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95章 瀛台落日(5-1)

慈禧全傳 高阳 8148 2018-03-14
一半由於袁世凱覺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為妙,一半因為趙秉鈞、楊以德等人,發現革命黨不怕死,逼急反會遭受報復,所以謀炸五大臣一案,將張榕下獄,便不了了之了。 考察政治之事,自然照常進行,只是紹英嚇破了膽,託病告假,再也不肯出洋,徐世昌亦復如此。不過,他的手段高妙,利用議設巡警部的機會,活動奕劻保他為尚書,等上諭一下,奕劻復又面奏:“巡警設部,官制、章程均待釐訂。”此外,科舉已準袁世凱、張之洞等人奏請,自丙午科起,永遠廢止,以前舉貢生員,須分別籌謀出路。再則,日俄和議已成,中日已需會議,訂立接收東三省條約,軍機處事務正繁,徐世昌不宜遠離。就此豁免了他這個出洋考察的差使。 ※ ※ ※ 樸次茅斯條約成立,日本國內大嘩,在東京竟致發生暴動,小村壽太郎成為眾矢之的。在嚴密保護下,回國不久,即又奉派來華,談判東三省交接事宜。

日本全權代表一共兩人,除小村外,另一名由駐華公使內田康哉充任。中國的全權代表是慶親王奕劻、軍機大臣瞿鴻璣、北洋大臣袁世凱,另派唐紹儀為參議,可在會中發言。 第一次會議,彼此校閱了全權證書,由小村與袁世凱作了一番開場白,奕劻隨即站起來說:“本人年紀大了,事情又多,不能常川出席,一切由瞿、袁兩位全權處理。”說完哈一哈腰,退出會場。 於是正式開議。小村首先發言:“這次日俄不幸開戰,且在中國領土之內,日本政府深表歉疚。日俄和約已成,俄國讓給日本的旅大租借權,以及東清鐵路由長春到奉天一段,又在中國領土之內,所以特地來請求中國政府承認。應該訂立的條約,只此一項,至於日本自俄國獲得的戰利品不必列入條約。議定事項由雙方全權在會議錄上簽字,與條約有同等效力,或換文亦可。請選定一種方式。”

照預先的約定,中國方面應該由袁世凱作答复。奕劻曾經面奏:“歷來對外交涉,都由北洋大臣出面,而且關於東三省的軍事、政事及地方情形,以及對日本的政情,袁世凱都很熟悉,所以這一次會議,不妨由袁世凱去應付。倘或發言有失,瞿鴻璣以'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會辦大臣'的身分,猶可及時糾正。”這個說法頗切實際,而又不貶損瞿鴻璣的地位,所以慈禧太后表示同意。奕劻一到會即託病,原因亦即在此。但此時袁世凱還在考慮如何作答時,瞿鴻璣卻違反了這個不成文的規定,作了明確的答复。 這亦因為各人的處境不同,才有想法的相異。袁世凱從瞿鴻璣還在當翰林,做考官時,便已跟日本人打過不可開交的交道,深知小村壽太郎這一次在樸次茅斯搞得灰頭土臉,失之東隅,定要收之桑榆。在這次會議中,自要想種種辦法,佔盡便宜,回國才有交代,所以他步步為營,必得先體味出話中真意,才談得到如何應付。

瞿鴻璣則是熟於軍機辦事的規制,知道用“換文”一法,必須奏請上裁,已成之議,或許就能推翻。即使本意無改,辭句之間無謂的推敲,必不可免,麻煩甚多,避免為宜。 這樣想著,不由得便點點頭答說:“簽字於會議錄,彼此省事,就照這個辦法好了。” 這一下,袁世凱自然有話也不能說了。但不管他的意見對不對,約定違反了,所以當晚便向奕劻以發牢騷為“抗議”。 “瞿玖公這樣子勇於任事,我就變成多餘的了。而且,他說話也欠考慮,萬一將來有喪權辱國的承諾,我既不能贊成,又不能反對,與其到頭來陪他一起受處分,不如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請王爺面奏上頭,准我回任!” “這一層你別煩!我自有處置的法子。”奕劻想了一下說:

