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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瀛台落日(7-1)

慈禧全傳 高阳 10032 2018-03-14
盛筵未半,戲也只聽了兩出,袁世凱與徐世昌便相偕辭去。為了尊重載振的身分,袁世凱事先吩咐:總督動止的儀注,諸如“站班”、“鳴炮”一律不用。到得載振面前,彎著腰低聲說了兩句客氣話,悄悄退下。載振反客為主,直送到滴水簷前,經袁世凱再三辭謝,方始轉身迴座。 時間拿得很準,等袁世凱一走,孫菊仙的一出《上天台》已到尾聲,接著便是楊翠喜的《三本虹霓關》,一出場便向載振飛了個媚眼,到得與王伯黨眉來眼去時,眼風亦總照顧著台下首座的貴人,將載振看得停杯不飲,眼都直了。 見此光景,段芝貴與“忝陪末座”的王錫瑛作了個會心的微笑,隨即又向貼身聽差作了個手勢,抬來一籮筐簇新的龍洋,五十枚一封,共計四十封。 戲一完,載振鼓掌喝彩,段芝貴便大聲宣布:“振貝子放賞!”

語聲一落,四名穿藍布大褂,戴紅纓帽的聽差,將籮筐飛也似地抬到台前,立即動手拆開龍洋的封皮,往台上一撒,但見銀光耀眼,滿台響聲,“嘩啦、嘩啦”地響過好一陣,方始住手。 其實,響得雖熱鬧,只拆了十封,段芝貴便又高聲說道: “振貝子吩咐,再賞楊翠喜五百兩!” 於是響聲又起。這齣戲的腳色與文武場面已一字排開,等放賞完了,就在台上請安,打鼓佬扯開嗓子高喊:“謝賞!” 等清檯面,撿完了一千個銀洋,楊翠喜已卸了裝,由王錫瑛陪著,單獨來謝載振。 “謝謝振大爺!”楊翠喜一面盈盈下拜,一面說道:“你賞得太多了!” “不多,不多!”載振笑道:“你唱得實在好!” “多謝振大爺誇獎。”楊翠喜站起身來,走到載振身邊,提壺替他斟滿了酒。

“你敬振大爺一杯!”段芝貴說。 “是!”楊翠喜拿起載振面前的酒,一飲而盡,接著又斟滿,方始說一句:“振大爺請。” 那細瓷酒杯邊沿,留著濃豔的朱痕,載振毫不遲疑地,連酒帶楊翠喜的口脂,一起吞入喉中了。 這時已有聽差端來一張方凳,楊翠喜在王錫瑛手勢暗示之下,坐在載振的身後,低聲問道:“振大爺是那天到的?” “今天剛到。”載振半側著身子跟她答話,同時開始細細打量。 在載振眼中,楊翠喜占得三個字:黑、白、活。黑的是眉發,白的是皮膚,活的是眼睛。想到她在《小放牛》中的身段,嬝娜腰肢,靈活非凡,不由得便湧起無數綺念,竟有些心跳氣喘了。 老於花叢的段芝貴,能從他的眼裡看到心中,隨即說道:“貝子只怕有點兒倦了。這裡另外備有休息的地方,很隱秘的。”

最後四個字說得很輕,但很清楚,載振會意欣然。 “是有點兒倦了。”他說:“能略微躺一躺最好。” “是!我來引路。” 於是段芝貴引著載振離席,楊翠喜起身目送,“臨去秋波那一轉”在載振心中便彷彿聽得她在說:“大爺先請,我馬上就來。” ※ ※ ※ 這是特為佈置的一間臨時藏嬌之處,一個小小的院落,南北相對,各有三間平房。南屋漆黑,北屋卻是燈火通明,掀開棉門簾,暖氣撲面,滿室如春,立刻就覺得皮袍子穿不住了。 “好暖和!”載振四面看了一下,感覺屋中似乎少了一樣東西,想一想才記起,北方入冬,沒有一家不生火爐的,只要一進屋就看得見,唯獨此屋不然,所以他奇怪地問:“爐子生在那兒啊?” “沒有生爐子。”段芝貴說:“是用得洋人的法子,安上暖氣管子,比爐子來得乾淨,也沒有火氣。”

