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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瀛台落日(5-2)

慈禧全傳 高阳 11438 2018-03-14
會議開始有爭執了,所爭的是幾條鐵路。 依照中俄密約,雙方設立華俄道勝銀行,建築一條鐵路,自俄國的赤塔向東南伸展經哈爾濱至海參崴,實現了俄國前皇亞歷山大三世要求以最短的路程,連接濱海省與俄國中部交通的願望。 這條鐵路全長二千八百里,俄國稱之為“中東鐵路”,中國則或名“東省鐵路”,或名“東清鐵路”。到了光緒二十三年,德國與俄國勾結,利用中俄密約,佈置了一個類似地痞欺侮鄉愚的騙局。先由德國以曹州教案為藉口,強佔膠州灣,而俄國公使則向李鴻章暗示,基於條約互助之義,願為代索膠州灣。李鴻章此時雖到過“通都大邑”,而且也會打幾句“痞子腔”,但畢竟還是“鄉愚”,不知這年初秋,德皇威廉二世與俄皇尼古拉二世相晤,已有成議。明明是一個吊死鬼的圈套,而漆黑懵懂的李鴻章,看出去是一面圓圓的氣窗,窗外一片清光,忍不住探頭出去透氣,就此上了圈套。

當時是翁同龢當政。書生昧於世事,而理路是清楚的,加以有張蔭桓相助,看出李鴻章要上大當,所以一面奏皇帝飭慶王奕劻告李鴻章求助於俄,同時急電駐俄公使,用極委婉的措詞向俄國政府說:“中國不願俄國因而與德國失歡,請俄國暫時不必派海軍來華”;一面由張蔭桓及蔭昌向德國交涉,亦即是情商,不佔膠州,另作補報。 中德會議不下十次之多,德國始終不肯讓步,而俄國則以急人之急的俠義姿態,出兵到了旅順、大連。此來是為“助拳”,當然要求地主供應一切。由於李鴻章的堅持,特派負鎮守山海關之責的宋慶,供應俄國海軍一切“應用物件”,並撥二百萬銀子修築旅順砲台。不久,聲明“暫泊”的俄國,竟開口要求租借旅大。李鴻章知道中了圈套,但想擺脫,已辦不到了。

結果丟了膠州灣,也丟了旅順、大連!英國與日本已有結盟的意向,見此光景,為了抵制俄、德,更為了本身的利益,英國趁火打劫,要求租借尚在日本佔領之下的威海衛,而以承認閩海地區為日本的勢力範圍,作為交換。三國干遼之一的法國豈甘落後?要求租借廣州灣。意大利來湊熱鬧,要求租借三門灣。一時列強瓜分之說,竟有見諸事實之勢。 事急,總理大臣全體集會,帝師翁同龢慷慨陳言,主張開放各口岸,許各國屯船之處,然後定一“大和會之約”,不佔中國之地,不侵中國之權,而中國則不壞各國商務。 這樣,庶幾開心見誠,一洗各國之疑。這雖是書生之見,卻與美國國務卿海約翰所主張的“門戶開放政策”,不謀而合。但所有的總理大臣,包括翁同龢恃之為左右手的張蔭桓在內,無不保持沉默,據說張蔭桓此時已等於出賣了翁同龢,與李鴻章一起接受俄國代表賄賂的期約,如果幫助俄國實現了租借旅大的要求,可以各得五十萬兩銀子的酬勞。

於是光緒二十四年春天,繼二月初四李鴻章、翁同龢與德國公使海靖,訂立“膠州灣租借合約”,允德國租借九十九年,建築膠濟鐵路,開採鐵路兩旁三十里內礦產之後,三月初六復由李鴻章、張蔭桓與俄國署理公使巴布羅夫訂立了“旅順、大連租借條約”,以二十五年為期,並允俄國建南滿鐵路。 第二天——三月初七,德皇電賀俄皇取得旅順、大連,而恭親王奕劻自此病情轉劇,終於不起,薨於四月初十。四月二十三,下詔更新國是,變法自強;又四天,手擬定國是詔的翁同龢被黜;八月初五袁世凱告密,第二天慈禧太后臨朝訓政,發生了“戊戌政變”。這個“地痞欺侮鄉愚”的騙局,害慘了皇帝與翁同龢,而中圈套的李鴻章與見利忘義的張蔭桓亦沒有落得好下場,變成害人而又害己。

