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98章 瀛台落日(6-2)

慈禧全傳 高阳 9264 2018-03-14
“仲遠”姓言,名敦源,是孔門高弟子遊的八十一世孫,世居常熟。言敦源從小隨父宦遊直隸,是桐城派古文名家吳汝綸的得意弟子,亦頗受翁同龢的賞識,無奈才氣雖高,場運不佳,以監生的身分,六試北闈不第。光緒二十三年,袁世凱在小站練兵,為了巴結翁同龢,多方設法接近,便將言敦源羅致入幕。本意想藉他作一條結交“常熟相國”的通路,誰知成了徐世昌須臾不可離的左右手。 徐世昌是袁世凱在小站的幕僚長,差使的名稱叫做“總辦參謀營務處”,一切規章制度都須出自這一部門。雖有從德國與日本翻譯過來的“步兵操典”、“陣中勤務令”之類,但文字生澀,不可卒讀。徐世昌日坐愁城,不知如何措手,聽說言敦源是保定蓮池書院的高材生,便姑且將這一堆“天書”交給他去整理。言敦源細心尋繹文氣,不懂之處找原譯者去請教,通得其意,另行改寫,結果不但通順,而且精要。

徐世昌大喜過望,袁世凱已傾心相許。兩人與年未三十的言敦源函札往來,不是稱“仲兄”,便是稱“遠公”,尊禮始終不替。 戊戌告密,袁世凱一躍而為山東巡撫,言敦源自然是必攜的僚佐,他的官銜是“武衛軍右翼參贊”,與宿將龔元友共守德州。及至袁世凱從李鴻章督直,言敦源亦已保升到了道員,充任督練公所兵備處總辦。 從回鑾至今,又已五年的工夫,北洋大將王士珍、段祺瑞、馮國璋、曹錕等人,都因為賞給“副都統”銜,換上了紅頂子。袁世凱覺得不能委屈言敦源,特意保他署任大名鎮總兵,以文員而任鎮守方面的武職,一破成例。言敦源頂戴已換,尚未上任,一接到張一麟的電報,隨即到京,大規模秋操的腹案,在火車中便已擬定了。 這天,袁世凱已遷回北洋公所,等言敦源一到,一面通知徐世昌,一面先談起來。言敦源聽他說完,隨即振筆疾書,及至徐世昌應邀趕來,他的秋操計劃綱要,已經脫稿了。

“慰庭,有道上諭你看看!” 這道上諭不到三十個字:“以岑春煊為雲貴總督,調周馥為兩廣總督,丁振鐸為閩浙總督。” 袁世凱看完,只言不發,只說:“菊人,你看看仲遠的辦法。” 徐世昌接來一看,只見寫的是:“查會操宗旨,在使各軍官之調度指揮,各軍士之動作服習,一一實驗,而平日督練之成績,各部伍教育之程度,亦得燦然畢備,殿最分明。東西各國不惜繁費,歲歲舉行者,誠以多一次戰役,必多一次改良;經一次合操,必增一次經驗,非苟然也!” “很好!”徐世昌深深點頭,“說得很動聽。” “你再看下面。”袁世凱說:“還有好文章。” 徐世昌接著往下看:“上年徵調近畿陸軍各鎮,會操河間,固已聳動環球,此次若能舉南北數省之軍隊,萃集一地而運用之,使皆服習於中央一號令之下,尤為創從前所未有,允足系四方之觀聽。”

“不錯,說得好!隱然有耀武揚威之意,皇太后一定中意。”徐世昌放下計劃綱要,望著言敦源說:“看不如聽!仲遠,我聽你講。” “先談編制,想分南北兩軍對抗。北軍抽調山東的第五鎮、南苑的第六鎮、直隸的第四鎮、以及京旗第一鎮的兵力,合編而成;南軍以湖北第八鎮全軍及河南的混成協合組。總人數三萬四千。” “我想,南皮一定贊成。”徐世昌笑道,“他也早就躍躍欲試了。兩軍的統制,南軍當然是丫姑爺,北軍呢?” 袁世凱與言敦源都笑了。所謂“丫姑爺”是指湖北新軍的首腦張彪,他的妻子是張夫人的丫頭,認作幹女兒,所以張彪有“丫姑爺”的外號。 “北軍統制!”袁世凱徵詢著,“段芝泉如何?” “我贊成!”徐世昌說:“綜理這次會操的一切事務,自然非仲遠莫屬。”

