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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瀛台落日(4-2)

慈禧全傳 高阳 11510 2018-03-14
克魯巴特金自遼陽撤軍後,屯守渾河,當旅順陷落時,正好有一團哥薩克騎兵開到,為了振作士氣,他決定以這一團騎兵作一次奇襲。 選定目標是牛莊、營口。克魯巴特金用了一條聲東擊西之計,佯攻“遼西中立地”。清軍助日攻俄,已成公開秘密,俄國且曾不斷提出照會抗議,而外務部及北洋皆不理,所以俄軍之攻遼西,被視為兵敗遷怒常有之舉,日本亦不以為應該加強戒備。 奉命守遼西的馬玉昆,卻不免膽戰心驚,正規軍不能渡河至遼東,唯有利用一稱“正義軍”、一稱“民團”的馮麟閣等人,以牛莊、海城以東的山地設防據守。此地名為千山,岡陵起伏,地勢很好,但民團的火力不足,要想擋住以驃悍出名的哥薩克騎兵,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於是馬玉昆的幕府中,有人建議設疑兵。用二十四輛大車,改裝成砲車,自北而南,分佈在千山的大小山頭上。其實,只有最衝要的兩處,設有老式的前膛砲,其餘二十二輛大車上,擺的都是木製的野炮模型。

及至哥薩克騎兵,一陣風似地捲了過來,自然不等迫近,便開砲示威。俄軍的前衛司令用望遠鏡一看,才知道部下已誤入敵軍砲兵陣地,急急下令後退。但不是退回原處,而是放棄了佯攻遼西中立地的任務,一脫出野炮射程,折而往南,由海城以北往西疾馳。守牛莊的日軍猝不及防,很吃了些虧。 接著,克魯巴特金動用八萬兵力,攻日本第一軍於遼陽附近的黑溝台,日軍調第二、第四、第八師團增援苦戰,才能守住原來的陣地。 經此兩仗,日俄兩國都調大軍馳援,俄國集中了可調之兵,總計四十萬,日本已傾巢而出,與俄軍相差無幾。三十多萬兵,分為五個軍,旌旗相望,自東北至西南的戰線,綿亙數百里之遙。 光緒三十一年的元宵節,日軍發動總攻,以精銳的第五軍攻瀋陽之東的撫順,以拊其背,另遣第一軍渡沙河,為第五軍接應。正面則由第二、第四軍,自遼陽往北攻擊。克魯巴特金誤認日軍的主力,分兵大半,北向擊敵,同時堅守正面。南北兩陣地,打得都不算壞。

誰知攻旅順元氣大傷的第三軍,重整旗鼓,繞出俄軍西北,直撲瀋陽以西的新民,手到擒來,然後疾馳而東,在鐵嶺以南割斷了鐵路。 這一下,克魯巴特金才知道已為敵軍大包圍,急急下令突圍。於是日軍先得旅順,後入瀋陽,這一場大會戰歷時二十天,俄軍死傷九萬有餘,日軍損失亦不相上下。 然而戰事並未結束,克魯巴特金兵敗被黜,左遷為第一軍團長,總司令用李尼維齊接任。日軍則乘勝進據開原、鐵嶺,但強弩之末,無力再進,彼此成了僵持的局面。 其時報章喧騰,都道日本的民心士氣,如何興奮激昂,在奉天的日軍,必將乘勝而北,直搗俄京。此時中日休戚相關,京中的士大夫跟日本的人民抱著同樣的想法,以為東三省收回在即,如何料理善後,應該及早籌劃。於是軍機處奏請,派署理戶部尚書趙爾巽,到天津跟袁世凱先作初步的商談。

抱著滿腔熱望的趙爾巽,興沖衝到了天津,跟袁世凱一見了面,提到報上的那些話,見他是無動於衷的神氣,趙爾巽不由得洩氣了。 “次翁,”袁世凱說:“日本的勝局已成,誠然!若說直搗俄京,那是癡人說夢,而且戰事一時不能結束。” “何以戰事還不能結束?莫非俄國還不服輸?”趙爾巽問道:“日本縱不能直搗俄京,逐俄軍出東三省的力量,綽綽有餘,俄國難道看不出這一點?” “俄國的看法不同,日本當政者跟百姓的看法又不同。日本陸軍損失慘重,雖非強弩之末,可也動彈不得了,起碼要幾個月的休養整補,才能重整旗鼓。如今急於求和的,倒是日本,而非俄國。” 趙爾巽益發詫異,不信地問:“日本想求和?” “是的。”袁世凱清清楚楚地答說:“日本的重臣都主張適可而止,及時謀和,明治天皇召開御前會議,打算請美國出來調停。不過,日本的民氣方張,這些決定,一時不便宣布而已。”

“有這樣的話?”趙爾巽好半晌作聲不得。 “俄國不服輸,當然亦有他自己的盤算。陸軍,日本已無力再進,而俄國還有後備隊可調;海軍,俄國的第二、第三兩支艦隊,至少有五十條兵艦,從波羅的海往東調,要跟日本海軍見個高下。次翁,莫聽報上的浮議,俄國並非一敗塗地。” “照此而言,戰事結束,遙遙無期?” “反正不會近就是。” “那麼,咱們收回東三省,亦是可望而不可及羅?” “'可望而不可及'這六個字,形容入妙。不過,凡事豫則立,倘有大才如次翁這樣的能先銜命出關坐鎮,將來在接收方面,就會方便得多。” “是的!”趙爾巽深深點頭,接著又問:“慰翁,我是不是就拿你這番話,據實復命?”