“喔!”載振問道:“暖氣從那兒來呢?” “外面用鍋爐燒水,用管子把熱氣接進來就是。” “這好!”載振毫不思索地說道:“府裡也得裝。香巖,這件事,就託你了。” “是!馬上就辦。貝子請里屋坐。” 段芝貴一面說,一面掀開西屋的門簾,一個梳著條長辮子,約莫十八九歲的丫頭,當門請了個安,笑吟吟地喊一聲: “振大爺!” 載振的感覺立刻又不同了,似乎到了八大胡同第一流的滑吟小班裡。跨進去一看,靠裡擺一張大銅床,衾枕俱全,床前是梳妝台,對面壁上懸著一堂屏條,題名《四美圖》,是乾嘉時仕女名家改七薌的手筆。靠窗擺一張條案,不過上面不是花瓶、香爐之類的陳設,而是乾濕果子、各種洋酒。此外屋子正中還有張通稱為“百靈臺”的獨腳圓桌,雖是紫檀大理石的桌面,但摸上去濕潤如玉,自然是因為有暖氣管子的緣故。

“她叫錦兒。”段芝貴指著丫頭對載振說“讓她招呼吧!我不打攪了。” “費心,費心!”載振說:“我息一會就出去。” “請貝子儘管休息,外面我會安排,就說貝子已經回行館了。護衛隨從,我亦會好好招呼,不必讓他們等了。到時候,我親自送貝子回去。” “那可是再好也沒有!”載振再一次拱手道謝:“一切費心,領情之至。” “不敢當,不敢當!”段芝貴請安回禮,然後退後兩步又關照錦兒:“你可好好招呼。” “是!”錦兒答應著,轉臉說道:“振大爺,寬寬衣吧!” “對了!”載振說道:“你叫人把我的衣包拿來。” 達官貴人出門,照例有貼身聽差,攜著衣包,以便飲宴時換著便衣,如逗留時間較長,或者“三、九月,亂穿衣”的天氣,攜的便衣還不止一套。至於載振之流的頭號絝褲,半天作客,要帶個大衣包,因為不定玩什麼,譬如興致來了,粉墨登場,戲眼裡面就得看天氣襯緊身的短衣,就是不玩什麼,文文靜靜地飲酒談心,到了時候,也得換套同樣質料的衣服,顏色、花樣粗看無異,細察才知不同,譬如“歲寒三友”的花樣,梅花必已由蓓蕾變為盛開。這也是“擺譜”,不過擺在暗處,就比明擺更透著高一等了。

段芝貴辦這趟差,是有整套佈置的,載振的衣包早已取來了,錦兒伺候著為他卸去紫貂“臥龍袋”狐嵌皮袍,換上一套夾襖褲,外罩一件極薄的絲綿袍。更衣既罷,滿身輕快,載振走到條案邊,親自倒了半杯白蘭地在敞口的水晶大酒杯中,雙手捧著,一面搖晃,一面慢慢吸飲,視線卻只隨著錦兒的身影在轉。 “你今年多大了?” “一過年就是整數了!”錦兒答說,同時轉過身來。勢子太猛,長長的辮子一甩,幾乎打著載振的眼睛。 “這麼說,今年十九。”載振問道:“可有了婆家?” “不知道。”錦兒的聲音很低、很快,而且又回身去做事了,抹淨百靈臺,安設杯筷,共是兩副。 “怎麼?”載振笑著問:“錦兒,你打算陪我喝喝酒?”