※ ※ ※ 南滿鐵路正式名稱叫做“東省鐵路南滿洲支路”,是由哈爾濱開始,向南直通旅順,縱貫吉林、奉天,蘇俄的勢力,因此而能到達渤海。及至樸次茅斯和約成立,俄國將從長春至旅順這一段,約有一千五百里,割讓給日本。這一段鐵路歷經名城沃土,日本視作擊敗俄國最大的一項戰利品,認為其中有許多生髮,所以在會議中提出要求:“為了確保既得利益起見,中國不能再建與南滿鐵路平行的鐵路。” 袁世凱想了一下,提出相對的條件:“如果中國不能造跟南滿平行的鐵路,日本亦應如此。否則,一樣有損利益。而且所謂'平行',亦應該有個限度,相去十里是平行,相去百里亦是平行,不可一概而論。” “滿洲地方遼闊,人煙稀少,經營一條鐵路不容易,所以即使隔得很遠,一樣也有妨害。”小村緊接著說:“至於日本亦不造平行線,可以同意。不過,與南滿連接的鐵路,即是南滿支線,將來看地方發達的情形,可以添造。”

“不!”袁世凱立即反駁:“日本繼承的權利,限於長春以南的南滿鐵路,並不包括任何支路。如果逾此範圍,是另一件事,不能並為一談。我再提醒貴大臣,當年中國許與俄國的,只是東清鐵路,沒有包括其他支路。” 小村語塞,便由日本的另一名全權內田康哉接口說道:“添造鐵路,為了開發地方,交通便利,地方就會繁榮,這是與中國有利的事。” “如果是為了開發地方交通,彼此應該同意,但不能與南滿鐵路混在一起來談。” “照這樣說!”小村緊釘著問一句:“貴大臣是同意添造的了?” “如果為了開發地方,中國亦可隨時斟酌情形,添造鐵路。” “不然!在南滿範圍內添造鐵路,總是妨害南滿鐵路的利益,有與南滿競爭之嫌,中國自不應隨時添造。”

聽翻譯將這段話譯了過來,袁世凱認為小村的一句話,有漏洞可鑽,所以很快地問:“彼此同意,總可以了吧?” 小村認為這句話很難回答,與接座的內田小聲商議之後,方始答說:“如果日本同意,中國可以添造,但不能與南滿鐵路平行。” 這在交涉上是一大收穫,日本已承認中國在南滿鐵路範圍之內,建造支路的權利,雖須日本同意,但至少有了要求權。倘或日本拒絕,相對地,日本想添造支路,中國亦可拒絕。所以小村的答复,等於是為他提供了一項牽制的工具,自然是失策。 正當小村在悔恨不迭之際,名居參議而有發言權的唐紹儀,忽然畫蛇添足的說:“造鐵路,有關中國主權,日本方面如不得中國同意,不能隨時添造。” “自然要同貴國商量,日本決不至象當年俄國對待貴國的情形,貴國不必顧慮。”

這時唐紹儀已發覺自己的話有語病。本來照袁世凱與小村的折衝來說,權利是同等的,誰都可以在南滿的範圍內添造鐵路,唯一的條件是徵得對方同意。而照他所說,彷彿南滿添造支線是日本的權利,不過須徵得中國的同意。但是唐紹儀雖已發覺失言,卻拙於彌補,倘或見機,只要復述小村的話,敲打轉腳,成為定論,依舊不損權利。而他只是重複聲明,造路不經中國許可,總是礙及主權。語氣中越發明顯,添造南滿支路,只是日本人的事,與中國無關。 小村想不到遇見這樣一個對手,大喜過望,立即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法,大聲說道:“我只著重在南滿鐵路利益有關這一點上。所以如有與南滿鐵路利益有衝突的任何支線,中國不應該添造。” 就這一句話,推翻了原來的承諾,而唐紹儀懵懵懂懂,只覺得話不大對勁,卻說不出個究竟。默爾而息,遂成定案。