“是!是!煩次翁面奏,東三省是本朝發祥之地,我決不敢掉以輕心。” ※ ※ ※ 果然,趙爾巽回京不久,駐日公使楊樞、駐美公使梁誠,分別有密電打回來,日本已將願與俄媾和的意向,告知美國。而美國的羅斯福總統,認為做調人的時機尚未成熟,不願貿然出面,只是發布了一個聲明,勸日俄直接談和,同時要求日本維持滿洲門戶開放,並將主權交還中國。 這些消息與袁世凱的話相印證,情勢已相當明了,收回東三省確是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但有美國聲明中的仗義執言,收回東三省似乎也有把握。慈禧太后及軍機大臣,都像服了一粒定心丸,且不管東北,先管東南。 ※ ※ ※ 奕劻實踐他的諾言,主張裁撤江淮巡撫,但支持出自袁世凱而由署理江督周馥出面所奏的建議,另設統兵大員鎮懾梟盜。上諭中說:“現據各衙門說帖,改設巡撫,諸多不便,擬改設提督駐紮者居多。復經查核周馥所奏,亦以分設行省,不如改設提督駐紮為合宜。該署督身任兩江,更屬確有所見,擬請即照該署督所請,改淮揚鎮總兵為江淮提督,文武並用,節制徐州鎮及江北防練各營。”

江淮提督之設,既然重在鎮懾梟盜,自必加重法治,因而又規定,“以淮揚海道兼按察使銜,凡江北梟盜重案,應即時正法,軍流以下人犯,歸其審勘,毋庸解蘇,以免遲滯。似此江北文武均有綱領,江淮巡撫一缺,自可無庸設立,舊有漕標官兵,即作為提標,以重兵力。惟淮、徐各屬,向為盜賊出沒之區,現既裁撤巡撫,改設提督,應即令該署督將營伍重新整頓,認真訓練,以重地方。其餘未盡事宜,應由兩江總督、江蘇巡撫,悉心酌議,分別奏諮辦理。” 這道上諭擬得不甚高明,支離含糊,條理不清,加以這天正碰上慈禧太后情緒不佳,因而大挑毛病。用字不妥的,自然即時改正,辦法有出入的,便很費一番口舌了。 “怎麼叫'文武並用'?”

為了“文武並用”四字,在軍機處便起過一番爭執。 “提督”的全名是“提督軍務總兵官”,尊稱“軍門”,依綠營編制,為一省最高的典兵官。品級與總督、駐防的將軍相同,都是從一品,但身分職掌不但不能比總督、將軍,甚至連從二品的巡撫都不如。因為總督、巡撫照例帶兵部尚書、兵部侍郎銜,掌管軍政,便可節制武將,提督見了比他低兩級的巡撫,亦須“堂參”,更無論總督。 總督、巡撫照例又帶右都御史,右副都御史,身分等於都察院的堂官,提督若有不聽指揮,不遵調度情事,可以指名參劾。封疆大吏參屬下文官,容有不准之時,如參武將,那怕是戴紅頂子的提督、總兵,無有不准的。為此同治六、七年間,捻匪初平,宿將紛紛解甲,如已封男爵的直隸總督劉銘傳堅臥不起,就因為覺得武職官太委屈的緣故。

如今說是提督可以文武並用,在瞿鴻璣看,即等於文武不分,身分相等,是屈辱了文官,就像徐世昌以翰林帶獅子補那樣,不倫不類,自貶身價,所以提出反對。 這“文武並用”的主意,是袁世凱想出來的,作用是:首先,幕僚中知兵的文士,亦可放出去自張一軍;其次,提高武職官的身分,亦就等於提高他這個並無功名,幾同行伍出身的總督的身分。有此兩層重要關係,所以奕劻堅持原議。瞿鴻璣雖蒙慈禧太后賞識,到底敵不過奕劻是軍機領班,只得讓步。 此時慈禧太后亦以此為問,瞿鴻璣自是暗暗稱快,側耳聽奕劻答奏:“文武並用,不拘資格,調度比較靈活,亦容易獎進人才。” 這“不拘資格”四字說壞了。 “任官當差,豈可不講資格?”慈禧太后問道:“文武異途,各有所長,混雜不分,將來要整頓吏治就吃力了!”