“錦兒那有這個福氣。” “我看你長得很體面,是挺有福氣的樣子,我替你做個媒好不好?” 說著,載振一手將她拉過來,一手放下酒杯,便去摸她的臉。錦兒掙扎著,但只是用手護著她的頭髮,怕碰毛了。 “你乖乖的,讓我香一個。”載振抓著她的弱點威脅:“不然,我弄亂了你的頭髮!” 錦兒無奈,閉著眼,撮起嘴唇,讓他親了一下,然後一躍而起,遠遠躲開。 載振哈哈大笑,從荷包裡摸出一枚金錢,揚一揚說:“來! 給你。 ” 錦兒遲疑了一下,終於走了過來,載振拉住她的手,把金錢塞在她手心裡,沒有再羅嗦。 “是金的不是?” “你連金子都分辨不出來?” “不是分辨不出。”錦兒說道:“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錢。”

“別說是你,就大官兒家的太太、小姐也沒有幾個人見過。 這是宮裡老佛爺用來賞人的。 ” “原來是老佛爺賞的!”錦兒既驚且喜,“老佛爺賞了振大爺,振大爺你又賞給我,是不是?” “也可以這麼說吧!” “那,我可真是夠面子了!”錦兒把那枚金錢,緊緊合在雙掌之中,笑著說道:“我得拿回家,讓我娘供在佛堂裡。” 聽這一說,載振打算再給她一個,剛要伸手去探荷包,只聽外面有腳步聲響,接著有人輕聲說道:“你自己進去吧!好好兒伺候,有你的好處。” 語聲未完,錦兒已搶上去打簾子,載振定睛注視,但覺一片艷光,令人不可逼視。楊翠喜進屋,先跟錦兒道謝:“謝謝你。” 錦兒微笑不答,只推一推她的身子,於是楊翠喜才轉臉對著載振。未曾說話,先抿嘴笑一笑,頰上出現兩個極深的酒窩。

“你一定會喝酒。來!”載振指著條案說:“你愛喝那一種,自己挑。” “我那兒會挑?我也不會喝酒,捨命陪君子,有那味兒淡一點的,勞振大爺的駕,給我來一小杯。” “最淡的就是葡萄酒,紅、白兩種,你愛那一種?” “我說不上來。”楊翠喜看著那些洋酒說:“紅的、綠的、黃的、白的,把我眼都看花了。” “要不你來杯薄荷酒。” 載振從葫蘆形的酒瓶中,倒了一杯翠綠的薄荷酒遞給楊翠喜。錦兒已將果碟子移到百靈臺上:“楊姑娘陪振大爺到這兒來喝吧!”她說,“有幾樣熱菜,我去端了來。” 說完,長辮子一甩,錦兒掉身而去。楊翠喜便放出渾身解數,伺候載振喝酒。等四個熱炒,一個白魚紫蟹火鍋都端了上來,錦兒又有話了。

“楊姑娘儘管陪振大爺慢慢兒喝,我在對面屋裡。”她指著屋角一根絲繩子說,“招呼我,拉鈴就行。” 於是長辮子一甩,雙扉緊合,錦兒翩然消失。楊翠喜便將門閂插上,等回過身來時,為載振迎面一把抱住,倒嚇了一跳。 “我的大爺!”她嗔責地,“你摸摸,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你的膽子真小。”載振卻之不恭地去摸她的胸前,如磁引鐵,那隻手就此粘住在她胸前。 “是不是,心跳得很厲害?”楊翠喜背一躬,手一撐,從他懷抱裡脫出身來,“大爺,你不要喝酒嗎?請這兒來坐。” “酒是要喝,得有個喝法。你依我的法子我才喝!” “喝酒還有法子?” “當然!”載振涎著臉說:“賞我一個皮杯,怎麼樣?” 楊翠喜搖搖頭說:“我不會!” “容易得很,我教你!” 說著含了一口薄荷酒,將嘴唇湊過來,要哺到她嘴裡。楊翠喜不願,載振便用強。