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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瀛台落日(4-1)

慈禧全傳 高阳 9853 2018-03-14
回到北洋公所,已有盈門的訪客。以前李鴻章督直時,每次進京寄寓賢良寺,亦有這樣的盛況,所不同的是訪客的身分。李鴻章自同治十三年文華殿大學士去世,接替了他的殿閣,即為內閣首輔,而且既是中興勳臣,又是翰苑前輩,所以紅頂花翎的賓客,無足為奇。 這一層上頭,是袁世凱無論如何比不上的。他的訪客,不是京堂,便是道員,尚書侍郎大致都是前輩,聽說他來了,充其量派名聽差持名刺致意而已,翰苑中人,更是絕無僅有。較之李鴻章當年,相形遜色,自不待言。不過,這也有好處,那些來訪的京堂、道員,大致不是謀差,便是託事,可以不見,見了亦只是三五句話,便可打發。 但有位訪客,卻是不能不見,而且一見便有談不完的話,那就是外務部會辦大臣,兼內務府大臣的那桐。

“聽說一到就叫起。”那桐笑著恭維:“四哥的簾眷,可真是越來越隆了。” “得,得!琴軒!”袁世凱撇著京腔說:“你可別給我念喜歌兒了!一到就叫起,可不是好事。” “談了些什麼?” “談張季直給我的一封信……。” 聽不到幾句,那桐的臉上,笑容盡斂,袁世凱本就疑心其中有文章,見此光景,越覺所疑不虛,因而亦就纖細不遺地,將慈禧太后問及此事的經過,都說給他聽。 “必是瞿子玖給你下了藥了!”那桐用低沉的聲音說:“四哥,你可得留點兒神,有兩件事,很有人在議論。” “那兩件?” “一文一武!文的是你跟張香濤主張廢科舉,張香濤的火候夠了,別人不敢拿他怎麼樣。你可犯不著得罪王夔老、瞿子玖他們。”

“原來瞿子玖也是主張維持科舉的?” “當然羅!不然那裡來那麼多門生、小門生?”“啊,啊!原來如此!”袁世凱恍然有悟,接著又問:“一武呢?說我練兵太多?” “對了!練兵就要費餉,自然有人不高興,有個說法很可怕,說是內輕外重,尾大不掉!” 袁世凱矍然而驚,“這是瞿子玖的說法?”他問。 “你不用問是誰的說法!反正上頭能聽得到。”那桐又說:“瞿子玖上次雖碰了個大釘子,簾眷未衰,所以毫無怯意,仍舊跟岑三很近,幾乎每半個月就有信件往來。” 袁世凱只點點頭說:“琴軒,你是知道我的,忝在北洋,我的責任很重。如今別的不必說,只說日俄開戰這件事好了!” 袁世凱頓一下,繼續說:“兩幫混混,在人家家裡打得一塌糊塗,作主人的倒說'嚴守中立',這不是笑掉人大牙的話嗎?為了所謂'守中立',我不知道費了多少事,為的是希望日本勝了,東三省還有物歸原主的希望,倘或俄國勝了,咱們就撤到山海關也還不知道守得住守不住。那時候練兵就不止一鎮、兩鎮了!”

“我知道你的苦心,可是別人不知道。練兵要籌餉,四哥,” 那桐規勸著,“你也別太自討苦吃。” “我何嘗願意自討苦吃?時勢所逼,只有盡力而為,兵我是得練。” “餉呢?”那桐說道:“你可不比李文忠那個時候。” “有土斯有財的道理是這樣的。”袁世凱說:“如果兩江、兩廣在咱們自己手裡,我怕什麼?” “兩廣?”那桐吐一吐舌頭,“你不怕岑三跟你拚命?” “別人怕岑三,我不怕他。” “啊!”那桐突然說道:“我想起來了,我給你做個媒如何?” “給我做媒?”袁世凱愕然。 “你看我,”那桐失笑了。 “說話都說不利落了。我給府上做個媒,一個是人家看中了你的一位少君,一個是我聽人說起,似乎門也當,戶也對!”