交涉由此落了下風,因為日本方面已看出底蘊。瞿鴻璣並不懂國際公法,利害出入,不甚了了;袁世凱雖然機警且肯用心,但究竟不能如李鴻章當年辦交涉那樣,動輒視對手為後輩,以氣勢得人,話說錯了,亦可設法收回或彌補;隨員中倒有些留學生懂交涉的要領,無奈中國官場尊卑的觀念甚深,人微必言輕,發生不了作用。 能發生作用的,只有一個曾國藩第一批選送留美幼童之一的唐紹儀,他是袁世凱辦洋務的“大將”,官拜外務部侍郎,聲名甚盛,誰知是浪得虛名,無須忌憚。 就因為這一轉念,小村與內田的態度變得強硬了,第二天接議安奉鐵路,小村提出了“改造的要求”。 原來日本陸軍自朝鮮渡鴨綠江增援,在奉天、吉林境內造了好幾條輕便鐵路,其中最重要一條是,由朝鮮義州對岸的安東,到奉天省域的安奉鐵路。日本事先已經揚言,希望繼續經營這條鐵路,此是與中國主權有關的事,怕遭到強烈反對,遲遲未發,此刻悍然不顧地提出來了,名為“改造”,當然包含“改造”完成,繼續管理經營的意思在內。

因此,袁世凱這樣答說:“這條鐵路是築來軍用的,軍事完了,就應撤掉,何必改造?” 這又是袁世凱失策了!如果說,當初造安奉鐵路專供日本軍用,而未收任何地租,如今日本既已獲勝,理當將此路贈與中國,作為酬勞。或者至少由中國貼補建路的工料費用,收回自行處置。至不濟也可提出合辦的要求,日本是沒有理由拒絕的。 只是袁世凱一向好用權術,以為你說“改造”,我便用無須改造來駁你,爾虞我詐,針鋒相對,豈不省事?那知小村不上這個當,索性挑明說道:“奉天與安東之間,早有通鐵路的必要了!以前曾與貴國外務部提過,未有結果,軍事忽起,所以匆忙造一條輕便鐵路,除軍事以外,對地方商務振興很有益處,應該造成一條永久性的鐵路。因此,這次實在不是改造,而是重造。”

一提到曾與外務部接過頭,話就不容易說了。袁世凱不知其事,瞿鴻璣亦記不起有這交涉,唐紹儀到外務部的日子不多,更為茫然。因而袁世凱竟無以為答。 但日本的代表卻不放鬆,小村與內田輪番鼓吹,築成這條鐵路如何與中國有利。最後只好許他改造,只是有個條件,路軌的寬度應與關內外鐵路相同,不能照南滿路尺寸,表示將來可以收回成為中國鐵路的一部分,而非南滿鐵路的支線。 除此以外,還有許多吃虧的地方。但比起當年李鴻章在馬關議和的情況,卻有霄淵之別,所以不常出席的慶王奕劻,經常出席的瞿鴻璣,都認為議約能有這樣的結果,已是差強人意了。 其中有個隨員,卻忍不住有一肚子話說。此人是上海土著,名叫曹汝霖,字潤田,祖父兩代都在曾國藩所創設的江南製造局供職,家境小康,所以曹汝霖能夠自費留學日本,學的是法律。 畢業之時,正好新設商部,有許多商事法需要擬訂,並決定借鑒於日本,因而曹汝霖被延攬入部,官居主事,派在商務司行走,兼商律館編纂。中日北京會議的隨員,多在外務部及商部調充,曹汝霖因為學的是法律,兼以精通日文,因而入選。小村的發言,他不須經舌人傳譯,語氣吞吐迎拒之間,了解較深,每每為當事人誤解對方的真意,該爭的地方不爭,不該爭的地方又咬文嚼字,虛耗工夫而著急。他在會中無權發言,亦無法遞個條子去提示糾正,唯有嚥口唾沫,聊以滋潤乾燥發癢的喉頭而已。 到得那一天散會,他可真忍不住了。向例散會以後,除了瞿鴻璣徑回公館,其餘的大部分都隨袁世凱在北洋公所晚餐,商量應該提出的文件及次日會議應該注意的要點,這天居於末座的曹汝霖,看著唐紹儀問道:“唐大人,我有一點不明白的地方,要請唐大人指教。小村本來已經同意,得日本同意後,中國亦可添造鐵路。後來唐大人提出主權的主張,小村立即改口,光說中國不能在南滿添造鐵路,不及其他,作為定議。那時,唐大人為什麼不駁他?” 話說到一半,低頭在吃飯的袁世凱,倏然抬眼,但他很機警,知道唐紹儀要受窘了!為了不使他過分難堪,立刻又低下頭去,假裝進食,其實一口飯在口中緩緩嚼咽,側著耳朵在細聽他跟曹汝霖的問答。 唐紹儀有些惱羞成怒了,“外交上說話不在乎多!”他操著生硬的廣東腔,大聲答說,“我提出主權的主張,是扼要的話。他既承認我的主權,自然不能單獨行動,這些道理你不懂。” 曹汝霖見此光景,敢怒而不敢言,但也沒好臉色給他看,微微冷笑著偏過臉去。