兩個人扭來扭去,扭到床上,到底讓他灌了她一個皮杯。 “這你該會了吧?”載振笑道:“剛才算我敬你,這會該你回敬了。” “我不來!”楊翠喜裝作受了委屈似的,“倒不如不要你教,這麼一來一往,搞成兩個,我太吃虧了!” “就要兩個才好!”載振甩掉腳上的拖鞋,順勢飛起一腳,踢得帳鉤一聲響,半邊帳門隨即卸了下來了。 ※ ※ ※ 聽完段芝貴的話,袁世凱沉吟好一會,方始開口:“振貝子要你當隨員,自無不可,如說要保你補個實缺,也還不難。至於一省巡撫,我看你不但所望過奢,而且近乎夢想了。” “回大帥的話,事在人為。只要大帥肯栽培我,一定可以成功。” “我怎麼栽培你?”袁世凱說:“我不能為你去討個沒趣。 你知道的,我不能再碰釘子了。 ” “當然不敢讓大帥去討沒趣,碰釘子。我的意思是:第一、請大帥讓我去試一試;第二、倘或慶王問到大帥,求大帥說兩句好話。” “如果問到我,當然替你說好話。”袁世凱答說:“你願意試一試,我更不必攔你。不過,我看你是枉費心機。” 聽這一說,段芝貴笑嘻嘻地請個安說:“只要大帥准我去試一試,就行了。” 辭出北洋衙門,段芝貴隨即去訪王錫瑛。在座還有個姓王的,名叫王賢賓,字竹林,底子是個候補道,分發河南,也是走了段芝貴的門路,得以由北洋調用,現充商務局總辦。北洋衙門凡是不能出公帳的開銷,都由王賢賓設法向商家去攤派,算得是段芝貴的一個財東。 “大帥已經點頭了。”段芝貴很興奮地說:“就看兩位老得怎麼捧我了!” “翠喜的事,歸我負責。”王錫瑛答說:“我已經跟她的養母說過,獅子大開口要三萬銀子,慢慢兒磨吧!” “也不能太慢……。” “請放心!”王錫瑛搶著說:“我有把握,反正振貝子從關外回來,事情必已成了。” “還有一點,”段芝貴又說,“振貝子對錦兒亦很中意,最好一起辦。” “這怕有點難,不過總有辦法好想,大不了多花幾吊銀子。” “對了!請你多費心。”段芝貴轉臉問道:“竹林,你這面怎麼樣了?” “這個數目是大了點。”王賢賓情商似地:“香公,能不能少一點?” “少是決不能少!少了不管用,等於扔在水里。”段芝貴想了一下說:“我也知道數目是大了點,這樣吧,一半作為我暫借如何?” “只要有,香公的事,還能不盡心?實在是銀根緊,利息又重,要藉都很為難。” “談到利息就好辦了。准定我借一半吧!來,來,我立筆借據,益孫做見證。” “益孫”是王錫瑛的別號,他當然幫助段芝貴,毫不遲疑地說:“好!我做見證。”說著,便親自去揭開墨盒,等段芝貴來,寫借據。 “益孫,”段芝貴說,“你替我寫,我親筆簽押就是。” 於是王錫瑛取一幅花箋,提筆寫下一張借據:“借到庫平五萬兩整,以供籌建行省之用,盡本年一年內完清不誤。”接著段芝貴坐下來簽押,所署的銜名是:“黑龍江巡撫段芝貴。” 這近乎兒戲了!然而此又是何事,而可兒戲?王賢賓聽說過,買槍手中舉人,酬金是一張借據,署名“新科舉人”某某,槍手有功,自可憑據索債,否則“立據人”既非“新科舉人”,這張借據自當視之為偽造。如今段芝貴略師其意,寫下這麼一張借據,看他下筆略無踟躕,竟是十拿九穩的模樣,王賢賓不覺大受鼓舞,決定投注大賭一次。 因此,當段芝貴將這張借據遞過來時,他斂手不接:“香公簡直罵人了!承香公抬舉,我怎麼樣也得把那個數兒湊出來。”