“是那兩家高門?” “先說看中五世兄的,不是外人,是陶齋。”那桐問道: “莫非他沒有在你面前提過?” “原來是陶齋。”袁世凱得意地笑道:“他的眼力真不壞!” 原來袁世凱這時已有五位夫人,六個兒子了。長子克定,字云台,是元配於夫人所出。次子克文,三子克良同母,就是袁世凱的三位“高麗太太”中的第二位金氏,在姨太太中是第三位。另外兩位“高麗太太”,一姓白,生子克權,排行第五;一姓李,生子克瑞,排行第四。大姨太沈氏無出,五姨太楊氏生子克桓,排行第六。 袁家“克”字排行的這六位兄弟之中,資質最好的是老二克文與老五克權。克文字豹岑,這年才十五歲,聰明絕頂,但與他的長兄相反,不喜經濟實用之學,而講究詞章,喜歡金石,旁及音律,凡是所謂“雜學”,無不涉獵,已頗有些名士派頭了。

克權字規庵,年方十歲,已通平仄,能夠做詩了。讀書不但敏慧,而且中規中矩,頗為袁世凱所鍾愛。袁家的賓客,凡曾見過克權的無不譽為跨灶之子,端方尤其讚賞,所以托那桐來做媒,說來絕非意外。 “怎麼樣呢?”那桐問道:“能賞我做媒的一個面子不?”“言重,言重!”袁世凱答說:“以我跟陶齋的交情,不是老哥所命,我還能有什麼話說?只不知道是陶齋的那一位小姐?” “當然是最小的那個。”那桐答說:“長得很俊,家教也好。” “那更沒話說了。”袁世凱又問:“還有一家呢?” “是張安圃。”那桐說:“安圃多子,最小行十二,名叫元亮的那一個,頭角崢嶸,跟你家大小姐年歲相當,你看如何?” 那桐所說的張安圃,就是現任廣東巡撫張人駿。張人駿的叔叔張佩綸,很看不起袁世凱,但張人駿跟他的關係不同,袁世凱當山東巡撫時,張人駿是他的藩司。張元亮他也見過,只是年歲方幼,已不大記得起了。

“琴軒,”袁世凱對這頭親事,覺得需要考慮,便找個藉口,“兒子的親事,我可作主,嫁女兒就不同了。請讓我跟內人、小妾商量了再說!” “當然,當然!”那桐連連點頭,“我改天來聽信兒。” 袁家眷屬都在天津,那桐總以為袁世凱要等回去以後,跟於夫人以及他的長女伯禎的生母二姨太太商量停當,才有回音。那知不然,第二天便有了消息。 原來袁世凱這天晚上,通前徹後想了一遍,忽有省悟,正途出身的大老,有大門生、小門生為之羽翼,一旦入閣拜相,勢力已遍布京里京外,根深蒂固,不易摧折。從前左宗棠鬥不過李鴻章,李鴻章又鬥不過翁同龢,道理都在這上頭。自來宦途中最重師門之恩、同門之誼,說是尊師重道,無非門生話,究其實際,無非富貴相共,休戚相關,門生捧老師,老師提拔門生而已。

論到這一層關係,自己決不能跟瞿鴻璣相比,不過別人有門生,自己有兒女,兒女親家之親密,決不下於師生。他在想,長子克定已經成婚,娶的是吳大澂的女兒;次子克文亦已定親,定的是籍隸安徽貴池,當過駐英公使,廣東巡撫劉瑞芬的孫女兒。這兩家都是高門,但親家與親翁,皆已下世,無足為助。如今與端方、張人駿結成親家,彼此呼應,緩急可恃。尤其是張人駿在廣東,力雖不足以箝制岑春煊,至少可以使他稍存顧忌,若有機會扳倒岑三,張人駿順理成章地升任總督,那一來自己的勢力就非瞿鴻璣所可輕侮了。 既已作了決定,便無須再費周折,袁世凱直截了當地告訴了那桐,願以長女許配張家。為了照顧自己所說過的話,他附帶說明,已經用電報徵得於夫人及二姨太的同意。

這對做媒的那桐來說,面子十足,當然也很高興,特設盛宴款待袁世凱,但設席不在他的頗饒花木之勝的金魚胡同住宅,而是藉慶王府的花廳,這是為了遷就奕劻這位特等陪客。因為照規制,親王、郡王是不赴大臣家的宴席的。 ※ ※ ※ 飯罷茶敘,恰好外務部送來一通急電,說守旅順的俄軍,終於投降了。從遼陽大戰結束,日本對旅順發動了三次總攻擊,都是勞而無功,到了十月二十,續調援軍,發動第四次總攻擊,經過九天的血戰,以一萬七千人的前赴後繼,不死即傷,畢竟突破困境,攻占了軍事地圖上稱為“二○三高地”的老虎溝。經過整頓部署,將旅順東、北兩面的要地東雞冠山、二龍山、松樹山逐步佔領,旅順的俄軍司令斯圖塞爾知道無法再守了,樹白旗投降,將校八百七十多,士兵兩萬三千五百人,皆成俘虜。

日軍的捷報,等於袁世凱押中了一寶,彼此慶幸之餘,正好以此為話題,談東三省的未來。袁世凱認為日軍必勝,已成定局,雖然俄國決定以波羅的海的艦隻,編為第三艦隊,東來參戰,但很難扭轉戰局。俄國同盟,波折甚多,旅順一失,德國必然見機而作,更難成盟。看樣子只要有大國如英、美出來調停,日俄很快地就會談和。 “能收回東三省,太后一定會很高興。”奕劻很興奮地說:“李少荃惹出來的大禍,從我們手裡把它料理清楚,這件事做得很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是!”袁世凱說:“王爺在日本公使那裡,還得多下點工夫。” “當然,當然!”奕劻連連點頭,“我不會放鬆的。” “設行省之議,不妨及早籌劃。”那桐接口問道:“不知道上頭跟王爺提過沒有?”