“我有兩個稿子,你倒看一看,有什麼意見?” 他取出來兩個上諭稿子,第一個與立憲有關,寫的是:“……前經特簡載澤等出洋考察各國政治,著即派政務處王大臣設立考察政治館,延攬通才,悉心研究,擇各國政法之與中國體制相宜者,斟酌損益,纂訂成書,隨時進呈,候旨裁定。所有開館一切事宜,著該王大臣妥議具奏。” 第二個亦與立憲有關,等於說明了立憲的目的,在安撫百姓。上諭中說:“我朝自開國以來,政尚寬大,朝野上下,相與久安,近复舉行新政,力圖富強,乃竟有不逞之徒,造為革命排滿之說,煽惑遠近,淆亂是非。察其心跡,實為假借黨派陰行其叛逆之謀,若不剴切宣示,嚴行查禁,恐侜張日久,愚民無知,被其蒙惑,必至人心不靖,異說紛歧,不特於地方有害治安,且於新政大有阻礙。著各將軍督撫,督飭地方該管文武官吏,明白曉諭,認真嚴禁。自此次宣諭之後,倘再有怙惡不悛,造言惑眾者,即重懸賞格,隨時嚴密訪拿,詳細訊究,除無知被誘,不預逆謀,准其量予末減,及改過自首,並能指拿魁黨者,不惟免罪,並予酌賞外,其首從各犯,應按謀逆定例,盡法懲治。如有拿獲首要出力之員弁,準擇尤優獎,惟不得株連無辜,致滋擾累。倘該文武瞻徇顧忌,緝訪不力,由該將軍督撫據實嚴參,以期杜絕亂萌而維大局。”

等袁世凱看完,視線離開紙面,奕劻方始開口道明緣由:“現在南邊鬧得很厲害,說要還政於民,派人去考察,可又無緣無故來個炸彈。上頭詫異得很,不知道百姓到底要什麼?有人上個奏摺,說百姓是好的,無非望治而已,都是革命黨在胡鬧。所以瞿子玖出這麼一個主意,一面安撫百姓,一面申明約束。上諭擬了上去,上頭說要拿給你看看,因為立憲是你領銜奏請的。” 聽得這話,袁世凱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慈禧太后對他的看重,懼的是“領銜奏請立憲”這句話,隱隱然視之為“新黨”魁首了! 別樣風頭好出,這個風頭出不得!好在奕劻面前說話不須顧忌,當即加以辯白:“王爺,對立憲最熱心的是張香濤,只為直隸總督忝居疆臣領袖,所以在名義上領銜,這件事除了老而天真的張香濤以外,也沒有那個熱心。開館纂書,亦無不可,不過我有個拙見,此館的提調,切需慎選,莫讓康梁之徒混進來,散播邪說。”

“嗯,嗯!”奕劻深深點頭,“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心跡,上頭一定嘉許。” “只要上頭能知道臣下的心跡,累死亦無話說。不過……,”袁世凱遲疑了一會,終於說了出來:“除王爺以外,頗有幾位親貴對我不諒。這一點,提起來叫人洩氣。” 奕劻閉著嘴不作聲,吸了半天的水煙,才慢條斯理地說:“不盡是親貴,也不盡是旗人,雙目盯緊了你看的,大有人在!” 袁世凱把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 “不盡是親貴”,意指還有鐵良等壽,“不盡是旗人”更為明顯,漢人中相嫉的也很多。 “雙目”自然是指瞿鴻璣。袁世凱心想,有此人當政,終是自己的一大隱患,如果要假手奕劻以攻瞿,先得切齒於瞿。這有一個人可以利用。 於是他說:“王爺的話,真是入木三分。不過光是外頭有人跟我為難,我不怕,說句狂話,同為督撫,做了些什麼事,是有目共睹的,就怕裡頭有人在發號施令,勾結起來蒙蔽上頭,那就危乎殆哉了!”