他故意想了一下說:“家母手裡有三萬銀子,是打算將來捐一品誥封用的,我跟家母去商量,先挪了來湊數再說。” “這就承情不盡了。”段芝貴說:“請轉告令堂,一品誥封,我包她老人如願。竹林,跟你說實話,東三省不設省則已,設省,少不了有我一個巡撫,那時你跟益孫倆,要什麼差使,隨你們自己挑。” 這個願心一許,王賢賓更為起勁,多方張羅,湊足了十萬銀子去複命。段芝貴做事倒也有分寸,仍舊請王資賓保管,因為這筆巨款是送奕劻的壽禮。明年二月二十八,是他七十整生日,為時尚早。當然,也要看看情形,萬一東三省改制一事,不易實現,這一大筆銀子就不妨省下了。 ※ ※ ※ 徐世昌與載振出關不久,王錫瑛就跟楊翠喜的養母談好了,身價銀子一萬二千兩。另外打首飾、做衣服,連帶買房子、置家具,總共花了兩萬銀子,為載振在天津築成一座金屋。 這一切都故意不讓載振知道,因此等他回天津,在北洋總督衙門吃了袁世凱的洗塵酒,送到行館時,不覺詫異。因為桌椅床帳,式式皆新,而顏色十分俗氣,大紅大綠,似乎只有在洞房中才有這樣的佈置。 “這是什麼地方呀?” “振大爺怎麼連自己的小公館都認不出來?”王錫瑛賠著笑說。 載振一時被蒙住了,正在咀嚼他這句話時,只見屏風後閃出一條影子,人面未見,辮梢先揚,這下他恍然大悟了。 “原來是錦兒!” “大爺可回來了!”錦兒請個安,走過來接過載振手中的帽子,特意看一看說:“大爺又黑又瘦,可知是吃了辛苦了。” 載振想伸手摸她的臉,顧忌著有客在,因而縮手。見此光景,段芝貴跟王錫瑛交換了一個眼色,取得了默契。 “振貝子請休息吧!”段芝貴說:“我明天再來請安。” “慢著!香巖,”載振一把拉著他說:“這是誰出的主意?” “主意是我出的,不過全仗他一手經營。”段芝貴指著王錫瑛說。 “效勞不周!”王錫瑛笑嘻嘻地躬身說道:“請大爺包涵。” 載振感動的心情,完全擺在臉上,躊躇了一下,拱拱手說:“多承費心,一切心照不宣。” 等客人告辭,錦兒掀開臥室的門簾,只見紅木梳妝台上,點著明晃晃的一對花燭,床沿上端坐著盛裝的楊翠喜,看見載振,慢慢站起身來,垂著頭,低聲說道:“拿紅氈條來!” 聲音雖低,載振聽得很清楚,知道這話是跟錦兒說的,拿紅氈來,自然是要行大禮,覺得大可不必。 “算了!算了!”他說:“明兒個進了京,給王爺、福晉磕頭就是。” “王爺、福晉面前,自然要磕頭,不過……。” 楊翠喜的聲音很低,說得“不過”兩字,再無下文。載振只以為自己沒有聽清楚,便追問著:“不過什麼?” “回頭再說吧!”楊翠喜顧左右而言他地:“錦兒,你還是把紅氈條拿來。” “不必,不必!” “大爺,你也別客氣了。頭一回,就受姨奶奶一個頭吧!” 一個辭、一個讓,虧得有錦兒從中撮弄,場面才不致太尷尬,等草草行了禮,錦兒卻又開口了。 “大爺,你也不能白受這個頭,是不是?” “是啊!”載振摸著額頭,茫然地問:“我該怎麼著呢?” 楊翠喜與錦兒看他那傻傻的神氣,不由得都“噗哧”一笑,這使得載振更糊塗了。 “大爺,”錦兒終於明說了,“給見面禮兒啊!” “喔!喔!”載振被提醒了,“事先不知道,沒有預備怎麼辦呢?” “原是個意思。大爺不拘什麼給一樣,有那麼一回事就行了!” 載振身上掛的小零碎不少,但金表之類,不是不宜於婦人佩戴,便是禮輕了些。想了一下,把在外國買的一個鑽戒,從小指上卸了下來,拉起楊翠喜的左手,親自替她戴在無名指上。 