“仲遠,”袁世凱問道:“你的意思怎麼樣?” “義不容辭。” “那好!就這樣定案。我與慶邸、子玖都談過了,無不同意。” ※ ※ ※ 果然,一奏便準,而慈禧太后頗為嘉許。那些“都老爺”見此光景,自覺佔了上風,加以徐世昌與端方的疏通,亦就不為已甚。 袁世凱一出京,編纂新官制就順利了,到了八月底,大致已經定局。徐世昌因為袁世凱希望始終其事,便替他在瞿鴻璣面前活動,同時說動鐵良,奏請頒發“閱兵大臣”關防,並召袁世凱陛見,面諭此次會操應該如何認真辦理,以示朝廷整軍經武,重振雄風的期望。慈禧太后一一照準,於是,袁世凱九月初一重新進京。 九月初二召見,談會操以外,少不得也要談到新官制。袁世凱不敢多說,而奕劻則乘機面奏:袁世凱亦係奉旨共同編纂的大臣,可否趁他請訓之便,讓他細看一看草案,如有不盡之處,還來得及改正。

這亦並無不可,慈禧太后同意了。於是,奕劻以“總司核定官制”的資格,在朗潤園召集一次會議,名為審定,其實只是讓袁世凱亮個相。而袁世凱早就發了請帖,在北洋公所設宴款待縮纂官制局的同事,上自王公,下至錄事,一視同仁,無不邀請。 這樣的場合,設宴照例演劇,但應傳的戲班,不是徽班,不是秦腔,而是“春柳社”的新劇,俗稱“文明戲”,戲名叫作《朝鮮烈士蹈海記》。 這齣戲的劇情是:朝鮮的頑固黨爭名奪利,搞得烏煙瘴氣。有一烈士對頑固大臣進言,以為朝鮮如不變法,即將亡國,頑固大臣只顧既得利益,不肯改革。有一大臣調停其間,一面勸烈士不宜魯莽,一面勸大臣,強敵當前,如不變法,何以圖存?大臣不聽。其後日本進兵,朝鮮王被迫退位,烈士痛哭流涕地演說了一場,跳海而死。

這齣戲當然是意有所指的。演員都經指點、悟得其中之意,演來絲絲入扣,十分感人。文明戲中,照例有個重要角色,名為“言論老生”,扮演蹈海的烈士,那場演說,慷慨激昂,聲容並茂,席間確有人感動得掉眼淚,而袁世凱卻始終保持笑容,是報復的快意使然。 ※ ※ ※ 彰德會操一共舉行了四天。第一天操練馬隊,第二天南北兩軍“遭遇戰”,第三天考驗士兵的戰技,第四天大閱。中午大宴中外參觀賓客及兩軍將佐,第五天袁世凱就回天津了。 一到便接得報告,載振與徐世昌奉旨出關“查辦事件”。原來東三省地大物博,一向富庶,苛捐雜稅甚多,自從由日、俄兩國接收過來,派趙爾巽為奉天將軍以後,他任用一個當過廣西巡撫,素以精刻知名的揚州人史念祖整頓稅務。這一來,上下其手的蠹吏貪官,大感不便,因而策動了一個工科給事中張世培奏上一本,倒也沒有太離譜的攻擊,只說奉天捐稅煩苛,商民頗以為苦。其時已決定東三省將改行省。趙爾巽本已內定為第一任總督,如今有此一奏,慈禧太后決定派人去看看。奕劻內舉不避親,主張派載振去查辦,因為苛稅病商,自與商部有關。而況,所查的是封疆大吏,向例不是派大學士,便是派親貴,載振的身分亦相符合。

不過,載振到底更事不多,還得派一個老成人作為輔佐,而徐世昌看出新官制一施行,軍機處有大更動,自己不一定能保得住眼前的位子,不如出關去看看,有何機會。所以向奕劻自告奮勇,瞿鴻璣亦不反對,事情便定局了。 接待欽差,在地方官是件大事,何況載振又是換帖弟兄,袁世凱覺得於公於私,都必得格外盡心才好,所以指定督練公所參謀處總辦段芝貴,專為載振辦差。 段芝貴別無所長,只是善於伺候貴人。他在天津聲色場中,是個闊客,袁世凱是知道的,而載振是頭號絝袴,更是人所皆知。然則派段芝貴為載振辦的差使是什麼?亦就彼此心照不宣了。 於是,段芝貴特意去找一個朋友。此人是長蘆的鹽商,捐了個兵部候補郎中的官銜,名叫王錫瑛,字益孫,跟段芝貴一起玩兒,結成臭味相投、彼此利用的好朋友。當時便將袁世凱交辦的任務,細說了一遍,問王錫瑛:“有什麼好主意,能叫振貝子玩兒得痛快?”