“回皇太后的話,”奕劻的口才亦不壞,從容說道:“文武異途,是因為從前的武將,大多行伍出身,目不識丁,所以不能混雜。自新建陸軍以來,將弁都是學堂出身,留學東西洋的亦不少,不比從前的武官。如今整軍經武,為了鼓勵人才從軍,似不妨量予優容。再者,各省練兵,主事者雖為武將,每每以道員任用,名實不副,無如文武並用,量才器使,反倒比較切實。” 這番話不易駁倒,慈禧太后以不再往下談作為默許,但另外又挑了一個毛病,“江淮提督的轄區是那些地方?”她問。 “西起徐州,東到海邊,都是江淮提督的轄區。” “海州不包括在內?” “包括在內。” “海州是直隸州,既然包括在內,就不該叫做江淮提督。”

慈禧太后振振有詞地質問:“這不也是名實不副嗎?” 奕劻語塞,唯有碰頭。於是瞿鴻璣向上說道:“江淮提督名不副實,似乎可以改為江北提督。” “對了!”慈禧太后是嘉許的語氣:“這個名稱就醒豁了。” 這一關總算過去了。緊接著江淮巡撫裁撤改設江北提督的上諭之後,先以淮揚鎮總兵署理江北提督。過了幾天,奕劻奏請簡派練兵處軍政司正使,候補道劉永慶署理江北提督,賞給兵部侍郎銜,所有江北地方鎮道以下,均歸節制。武能管總兵,文能管道員,無異別設一巡撫。此人是袁世凱特保過的,自然算是北洋一系,袁世凱的勢力,彰明較著地伸入了兩江地界了。 ※ ※ ※ 俄國的第二、第三兩支艦隊,自波羅的海繞好望角東來,到處不受歡迎,最後在黃海游弋,打算著俟機遁入海參崴。 日本的海軍司令東鄉平八郎,看出這兩支艦隊的動向,由黃海入日本海到海參崴,必須經過朝鮮與日本九州之間的對馬海峽。而九州西南方的佐世保、長崎、鹿兒島,皆為海港,可以停泊巨艦,稍後的福岡與廣島,又為兵站。因此,東鄉平八郎以逸待勞,決心一舉擊潰俄國海軍。 俄國的兩支艦隊,有家歸不得,十分焦灼,如果入東海,繞日本東面回海參崴,行程太遠,燃料、糧食無法支持。迫不得已只有冒險越過朝鮮濟州島北向航行,進入對馬海峽,戰艦、巡洋艦、海防艦、驅逐艦及補給船等,大小二十九艘,首尾相接,以全速鼓輪北上。 於是日本海軍傾全力截擊,日夜兩戰,俄軍大敗,幾乎全軍覆沒,司令官海軍中將羅哲斯特溫斯基投降,而日軍僅損失水雷艇三艘,同時日本並派兵佔領了北海道以北的庫頁島。 日軍的戰果頗為輝煌,但俄國的陸軍,正自西伯利亞鐵路,陸續增援。在俄無胜日之望,日無續戰之力的情勢下,美國總統羅斯福認為雙方議和的時機趨於成熟,因而世面調停。日本首先響應,俄國亦終於接受勸告,約定在美國的樸次茅斯舉行和議。日本派全權代表是外務省大臣小村壽太郎,俄國則以總理大臣為全權,正就是那個玩弄李鴻章父子於股掌之上的威德。他一到美國就發表先聲奪人的聲明:“俄國所損失的,不過是殖民地,並不影響本國的安危。日本的要求,如於俄國國威有損,決不承認。”及至羅斯福親自陪兩國全權,乘“五月花”號遊艇,到達樸次茅斯開議,威德又宣示俄皇的勅令:“不割寸土,不賠一盧佈為堅持到底的原則。”因此,和議幾度瀕於破裂。 在會議席上,威德咄咄逼人,小村忍不住出言譏刺:“聽閣下的發言,彷彿是戰勝者的代表。”威德立即回敬:“此間並無戰勝者!因之,亦無戰敗者。”日俄樸次茅斯條約,確實證明了日本未勝,俄國未敗,除了轉讓東三省的利益之外,俄國唯一的損失是以北緯五十度為界,割讓庫頁島南部與日本。但附帶約定,兩國不得妨礙宗谷海峽及韃靼海峽的航行,日本亦不得在南庫島構築任何軍事設施。 ※ ※ ※ 當日俄醞釀談和之時,從天津到南京城,冠蓋往來,有好些大事正在發端。 這些大事都屬於新政。