楊翠喜喜出望外,那枚戒指上的鑽石,足有黃豆那麼大,又經名工切割琢磨,“翻頭”特佳,只要一伸手,沒有一個人不是耀眼生花。楊翠喜不止想過一次,人生在世,能有一天戴上這麼大的一個鑽戒,那就真不算白活了。 夢想成真,反不易信,她定睛看一看鑽戒,又看一看載振,不自覺地問:“大爺,我在做夢不是?” “這算得了什麼!”載振話一出口,才想起語氣近乎輕視,怕傷了美人的心,便緊握著她的手說:“這個戒指才七克拉多一點,幾時我再替你買個大的。” “我都不知道再大是什麼樣子?”她將白得欺霜賽雪的一隻手轉動了兩下,望著晶光亂射的鑽戒說:“就這'翻頭',只怕瞎子也得睜開眼來看。” 載振正要答話,覺得眼前彷彿有影子閃動,這才意會到有錦兒在,急忙喊住她說:“錦兒,你別走,我有東西賞你。” “是!”錦兒站住腳,臉上綻開了笑容。 載振卻為難了,一時想不起有何物堪供賞賜之用,因而微帶窘笑地問:“你想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只要大爺給我一張紙。” “一張紙!”載振愕然,“什麼紙。” “契紙。” “是她的賣身契。”楊翠喜已知載振對錦兒亦頗眷戀,正好藉此將她攆走,還賣一個人情,所以不慌不忙地說:“錦兒是有婆家的……。” 原來錦兒是王錫瑛家僱用的一個丫頭,只為善伺人意,所以當時才派來招呼載振。及至一段兩王定計,為載振構築金屋,便仰承意旨,羅致錦兒為綠葉之助。錦兒是有婆家的,自然不願,王錫瑛託人去交涉,威脅利誘,費了好大的氣力,才以兩千銀子換得了錦兒父母蓋指印的一張賣身契,如今是存在楊翠喜手裡,也算得是她的嫁妝之一。 兩千銀子在載振是小事,已入樊籠一頭百靈鳥,讓它振翅飛去,卻有些捨不得。見此光景,楊翠喜故意說道:“大爺,我看這麼著,讓錦兒跟我姊妹相稱吧!” 一聽這話,載振知道自己的心事已為人窺破了,急忙掩飾地說:“不行,不行!我沒有那麼大的艷福。” “我是真心話!”楊翠喜特意再釘一句。 “我的話也不假。” “大爺真是這樣,那也就等於賞了錦兒兩千銀子。” “這不是兩千銀子的事,她的契紙還不知道在那兒呢?” “在我這裡。”楊翠喜脫口相答,立即開梳妝台抽斗,將一張墨跡猶新的契紙取了出來,交到載振手裡。 “好吧!”載振無奈,自嘲似地說:“這也算積了一場功德。” 說著,將錦兒的契紙就著燭火燒掉了。 這好像有點煞風景,但悵惘亦只是片刻間事,因為楊翠喜了解他此時若有所失的心情,加意賣弄風情,輕顰淺笑,處處有餘不盡,把載振的一顆心鼓盪得熱辣辣的,從來沒有那麼興奮過,繾綣終宵,直到第二天午後才見他露面。 這一天晚上少不得還有一番熱鬧,除了袁世凱與徐世昌,天津官場中夠得上跟“振貝子”說句話的官兒,差不多都到齊了,段芝貴還特意讓他的太太招呼楊翠喜。與載振關係特別密切的一些官紳,亦早由段芝貴分別通知,不妨帶女眷來賀喜。所以廳上筵開五席,裡面亦有兩桌堂客,個個濃妝豔抹,但誰也比不上楊翠喜的顏色,個個珠圍翠繞,但誰也比不上楊翠喜那隻七克拉的鑽戒來得令人眩目。這就不但楊翠喜始終有如夢似幻的感覺,載振亦是得意非凡,以致酩酊大醉,語無倫次,抱著段芝貴直喊:“二哥!” ※ ※ ※ 當載振沉醉在溫柔鄉時,袁世凱與徐世昌卻連日深談,決定了好幾件大事。