“提過一次。”奕劻說:“上頭似乎還是看中了趙次珊。” 那桐與袁世凱對看了一眼,都不作聲。袁世凱跟那桐隱約談過,如果東三省設行省,一總督三巡撫,最好都能派“自己人”去。如今奕劻所說,似乎一時還無從措手,只好看以後情勢再作道理。 “此事還早,倒是有件事,兩位不妨參贊一番。”說著,奕劻從抽斗中取出一份抄件,順手交給了袁世凱。 這個抄件是兩通奏摺。一是署理兩江總督端方代奏修撰張謇的條陳,建議在徐州設行省。另一個是監察御史周樹模所奏,建議裁撤漕運總督一缺,說到理由,條條是道。 漕運總督管理漕糧由運河北運的一切事務。漕船有幫,稱為“漕幫”,由明朝的“衛所”演變而來。至今還保留著沿運河的直隸、山東、江南、江西、浙江、湖廣諸衛所,每一個衛所之下,又分多少衛、多少所、多少幫。管事的首腦,在衛稱為“掌印守備”,在所、在幫稱為“領運千總”。 明朝的衛所,本是一種兵農合一的製度,計口授田隸屬衛所,平時為農,有事當兵,稱為“屯戶”。到清朝利用衛所運輸漕糧,屯戶只管弄舟,不管打仗,本已大失原意,自從洪楊以後,一方面運河淤塞,不通全漕,一方面海運勃興,轉輸便利,南漕一半折銀繳納,一半由海道北上,運河上漕船連檣千里的盛況,再不可見。所以各省的衛所,一律裁撤,屯戶亦與一般百姓,毫無分別。 這一來,各省的糧道,也就次第裁減,漕運總督無官可轄,無船可管,不僅有名無實,簡直成了個贅疣,是故裁去漕督一缺,早就有人主張,只是周樹模形諸奏牘而已。 至於張謇的條陳,著眼不在裁漕督,而在設行省。他作了一篇文章,名為《徐州應建行省議》,以為當年劉邦崛起,與項羽爭天下的這一片千里無垠,莽蕩平原,一方面“控淮海之襟喉,兼戰守之形便,殖原陸之物產,富士馬之資材”,可以自成局面;一方面“俗儉民僿,強而無教,犯法殺人,盜劫亡命,梟桀之徒,前駢死而後鐘起者,大都以徐為稱首。”久為朝廷的隱患,而“將欲因時制宜,變散地為要害,莫如建徐州為行省。” 這個“省”的轄區,張謇有明確的指陳,以徐州為眾星之月,東到海州,西至商邱,南起泗州,北迄沂水,包括蘇、皖、魯、豫四省交會之區的四十五州縣。此省新建,張謇以為有“二便四要”。所謂“二便”實際上只有一便,即漕督可裁,由“徐州巡撫”兼理裁撤漕督以後所留下的“未盡事宜”。 另外“一便”,是練兵容易。因為這個地區的民風,“樸嗇勁悍”,照張謇的估計,招募一萬人,練步隊六千、馬隊四千,如果訓練得法,只要三年的工夫,這一萬人便有足夠的防禦力量。這在魚米之鄉的江南是不可能的事。 所謂“四要”是“訓農、勤工、通商”,地方富庶了,自然百廢俱舉,但“農工商兵皆資學問”,所以“興學”為要中之尤要。 “這個條陳,看起來很動人,可惜,紙上談兵,不容易做得到。”袁世凱將兩個抄件轉交那桐,淡淡的說:“我跟季直相處甚久,很知道他的為人,如果他入南皮幕府,賓主一定相得。” 這是隱隱譏刺張謇不免書生之見。奕劻點點頭說:“我亦是這麼想。不過,張季直以狀元居鄉,過去劉峴莊很看重他,聽說他在南邊很有號召力,大家就覺得他的條陳,不能不用,而要用又實在很難。軍機處把原件轉到政務處,為的集思可以廣益。慰庭,你是奉旨參與政務處的,不妨切切實實說一個意見,我好跟大家去斟酌。” 袁世凱對張謇的這個條陳,實在不感興趣,主要的是覺得徐州設省這件事,根本就是空談。不談“四要”之難,只說劃定轄區,牽涉到四省,便不知有幾許分歧的意見。 