轉遞交的密電,岑春煊知道部署已經周全,便按照預定的行程,由上海坐太古輪西行,到了漢口,發一電報,奏請順道入覲。 這個電報到了軍機處,奕劻心裡不免嘀咕。他在想,目前四川相當平靜,並沒有什麼土匪鬧事亟待剿撫的情事,拒絕岑春煊入覲的請求,似乎難於措詞,倒是件很傷腦筋的事。 就在這時候,有蘇拉來報,說岑春煊已經到京,在宮門請安了,奕劻大吃一驚:“怎麼會呢?”他說:“尚未奉旨,那能擅自進京?” “王爺,如果奉了旨,他就進不了京了!”由瞿鴻璣援引,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的林紹年,冷冷地點了一句。 這原是早就商量好的,岑春煊當發電之時,人已經在京漢鐵路上了,坐的是路局特開的專車,過站不停,疾馳入都。宮門請安,遞上牌子,慈禧太后雖覺意外,卻也高興,立即就在壽宮“叫起”了。

等一身行裝、滿臉風塵的岑春煊行了禮,慈禧太后問道: “你怎麼說也不說一聲,就來了呢?” “臣已有電奏,請順道入覲,不過臣不等電複,就上了京漢路的火車。因為,慶親王必不准臣進京,只好權宜行之。請皇太后、皇上降罪!” 慈禧太后不提降罪的話,只說:“慶親王不至於如此吧?” “如果慶親王不是有意排擠,當初擬旨就不會加一句'毋庸來京請訓'。臣受恩深重,奉旨以後,心裡在想,巴蜀道遠,此後覲見很難,如果不是趁此時進京,造膝詳陳種種急迫的情形,機會一失,追悔無窮。因此情願獲罪,亦要進京,才不負皇太后、皇上的栽培期望。” “你來了也好!外面的情形,我跟皇帝也很想知道,想來你一定會說實話。”慈禧太后問道:“你這幾年身子倒還好?”

“臣在兩廣四年,督辦廣西軍務,當時五匪橫行……。” “慢著,”慈禧太后問道:“你說什麼'胡匪',廣西也有紅鬍子嗎?” “是'五福壽為先'的五。”岑春煊解釋五匪,“廣西之亂,由於武官侵吞軍餉,兵既無餉,只好通匪行劫。地方官抓到搶犯,士紳又來出面保釋,形同包庇。這樣善惡好歹不分,老百姓亦變成土匪了!所以廣西有官匪、紳匪、兵匪、民匪,連土匪共是五匪。臣在這五匪世界當中,心力交瘁,得了個下血的症候。從去年九月到上海就醫,如今是好得多了,不過,精神已大不如前。四川號稱難治,臣怕照顧不到,有負皇太后、皇上特達之知,死有餘辜。為此仰懇天恩,準臣開缺養病,等賤體復原,自當再效犬馬之勞。”

“一時也談不到開缺的話。不過,這幾年,我也知道你很辛苦。”慈禧太后緊接著說:“你先在京里休息些時候再說。今天你初到,想來也辛苦了,明天再遞牌子吧!” 岑春煊跪安退出,借住廣西會館。然後命車拜客,所會的大多是同鄉京官,軍機大臣一個不拜,只寫了封信向瞿鴻璣致意而已。 這一下奕劻大為緊張。因為他早就听說,瞿鴻璣最近常找他的一批能言事的門生聚會。先以為只是聯絡感情,如今看來,怕是為了配合岑春煊突出不意的這一舉,有所動作。因此,從寧壽宮到督察院,派出好些人去打聽消息,思量著如何得能先發製人,讓岑春煊有所顧忌。 岑春煊為人處事,一向毫無顧忌,而況此來是抱著“清君側”的雄心壯志,所以在第二次召見時,便對奕劻展開攻擊了。