“啊!”奕劻睜大了眼問:“你是說那條瘋狗的亂咬,是有人指使的?” 奕劻口中的“瘋狗”是指岑春煊,所謂“有人”彼此也都能默喻。袁世凱看話已生效,反不肯明白承認,只說:“王爺多留點兒心就是了!” 奕劻緊閉著嘴想了好一會,突然一拍茶几,“不錯,怪不得!就說周榮曜那件事好了,頭一天見上諭,當天瘋狗就上折參了,也不能這樣子快法,明明是先通了消息,早就擬好了奏稿在那裡的!” 原來周榮曜是奕劻一手扶持,以候補三品京堂,任為駐比國公使。丹詔晨頒,白簡夕至,說周榮曜原為粵海關管庫的書辦,侵蝕公帑,積資數百萬,在廣東與官紳往還,儼然大人先生。當譚鍾麟督粵時,與不肖官吏勾結,益自驕縱,因而納賄京朝,廣通神氣。接著列舉周榮曜蠹國病盲之罪,奏請革職查抄。

電奏一到,瞿鴻璣力主嚴辦,周榮曜求榮反辱,做了未出國門的幾天公使,反落得個傾家蕩產的結局。瞿鴻璣最陰損的一著是,周榮曜簡派為公使,由外務部奏保,他以外務部尚書的身分,坦承失察,自請處分。其實,這是奕劻以外務部總理大臣的資格,所作的決定,瞿鴻璣這麼說,等於指槐罵桑。雖然“上頭”並無處分,但奕劻這下子搞得灰頭土臉,也就很夠受了。 “這條瘋狗,原來是有人放它出來亂咬的。”奕劻氣得直吹鬍子:“走著瞧吧!” “王爺別動氣!若鬧意氣,有損無益。”袁世凱突然問道: “廣西剿匪的車費,聽說已經銷了?” “是啊!報銷三百多萬。” “按說,三年工夫,花三百多萬也不多。不過報銷總是報銷,要報了才能銷。”

這話中就有深意了。按常情來說,軍費報銷是例案,只要戶、兵兩部打點好,照例規送上一筆為數可觀的“部費”,軍費報銷就無有不准的,但話雖如此,畢竟審核准駁之權在朝廷。奕劻懂得袁世凱的意思,是不妨拿廣西剿匪的軍費報銷來跟岑春煊為難。 “可是,”奕劻問說:“他有粵援在,能不准嗎?就駁了他的,也不能請旨派大員查辦啊?” “一定有辦法的!王爺不妨找人問問。” 不必找人去問,奕劻自己就想通了。這有兩個步驟,第一步是拖。軍費報銷的冊子很多,隨便找些疑義,諮請查復,一來一往就是幾月的工夫,這樣三、五次下來,兩三年工夫輕而易舉地拖了過去。 第二步是找機會將岑春煊調開,然後翻那樁軍費報銷的案子,派人到廣東徹查,結結實實找些侵吞兵餉的證據出來。那時候瞿鴻璣固無能為力,慈禧太后亦不便公然庇護,縱不能將岑春煊下獄治罪,至少要打得他翻不起身來。