不過,朝廷有大政,每先諮詢北洋,他已恢復了當年李鴻章所擁有的地位與權勢,倘或緘默不言,無異自貶自削,因而想一想說:“漕督可裁是不易之論,江淮遼闊,江寧藩司照應不到,亦是實情。我以為不妨就此兩點去斟酌折中,期於允當。至於分割四省四十多州縣,合為一省,疆界的變更最容易發生糾紛,這在承平時期,尚且要慎重,何況當今之世。” “對!一動不如一靜!”奕劻很起勁的說:“我的宗旨定了。” 袁世凱頗為欣慰。但不是他的主張得以實現,而是奕劻的唯言是聽。不過口中還得謙虛一番。 “我亦是想到就說,話不一定對。”他說:“請王爺再多聽聽別人的意見。” “不必多聽,多聽反而莫衷一是。慰庭,”奕劻突然轉換話題:“我再跟你商量一件事。西苑跟頤和園的工程,陸陸續續在增添,錢總不夠。你能不能在北洋那一筆經費中,挪撥幾十萬銀子?” 這個要求在袁世凱並不感到意外,他經常想到,宮中可能會有需索,所以對那一處有餘款可以動用,亦經常有留意。 此時想了一下,從容的問道:“大概要多少?” “至少要湊個三十萬銀子。” “我撥五十萬好了!” 奕劻喜出望外,“慰庭,”他問:“你是從那裡撥?” “鐵路的盈餘。”袁世凱說:“造關外通關內的鐵路,借的是英國的款子……。” 這筆英國借款,由胡襢芬經手,匯豐銀行承借,總計三百三十萬鎊。合同中訂明,“關內各路產業,並全路腳價進款,應盡先作為藉款之保”,“各路收款進款,應存天津匯豐銀行,所有經理修路應用各費,均由各局進款項下開支。俟有剩餘,備還此款之用。”因此,路局的任何收入皆須無息存放五津匯豐銀行,至今除按約分期付息拔本之外,尚積存一百八十多萬兩銀子。袁世凱幾次派人交涉要提用,匯豐銀行藉口合同限制,不肯通融。 “既然不肯通融,慰庭,你怎麼又說能提五十萬?” “要想法子,非讓匯豐銀行就範不可。”袁世凱說:“只要上諭准我提,我一定提得出來。” “上諭豈有不准之理?”奕劻提起匯豐銀行,便覺有氣,狠狠地說:“應該全數提出來才好!” “那是決計辦不到的事。”那桐笑道:“匯豐銀行不講理,王爺又不是不知道。” 皮里陽秋,話外有話,只為彼此關係太深了,那桐這近乎開玩笑的話,奕劻自然不會計較,付之苦笑而已。 “王爺,”袁世凱問道:“還有什麼吩咐沒有?” “一時想不起,明後天再談吧!” “本意想多住幾天,”袁世凱說:“日本攻下了旅順,恐怕東三省的局勢會急轉直下,我想明天一早就遞牌子,請了訓,馬上趕回天津去。” “啊!”奕劻被提醒了,“倒不是要緊的。你明天就回去吧! 那筆款子,請你馬上辦。 ” “是!上諭亦請王爺趕緊發。” ※ ※ ※ 轉眼年下了。徐州設省這件事,必須在年內辦出一個結果,因為分劃疆土,改變建制,正好趁改歲之初,除舊佈新,自成段落,辦理一切改隸移交的手續,以光緒三十年年底為準,界限分明,可以省好多事。 就是為了省事,不但王文韶、鹿傳霖與新補不久的軍機大臣榮慶,聽從奕劻的意見,瞿鴻璣亦覺得改漕督為巡撫,不失為綜核名實,順理成章的事。於是援引史實,親自擬了一個奏片,駁張謇之議。 張謇特重徐州,所以要駁他就得講個徐州並不重要的道理。 “徐州在江蘇,地居最北,若於平地創建軍府,既多繁費,所分割江蘇、安徽、山東、河南四十餘州縣,亦涉紛更。今昔形勢,遷變無常,漢末迄唐,淮徐代為重鎮;宋及金元之際,徐已降為散州。