話是從時局日非談起來的,岑春煊說:“近年親貴弄權,賄賂公行,中外效尤,紀綱掃地,都由於慶親王貪庸誤國,引用非人。倘或不能力圖刷新,重整紀綱,臣恐人心離散之日,雖想勉強維持,只怕亦難挽回了。” 罵奕劻,在慈禧太后倒不以為忤,只是“人心離散”這句話,覺得非常刺耳。她以為改行官制為立憲的初步,已大大的順應民意,何來“人心離散”之說?因而正色問道:“何至於'人心離散'呢?你有什麼證據?詳細回奏!” “天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假如這裡有兩座御案,一好一壞,皇太后是要好的,還是壞的?” “那還用說,當然是好的。” “這就是人的心理。”岑春煊說:“當今政治改良,固然可以收攬人心,無奈改良是假的。”

這句話又惹慈禧太后生氣了,大聲問道:“改良還有假的,這是怎麼說?” “皇太后自然是真心想改良政治,不過以臣觀察,奉行之人,實有欺矇朝廷,不能認真改良的確據。臣前在岔道行宮時,蒙皇太后垂詢,此仇怎麼才能報?臣回奏'報仇必須人才',培植人才,全在學校。以後蒙特簡張百熙為管學大臣,足見皇太后是真心想培植人才。可是回鑾至今,已經七年,學校課本,還沒有審定齊全,其他就不必問了。” “這也不過是個偶爾的例子而已。” “臣再舉個例。”岑春煊直挺挺地跪在那裡,頭仰得很高,是犯顏直諫的姿態。 “前奉上諭,命各省辦警察,練新軍。詔旨一下疆臣無不踴躍從事,但辦事先要籌款,今天加稅捐,明天加釐金,搜刮不窮,百姓怨聲載道。如今真的刷新政治,取之於公,用之於公,百姓還可以原諒一二,那知現在不但不能刷新,反較以前更加腐敗,言之可嘆!” “這話,”慈禧太后看他神態憨直,反倒和顏悅色地問: “你又有什麼根據呢?” “臣無根據,不敢妄奏。從前賣官鬻缺,還是小的,現在內而侍郎,外而督撫,都可拿錢買到。醜聲四播,政以賄成,所以臣說改良是假的。”說到這裡,岑春煊突然問道:“皇太后可知道出洋的學生有多少?” “我聽說到東洋的,已有七八千。”慈禧太后答說:“到西洋的,我不知道數目,想來已有好幾千。” “是,以臣所聞,亦是如此。”岑春煊略停一下,一口氣說下去,“古人以士為四民之首,因為士心所向,民心皆從。這些留學生出國已經好幾年,等他們回國一看,政治這樣腐敗,一定會大聲疾呼,主張改革,一唱百和,那就是人心離散之時。到此地步,臣……臣不敢想,不忍說了。” 說到最後,大有哽噎的模樣。慈禧太后聽他說到留學生如此可畏,本已動容,再看到他這近乎聲淚俱下的詞色,不覺悲從中來,抽出白紡綢繡紅花的手絹,不住擤鼻子。但皇帝的表情不同,非但並無哀戚之容,相反地顯得相當興奮,他那灰不灰、黃不黃的臉色,出現了難得一見的紅暈。不過心中因為久未聽得如此犀利的批評而感到痛快,所能現於形色的,亦僅此而已。 “我好久沒聽到你的話了,想不到時政敗壞到這個樣子!”慈禧太后指著皇帝說:“你問皇上,現在召見臣工,不論大小,就是知縣亦常召見,總是勉勵大家,要激發天良,實心任事。 萬想不到,竟沒有人會感動! ” “大法才能小廉,慶親王奕劻既貪且庸,身為元輔,已然如此,如何還能責備他人?” 慈禧太后一愣,感覺中從未有人敢這樣攻擊一位親王,所以一時竟無從置答,定定神才想起有一句該問:“你說慶王貪,有什麼證據?” 此一問在岑春煊意料之中,隨即答說:“納賄之事,唯恐不密,授受之間,雙方都不肯落下憑證的。不過,臣記得在兩廣總督兼管粵海關任內,查得新簡出使比國大臣周榮曜,本來是粵海關的書辦,侵蝕洋藥項下公款兩百多萬銀子,奏參革職拿辦。那時慶王正管外務部,週犯出使,就是他保的,這不是受了賄,是什麼?” 這重公案,慈禧太后是記得的,也想起李蓮英為他辯解的話,隨即說道:“奕劻人太老實,是上人的當。” “當國之人,何等重要?豈可以上人的當來作為辯解?”岑春煊簡截了當地說:“此人不去,紀綱無從整頓。”