“振貝子喜歡什麼?” “他?”段芝貴突然想起來了,“從前有個謝珊珊,你知道嗎?” “不是唱髦兒戲的嗎?” 向來伶人皆為男角,俗稱“相公”,又稱“象姑”。洪楊以後,始有女伶,起於上海,稱之為“髦兒戲”。謝珊珊是蘇州人,以伶而妓,三、四年前在京城裡很紅過一陣子。 “不錯!”段芝貴說:“謝瑚珊唱過髦兒戲,還跟振貝子配過戲。” “著!”正錫瑛猛然一拍腦袋,“怎麼這檔子事就會想不起來?” 他想起的是三年前,出在北京東城餘園的一件新聞。餘園本是慈禧太后同族,做過兩廣總督的瑞麟的舊居,庚子之亂遭了災,荒廢不復可住。及至回鑾以後,市面漸漸恢復,東城修了大馬路,起了大洋樓,繁盛胜於往時,於是有人買下餘園,修葺樓台,補植花木,開了一家大館子。載振是餘園的常客,經常在那裡流連終日,也經常邀一班少年親貴在那裡串戲,“侗五爺”溥侗、“七爺”載濤的玩藝是連內行都佩服的。每逢彩串,常有名角來把場,如果遇到肅親王善耆粉墨登場,那就更熱鬧了,起碼有四五個名角到後台來“伺候”。

看看鬧得太過分了,臺諫中頗有人表示憤慨,恰好載振跟謝珊珊合演了一出彩樓配,便有位“都老爺”張元奇上折參劾,上諭載振自加檢點。餘園風流,頓時消歇,謝珊珊不知所終,載振每一提起來,總有餘憾莫釋之慨。 “振貝子不喜象姑,那好辦!”王錫瑛說:“我已經看中了一個人了,就怕段二爺你老心裡覺得不是味兒。” 這一說,段芝貴知道他指的是誰,反唇相譏地笑道:“莫非你心裡就不犯酸?” 原來段、王二人都捧一個叫楊翠喜的坤伶。這楊翠喜是畿南文安人氏,從小父母雙亡,為族叔賣給一家姓楊的作養女,取名楊翠喜。這姓楊的是戲班子裡的“文場”,其實正當髦兒戲開始風行,便將楊翠喜送去學戲,應的花旦這一行。 到得十六七歲,楊翠喜出落得玉立亭亭,色勝於藝。喜歡聽髦兒戲的,本就選色重於徵歌,因此,楊翠喜在天津天仙茶園,露演未幾,便即大紅大紫。捧她的客人,不知凡幾,但論貴則段芝貴,論富則王錫瑛。有此兩人護法,他人便只好望而卻步了。

段、王雖同捧楊翠喜,卻並不爭風吃醋,這是因為楊翠喜受了養母的教,手腕頗為高明,對兩人都是不即不離,若拒若迎,而又銖兩相稱,不讓誰覺得受了委屈,而又總存著一個遲早得親薌澤的想頭,才得以相安無事。 也就因為如此,王錫瑛出這麼一個主意,段芝貴心裡不會犯酸。不過,他也不願將可居的“奇貨”輕易“脫手”,思量著得好好把握這個機會,從載振身上,大大弄一注好處。 “段二爺,我們買賣人是發了財才升官,你老是貴人,就得升官,才能發財。何不弄個督撫做做?” 段芝貴心想王錫瑛畢竟是商人,對宦途經歷,不甚了了。一個候補道想一躍而為督撫,簡直是做夢!就算是實缺道員,亦得先放臬司,再轉藩司,經過“監司”這個階段,才有升為巡撫的希望。 當然,這話可以不必跟他說,丟開一邊,只談如何伺候得振貝子稱心如意。 ※ ※ ※ 就在載振與徐世昌到達天津的前一天,新官制案正式見諸上諭。事先,已有電報預告,所以袁世凱關照,電旨一到,隨即譯送。由於這是清朝開國,至少是雍正七年設立軍機處以來,破天荒的大舉措,所以上諭長達三千言,抄碼譯文,頗費工夫,只能一段一段送閱。 