至明以來,則重淮安,歷為前代漕督及國初廬鳳巡撫,後改漕督駐紮之地。及江南河道總督裁撤,漕督移駐淮城迤西之清河縣,實為綰轂水陸之衝,北連徐海,南控淮陽,地既適中,勢尤扼要。” 接下來是論漕督原有管理地方之責:“伏查前明初設漕運總督,即兼巡撫地方。國朝順治六年,裁廬鳳巡撫改漕運總督,仍兼巡撫事。漕督之兼巡撫,原為控制得宜,現漕務雖已改章,地方實關重要,與其仍留漕督,徒攤虛名,不如徑設巡撫,有裨實用。” 理由說明,奏陳辦法:“臣等共同商酌,擬將漕運總督一缺,即行裁撤,改為巡撫,仍駐清江,照江辦巡撫之例,名為江淮巡撫,與江蘇巡撫分治,仍歸兩江總督兼轄。一切廉俸餉項,衙署標營,均仍其舊,但改漕標副將為撫標副將,以符定章。” 定了江淮巡撫屬下的官制,再定江淮巡撫的轄區。這比定官制更容易,原封不動地轉一轉手就可以了。 因勢利便,亦由江甦的建制與他省不同。他省都是一省一藩司,唯獨江蘇有兩個,一名江蘇藩司,隨江蘇巡撫駐蘇州,一名江寧藩司,隨兩江總督駐江寧。江蘇藩司管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四府及太倉直隸州、海門直隸廳。江寧藩司亦管四府,江寧、淮安、徐州、揚州,另轄兩個直隸州,南通、海州。涇渭分明,久如劃疆而治。如今在長江以北設巡撫,與蘇松常鎮的關係淺,而與江淮徐揚的關係深,所以,“應將江寧布政使及所轄之四府二州,全歸管理。巡撫所駐,即為省會。江寧布政使應隨總督仍駐江寧,總督在江南,巡撫在江北,既無同城逼處之疑;江寧六府前隸蘇撫者,即改隸淮撫,亦無增多文牘之擾。” 寫到這裡,瞿鴻璣自覺這番更張,解消了一個棘手的難題,得意之餘,奮筆直書:“不必添移一官,加籌一餉,而行省已建,職掌更新,建置合宜,名實相符。”他這樣自誇,同官亦紛紛表示讚許,於是在封印以後的十二月二十二,明文頒發上諭,如奏施行,並規定新建行省,由兩江總督兼轄。 消息一傳,江甦的京官奔走相告,嘩然惶然,新年團拜,無不以此為話題,大致憤慨,決定上疏力爭。其時江蘇京官名位最高的是兩個狀元,一個是同治元年壬戌狀元,禮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徐郙,嘉定人;一個是同治十三年狀元,都察院左都御史、南書房行走陸潤庠,蘇州人。徐郙年紀大了,不願多事,便由陸潤庠領銜出奏。 江蘇人,尤其江南的江蘇人,最不滿的是將江蘇無端分隔為兩省。譬如前堂後軒一座成格局的住宅,忽而為人封閉中門,割去了一半,門面依舊,堂奧已淺,自然不能甘心。不過,這層理由,列為有“關係者三”。第一有關係是“江淮、江蘇,若合為一省,則名實不符。昔有控扼兩省設為重鎮者,如國初偏沅巡之例,至一省兩撫,向無所有。現在湖北、雲南本有之巡撫,甫經議裁,而江南一省忽然添缺,未免政令分歧。” 其次,“蘇淮若分兩省,則要政首在定界。自古經劃疆裡,必因山川阨塞,以資控制,設險守國,蓋在無事之時,溯自蘇皖分省,亦非複舊時形勝,而蘇省跨江,尚有徐淮得力,據上游之勢。今劃江而治,江蘇僅存四府一州,地勢全失,幾不能自存一省,較唐之江南道,統州四十二,宋之江南路,統州十四,亦復懸殊。” “惟南宋浙西一路,僅有三府四州,此偏安苟且之圖,非盛朝所宜取法。至巡撫藩司,專管地方之事,例駐省城,今設省清江,舍臨江扼要之名城,就濱河一隅之小邑,似亦未甚得勢。” 