徐世昌告訴袁世凱說,奉天官庫蓄積之富,出於任何人的想像,總數不下一千萬之多。只是盛京的官制特殊,既有六部,又有將軍,彼此不相統屬,如今六部雖裁,事權並不全歸於將軍,而官庫分散,度支出納並無一個綜其成的專官,所以東三省究竟有多少公款,誰也不知道。這次是徐世昌一處一處考查,暗中記數,才能探知底蘊。他本有意出任東三省第一任總督,至此心意益堅,坦率要求袁世凱玉成其事。 “當然,東三省有那麼多錢,與我姓徐的個人不相干。我只覺得東三省地大物博,頗有可為,不過開發非先下資本不可,既然有現成的財源在,為什麼不好好運用?”徐世昌又說:“北洋與東三省關係密切,只要東三省有辦法,首先北洋的協餉,是不必愁的了。” “我在北洋,只怕亦不久了。”袁世凱說:“不過於公於私,我都應該效勞。菊人,除了瞿子玖一關,要你自己設法以外,此外,都歸我負責。” “你有這句話,我的事可算定局了。”徐世昌略停一下說:“我想藉重唐少川,保他當奉天巡撫。第一、俄國、日本虎視眈眈,這個外交,非唐少川不能辦;第二、將來東三省大興鐵路,唐少川亦是內行,集事比較容易。” “唐少川對鐵路並不內行,內行的是梁燕蓀,這且不去說它。菊人,我倒想問,除了奉天以外,吉、黑兩省,你夾袋中有人沒有?” “沒有。”徐世昌說:“如果慰庭你沒有人,我想把這兩個缺留給大老跟瞿子玖。” “瞿子玖不會薦人給你的。如今你敷衍的不好,說不定連總督都保不住,敷衍得法,他不會薦個巡撫來製你的肘。這一點,菊人,你先得認清楚。” 徐世昌點點頭說:“我知道。東三省總督不是我,就是岑三。” “對了!岑三的事,我們回頭談,先說吉、黑兩省。”袁世凱略停一下說:“你留一個缺給振貝子好不好?”這話讓徐世昌不能不考慮了,想了打一會說:“我是在想,東三省初改官制,觀瞻所繫,必得很漂亮的人選,才能一新耳目,造成聲勢。如果振貝子夾袋中的人物,太不夠格……。”說到這裡,徐世昌突然頓住,然後做了個不顧一切的表情,“嗐,算了,我遵命就是。” 這是把情賣給袁世凱,意中已知段芝貴已取得袁世凱的支持,所以有此一番做作。見此光景,袁世凱當然要表示領情。 “說實話,段香巖頗有非分之想。”他說:“你幫他一個忙,就算幫我的忙。” “言重,言重!”徐世昌提醒袁世凱說:“幫香巖的忙,得打你這兒開始。” 接著話題轉向岑春煊,以靖匪為名,將他從兩廣調到雲貴,是極狠的一著棋,歷來掌權樞臣,擺佈封疆大吏,大致都用此手法。只要挾得動天子,諸侯無不俯首聽命,敢怒而不敢言,唯獨岑春煊是例外。 當然,他也還不敢公然抗旨,只是託病就醫,逗留在上海,至今兩月有餘,並無赴任的跡象,使得袁世凱越來越不安了。 “岑三決不肯到任,是很明白的事。”袁世凱說:“他敢於如此,一則自恃簾眷,再則有瞿子玖撐腰,也是很明白的事。如今猜疑的是,到底不知其意何居?菊人,你想過沒有?” 徐世昌當然想過。夠資格當東三省總督的,除了趙爾巽,就是岑春煊,趙爾巽輿情不洽,難與其選,唯有岑春煊才是勁敵。不過,他冷眼旁觀,認為岑春煊志在直隸,不得已而求其次才是東三省。如果自己搶先一步,把東三省拿到手,等於絕了岑春煊的退路,袁世凱的處境就更難了。 反過來說,袁世凱若是攻不倒,岑春煊督直不能,就會轉移目標到東三省。