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姑且問道:“懿親之中,少不更事的居多,有什麼人能接他的手,你倒不妨保薦。” 這話頗出岑春煊意外,不過他也很機警,從來君臣召對,往往在一兩句話上判榮辱。此是何等大事,萬萬不可孟浪! 想停當了,便即答說:“軍機大臣乃皇太后、皇上特簡之員,臣何敢妄保?這次蒙皇太后、皇上垂詢時政,是以披肝瀝膽,不敢一毫隱瞞。” “我知道,我知道!”慈禧太后連連點頭,“你的忠心,我是早就知道的。你還有什麼話,儘管從實回奏。” 見此光景,岑春煊心知時機成熟了,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臣自上海動身時,想到應奏的事極多,而牽涉慶王奕劻,關係重大,不得不進京面陳。如今雖蒙皇太后、皇上詳細詢問,還覺得未盡所懷,馬上又要遠赴四川,不知陛見何日。臣實不勝犬馬戀主之情。”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四川路又遠,來去又不便,怎麼得想個法子,把你調在近處,我們君臣才常有見面的機會。” 聽得這一說,岑春煊連連碰頭,“蒙皇太后、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臣粉身碎骨,難以報答。”他略略提高了聲音說:“以臣私心,實在想留在京里,為皇太后、皇上做一條看家的惡狗。” 如此自譬,真是近乎愚忠了!慈禧太后大為感動,“岑春煊,你的話說得太重了!”她說:“我們母子西巡的時候,如不是有你照料,那有今天?我常跟皇上說,總別忘了岑春煊!說實話,我久已拿你當親人看待。近幾年你在外面帶兵剿匪,這都是別人辦不了的事,所以我不能把你帶進京來。我這個意思,你應該知道。” “是!”岑春煊答說:“臣豈不知受恩深重,內外無別?不過譬如種樹,臣在外面,不過修剪枝葉,樹的根本,是在政府。倘或根本上讓人把土挖鬆了,枝葉再好,經不起大風一起,根本推翻,樹都倒了,枝葉再好有何用處?臣想留在京里,就是想替皇太后、皇上在根本上下點工夫。” “你說得不錯!”慈禧太后下了決心,“好在四川現在安靜了,我亦希望你在京里辦事。明天就有旨意,你先下去吧。” 第二天果然有了上諭,以盛京將軍趙爾巽為四川總督,岑春煊內調為郵傳部尚書,原任尚書張百熙二月間出缺,由瞿鴻璣的安排,派林紹年署理,此時讓出來亦是件順理成章的事。奕劻大起戒心,但看岑春煊正紅得發紫,料知反對不掉,反而很熱烈地表示贊成,而且一回到軍機處,立即派人持著他的名片,到廣西會館去報信道喜。 可是岑春煊卻不領這個情,謝恩的折子未上,先遞牌子請見慈禧太后。只碰頭,不稱謝,開口說道:“本部侍郎朱寶奎,市井小人,只為善於鑽營,才能承辦滬寧鐵路,勾結外人,吞沒巨款,拿昧心錢賄賂軍機處,才能當上郵傳部侍郎。 如果該員在部,臣實在羞與為伍。 ” 慈禧太后大為詫異。她當然知道,岑春煊所說的“軍機處”,其實只是指慶王奕劻,因為朱寶奎出於奕劻的保薦,同時也相信岑春煊所言不虛。朱寶奎能躋身卿貳,她亦聽人說過。造滬寧鐵路借的是英國的款子,先借三百二十五萬鎊,工程未半,經費花得光光,只好續借六十五萬鎊。借款的合約,比那一條鐵路都來得苛刻。最吃虧的是,借款合約一成立,便須設立總管理處,委員共五名,中、英各二,但總工程師為當然委員,以二對三,中國變成少數,大權全落英國之手。