接下來的“其有關係者三”,其實是最有關係的一個理由,即為省分的大小,省大不在幅員,而在戶口,戶口繁密,稅賦旺盛,地小亦為大省,倘或地廣人稀,幅員雖廣何益?但戶口繁密,總亦須有地可養,過於局促,施展不開,亦不能其為四方觀瞻的大省。江甦之不宜,亦不應分割,由此處著眼,自然振振有詞。 這段文章,先由規制講起,論省分之大小:“國朝經制,分省三等,蓋因戶口之多寡,亦視幅員之廣狹。各行省中,惟山西、貴州兩小省,幅員最狹。今蘇淮分省,江淮地勢較寬,僅及中省,江蘇則廣輪不足五百里,較山西、貴州,殆尤褊小,勢不能再稱大省。” 江蘇不成其為大省,後果如何?簡單明了地說:“若改為小省,則一切經制,俱需更改,而籌餉攤款,尤多窒礙。”所謂“一切經制,俱需更改”,首先是吏部簽分候補人員,江蘇便容納不了那麼多!而最厲害的是:“籌餉攤款,尤多窒礙”這八個字,因為朝廷若有徵斂,不管是額內正用如練兵經費等款項的籌措,或者臨時需要集資,如慈禧太后萬壽,舉行慶典,各省被責成必須依限繳納的“攤款”,江蘇總是高居首位,即以江蘇膏腴之區,而又為大省,怎麼樣也推託不了。如果江蘇改為小省,則前面已經說過,“因戶口之多寡,亦視幅員之廣狹”,雖為膏腴之區,無奈幅員太狹,盡可據理力爭。 其“有關係者四”,說來亦是氣足神定:“漕運總督所委漕務人員,皆係地方官吏,又有屯政軍政與地方相附麗。定例兼管巡撫事者,所以重其事權,初不責以吏治。”這是隱然駁斥漕運總督兼有巡撫職責之說,以下便正面談到,江寧藩司,力足以顧江北。 “淮徐之去江寧,遠者僅數百里,不為鞭長莫及。而三府二州之地,特設兩道一鎮,固已控扼要區,佈置周密。其地方要政,向由藩司秉承總督,以為治理,歷久相沿,未聞有所荒脞。今之改設,似出無名。” “無名”猶在其次,難在執掌權限,有所衝突。 “若江寧辦事,悉仍舊貫,則江淮巡撫,虛懸孤寄,徒多文移禀報之煩,無裨吏治軍政之要。” 行文到此,下面這段結論,自然擲地有聲:“江蘇跨江立省,定制已久。疆宇宴安,官吏無闕。朝廷本無分省之意,江督亦無廢事之虞。顧以裁漕督而添巡撫,而設巡撫而議添行省;辦法既超乎倒置,定章必歸於遷就。” 以下引用同治三年御史陳廷經條陳“變通疆輿”,曾國藩駁倒此舉有兩句警語:“疆吏苟賢,則雖跨江淮,而無損乎軍事吏事之興。疆吏苟不賢,則雖劃江分治,而無補於軍事吏事之廢。” 其時江南初定,一切庶政頗多興革,大致地方督撫自己認為可行,往往先付諸施行,然後奏報朝廷,皇帝批個“知道了”,或者“該部知道”,便成定案。 但如陳廷經此奏,是少數慎重處理的大政之一,奉旨先交兩江總督曾國藩等,“酌度形勢,妥籌具奏”。 曾國藩主稿的複奏,亦是十分經意之作,引據古今,斟酌至當,才得出一個“此等大政,似不必輕改成憲的結論。” 陸潤庠領銜的這個折子,特為引述這段往事,恭維當時君臣:“仰見廊廟之虛懷,老臣之深識”,認為前事不遠,可備稽參。 結論是要求重議。政務處奏定的會議章程,共計七條,第二條規定:“查內政之關係者,如官制裁改,新設行省等類,由各衙門請旨會議,或特降諭旨舉行。”與此正相符合,所以奏摺上很委婉的說:“立法期於必行,更制亦求盡善。可否援照新章,恭請飭下廷臣會議,並飭下沿江督撫一體與議,復奏請旨遵行,俾見朝廷有博採群言之美,無輕改成憲之疑。