這道上諭分為兩部分,前面是總司核定的奕劻、孫家鼐與瞿鴻璣的會奏,引敘共同編纂新官制的上諭之後,先有一段頌聖表功的引敘: “仰見皇太后、皇上力拯時艱,通變宜民之至意,率士臣庶,感頌同聲:實中國轉弱為強之關鍵。茲事體大,臣等仰禀聖謨,總司核定,斷不敢草率從事,亦不敢敷衍塞責。月餘以來,準釐定官制大臣載澤等陸續送到草案,臣等悉心詳核,反复商榷,間有未協,次第更定。京內各官,現已竣事。” 緊接著是談改定官制的準則,以及現行官制的缺失: “竊維此次改定官制,既為預備立憲之基,自以所定官制與憲政相近為要義。按立憲國官制,立法、行政、司法三權並峙,各有專屬,相輔而行。其意美法良,則諭旨所謂廓清積弊,明定責成,兩言盡之矣!蓋今日積弊之難清,實由於責成之不定,推究厥故,殆有三端: 一則權限之不分。以行政官而兼有立法權,則必有借行政之名義,創為不平之法律,而為協輿情,以行政而兼有司法權,則有徇平時之愛憎,變更一定之法律,以意為出入。以司法官而兼有立法權,則必有謀聽斷之便利,制為嚴峻之法律,以肆行武健,而法律浸失其本意。舉人民之權利生命,遂妨害於無形。此權限不分,責成之不能定者一也。 一則職任之不明。政以分職而理,謀以專任而成。今則一堂有六官,是數人共一職也,其半為冗員可知,一人而歷官各部,是一人更數職也,其必無專長滅見。數人分一任,則築室道謀,弊在玩時;一人兼數差,則日不暇給,弊在廢事。是故賢者累於牽制,不肖者安於推諉。是職任不明,責成不能定者二也。 ” 第一次送來的電文,到此為止。袁世凱與張一麟各推敲久久,認為大端之一的“權限不分”,講司法獨立,或可邀準,大端之二“職任不明”這一條就很難說了。 顯然的,說“一堂有六官,其半為冗員”,則各部滿漢兩尚書、四侍郎定會裁掉一半,平空敲掉許多人的飯碗,必定有人切齒痛恨地在罵,“始作俑者,其無後乎?”袁世凱倒有些失悔於鼓吹改官制一舉了。 第二次送來的電文,接敘大端之三: “一則名實不副。名為吏部,但司簽掣之事,並無銓衡之權:名為戶部,但司出納之事,並無統計之權;名為禮部,但司典儀之事,並無禮教之權;名為兵部,但司綠營兵籍,武職升轉之事,並無統御之權,是名實不副,責成之不定者三也。” 有此三積弊,因此釐定官制,即以“清積弊,定責成”為指歸。首先是“分權以定限”,除立法暫設資政院外,行政、司法兩權的區分是: “行政之事,則專屬之內閣各部大臣。內閣有總理大臣,各部尚書亦為內閣政務大臣,故分之為各部,合之皆為政府,而情無隔閡,入則同參閣議,出則各治部務,而事可貫通。如是則中央集權之勢成,政策統一之效著。司法之權,則專屬之法部。以大理院任審判,而法部監督之,均與行政官相對峙,而不為所節制,此三權分立之梗概也。此外有資政院以持公論,有都察院以任糾彈,有審計院以查濫費,亦皆獨立,不為內閣所節制,而轉能監督閣臣,此分權定限之大要也。” 司法果然獨立了,看樣子,上諭必會允准,但內閣制,則在未定之天。 袁世凱急於想知道結果,無奈原奏還有“正名以核實”與“分職以專任”兩大條,不能不耐心看完: “次正名以核實。巡警為民政之一端,擬正名為民政部。戶部綜天下財賦,擬正名為度支部,以財政處、稅務處併入。兵部徒擁虛名,擬正名為陸軍部,以練兵處、太僕寺併入,而海軍部暫隸焉。既設陸軍部,則練兵處之軍令司,擬正名為軍諮府,以握全國軍政之要樞。