從辛丑回鑾以來,花了三四年的工夫,慈禧太后才被說服,實行新政為奮發圖強的不二法門。但新政經緯萬端,有些可以不受局勢的影響而逐步推行的,如廣設學校、振興商務等等,而有些經世立國的大計,非局勢相當穩定,不能舉辦。 如今日俄戰爭行將結束,東三省的收回,在美國的支持下,似更有把握。所以軍機處、北洋大臣衙門、湖廣總督衙門都大忙特忙,定方針、擬條陳、立計劃,函電交馳,一些被有意、無意所擱置的大事,開始發動了。 不過,在發動這些大事之先,估量前途,各有各的看法,也各有各的顧忌。袁世凱與張之洞的看法接近,實行新政,首須排除障礙,如王文韶在位,徹底廢除科舉則不可能,因而士林多觀望之心,學校難期普遍設立。結果是王文韶被開去軍機大臣的差使,而徐世昌因為瞿鴻璣對他的印像還不壞,在奕劻的力保之下,成了“打簾子軍機”,在軍機大臣中“學習行走”,並署理兵部左侍郎。 另有些人,主要是一班親貴及滿漢之見甚深的人,對袁世凱的疑忌,日深一日,但有奕劻為他暗則撐腰,明則揄揚,動輒問說:“去了袁慰庭,誰能替他?尤其是練兵,更少不得此人!”這話很能塞人的口,想來想去,唯一的善策,是找一個可以接替袁世凱的人。當然,這個人要從旗人中去找。 於是,日本士官第一期出身的鐵良,得以脫穎而出。先由未任實缺的道員,一躍而為戶部右侍郎,上年四月轉任兵部左侍郎,不久便奉到密旨,在自京至江蘇各省中,清查庫藏及武備。此行歷時半年,經過江蘇、安徽、江西、湖南、湖北、河南六省,所至之處,盤查藩庫,校閱營伍,附帶考查砲台、水師及武備學堂,回京復命時,上了一個數万言的奏摺,細陳各省軍隊的實況,從慈禧太后到兵部的司官,沒有一個能把這個拖沓瑣碎的奏摺看完,但有這樣一個印象:鐵良辦事很認真。 此外,對於各省的收支,亦有詳細奏報,且有整頓稅收的建議。最有關係的是,奏請兩湖設在宜昌的土膏稅捐局,改組為兩湖、兩廣、江蘇、江西、安徽、福建的八省土膏總局,徵收土產、鴉片的統捐,“一稅之外,聽其所之”,如非“落地銷售”,不另徵稅。較之以前的釐金,逢關過卡,節節抽收,輕得太多。稅輕則私減,稅收必可大增。練兵處奏定,各省只照未設土膏總局以前的額數提撥,溢收之數,專案存貯,作為練兵之用。 因此,鐵良又予親貴一個印象:不但知兵,亦善理財。這便可以賦練兵籌餉的重任,將來取袁世凱而代之。所以緊接著徐世昌的任命以後,慈禧太后派鐵良署理兵部尚書,與徐世昌會辦練兵事宜,而且已內定派在軍機大臣上行走。 除此以外,還有些緊要的差缺調動,最令人矚目的,一是趙爾巽外放為盛京將軍,準備接收東三省,一是八省土膏總局總辦,簡派貴州巡撫柯逢時充任。 這個職位,一望而知是日進斗金的好差使。在鐵良的原奏中說:“總辦八省稅捐,責任綦重,現充該局總辦補用道孫廷林,雖稱熟悉情形,究恐難資統攝,應請特派大員管理。”話雖如此,總以為所謂“大員”也者,無非外任監司、內任京堂的三品官而已。因此,自問有此資格的人,紛紛活動,削尖了腦袋往上鑽,卻未想到會落在當過封疆大吏的柯逢時頭上。 原來其中別有作用。這柯逢時是光緒九年癸未的翰林,字遜庵,湖北武昌人,做京官時是個正人君子,但一任陝西學政,再遷兩淮鹽運司,素行頓改,揣摩風氣,多用心計,參劾屬員。條舉新政,一時有能員之稱。因此,岑春煊一到任,將廣西巡撫王之春攆走,朝廷即以柯逢時繼任。 其實岑春煊移節廣西,指揮剿匪。 “督撫同城”往往勢如水火,何況是岑春煊當總督? 岑春煊當然不會將柯逢時放在眼裡,遇事獨斷獨行,根本就沒有巡撫參與的餘地。柯逢時心想,廣西巡撫不比廣東巡撫,自己的權柄無端為岑春煊所奪,這口氣實在有點咽不下,一直在找機會,想辦法,要給岑春煊一個難堪。 