這頓晚飯吃得便有點不歡而散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曹汝霖剛剛到部,已有一名北洋差官,持著袁世凱的名片來見,說是:“大帥請曹老爺在今天開議之前,早點請到北洋公所,大帥想跟曹老爺談談。” 開議是下午三點鐘,曹汝霖兩點鐘就到了。一到便請入簽押房,袁世凱起身迎接,就請他在書桌對面落坐。 “潤田兄貴處是……?” 由此一句開始,袁世凱細問了曹汝霖的家世、學歷,在日本幾年,何時到部,是何職司,最後提到昨天飯桌上的事。 “昨天聽潤田兄向少川質疑,實在佩服!” 經過昨天那一番質問,曹汝霖氣平了許多,唐紹儀盛氣凌人,固然風度欠佳,自己在那樣的場合,直揭長官的短處,亦未免少不更事。所以略有些不安地答說:“是我太輕率,出言欠檢點。” “當年我也是如此。”袁世凱說:“年輕倒是要有銳氣才好。” “是!請大人多指點。” “不敢當!倒是這次議約,我要請教的地方很多。”袁世凱略停一下說:“可惜,大部分都已定議了!不過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願聞高見,將來好有遵循。” “大人言重了!”曹汝霖很不安地,“我亦是一得之愚,不定對不對。” “對不對,要說了再研究。有意見,總是好的!請不必客氣,有不妥之處,儘管指出來。” “是!”曹汝霖想了一下說:“安奉鐵路不是戰利品,日本要重建,應該是可以要求他們合辦的。” “是!是!這是我疏忽。” 聽袁世凱引咎自責,曹汝霖頗為惶惑,照此說下去,事事都是他的輕許,變成專門來指責他了!那豈不大違本心? 袁世凱看出他的心意,便又說道:“潤田兄,若說聞過則喜,我還沒有那樣的修養。不過,我請教足下,並不是想听幾句恭維的話。我幕府中筆下好的人很多,我有自己動手的東西請他們改,總要改得多,改得好,我才歡喜。這一點知道的人也不少。潤田兄,請你了解我的誠意,儘管直言。” 有此一番說明,曹汝霖才能暢所欲言:“除安奉路以外,南滿路方面,可以爭取利權的地方也還多。譬如撫順煤礦,附設煉鋼廠,規模甚大,不管於軍需、度支,都有很大的關係,何不要求合辦?”他停了一下說:“光是限制礦區,不准超出鐵路沿線多少里以外,並不是好辦法。再說,事實怕也限制不住,尤其是礦穴,只朝有礦的地方去開,在地面上或許並未逾界,地底下就另是一回事了。” “嗯,嗯!高明之至!”袁世凱很想了一會才問:“還有呢?” “還有,俄國割南滿一段給日本,照道理說亦須經中國同意。” “喔,”袁世凱很注意,但也有些將疑,“這是什麼道理?” “中東鐵路是中俄合辦的。俄國由華俄道勝銀行出面,中國有五百萬兩的股本,說起來中國對中東鐵路亦有一半的權利,如今要割讓給日本,當然要中國同意。否則,不就慷他人之慨了嗎?” 聽得這一說,袁世凱好半晌作聲不得,“潤田兄,”他說:“你的道理不錯。不過關於中東路的權利,我們早就在無形之中放棄了。” “此所以需要交涉!”曹汝霖脫口答說,情緒顯得有些激動了,“當時為了中東路,楊、許兩星使,與俄國財政大臣商量得舌敝唇焦。楊星使因為受氣而暈倒,以致命喪異國,可以想見磋商之激烈。如今俄國是戰敗國,中國正該趁此機會,舊事重提,切切實實提出收回利權,重新合辦的要求。至於華俄道勝銀行,當時是否一併議及,我不甚清楚。好在事隔未久,外務部必有檔案,大人何不調出來看一看。” “潤田兄,你的見解十分高超。不過,唉!”袁世凱嘆口氣說:“雖然事隔未久,已幾經滄桑。對俄交涉是李文忠一生勳業中的一大敗筆,當時的內幕,想來你亦必有所聞,我們後輩,不便批評,何況李文忠賢良寺議和,積勞殞身,說起來跟陣亡是一樣的,更何忍批評。