此事由盛宣懷創議,亦由盛宣懷經手,而從中奔走牽線的就是朱寶奎,岑春煊說他“勾結外人,吞沒巨款”,事原不假。 “朱寶奎真有劣績,當然應該革職。”慈禧太后問道:“總得有個罪狀,才可以明白降旨!” “就說是參好了。” 慈禧太后想一想答說:“好吧!就照你的意思。” 有此承諾,岑春煊方始正式謝恩。等他回寓所不久,便有上諭:“據岑春煊面奏:郵傳部左侍郎朱寶奎聲名狼藉,操守平常。朱寶奎,著革職。” 這一下震動了九城,無不詫為奇事。各部的尚書、侍郎同稱“堂官”,並非長官與僚屬。而岑春煊以未到任的堂官,竟能劾去已在職的堂官,真是聞所未聞的新聞。 岑春煊當然得意極了!而大驚失色的當然是慶王奕劻。尤其使他難堪的是,同時還有一道上諭,派他管理陸軍部,責成他整頓一切,而緊接著有一段話:“現在時事艱難,軍機處綜司庶政,所有各衙門事務,該王大臣皆應留心察核。嗣後內外各衙門務當認真辦事,倘再因循敷衍,徇私偏執,定予一併嚴懲!”就連奕劻一起罵在裡頭了。 這道上諭是瞿鴻璣主稿,輕描淡寫的“一併”二字,等於一個信號,圍剿奕劻的時機已經成熟了。於是,當夜便有人將早就擬好的一個奏摺,重新修改繕正,第二天遞了上去。 此人叫趙啟霖,字芷孫,湖南湘潭人,光緒十八年“劉可殺”一榜的進士,點了庶吉士,改為御史。由於同鄉的關係,趙啟霖跟瞿鴻璣很接近,是在門生之列。從回鑾以後,出“欽命題”以及各種考試,常由瞿鴻璣主持,所以稱他“老師”的人很多。 這趙啟霖平時侍坐,常見瞿鴻璣一提起奕劻的細大不捐,袁世凱的攬權跋扈,總是痛心疾首的模樣,而提到岑春煊,則讚許他清剛質直,因而默喻於心。從段芝貴獻美得官的新聞一傳,他就決心以白簡搏擊,瞿鴻璣勸他稍安毋躁。及至岑春煊進京,看他竟有如此的聲威,方始恍然,原來“老師”早有安排,而此刻是作桴鼓之應的時候了! 御史的奏摺,稱為“封奏”,其實奏摺無不固封,輾轉遞至內奏事處,用黃匣呈上御前,親自拆閱以後,才發交軍機處按規制處理。只是彈章特稱“封奏”,關防格外嚴密,慈禧太后拿趙啟霖的奏摺,才看了兩行,不覺精神一振,因為段芝貴的事,她隱約有所聞,老想問一問,卻無人能知其詳,這個奏摺恰好能滿足她的好奇心。 於是,她親手將燈移一移近,從頭看起。 “東三省改設督撫,原以根本重地,日就阽危,朝廷銳意整飭,特重封疆之寄,冀拱衛之功。不謂竟有乘機運動,夤緣親貴,如署黑龍江巡撫段芝貴者! 臣聞段芝貴人本猥賤,初在李經方處供使令之役;經在袁世凱府中聽差,旋入武備學堂,為時未久,百計夤緣,不數年間由佐雜至道員,其人其才,本不為袁世凱所重,徒以善於迎合,無微不至,雖袁世凱亦不能不為所蒙。 上年貝子載振往東三省,道過天津,段芝貴复夤緣充當隨員,所以逢迎載振者,更無微不至,以一萬二千金於天津大觀園戲館,買歌妓楊翠喜,獻之載振,其事為路人所知。復從天津商會王竹林借十萬金,以為慶親王奕劻壽禮。人言藉藉,道路喧傳,奕劻、載振等因為之蒙蔽朝廷,遂得署理黑龍江巡撫。不思時事艱難,日甚一日!我皇太后、皇上宵旰焦慮,時時冀轉弱為強。天下臣民稍有人心者,孰不仰體深宮憂勤之意?在段芝貴以無功可紀,無才可錄,並未曾引見之道員,專恃夤緣,躆躋巡撫,誠可謂無廉恥。 在奕劻、載振父子,以親貴之位,蒙倚畀之專,唯知廣收賂遺,置時艱於不問,置大計於不顧,尤可謂無心肝。不思東三省為何等重要之地,為何等危迫之時,改設巡撫為何等關係之事!