這個辦法是在轎子裡想出來的。下了轎不到軍機處,先到外務部的朝房找那桐,不是為了跟他商議,是有這麼一件很得意的事,心癢癢地非告訴那桐不能寧貼。 聽奕劻講完,那桐一蹺大拇指說:“王爺這一著真高。到那時候,給他來個降三級調用,那就送了他的忤逆了!” “對!”原來大員獲譴,不怕革職,只怕降級。因為革職的處分,只要找到機會,譬如有人奏保,或者慶典覃恩,一下子就可開復,降了級就要按部就班往上爬,得好幾年才能官復原職。所以奕劻很起勁說:“對!降三級調用,拿個從一品的現任總督弄成正三品的候補道,那才好玩吶!” “這不算好玩兒!”那桐笑道:“拿這個候補道發交土膏總局總辦柯逢時差遣。王爺,你道如何?” 奕劻縱聲大笑,笑得涕泗橫流,沾滿了花白鬍子,笑停了說:“琴軒,你可真是損透了。” “慢點!”那桐放低了聲音說:“王爺,你剛才的話,是說著玩兒的吧?” “怎麼?”奕劻笑容盡斂,“你從那一點上,看出我是在說笑話?” “如果王爺不是說笑話,可得趕快進行。軍費報銷,到底還是以戶部為主,張冶秋最聽瞿子玖的話,一下奏准核銷,還玩什麼!” “嗯,嗯!不錯!”奕劻矍然,“琴軒,你出個主意,該怎麼把它拖下去?” 那桐沉吟了好一會答說:“只有在鐵寶臣那裡下手。我有一整套辦法,回頭到王爺那裡細談。” ※ ※ ※ 下了朝,奕劻關照門上,訪客一律擋駕:“除非是那大人、袁大人。” 那桐很早就到了。圍爐傾談,從從容容說了一套辦法,主要一點是,讓鐵良真除戶部尚書。 鐵良——鐵寶臣的底缺是戶部右侍郎,但卻署理著兩個尚書:兵部與戶部。這是親貴揄揚,所以慈禧太后加以重用。那桐認為不如送個人情,保他真除。然後叮囑他切實整頓軍需,嚴杜浮濫。話既冠冕堂皇,加以鐵良喜與漢人作對,這一下自然就不會輕輕放過岑春煊的軍費報銷了。 奕劻欣然同意。問起鐵良的底缺,該給什麼人?那桐乘機為柯逢時說話。奕劻笑了,“琴軒,你糊塗了!”他說:“那是個滿缺,柯遜庵怎麼能當?” “不到任辦事,掛個銜頭,漢缺、滿缺似乎不生關係。” 一則是那桐說項,再則柯逢時的孝敬甚豐,奕劻終於點點頭,“好吧!”他接著說:“回頭慰庭要來,你就在這里便飯,替我陪陪客。” 那桐遲疑未答。他繼了內務府的遺風,精於餚饌,喜好聲色,這天約了兩個“相公”在家裡吃飯,一味魚翅花了廚子三天工夫,一想到便覺口中生津,但奕劻相邀,又是陪袁世凱,似乎亦不便辭謝。 奕劻看出他的為難,也知道他的家庖精美,便即笑道: “怎麼著,有什麼美食,何妨公諸同好?” 那桐很見機,急忙賠笑說道:“正在想,有樣魚翅,不知道煨爛了沒有?”說著,招招手將王府中伺候上房的大丫頭喚來,“煩你傳話給跟來的人,回去叫廚子把魚翅送來,還有客……。” 那桐沉吟著不知如何措詞,奕劻卻又開口了,“還有客?” 他問:“是誰啊?若是要緊的,我放你回去。” “不相干。”那桐只好實說了:“是二田。” “二田?”奕劻想了一下問:“一田必是架子比老譚的田桂鳳,還有一田呢?” “田際雲。” “原來是'想九霄'!”奕劻笑道:“也是個脾氣壞的。算了,算了,不必找他們吧!” 那桐亦不願多事,告訴傳話的丫頭說:“你告訴我的人,有兩個唱戲的來,每人打發二十兩銀子,讓他們回去。” 於是一面等袁世凱、等魚翅,一面閒談,奕劻忽然問道: “文道希的近況如何?” “文道希?”那桐答說:“去年就下世了。” “下世了?”奕劻不由得嘆息:“唉!可惜!” “王爺怎麼忽然想起他來了呢?” “我是由'想九霄'想起來的。” “原來如此!”那桐笑了。 原來“想九霄”的脾氣很壞,得罪過好多士大夫,有一次惹惱了文廷式,信口罵了句“忘八旦”,與“想九霄”恰成絕對。於是有人便說:“才人吐屬,畢竟不同,連罵人都有講究。”而“想九霄”的名氣,經此一罵,卻愈響亮。 於是由文廷式談到翁同龢,由翁同龢談到戊戌政變,奕劻不勝感嘆的說:“琴軒,宦海風濤,實在是險。載漪、剛毅那班混小子在的時候,我都差點老命不保!唉,談什麼百日維新,談什麼國富民強。你我還有今天圍爐把杯的安閒日子過,真該心滿意足了。” “王爺的話是不錯,無奈有人不讓你過安閒日子!” “你是說岑三?”