辦法想出來了。岑春煊是貴公子出身,儘管動輒參劾屬下貪污,他本人只是不拿錢回家,起居享用,並不委屈。行轅中經常有宴會,亦經常傳戲班子以娛賓客。 柯逢時便是在這件事上想出來的辦法。有一天遇到岑春煊傳戲,他親自帶著撫標兵丁,守在路上,戲班子經過,問明去向,即以“時值用兵,益禁戲劇”的理由,勒令戲班子中途折回,岑春煊得知消息,氣得暴跳如雷,可是一時竟無計可施。 睚玭之怨必報的岑春煊,由此開始,多方面打聽柯逢時的劣跡,準備拿住把柄,狠狠參上一本,不但革職,還要查辦,不但查辦,還要下獄,方解心頭之恨。 照他的估量,柯逢時必有貪墨之行,因為他在未調廣西巡撫以前,曾以江西藩司署理過十一個月的巡撫,政聲甚劣,相傳他離任時,江西人以一聯一額贈行,對聯集句:“逢君之惡,罪不容於死;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平頭嵌“逢時”二字。橫額則是大聲疾呼,群起而攻:“伐柯伐柯!”罵得刻毒,足以解恨。又有人說,這一聯一額出自王湘綺的手筆,柯逢時對他,亦猶如岑春煊之於柯逢時,恨之刺骨而無可如何。 但是,在廣西竟抓不住他的把柄,於是有人為岑春煊解嘲:“柯遜庵震於大帥的威望,想貪不敢貪。節杖所至,真足以廉頑立懦。”這話自然能使岑春煊得意,但還是饒不了柯逢時,在奏報軍情時,夾了一個附片,說柯逢時“遇事執拗,不達軍情”,人地不宜,奏請開缺。這與貪污瀆職不同,只能調任,不能處分,便拿他與貴州巡撫對調。廣西是中省,貴州是小省,這一調無形中等於作了懲罰,在岑春煊當然快意,而柯逢時則大感委屈,因而託病不肯到任,卻攜了在江西所積的宦囊,遠遊京津,由同年榮慶的介紹,搭上了奕劻的一條線。不過,他之能夠巴結上這個多少人垂涎的好差使,一半固得力於對奕劻的孝敬,一半卻由於他膽敢捋岑春煊的虎鬚,袁世凱認為應該獎勵的緣故。 ※ ※ ※ 就在上諭:“大學士王文韶,當差多年,勤勞卓著。現在年逾七旬,每日召對,起跪未免艱難,自應量予體恤,著開去軍機大臣差使,以節勞勚。”的第三天,由袁世凱領銜,會同湖廣總督張之洞、署理兩江總督周馥,聯名入奏,請於十二年後實行立憲政體。接著,下了一道上諭:“方今時局艱難,百端待理,朝廷屢下明詔,力圖變法,銳意振興。數年以來,規模雖具,而實效未彰,總由承辦人員,向無講求,未能洞達原委。似此因循敷衍,何由起衰而救顛危。茲特簡載澤、戴鴻慈、徐世昌、端方等,隨帶人員,分赴東西洋各國,考求一切政治,以期擇善而從。嗣後再行選派,分班前往。其各隨事諏詢,悉心體查,用備甄採,毋負委任。” 旨意中不提憲政,袁世凱等人奏請立憲的原折亦留中不發,朝廷的意向就很明顯了。好些自命識時務的功名之士,為了東西洋的立憲政體,尤其是日本“明治維新”,繼以立憲所獲致的實效,買了好些書日夜鑽研。 “虛君制度”、“責任內閣”、“上下院議員”、“行使同意權”等等名詞,琅琅上口,滿以為重臣會奏的折子一發抄,必是廣諮博議,那時應詔陳言,平步青雲,富貴可期。如今是都落空了。 幸好,上諭中有“嗣後再行選派,分班前往”的話,可見朝廷對遣官考查政治,視作經常應辦之事,不論如何,出洋去走一趟,總是好事。所以仍舊有些人很起勁,上條陳、上說帖,都在“洞達原委”這句話上大作文章。奉派考察的四大臣的書桌上,無不堆滿了這些文章。 可是沒有一個人肯下工夫去細看,因為都知道朝廷此舉,是搪塞民意,根本沒有什麼“還政於民”的打算。