如果翻中東舊案,勢必傷李文忠的清望。再者,如今的國勢,亦還不是能翻舊帳的時候。潤田兄,我是腑肺之言,請你細察。” “是的!”曹汝霖以諒解的心情,接受袁世凱的看法。 “至於這次對日交涉,說起來我的苦衷亦不止一端。我跟潤田兄一見如故,不妨談談。第一是撤兵。朝廷對收回東三省,屬望甚殷,日本人看出我們的弱點,隱隱然以撤兵作為要挾。這,想必你亦看得出來。” “是!”曹汝霖承認他說的是實話。 “其次,北洋很想多辦點事。”袁世凱也有些激動了,“中國從甲午到如今十二年,先是鬧政變,後來又鬧拳匪,不但元氣大喪,而且浪擲韶光,我們落後人家太多了,一天當兩天用,猶恐不及,所以我在北洋只要力之所及,總是盡量多做。可是有人以為我攬權,尤其是……唉,不提也罷!” 曹汝霖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每次發言,總要向瞿鴻璣問一句:“是這樣嗎?”或者:“不知道這樣做行不行?”原來樞庭已有疑忌之意,所以不能不如此委屈綢繆。 ※ ※ ※ “中日新約”終於定議了,計正約三條,附約十二條。前後不滿一個月,照會議日期來說,算是順利的。 最後一次會議,奕劻自然要出席,簽字及畢,攝影留念。第二天,袁世凱在北洋公所設宴為小村餞行,敬陪末座的曹汝霖,恰好坐在作主人的袁世凱旁邊,自然而然地成了主客之間的舌人。他那一口流利的日本話,以及要言不煩的措詞,大為小村所注意,因此,席散以後特別向主人要求,希望跟曹汝霖談談。 袁世凱當然表示同意,而且特意將他專用的會客室讓出來,供他們單獨談話,真正是單獨,並無第三者在座。 “這次我抱有絕大希望而來,所以會議上竭力讓步。”小村說道:“那知是失望了。” 所謂“讓步”是比較而言,較之馬關條約,這一次的“中日新約”在日本算是很客氣的,但仍得了便宜,總是事實。曹汝霖不願與他爭辯這一點,只問:“請問貴大臣,此來所抱的絕大希望是什麼?” “我原以為袁宮保必有遠大的見識、眼光,在會議之後,想跟他進一步討論兩國如何联盟,那知道袁宮保過於保守,會議席上,只在文字枝節上講究,斤斤計較,徒費光陰而已。” “兩國聯盟?”曹汝霖問道:“自然是對付俄國?” “是的!”小村的表情是凝重之中有憂色,“俄國的野心甚大,我在樸次茅斯議和時,已經看出來了。俄國將來定會捲土重來,如果貴我兩國,不早為之備,一定同受其害。倘能彼此聯合,整軍經武,力圖自強,兩國或可免受其害。” “既然如此,貴大臣何不向袁宮保直接提出這一番意思?” “袁宮保不從大處著眼,聯盟之意,此時不宜表示,免得反而引起他的猜疑。” “那麼,”曹汝霖問:“貴大臣的意思,是不是希望我能夠轉達?” “是的!有機會請你轉達,倘或袁宮保有意討論,我可以專程前來。” “好!我一定設法轉達。不過,”曹汝霖想了一下說:“我聽說政府方面對袁宮保亦有疑忌之意,這一層,貴大臣在會議席上,大概也可以看得出來。關於聯盟一節,即或袁宮保亦有同感,恐怕一時亦不便向政府進言。這是我個人的私見,提供貴大臣作參考,幸勿為外人道!” 聽得這番話,小村半晌作聲不得,最後嘆口氣說:“我想不到中國政府內部亦有矛盾!” 等小村辭去以後,袁世凱自然要找曹汝霖詢問談話的內容。曹汝霖將小村的意思,據實相告,只隱去了他自己向小村說的那一段話。 “唉!”袁世凱嘆氣的神情,跟小村一樣,“我又何能作為? 只好辜負他的盛意了。 ” “外人的看法不同。”曹汝霖說:“莫說是日本人不明內情,就是京外各地,也誰不以為大人受朝廷尊重信任,言聽計從,有一番大的作為?那知事實並非如此。” 袁世凱默然半晌,才說了句:“大家越是如此,我的處境越難!” 