刑部為司法之行政衙門,徒名曰刑,義有未盡,擬正名為法部。商部本兼掌農工,擬正名為農工商部。理藩院為理藩部,太常、光祿、鴻臚三寺,同為執禮之官,擬併入禮部。工部所掌半已分隸他部,而以輪路郵電併入,擬改為郵傳部。此正名核實之大要也。 次分職以專任。分職之法,凡舊有各衙門與行政無關係者,自可切於事情,首外務部、次民政部、次度支部、次禮部、次學部、次陸軍部、次法部、次農工商部、次郵傳部、次理藩院。專任之法,內閣各大臣同負責任,除外務部載在公約,其餘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各部尚書只設一人,侍郎只設二人,皆歸一律,至新設之丞參,事權不明,尚多窒礙。故特設承政廳,使左右丞,任一部總匯之事。設參議廳,使左右參議,任一部謀議之事。其郎中、員外郎、主事以下,視事務之繁簡,定額之多寡,要使責有專歸,官無濫設。此分職專任之大要也。 ” 看完這兩條,袁世凱不由得脊樑上一陣陣發冷,知道親貴疑忌與瞿鴻璣的有意作對,都非傳言,而是信而有徵了。 所謂“除外務部載在公約,其餘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這句話,明明是說,除了他本人仍舊可以當軍機大臣以外,其餘都不能以尚書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了。徐世昌出軍機,已是勢所必然,究其實際,袁世凱認為是為了要剪除他的羽翼。而“正名以核實”這一條,更是專門指著他而來的。 他算了一下,除直隸總督的本缺以外,他還有九個銜頭,如今大部分都不保了。練兵處併入陸軍部,當然不再有“會辦大臣”的名目,新設郵傳部,而以輪路郵電併入,這就一下子去了“鐵路”、“電政”兩個“督辦大臣”的銜頭。最可憂的是,海軍部暫隸陸軍部,則南北洋大臣的名義,或許都會裁撤。 想到這裡,心亂如麻,只得暫且丟開,再看下文。 下文是上諭了。仍用“欽筆懿旨”開頭,首先是談軍機處,說它是“行政總匯”,在“雍正年間,本由內閣分設”,這“行政總匯”、“內閣分設”八字,與“內閣總理大臣”這個銜頭,針鋒相對,包得緊緊地,袁世凱的心更涼了,寄託於新官制,能繼奕劻而獨柄大臣的希望,到此已可確定,是完全落空了! 果然,上諭明示軍機處“相承至今,尚無流弊,自毋庸編改內閣。軍機處一切規制著照舊行。其各部尚書,均著充參與政務大臣,輪班值日,聽務召對。” 最使得袁世凱不服的是:“除外務部堂官員缺照舊外,各部堂官均改設尚書一員,侍郎二員,不分滿漢。”此外還有相關的上諭五道: 第一道:“各直省官制,著即行陸續編訂,妥核具奏。”第二道:“此次裁缺之堂官,均著即原品食俸,聽候簡用。” 第三道:“此次改定官制,除民政部、學部、農工商部尚書、侍郎均毋庸更換外,吏部尚書仍著鹿傳霖補授:度支部尚書溥頲補授;禮部尚書仍著溥良補授;陸軍部尚書著鐵良補授;法部尚書戴鴻慈補授:郵傳部尚書著張百熙補授:理藩部尚書著壽耆補授;都察院都御史仍著陸寶忠補授。” 第四道:“鹿傳霖、榮慶、徐世昌、鐵良均著開去軍機大臣,專管部務。” 第五道:“慶親王奕劻、協辦大學士外務部尚書瞿鴻璣均著仍為軍機大臣;大學士世續著補授軍機大臣。” 