奕劻又憤然作色:“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談到這裡,只聽門外高聲在喊:“袁大人到!” 於是那桐起身,迎到門口,簾子掀處,袁世凱是穿著官服來的,正待行禮,奕劻站起身來,大聲吩咐:“伺候袁大人換衣服。” 袁世凱的聽差原就帶了衣包來的。更衣已畢,重新替奕劻請了安,同時說道:“多謝王爺!” “咦!謝什麼?” “多承王爺周旋。”袁世凱答說:“今天一到會,瞿子玖就說'慶邸託病不到,以後會議都請你主持,這是上頭交代,請你不必客氣。'上頭交代,當然是王爺進言之故。” “不錯!我面奏太后了。”奕劻答說:“太后道是,原該如此!” '慰庭,”那桐提醒他說:“瞿子玖可不是'肚子裡好撐船'的人噢! ” 這又何待那桐提示,袁世凱早就知之有素,點點頭答說:“是的。所以我在會議桌上,每次發言,都問一問他,如果有不周到之處,請他改正。” “那還罷了!”那桐忍不住又說:“慰庭,你可得知道,親貴中不忌你的,只有王爺。”他指一指奕劻,又指自己,“族人中不忌你的,怕也只有我了。” “這話也不盡然!”奕劻接口:“端老四總不致於忌慰庭吧?” “端老四應該歸入漢人之列。”那桐跟袁世凱說話,一轉臉不由得詫異,“慰庭,你怎麼啦?” 袁世凱這才知道,自己的臉色必是大變了。那桐是一句無心之言,根本沒有覺察到這句話的分量,在袁世凱卻大受衝擊,果如所言,未免過於孤立,而在親貴中如為眾矢之的,更是一大隱憂!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可能性命都不保。轉到這個念頭,自然不知不覺的變色了。 當然,這是件必須掩飾的事,“得人之助不必多,只要力量夠。”他故意裝得很輕鬆地說:“我有王爺提攜,琴軒照應,還怕什麼?” “裡頭不怕,就怕里外勾結。”奕劻耿耿於懷的是岑春煊,此時很起勁地說:“慰庭,你昨天說的那句話,我想通了,而且也可以說是辦妥,這都是琴軒的功勞!” “喔,”袁世凱很關心地問:“是何辦法?” “一面吃,一面聊吧!” 那桐摩腹而起,做主人的便吩咐開飯。袁世凱一面大嚼魚翅,一面聽那桐細談如何利用鐵良以製岑春煊,只覺得那家廚子做得魚翅更美了。 也就是剛剛談完,袁世凱還未及表示意見時,聽差悄悄掩到主人身邊,低聲說了兩句,奕劻隨即笑道:“巧了!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鐵寶臣來了?”那桐問。 “是的。”奕劻略有些躊躇,“擋駕似乎……。” “王爺,”那桐搶著說:“何不邀來同坐?” 奕劻想了一下說:“好!” 於是聽差便去延客,另有一名聽差來添杯箸。鐵良一進屋,先向奕劻請安,然後與起身相迎的那桐與袁世凱分別招呼。 “請坐下吧!”奕劻說道:“琴軒家的魚翅,名貴之至,你什麼話別說,先多吃一點兒。” 說著親自舀了一小碗魚翅,放在客人面前。 鐵良也就不說什麼,兩大匙下嚥,趕緊把酒杯送到唇邊,不然,魚翅的膠質會將上下唇粘住。 “真好!上次到南邊去,學了一句俗語,'吃到著,謝雙腳!'今天正用得上。” “你真行!”奕劻笑道:“連南邊的俗語都學會了!” “足見寶臣肯隨處留意。”袁世凱說:“那個奏報抽查營隊的奏摺,纖細不遺,觀察入微,整整花了我幾天工夫才能細細看完。說常備軍以湖北最優,河南、江蘇、江西次之,大公無私,已成定評。” 於是話題轉到不久之前的“河間秋操”,鐵良對新建的北洋四鎮陸軍,亦有一番很中肯的批評。奕劻聽完了,又扯到岑春煊身上。 “岑三每次奏報剿匪,鋪張揚厲,彷彿天下只有他帶的才是精兵。寶臣,你看怎麼樣?” “未曾眼見,不敢說。” “總聽別人談過吧?” “是的。”鐵良想了一下說:“聽人傳言,他帶兵有一樣可取的長處,頗重紀律。” 聽得這話,袁世凱不服氣了,脫口詰問:“莫非北洋陸軍,就不講紀律?” “我是指綠營而言,不能與新建陸軍相比。”鐵良大搖其頭,“綠營太腐敗了,不知道出多少笑話。” “可也有兩廣綠營的笑話?”