他一直覺得應該有所表示,到得此時,認為以退為進的手法是非施展不可了。因而回到天津,便秘密關照張一麟替他預備一個“請開去各項差使”的奏摺。 張一麟對袁世凱的待人處世,已有很深的了解,知他此舉的用意,所以這個奏摺寫得冠冕堂皇,但見表功之意,並無固辭之心。袁世凱深為滿意,但卻遲遲未曾拜發,要挑個最適當的日子。 幾經諮詢,接納了楊士琦的意見,在封印之前一天拜發。因為就表面而論,這個辭差的奏摺,到達御前,已在封印之後,如果邀准開去各項兼差,則封印開印,天然就是一個交接的絕好時限。至於談到實際,辭差也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反正這個奏摺是寫給慈禧太后一個人看的,若以為有挽留的必要,發一道慰留的上諭即可。趁封印期間,了掉這重公案,不會有人留意,便不受任何影響。 等奏摺一上,慈禧太后頗感意外,在召見軍機時問道: “袁世凱為什麼好端端地,忽然要辭差?” 奕劻是知道這回事的,卻故意裝作詫異的神情答說“是! 奴才亦莫名其妙! ” “你們倒想想看,總有原因吧?” 這下是瞿鴻璣答奏:“袁世凱兼的差使很多,因為精力照顧不到,難免有疏忽的地方,言路上嘖有煩言,想來袁世凱是為了這個緣故,所以有倦勤的表示。” “那也難怪他。”慈禧太后問道:“你們看,應該怎麼辦?” 由於有“難怪他”這句話,瞿鴻璣看出慈禧太后的意向,自己也覺得還未到能扳倒袁世凱的時候,便很見機地說:“論到才具,袁世凱自然是好的,有幾樁差使也少不了他!合無請旨慰留,或者酌情開去幾項差使?” “要慰留,就一項差使都不必開。”慈禧太后說,“我並沒成見,只覺得'疑人莫用,用人莫疑'這句話,一點不錯。如果酌量開去幾項差使,就有疑人的意思在內,大可不必!” “是!”瞿鴻璣很勉強地答應著。 “皇帝有什麼話?” 皇帝能有什麼話?照例答一句:“一切請皇太后作主。” 於是決定慰留。由軍機章京擬旨:“袁世凱所奏開去兼差一折,現在時事艱難,正資整頓,該督公忠夙著,仍著統籌兼顧,妥為經理,以副委任。所請應毋庸議。” “達拉密”擬的旨稿,照例“呈堂”核定,瞿鴻璣將最後一句改為“毋庸固辭”。原來“所請應毋庸議”是表示辭差之事,根本不必談起,此時一改,意思頗不相同,“固”辭之“固”,意味著辭已不錯,只是一時尚無替手,不能不暫維現狀。這些語氣上的吞吐出入,在早年的慈禧太后是很講究的,如今正如瞿鴻璣說袁世凱的,“精力照顧不到,難免疏忽”,竟未看出仍有“疑人”的意思在內。 邸抄剛發,袁世凱在天津就接到了電報,慰留在意中,最後那句話卻大出意外,不免錯愕。 及至打聽到這句話出於瞿鴻璣所改,袁世凱想到“一葉落而知天下秋”這句成語,知道自己跟此人勢不兩立了! ※ ※ ※ 考察憲政五大臣是十二月中旬到日本的。初適異國,目迷五色,看不出什麼地方是實施憲政的功效,又從何考察起? 唯一的例外,是補紹英的缺的李盛鐸,他做過駐日公使,此番舊地重遊,一切都還不太陌生,而也唯有他稍知憲政是怎麼回事。心想,此事頭緒紛繁,如果不先提綱挈領,揀要緊之處下手,只怕漫遊全球,三、五年也考察不完。必得找個人來參贊一番,先定個考察的章程出來才好。 “參贊”現成,五大臣帶的隨員很多,首席參贊名叫熊希齡,湖南鳳凰人氏,與南通狀元張謇一榜的翰林。戊戌政變時因為有新黨的嫌疑,“交地方官嚴加管束”,那知湖南巡撫趙爾巽倒頗欣賞他的才氣,幾次奏保,已當到了候補道。這次隨五大員出洋,原有一套應付公事的辦法,所以等李盛鐸一提到,隨即拍胸答說:“我有辦法!諸公儘管去觀光,逛厭了換地方,反正返抵國門之日,必有交代。” “秉三!”