此而交通賄賂,欺罔朝廷,明目張膽,無復顧忌,真孔子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矣! ' 旬日以來,京師士大夫晤談,未有不首先及段芝貴而交口鄙之者!若任其濫綰疆符,誠恐增大局之阽危,貽外人之訕笑。臣謬居言官職,緘默實有所不安,謹據實糾參,應如何懲處,以肅綱紀之處,伏候聖裁。 ” 原來有這樣的內幕!慈禧太后想起岑春煊前幾天對奕劻的攻擊,毫不遲疑他用朱筆評了兩個字:“徹查”!同時將原折從“以一萬二千金”至“以為慶王奕劻壽禮”這一段文字旁邊,密密加點,表示徹查者何事。 這是頭一天晚上看的奏摺,第二天凌晨由執班軍機章京向內奏事處領去,名為“早事”,向例由領班大臣先看。但瞿鴻璣久在軍機處“當家”,可以不顧此例,看到趙啟霖這個折子,微微一笑,聲色不動地靜等慶王奕劻到來。 其實慶王奕劻已得信息,是由李蓮英傳來的。慈禧太后這天起身,神色頗為不愉,李蓮英從她口風中得知其事,悄悄告訴了大格格——榮壽公主。她跟李蓮英對慈禧太后的看法,與眾不同,他們從未期望慈禧太后會成為“女中堯舜”的宋朝宣仁太后,可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女皇帝武則天,他們只把她看成當了幾十年的家,至今仍非她才能約束一大家子人的一位老太太,不管別人怎麼說,反正辛苦了一輩子,至今年過七十,猶須事事操心,那還不該讓她過幾年舒服日子? 因此,大格格與李蓮英在宮中上下聯絡,務求安靜,尤其不可惹慈禧太后生氣,如今眼看要起大風波,當然得趕緊想法子平息。因此,大格格同意李蓮英的主意,把這個消息託內務府大臣世續轉告奕劻,讓他自己早自為計。 奕劻當然震動了!一面托徐世昌與那桐料理其事,一面趕進宮去,在轎子裡心問口、口問心地決定了自己的態度。 因為如此,到得軍機處,看到了趙啟霖的奏摺,還能夠保持平靜。 “子玖!”他說,“既有朱筆'徹查',我應該迴避,這件事就拜託足下主持了,今天我已不便再上去,請你在兩宮面前代為聲明。” 瞿鴻璣沒有想到他竟有這樣子的沉著,神色肅穆地想了一會答說:“王爺的處境,確實很尷尬,有話我可以代奏。” “我沒有什麼話,隻請皇太后、皇上簡派大員徹查。” “王爺看派什麼人好?” “這,”奕劻搖搖頭說:“我不便表示意見。” “那麼,”瞿鴻璣又問:“上頭如果問到段芝貴,該怎麼答奏?” 奕劻將原奏又拿起來看了一回,方始答說:“段芝貴是有功之人,出身不高,是另一回事。日俄戰爭那兩年,陪北洋的日本顧問,到火線去過好幾次,關外的情形很熟,跟日本人也有交情。” 略停一下,奕劻再說:“徐菊人跟我商量,說這新設督撫,日本跟俄國一定處處跟中國為難,將來的糾紛必多,交涉也很難辦,總得人地相宜才好。奉天借重唐少川,就是為此,黑龍江派了段芝貴也是這個意思。如今既然有人參了,我亦不能再說什麼,請旨辦理就是。” “是了!請旨辦理。” ※ ※ ※ “這段芝貴到底是什麼人?”慈禧太后問。 “據慶親王說,是有功之人。”瞿鴻璣將奕劻的話說了一遍,加上自己的意見:“但如進用不以其道,怕從此開了幸進之門,關係不淺。” “你說進用不以其道,是說段芝貴真的行了賄?” “不是!臣不敢這麼說。”瞿鴻璣答說:“段芝貴沒有補過實缺,亦沒有送引見,就派任巡撫,過去尚無其例。” “是啊!”慈禧太后說:“道員放缺,都要先引見,如今居然有我跟皇上都沒有見過的巡撫,這不叫人奇怪?既然如此,應該先撤他的藩司。” “是!”瞿鴻璣問道:“朱筆'徹查',照規矩,至少簡派一位親王,一位大學士,請皇太后、皇上的旨意。”