臣等籍隸該省,情形稍悉,不敢有所見而不言,謹繕折具陳,不勝待命惶悚之至。” 奏摺一遞,當然發交軍機。奕劻事先雖有所聞,只當江蘇京官是因為無端失地而不滿,可以用一頂大帽子把他們壓了下去,及至細看原折,頭頭是道,不由得愣住了。 其餘的軍機大臣,傳觀了這個折子,亦都面無表情,唯有瞿鴻璣,不便裝聾作啞,想一想,大聲說道:“江淮設省,原是為了漕督已裁,地方不可無大員主持,事非得已,江蘇京官應該體諒朝廷的難處。如今明詔已發,通國皆知,何況漕督亦已改授為淮撫,朝廷莫非還能收回成命?” “只有暫時壓一壓再作處理。不過,”奕劻問道:“上頭問起來,該有話交代。” “上頭問起,我有話答奏,只要江蘇京官不鬧,慢慢兒可以想法子。” “子玖,”奕劻問:“請你告訴我,這個法子怎麼想?” “無非顧全朝廷的威信,慢慢兒想法子補救。” “好!”奕劻想得了一個辦法,“你我分任其事,上頭問道,請你擔當,江蘇京官,我去想法子安撫,請他們別鬧。” “是了,我聽王爺的吩咐。” 於是帶著原折進見,慈禧太后第一件事就是問這一案。 “他們的話,也不能說沒有道理。”她說:“當初是辦得太草率了一點。” “是!”奕劻回頭望了一下。 “原折自然言之成理,不過有些話是避而不談。江淮一帶,南北要衝,民風強悍,從前是出捻子的地方。漕督、河督兩標兵,加上淮揚鎮總兵的各營,亦不見得能應付得了,如今漕督一裁,漕標移撤,江淮之間,伏莽四起,將成大患,所以不能不設巡撫鎮守。至於江蘇雖分割為兩省,就兩江總督而言,仍是整體,一切錢糧徵派,應該不受影響。地猶是也,民猶是也,倘以省分大小為藉口,對徵派故意推諉規避,其心就不可問了!” 這番振振有詞的話,慈禧太后覺得亦很不錯,便即問道:“且不說誰對誰錯,江蘇京官既然有這麼一個奏摺,總得處置才是!” “是!”瞿鴻璣答說:“原折亦只是奏請會議商酌,並飭沿江督撫一體與議,本來亦是件從長計議,一時急不得的事!” “好吧,你們先商量著看。” 一件大事,就這麼輕描淡寫地讓瞿鴻璣暫且敷衍過去了。 接下來便是奕劻去安撫江蘇京官了。 他是採取的擒賊擒王的辦法,傳個帖子專請陸潤庠吃飯,不提正事。飯罷又看奕劻的收藏,到得起更時分,陸潤庠起身告辭,奕劻方始問道:“鳳石,我想起件事,你們遞那個折子,是怎麼打算著來的?” “王爺明鑑,茲事體大,總期斟酌至善,庶無遺憾。” “誠然,誠然!不過,鳳石,我要請教,如果你我易地而處,我該怎麼處置?” 這句話將陸潤庠問住了,想一想答說:“似乎不能不召集會議。” “召集會議的上諭怎麼說?要皇上認錯,收回成命?” 這一問不難回答! “召集會議就是。不一定要見上諭。” “是了!謹遵台教。”奕劻拱拱手說:“鳳石,咱們就此約定,會議我一定召集,上諭可是不發了!” “是!” “只怕貴省有人等不得,又遞折子來催,如之奈何?” “請王爺釋懷,王爺肯全我江蘇疆土,大家自然耐心等待,我回去告訴同鄉就是!” “好!請你務必都通知到,尤其是貴省的那班都老爺,我實在惹不起。” 陸潤庠笑了,忍不住說一句:“王爺大概吃過都老爺的虧!” “不談,不談!” 彼此打個哈哈,一揖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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