李盛鐸喊著他的別號說:“你先別大包大攬,倒說我聽聽看,是何辦法?” “當今中國精通憲政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梁卓如……。” 卓如是梁啟超的別號,李盛鐸一聽這個名字,急忙亂搖雙手:“不行,不行!這個人萬萬惹不得!” “木公!”李盛鐸字木齋,所以熊希齡這樣叫他,“我當然不會找梁卓如。另外還有一個是我們湖南同鄉楊晢子,木公聽說過這個人吧了” 李盛鐸知道楊晢子就是楊度,他是王湘綺的得意門生,曾應經濟特科,初試高中一等第二名。但以一等第一名梁士詒,為瞿鴻璣誤認作梁啟超的兄弟,又說他的名字是“樑頭康尾”——康有為名祖詒,末字相同,“其人可知”。因此梁士詒不敢再應複試,而楊度亦有“康梁餘黨”的嫌疑,同樣地自己絕了這條進取之路,買舟東渡,成了中國留學生中很出風頭的人物。 “怎麼,楊晢子精通憲政?” “是的!湘綺自負有王佐之才,他的得意門生,自然也要研究這套帝王之學。晢子是君主立憲派,如果請他做幾篇考察報告,一定處處顧到君主的地位與尊嚴,奏報到朝廷,一定不會出毛病。” “那好!准定請他做槍手,請你趕快去找到他,好好跟他談一談。” “找他容易,不過有兩件事,我先要請示木公。第一,考察報告,似乎要定幾個題目,如果開流水帳似的,只敘旅途所見所聞,似乎難有結論。再者,有了題目,將來在報章上發表也比較方便。”熊希齡說:“憲政初步,在啟迪民智,這些文章將來是一定要布諸國人的,同時這也是諸公萬里之行的一個交代。” “說得是!”李盛鐸連連點頭,“一客不煩二主,題目索性也請晢子去定,只要扣住'考察'這回事就行了。” “好!”熊希齡又說:“第二,總要送一份潤筆,而且應該從豐。” “這好辦!我跟澤公來說。你看送多少?” “總得一個整數。” “一千?”李盛鐸說:“似乎少了點。” “是的,一千太少了,總得一萬銀子。” 李盛鐸想了一會說:“這總好商量,你就快去辦吧!” 於是熊希齡興沖衝去找楊度。他住在東京飯田町,由他擔任會長的“東京留學生會”的招牌,就掛在他家大門上。既是會址,自不免有會員往來,不便密談,所以熊希齡將他約在一家“料亭”中相晤。 “近況如何?”熊希齡問說。 “'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很好啊!” “只怕一樣不好。”熊希齡笑道:“錢不夠花。” 楊度笑笑,然後又說:“聽說你要來,我跟房東太太說,'不要緊了,有人送錢來給我過年了!'” “不錯,可以讓你過肥年。不過,你要作文章。” 楊度不答,從口袋中取出一張紙來,遞了過去,熊希齡接來一看,上面寫著三行字“世界各國憲政之比較;憲政大綱應吸收各國之所長;實施憲政程序。” 看完,兩人相視而笑,真有莫逆於心的愜意。熊希齡將那張紙折起來收入口袋,“這三個題目很好!”他說:“潤筆總有萬金之譜,回頭我先送兩千過來。晢子,過個肥年在其次,你平生的抱負,正好藉五大臣這個軀殼,大大展佈一番。這是絕好的機會,請你珍視。” 楊度點點頭答說:“話我要說在前面。論見解,卓如未必趕得上我,不過以腹笥之寬,行文之暢,我不能不讓他出一頭地。所以這三篇文章,我要分一兩篇給他做。” “那都隨你!不過,卓如的筆鋒太犀利,不要帶出什麼有忌諱的話,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事。” “不要緊!我跟他說明白,如果有這樣的情形,我要改他的稿子。” “那,我也要跟你說明白,若有這樣的情形,我要改你送來的稿子。” “盡改不妨。”楊度問說:“何時交卷?” “大概半年吧!” “那還早得很。”楊度很高興地說:“閣下此來,無異放賑,今年有好些留學生可以舒舒服服過年了。” 一件大事說定,熊希齡十分高興,在料亭中當著濃妝豔抹的藝妓,大捧楊度。