那些“離經叛道”的文字不看沒有事,看了難免印入腦中,一不小心,形諸口頭,尤其是在奏對之時,更為不妙,所以是不理會的好。 因此,這一下各有各的打算,有的是巴結差使,有的為了長身價,有的志在廣見聞,其中端方是想到海外去搜購古董,而載澤則另有深心。 原來自載灃赴德謝罪歸來,談起瀛海之遊的見聞,親貴中都憬然有悟,歐洲的王室,安富尊榮,長享太平歲月,都有一套維繫地位的巧妙手段,譬如德國是由親貴典軍,將兵權抓在手裡,才能保證政權於不墜,所以載灃已經奏明慈禧太后,將他的兩個胞弟,老六載洵、老大載濤,送到德國去留學,一個學海軍,一個學陸軍。 除此以外,當然還有別樣方法,但非實地考察,不能明了。考察又非與王室交遊,不能悉其底蘊,而交遊必須地位相當,是故非派親貴不可。但派到載澤,卻別有緣故。 載澤是疏宗——聖祖第十五子愉郡王胤禑,四傳為 “奕”字輩,其中有個奕棖,有七個兒子,頂小的就是載澤。幼年隨母入宮朝賀,以偶然的機緣,頗得慈禧太后的憐愛。其時,“老五太爺”惠親王綿愉的第四子奕詢病歿無子,慈禧太后便指定以五服之外的載澤,為奕詢的繼嗣。 這一來立刻就有好處。因為載澤的爵位,照宗室封爵之例,最多只得一個“奉國將軍”,服飾同於三品武官,是所謂“閒散宗室”,一為奕詢的嗣子,襲爵為輔國公,入於“王公”之列,身分便大不相同了。 到得光緒初年選秀女時,載澤更蒙慈禧太后賞識,指婚都統桂祥之女,成了皇帝的連襟,皇后的大姐夫,也就是慈禧太后嫡親的內侄女婿,關係更自不同。 載澤的婚期在光緒十三年四月十九,佳禮以前已得知本生父奕棖病重,危在旦夕,可是載澤不敢奏請改朝。及至喜事正日,這面抬進花轎,那面貼出殃榜,奕棖就死在這一天,而吉期不改。一時賀喜的漢大臣如翁同龢等,詫為聞所未聞奇事,而慈禧太后卻說他“孝順有良心”,越發另眼相看。這一次派出洋,在慈禧太后是替他混個資格,預備要好好用他了。 ※ ※ ※ 考察政治四大臣變成五大臣,輔國公載澤、兵部侍郎徐世昌、戶部侍郎戴鴻慈、湖南巡撫端方以外,另外又加了個商部右丞紹英。 選隨員、定旅程、辦行裝、定船票,一切齊備,八月十九請訓,二十六黃道吉日啟程,乘火車南下,預備在上海坐太古輪船放洋。 鐵路局預備的專車一共五節,前面兩節供隨員乘坐,第三節是五大臣的花車,第四節僕役所乘,最後一節裝行李。一大早就在前門車站,八點剛過,送行的人陸續到達。首先到的是徐世昌,接著是紹英、端方、戴鴻慈,最後到的當然是載澤。 送行的人自然分成三等,第一等是王公大臣,上花車寒暄,“一路順風”、“旅途保重”,說過了下車,川流不息地此來彼往;第二等的站在車窗外的月台上,得便才能賠笑跟五大臣表達送行之誠;第三等的便只是遠遠站班,但望車中人能一顧盼,發覺他也來送別,便不虛此行了。 “各位大人!”專車的車長在花車門口高喊:“專車準九點鐘開,還有一刻鐘,送行的大人們請下車吧!” 此言一出,紅頂花翎來送行的人,紛紛下車,而前面的隨員,後面的僕役,或者巴結上司,或者伺候主人,便紛紛湧向花車。前面還好,後面卻有載澤所攜的侍衛,守住車門。有個瘦瘦小小、三十來歲的漢子,身穿藍布薄棉袍,足登皂靴,頭上戴紅纓帽,兩手虛虛護著腰間,正待跨過兩車相接之處的鐵板,為侍衛攔住了。 “你是乾嗎的?” “徐大人的跟班。”那漢子是安徽安慶府的口音。 “這會兒快開車了,別往裡擠吧!” “不行啊!我家大人會找我。”那漢子說:“剛才我上錯車了。” 後面這句話令人不解,“你該上那一輛車?”侍衛問。 “自然是花車,我得跟著我家大人。” “那麼,剛才怎麼不跟了上去呢?” “月台上人多,擠散了。” 