照此來看,他跟袁世凱休戚相關,唯有製服了岑春煊,大家才能安心。而製服岑春煊的法子,他一再盤算,始終認為只有調虎離山,才是上策。 “上頭也知道,岑三不願意到雲貴。如果只催他假滿赴任,除非嚴旨,這在上頭是不肯的。我在想,能不能另外找一處地方給他?” 袁世凱點點頭,“我也這麼想。”他說:“這件事,一回京就要辦,拖久了於你很不利。” 這是很坦率的說法,一拖拖到東三省改制,岑春煊出任東三省總督的機會,比徐世昌大得多,此即所謂“不利”。不過,事實是無法拖得那麼久的。 “他已經續假兩次,為時三月了。”徐世昌說:“疆臣請假,從來沒有這麼久的,而況他在上海,酬酢幾無虛日,亦不像就醫養病的樣子,所以,”徐世昌加重了語氣說:“只要找到了地方,不怕他不赴任。” “我倒想到了一個地方,你回京跟大老去商量,要找機會,最好急如星火,要他趕到任上,那就連請訓都不必了!” “好!”徐世昌心領神會地,“一定不讓他進京請訓。” ※ ※ ※ 正月初三,諸王貝勒、近支親貴,進宮賀年。正式朝賀以外的家人之禮,向例只有宣宗一支的皇室才得參與,近年來規矩寬了,奕劻父子以及支派更遠的肅王善耆,亦得隨班行禮,躬與慈禧太后所賜的茶果之宴。 “今年跟往年不同了。”在閒敘家常時奕劻從從容容地說:“仰賴皇太后、皇上的鴻福,大局已定,國家轉弱為強,指顧間事。奴才在想,皇太后操勞多年,今年萬壽,實在應該好好熱鬧一下。” 此言一出,醇王載灃首先附和:“應該,應該!” 其他人雖未應聲,卻都望著坐在慈禧太后身邊的皇帝,他略有些局促地轉臉說道:“慶親王、醇親王所奏甚是。兒子請懿旨,可否頒發上諭,籌備慶典?” “沒有這個道理吧!”慈禧太后說:“又不是整生日,而且時候也還早。” 這表示不反對“熱鬧一下”,只是不頒發上諭。奕劻仰體意旨,立即接口:“奴才幾個先去商量籌備,到時候再請旨明發上諭。” “好,好!”皇帝不能不表現得很熱心的樣子,“你們去籌備,該怎麼辦,隨時請懿旨。” “實在可以不必。”慈禧太后說:“物力維艱,何必糜費?” “天子以四海頤養聖母,皇太后以民生在念,力戒糜費,臣下自當謹遵懿旨。”奕劻緊接著說:“普天之下,無不仰賴皇太后的庇佑,大小臣工,都巴不得有報效的機會。請皇太后、皇上把這件大事交給奴才去辦,奴才總在一不動庫款,二不累地方這兩個宗旨之下,體體面面地給皇太后上壽。” “能這樣,我又何樂不為?”慈禧太后笑著回答,卻又轉臉問說:“皇帝看呢?” 習於緘默的皇帝,自我練成一套善於聽話的本事,知道奕劻這番冠冕堂皇的說詞中,頂要緊的一句話是:“大小臣工,都巴不得有報效的機會。”庫款不動,地方不累,但責成大小官員報效,即是間接動庫款、累地方,而且報效就得議獎,很可能由此又大開捐納幸進之門。而且很想找句話點醒奕劻,莫藉此因由,聚斂自肥,只是礙著慈禧太后,頗難措詞。就在這沉吟之際,自己剝奪了可以說一句話的機會。 “只要不動庫款,不累地方,皇帝自然也沒有什麼不願意的。不過,”慈禧太后又宕開一筆,“你們看情形吧!總之,千萬不要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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