其時有好些幕賓集中在袁世凱的簽押房內,傳觀著一道一道的上諭,等袁世凱看完,大家亦隨即看完了,面面相覷,表情凝重,每個人心頭都似有一塊鉛壓在那裡,透不過氣來似的難受。 “大清朝的氣數,只怕要盡了!”袁世凱的聲音低沉而帶嘶啞,“我沒想到,改官制改成這個樣子!” “改官制是為立憲作預備,最主要的是建立責任內閣制度,這一點不能實現,精神全失。”金邦平憤憤地說:“我們都讓人利用了。” “是的。”袁世凱說:“我們讓人利用了。而利用我們的人,又是讓人家給利用了!只圖保一己的祿位,斷送了漢人上進之路。天下只怕從此要多事!” 大家或多或少地明白,他所指的是瞿鴻璣。此中恩怨,只有他自己明白,旁人無從置喙,只覺得他所說的,“斷送了漢人上進之路”這句話深可注意。 “你們看,十二個部院,表面上好像滿漢均分,其實不然。第一、外務部總理大臣慶王、會辦大臣那琴軒,跟尚書是兩對一之比,所以實際上掌部的滿漢大臣是八對六之比。第二、十二部院中,度支部、陸軍部都是旗人,甚至陸軍部兩侍郎都是旗人!財權、兵權旗人都抓在手裡了,外交權亦是旗人佔優勢,漢人處處相形見絀。不平則鳴,而且不鳴則已!”袁世凱搖搖頭,有不忍卒言之勢。 “這兩個姓溥的,大概都是宗室吧?”金邦平問。 “是的。”張一麟答說:“度支部尚書溥頲,字仲路,屬鑲紅旗;禮部尚書溥良,是高宗胞弟和親王之後,字玉岑,屬正藍旗。” “加上振貝子,親貴佔了三個部,這是從來少有的事!”金邦平亦不勝感嘆地:“親貴用事,且又是少不更事的親貴,這不是好現象。” “這一次改官制,漢人是吃虧了!”張一麟平心靜氣地說:“倒不如以前的製度,漢室六堂,平分秋色,目前尚書、侍郎算起來人數也還相當,可是以後就難說了。如果旗人有猜忌之心,朝廷有收權之意,則各部堂官,滿多漢少,勢所必然,而且看樣子親貴用事的還會增加。凡此流弊,都是始料所不及,如今要談補救,只怕很難。” “大局令人灰心!”袁世凱看著他說:“仲仁,請你檢點一下,不該我兼的差缺,究有多少?請你擬一個稿子,盡快電奏,免得人家說我攬權戀棧。” ※ ※ ※ “瞿子玖這一著真狠!”袁世凱對徐世昌說:“莫非漢人之中,只有他一個能當大軍機?他這樣做法,遲早會引起公憤,落個灰頭土臉的下場。” “你說他狠,還有狠的呢!”徐世昌壓低了聲音說:“子玖'獨對'過兩次,盡情攻擊'大老',想攆他出軍機。上頭對'大老'亦頗不滿,只是替手難找,所以擱著再說。” 袁世凱大驚,“有這樣的事?”顯然的,他有些不信其為真。 這確是件難以置信的事!以漢大臣膽敢與懿親作對,而且在“上頭”訐告,乃是清朝開國以來所未有的事。然而,徐世昌有確實的消息,一點不假。 “是李蓮英跟我說的。”徐世昌解釋李蓮英跟他忽然接近的緣故,“李蓮英家的子弟,跟人為房產涉訟,我幫了他很大一個忙,所以他告訴我的話,決不會假!” “那可是太可怕了!”袁世凱自問似地說:“除了慶王,還有誰能掌樞呢?” 從同治登基以來,由親貴領軍機,已成牢不可破的慣例,奕劻如果被逐,接手的當然亦是什麼親王,或者郡王。但環顧親貴,不是老邁昏庸,便是年輕識淺,只有肅親王善耆,勉強可算大器,但支派太遠,而且過於接近漢人,亦難中慈禧太后的意。看來,奕劻還可在夾縫中苟延幾時。 “就為難得有人能接替,所以暫安現狀,事情也許會有突變。”徐世昌放低了聲音說:“西林的意向很難測。” “西林”是指岑春煊,自從奉旨由兩廣調雲貴,頗有人勸他告病,而岑春煊在表面上擺出忠君愛國的姿態,慨然表示:“世受國恩,雖天南地北,何處不是報恩之地?”照常辦理移交,準備赴新任。 但暗底下,但卻另有打算。因為瞿鴻劻早有信告訴他,調任非出兩宮本意,是奕劻與袁世凱的陰謀。岑春煊心想,果真到了雲南,天高皇帝遠,交通又不便,想見慈禧太后一面都難。因而以就醫為名,到了上海,想找個機會,突出不意地到了京里,宮門請安,慈禧太后自然即時召見。只要爭取得這樣的一刻,他決定當面痛劾奕劻,將奕劻扳倒了,就是袁世凱的靠山已倒。 這番算計,多少已在袁世凱估量之中,所以岑春煊在上海的一舉一動,都有袁世凱的密探,隨時用密電報告北洋。原以為岑春煊會跟革命黨人接近,所偵探的目標,亦放在他交遊的情形上面,如今由徐世昌的話,袁世凱被提醒了,不由得失聲問道:“莫非瞿子玖還有援引他入樞的妄想?” “也不能說是妄想。以西林所受慈眷之隆,這不是不可能的事。而況,軍機一向是五位,如今還差兩個位子在那裡。” 袁世凱聲色不動地想了好一會,說一句:“非動手不可了。” “最好,你能跟慶王先談一談。” “那當然!不過此事非世伯軒協力不可。這趟回京,請你替我格外致意。” 袁世凱所說的“伯軒”,就是新任軍機大臣世續,徐世昌點點頭說:“當然,當然!” 就在這時候,聽得簽押房外面的走廊上,有人高唱:“振貝子到!” 袁世凱與徐世昌相將出迎,只見載振由段芝貴陪著,神色閒豫地走了進來,他一見了袁世凱的面便問:“四哥,我去看了你的馬了,都不怎麼樣嘛!” 他們是奉了奕劻之命,換過蘭譜的,不過,載振雖可稱袁世凱為“四哥”,而袁世凱卻不敢託大,載振字育週,便以“育公”相稱。 “育公!”袁世凱答說:“你要好馬容易!只不知你愛什麼樣兒的馬?是要快,還是穩,或者樣子好看?” “要樣子好看。” “那得洋馬。”袁世凱問:“給你找四匹,夠了吧?” “夠了!不過得要一個顏色。” “好!棗騮,還是菊花青?” “要全白的。” “育公,”徐世昌插嘴相勸:“全白的四匹,即是所謂'純駟',太招搖了!我看不必吧!” “是的。”袁世凱也勸:“如今臺諫上遇事生風,喜歡說閒話的人很多,不必招這個麻煩。” 載振也醒悟了,“純駟”乃王輦所禦,上次到日本看博覽會,正逢明治天皇閱兵,騎的也是一匹白馬。不過話雖如此,卻仍有點賭氣的意味:“那就全黑的好了!”他說。 “好!好!全黑四匹。等育公你從關外回來,就可以帶進京了。”袁世凱接著問段芝貴:“香巖,晚上怎麼樣?” “都預備好了。” 袁世凱點點頭,轉臉向載振說:“育公,我先得跟你聲明,回頭我跟菊人陪你吃飯,吃完了,我跟菊人先走一步,讓香巖陪你好好玩兒。行不行?” 載振明白,袁世凱是有他與徐世昌在座,未免拘束,所以特意避開。其實,他亦希望如此,只是“不敢請耳”!所以立即笑嘻嘻地答說:“四哥還跟我客氣什麼?回頭你跟菊人有事,儘管先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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