侍衛起疑了,瞪著眼一打量,指著他腰際問:“你懷裡揣著什麼?” 一語未畢,“哐啷”一響,倒退車頭接上了車廂,力量猛了些,五節車一齊大震,“哐啷啷”一連串的響聲。站著的人都立腳不住,侍衛已倒向那人身上。就這時砰然巨響,車廂頂上開了花,硝煙之中飛起來碎木片、鮮血、斷手、斷足,嘩啦嘩啦地落在車廂頂上,好一會才停。 五大臣魂飛天外,載澤用一隻受傷的血手,摸著自己的脖子問:“我的腦袋呢?” ※ ※ ※ 此行當然中止了。五大臣之中,只有載澤、紹英受輕傷,死了三個五大臣的隨從。刺客死得最慘,下半身炸掉了,卻留著上半身,嵌在兩節車廂之間。臉上血肉模糊,看得出一雙眼睛鼓得銅鈴似的。 刺客的姓名不知道。只是有內行指出,刺客所帶的炸彈,簡陋異常,並無引線,一撞即炸,所以有此結果。 “兇手是誰啊?”從慈禧太后到宮巷小民都在這樣問,卻無答案。而有個人,卻非找到答案不可。 這個人叫趙秉鈞,字智庵,直隸人,出身不高,據說幼年是官宦家的書僮。為人極工心計,且善逢迎,因而以一個佐雜官兒,為袁世凱所賞識,連連升官,五六年工夫就當上了道員。 他這個道缺叫作“巡警道”。辛酉之亂以後,袁世凱創辦警政,由天津推及京城,收編聶士成的潰卒,訓練成巡警,即由趙秉鈞主持其事。 在京師的巡警,隸於工巡局,歸肅親王善耆管理,實際上是趙秉鈞在當家。如今輦轂之下,有此用炸彈謀害大臣的情事發生,自然朝野震驚,非追究個水落石出不可,而居然連兇手的姓名都不知道!這件事如果沒有交代,趙秉鈞自知丟官是丟定了,所以親自策劃監督,寢食俱廢地展開搜索。 幸而刺客的面目猶自完好,用藥水洗淨了,攝成照片,印了數百份,分發給所有的便衣偵探,到客棧、會館、廟宇,以及任何可以作為旅客逗留之處去查、去問。 問來問去,終於問出結果來了。在桐城會館有個小女孩,認出他就是在會館住過的“吳老爺”,桐城的世家子吳樾。 於是,桐城會館的執事被捕,帶到工巡局,由趙秉鈞親自審問。這個執事自道叫吳士祿,從照片中認出吳樾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女兒。 “這吳樾是乾什麼的?” “不知道。”吳士祿答說:“同鄉很多,沒法子去問底細。” “他平日來往的,有些什麼人?” “這吳老爺孤僻得很,沒有什麼朋友來往的。” “哼!”趙秉鈞冷笑一聲,“你倒很夠義氣,同鄉同宗,處處替人家瞞著。不過,義氣兩個字也不是那麼容易得的,我叫你嚐嚐講義氣的滋味!” 說罷,吩咐行刑,最輕的一種,掌嘴五十。套上皮手套的五十巴掌,打得吳士祿滿嘴流血,不能不說實話了。 “常來的是一位張老爺。八月二十五那晚上,跟吳老爺睡一屋,兩個人悄悄談了半夜。第二天一早一起出去,從此沒有回來過。” “是這個人不是?”趙秉鈞取出一張從吳樾屋子裡搜出來的照片,讓吳士祿指認。 “不錯!就是這位張老爺。” “還有呢?” 還有一個“楊老爺”。吳士祿問過他的車夫,知道這“楊老爺”名叫楊篤生,湖南長沙人。現任譯學館教員,乃是戶部尚書張百熙所推薦,但也常到軍機大臣瞿鴻璣家。五大臣考察憲政,他也是隨員之一。這樣一個有來頭的人物,將他牽涉入內,吳士祿認為可以惹上殺身之禍。所以斬釘截鐵地說:“有是有,一兩個,來過兩三回,我不知道姓什麼?” 見此光景,趙秉鈞覺得不必再問。最要緊的是抓住這個關外口音姓張的人,他與吳樾悄悄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相偕出門,自然是一案共犯。