奕劻問說。 “有!”鐵良答說:“我也是聽來的,不知真假。” “管它是真是假?”奕劻慫恿著:“只要好笑,能助酒興就好!”說著,還親自為鐵良斟了杯酒,一個勁催他快說。 “岑雲階到了廣西,是駐紮在梧州,柯遜庵仍舊住省城……。” 廣西的省城是桂林。督撫雖不同城,但廣西的政事,本可由柯逢時作主的,變成需事事取得總督的同意,而所謂“督撫會奏”,事實上皆由岑春煊主稿,柯逢時不過列銜而已,因而督撫勢成水火,互不信任。柯逢時最擔心的是,土匪攻打省城,岑春煊會坐視不救,甚至三面圍剿,獨留向桂林的一面,作為土匪的出路,等於驅匪相攻,豈不危乎殆哉? 因此,柯逢時在巡撫衙門的大堂上,架起一尊大砲,遠近相傳,當作笑談。其後,又從江西調來一名道員,是他署理江西巡撫時,所識拔的干才。 此人籍隸皖南,名叫汪瑞闓,雖是文官,頗能帶兵。柯逢時調他到廣西後,讓他統領五個營,專負護衛巡撫衙門之責。岑春煊看他這五個營,器械充足,人亦精壯,很能打一兩場硬戰,心裡在想,汪瑞闓以知兵自詡,千里遠來,或者急於有所表見,不妨利用。 打定了主意,便處處加以詞色,希望他能自告奮勇。但汪瑞闓論兵之時,儘管侃侃而談頭頭是道,只是到了緊要關頭,不肯說一句慨然請行的話。岑春煊自不免失望,但仍不肯死心。 慢慢地,他看出來了,汪瑞闓不是不想立功,更不是不會打仗,只是膽量不足。如果能逼出他的勇氣來,一上了陣,也就義無反顧,拚命向前了。 於是,擇日發帖,大宴將士,席間特意向汪瑞闓不斷勸酒。汪瑞闓的酒量很好,但酬勸頻頻,逾於常度,就不免使人懷疑了。汪瑞闓很機警,酒到杯幹,而腦子卻很清醒,看看是岑春煊快要激將的時候了,開始鬧酒,有意自己把自己灌醉,席間當場出彩,吐得一塌糊塗。 到了第二天,柯逢時把他找了去,很不高興地說:“你怎麼醉得人事不知,出那麼大一個醜?連我的面子都給你丟完了!” “回大人的話,”汪瑞闓俯身向前,低聲答說:“職道是迫不得已。為了保護大人,只好自己委屈。” “此話怎講?” “制台跟大人過不去,千方百計,想把職道調出去打土匪,職道帶兵一出省城,萬一有警,制台一定留住我不放。倘或我回師來救,說我擅自行動,不服調度,那是個要腦袋的罪名。大人請想,能救得了職道不?” “啊!啊!原來他是這麼一個打算!” “不是這麼打算,以他的崖岸自高,為什麼要那麼敷衍我?”汪瑞闓緊接著說:“說起來這一支精兵不出仗,也是不對的,所以職道應付甚苦,務必不讓他有開口的機會。等他一開了口,我不能說,我的兵是專為保護巡撫的,只好答應。 那一來,大人又怎能留得住我? ” “不錯,不錯!倒是我埋沒了你這番苦心,錯怪你了!”柯逢時想了一下又說:“不過岑三的居心太可惡,我倒要跟他碰一碰!” 柯逢時“碰”岑春煊,不止一回,奕劻是很清楚的。聽鐵良談到這裡,拊掌稱快,“原來柯遜庵那次參他,是這麼一個內幕!”他說:“論起來,倒是岑三吃了啞巴虧。” “怎麼?”那桐問道:“柯遜庵的折子上怎麼說?” “說他'軍中酗酒,強沃屬員,以到醉不能興!'” “那也是汪瑞闓的主意。”鐵良接口說道:“若非如此先發製人,岑雲階很可能參汪瑞闓一本,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不過,”鐵良提出疑問:“柯遜庵此舉對他自己來說,得失已頗難言!” 原來當時是照通例,以下劾上,皆令被劾者“明白回奏”。岑春煊當時在回奏時,自是盡情反擊,柯逢時因而落職,所以鐵良有那樣的質疑,只是他不知道奕劻與袁世凱,對柯逢時已因此而另眼相看。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其間的得失,在座的人自然都不願意跟他談。這個有關岑春煊的話題,到此便算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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