這倒也不盡是作假,熊希齡有樣好處,待人厚道而且誠懇。所以在趙爾巽之前,為湖南巡撫陳寶箴延入幕府,便頗受器重,亦就在他那誠懇兩字。有一次延經學家皮鹿門講學,熊希齡親自擂鈴,召集聽眾入講堂,便有人戲撰一聯:“鹿皮講學,熊掌搖鈴”。又有人妒嫉他是陳寶箴面前的紅員,用“熊”、“陳”同姓以拆字格做一副對聯,將他連陳寶箴一起罵在裡面,道是:“四足不停,到底有何能幹;一耳偏聽,曉得什麼東西?”卻不知熊希齡的“能幹”,正因他“四足不停”之故。 這次五大臣在日本,更得力於熊希齡的“四足不停”。原來革命黨人將有不利於五大臣的舉動,勞動日本警察,晝夜守護。 載澤等人,嚇得步門不出,一切需要對外接洽的事務,全靠熊希齡奔走。直到陰曆二月初一,五大臣自橫濱上船赴美,才得鬆一口氣。 到得美國,分道揚鑣,端方、戴鴻慈考察德國,載澤、李盛鐸、尚其亨由英轉法。一路逍遙,到得五月下旬,先後回到上海,但槍手的文章尚未寄到。於是熊希齡又出一個主意,以“考察東南民氣、徵集各省意見”為名,留人在上海守候,一面派專人趕到東京飯田町楊度寓所坐催。當時商定,端、戴留守,載澤等人先回京復命。 不多幾日,派到日本的專差回來了,攜來一大包文件,奏摺、論說、條陳,一應俱全。其中有個論立憲應從改革官制著手的說帖,端方大為欣賞,趁戴鴻慈正好不在,將這個說帖悄悄抽下,攫為己有了。 及至坐輪船到了天津,自然做了北洋衙門的上賓,盛筵既罷,戴鴻慈回行館休息,端方便在袁世凱的簽押房裡,將那個說帖取了出來,說一聲:“四哥,你看這個主張如何?” 袁世凱只一看頭幾行,便很起勁了,“深獲我心!”他拍著大腿說:“我早就有此意了。好些衙門只剩一個空架子,吃閒飯的官兒,虛耗俸祿,還影響了他人的士氣,非徹底改革不可。還有那些都老爺,遇事生風,不辨是非,真正敗事有餘,成事不足!都察院這個衙門,也該取消。” “四哥,你沒有細看說帖,看了你才知道,其中妙用無窮。” 聽這一說,袁世凱聚精會神地細看說帖,看到一半,便即明白,原來這個改革官制的辦法,主張採取責任內閣制,內閣總理大臣欽派而提交國會通過,閣員由總理大臣遴選奏請敕命,與日本的內閣,一式無二。如果照此辦法實行,內閣總理大臣當然是慶王奕劻。大權在握,要排去瞿鴻璣方便得很。即使仍為閣員,上奏是總理大臣一人之事,不必象軍機大臣那樣全班進見,瞿鴻璣亦就無法從中操縱,“挾天子以令諸侯”了。 “這,”袁世凱遲疑地說:“只怕上頭不肯放手。” “自然要有個說法,才能讓上頭照辦。” “喔,陶齋,你倒說來我聽聽。” “我是一條苦肉計,此刻不必細說。四哥,我只問你一句話,如果責任內閣制實行,你願意不願意入閣?” “這……。”袁世凱沉吟著。 “曾湘鄉說過,'辦大事以找替手為第一',大老也沒有幾年了。” “大老”是指奕劻。端方的意思,奕劻告老,必牢保薦袁世凱接任總理大臣。意會到此,袁世凱自不免怦怦心動。 “陶齋,你還是先說說,是怎麼一條苦肉計?” “四哥,如果你打算一輩子在北洋,這條苦肉計使不得,不能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端方說道:“反正要入閣的,就無所謂了,我想復命時這麼回奏:立憲規模,宜仿日本。至於改革官制,可以裁抑督撫,集權中樞,庶幾無外重內輕之嫌,方為長治久安之計。” “這話也沒有什麼說不得。督撫有權無權,全看自己的做法。” “那就是了,我准定照此回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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