慈禧太后略略想了一下吩咐:“派醇親王跟孫家鼐好了。” 瞿鴻璣承旨退了出來,就在乾清宮西面,專為軍機休息用的板屋中,擬了兩道上諭。一道是:“段芝貴著撤去布政使銜,毋庸署理黑龍江巡撫。”一道是:“御史趙啟霖奏,新設疆臣,夤緣親貴,物議沸騰,據實糾參一折,據稱段芝貴夤緣迎合,有以歌妓獻於載振,並從天津王竹林借十萬金為慶親王壽禮等語,有無其實,均應徹查。著派醇親王載灃、大學士孫家鼐確實查明,務期水落石出,據實復奏。” 寫完又檢點了一番,正要裝匣遞上時,太監來宣召,指定只要瞿鴻璣獨對。原來慈禧太后心細,想起段芝貴既已無庸署黑龍江巡撫,遺缺便應另覓替人,要問的便是這件事。 瞿鴻璣當然也曾想到這一點。本意要問一問徐世昌,另外照規制開列“一正兩陪”的名單,聽候朱筆圈定。如今慈禧太后既已問到,不能無以為答,同時也覺得這正是為自己增添聲威的好機會,所以略想一想,便即答說:“江西藩司程德全,曾任吉林濱江道,資歷相當,人地相宜,可否請旨簡派?” “程德全?”慈禧太后問道:“是四川人嗎?” “是,他是四川雲陽人。” “什麼出身?” “記得是廩生出身,他久任外官,很能實心任事。”瞿鴻璣緊接著說:“他當濱江道,正是日俄戰爭的那兩年,日本追俄國軍隊,打算開砲,程德全怕傷了百姓,拿身子擋住砲口不讓開,日本軍只好依他。” “這樣說起來,真是個好官。難得!難得!”慈禧太后讚歎不絕地:“就派他去。” 於是又補了一道以程德全署理黑龍江巡撫的上諭,隨即發了下來。奕劻一看段芝貴的處分,冷笑說道:“還好,不是解任聽勘。” 話一出口,不免失悔,何必有此為段芝貴不平的語氣?好得瞿鴻璣不在面前,牢騷也大可不必再發,當下起身就走,趕回府找那桐跟徐世昌去商量。 ※ ※ ※ “不會有什麼風波,王爺請放心!”那桐安慰地說:“燮老中正和平,醇王決不會有意見,事情不難辦,只是王爺的面子上難看了一點。” “這時候還管面子不面子!”奕劻問道:“孫燮臣那裡,是不是該招呼一下?” “是!我跟菊人商量過了,他去最好!” “對了,菊人辛苦一趟吧。你去比較不落痕跡。拜託!拜託!” “王爺言重了。”徐世昌說:“原是義不容辭的事。只是如何說法,先得跟王爺請示。” 這有點故意作難的意味,奕劻不免尷尬。照道理說,既然有求於人,便當開誠相待,然而納賄十萬之巨,說來自覺汗顏。因而訥訥然地把張老臉漲得通紅。 見此光景,那桐替他解圍,“菊人,”他說:“君子可欺其以方。” 這意思是在孫燮臣——文淵閣大學士孫家鼐面前,來個概不承認。不過徐世昌不會那麼傻,表面上點頭同意,心裡已經想好了說法,孫家鼐問起案情,只回他一個“不知其事”就是。 “還有件事呢,唉!”奕劻重重地嘆氣:“這個畜生,替我惹多少禍!” “畜生”當然是罵載振,“還有件事”便是載振納寵那件風流公案。那桐答說:“這更不必王爺費心,把人送走就沒事了。” “喔,”奕劻問道:“回天津?” “是!” “可是……” “王爺,”那桐知道他的意思,“當然會有妥當的安排,足能遮人耳目。” “那好!實在費心了。”奕劻不勝傷感地說:“七十之年,遭此奇辱,想想這口氣真咽不下。琴軒,你看著好了,京里只怕從此要多事了。” “也不盡然!”那桐毫不在乎地說:“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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