抓住此人,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於是拿這張照片,翻印了許多,分發各處懸賞查緝。天津探訪局當然也接到了。 這個探訪局的總辦,名叫楊以德,原來是天津老龍頭火車站的司事,職掌剪票。辛酉之亂,趁火打劫,很發了些財,一時官興勃發,捐了個佐雜官兒,派到探訪局當差。其時袁世凱正在大抓革命黨,楊以德知道唯此邀功為升官的捷徑,所以自己花錢,廣布耳目,只要行跡稍微可疑,立即逮捕到局,動刑拷問,冤狂的雖多,真正革命黨人死在他手裡的亦不少。因此,大得袁世凱的賞識,不過三四年工夫,連捐帶保升到了道員,當上了探訪隊的管帶。及至探訪隊改組為探訪局,楊以德居然擁有總辦的頭銜了。 由於久任車站剪票,一天不知道要看多少陌生面孔,因此楊以德養成一樣特長,識人之面,過目不忘,只要看過這張臉,是胖是瘦,是圓是方,有何特徵,立即深印腦中。在他的“簽押房”裡,書桌對面懸著好多照片,孫中山、黃興、康有為、梁啟超、章炳麟等等,閒來無事,諦視不休,一面看,一面在想:“這裡面只要抓住一個,三品堂官指日可待。” 從五大臣被炸一案發生,楊以德便已怦怦心動,認為這是一個絕好的立功機會,所以早就派出人去,明查暗訪,看看有什麼行跡詭秘的人出現。及至姓張的照片到手,一經入眼,不覺狂喜,原來他已經查到了四個來歷不明的人,在秘密監視,這姓張的便是其中之一。 楊以德有個得力的手下,是探訪第三隊的隊長,姓麻,恰好又是麻子,因而麻麻子的外號,格外響亮。那四個來歷不明的人,就歸這一隊監視,所以楊以德便找了他來問。 “你看!像不象姓餘的?” “象!”麻麻子答說:“餘本強一定是化名。” “現在還在不在?” “怎麼不在?剛才還有報告來,中午在侯家後的窯子裡。” “那還等什麼?”楊以德問。 “不行!這傢伙紮手,會把式,沒有五六個人,動不了他。”麻麻子說:“而且腰里總是鼓鼓的,說不定也揣著個炸彈,逼急了一鍋煮,抓不住活口,反饒上幾個,不合算。” “那麼,你說該怎麼辦呢?” 麻麻子認為只可智取,到深夜出其不意,悄然掩捕,方能成擒。楊以德自然同意。這晚親自出馬,翻牆入內,將這個酒後酣臥的“要犯”從床上揪了起來。 “何必如此!”那人神色泰然地說:“我又不是鼠盜狗竊,跟你們走就是。” “好!你是條漢子。不過,朋友,聽說你手底下很來得,咱們只好先個人後君子了。”楊以德吩咐手下,將張榕雙手反剪,外面替他罩上長袍,扶上車直駛探訪局。 在楊以德的簽押房中,姓張的坐著受審。他說他叫張榕,字蔭華,撫順土著,還是個漢軍,累世充任福陵的“守護役”。他也承認跟吳樾是好朋友,知道他的一切計劃。吳樾向主暗殺,這次進京本想不利於鐵良,其後因為朝廷決定立憲,怕民心受了盅惑,不願革命,所以改為向考察政治五大臣下手。 “八月二十五晚上,你們是不是談了一夜?”楊以德問。 “是的。” “第二天一大早一起出的門?” “不錯!” “那麼,行刺五大臣當然也有你的份羅!” “不!”張榕從容不迫地否認:“沒有我。我前一天勸了他一夜,不必用此手段,我那裡會跟他一起去幹這種傻事。” “既然你知吳樾有這種計劃,而且你也不贊成,那麼,為什麼不去自首呢?” “那不是出賣朋友了嗎?”張榕露齒而笑,態度輕鬆得很。 楊以德語塞。再問他炸彈的來源,張榕知道是譯學館教員楊篤生所製,卻搖搖頭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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