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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瀛台落日(3-2)

慈禧全傳 高阳 11316 2018-03-14
日軍招撫紅鬍子的計劃,其實早就在袁世凱的支持之下,成為事實。 早在四月間,坂西就在朝陽密招紅鬍子馮麟閣、金壽山、杜立山所部,編成“正義軍”三營。袁世凱一面電告外務部,一面卻命駐守遼西維持中立的馮玉昆秘密支援,所以“正義軍”的身分很微妙,既是日軍的傭兵,又是官軍的旁支。 其實日本從朝鮮義州渡鴨綠江,經安東進入奉天的陸軍,已有十個師團之多,番號是第一、二、三、四、八、九、十、十一、十二,以及近衛師團,陸續編為四個軍,首先編成的是第一軍,司令官黑木為楨,分佈在九連城、鳳凰城一帶。 第二軍由陸軍大將奧保鞏率領,在旅順東北的不凍港貔子窩登陸,分兵兩路,一路向西佔領普蘭店,拒遼陽的俄軍南下,一路直趨西南的金州,意在絕旅順、大連的後路。

第三軍司令官名叫乃木希典,專攻旅順。別遣陸軍中將野津道貫,自大東溝以西,哨子河口的孤山登陸,沿大路北進,克岫岩,與第一軍合力攻占海城東南的析木城。而奧保鞏以第一師團守金州,親師第二、四兩師團沿南滿鐵路逆擊,進熊岳、破蓋平,复敗俄軍於大石橋,於是營口、牛莊亦不復能守。整個遼東半島,大致都歸於日軍的掌握了。 設立滿洲總司令部即在此時,由兒玉策劃,以第一軍為右翼,出遼陽東北;第四軍為左翼,西遼陽西北;而第二軍為正面,三路齊進,攻占遼陽,日本兵死了一萬七千多。 不過,這個勝仗不全是日本人自己的功勞,“正義軍”亦頗有牽制之功。不過,俄軍雖敗,實力未損,俄國的遠東軍司令官克魯巴特金,估量遼陽難守,一面抵禦,一面全師而退,此時重新部署,以三個軍團反攻遼陽,一個軍團出遼陽東南,一個軍團為預備隊。其中出遼陽東南這一著最狠,企圖是在絕日軍的歸路,包圍聚殲。

這一來,日軍自非出盡全力不可。因此,坂西跟袁世凱商量,要求格外支援。袁世凱便派了直隸督練公所的參謀處總辦段芝責,隨同坂西,到遼陽相機處理,同時馮玉昆亦奉到密令,要在暗中盡可能援助日軍。 到得遼陽,商定派遣馮玉昆屬下的隊官,為日軍充當間諜,哨探軍情,入選有孟恩遠、王懷慶、劉夢蘭等等,約莫十來個人,雖都行伍出身,但受過新法軍事訓練,要他們去看俄軍馬、步、炮、工各營的情況,不致茫無所識。只是,筆下卻沒有一個人拿得起來的,刺探有所得,不能寫報告回來,於事何補? 正好段芝貴的父親,巡撫營統帶段有恆,從瀋陽以西的新民,到遼陽來看因公出關的兒子,知道了這一層難處,便向段芝貴說:“我帶的一個馬弁吳佩孚,是山東蓬萊人,秀才出身。他於這個差使倒合適。”

原來這吳佩孚字子玉,山東蓬萊人。家貧有大志,十四歲那年,投入登州府水師營,充當學兵,操課勤務之暇,用功苦讀,居然在光緒二十二年,應登州府院試,以第二十七名進學,便是“宰相根苗”的秀才了。 不想第二年在家闖禍,得罪了當地巨紳,不但被革了秀才,還被通緝。迫不得已,航海到天津,投效聶士成武衛前軍,因為體質太弱,只補上一個雜役的名字。不久,庚子亂起,聶士成殉國,武衛全軍潰散,吳佩孚輾轉到了開平,考入武備學堂,其後武備學堂遷至保定,吳佩孚自覺年將而立,還受年紀與自己相仿,甚至比還來的小的教官呵斥,情所難堪。 因而,吳佩孚輾轉投入段有恆部下,充當一名馬弁。段有恆亦每以能有一名如斯養卒的秀才供驅遣為得意之事,兼以吳佩孚通文墨,到那裡都方便,所以出入相隨,漸成親信。

有此一段淵源,自堪信任,段芝貴亦樂得仰承親心,加以提拔,派在參謀處差遣,月支薪水五十大洋。 於是吳佩孚偕同孟恩達等人,或者肩挑擔子,扮成小販,或者牽猴攜羊,裝成變把戲的,分頭接近俄軍的營區,陣地,打探動靜。 不久,書面報告源源而至。眾人出力,一人執筆,負責這部分聯絡工作的日本滿洲軍總司令部的參謀福島,以及坂西,只知道吳佩孚一個人的名字,看他報告詳盡間或附以地圖,亦頗得要領,決定要提拔此人了。 ※ ※ ※ 段芝貴從遼陽回到天津,第一件事,當然是去見袁世凱,報告此行經過。 李鴻章的北洋大臣行轅,已毀於庚子之亂,新址本來準備作為皇帝閱兵的行宮,戊戌政變,閱兵之禮不舉,袁世凱估計皇帝亦永不會再到天津,因而奏請改為北洋大臣行轅。東面餘屋,作為督練公所,將星雲集,但沒有幾個人能見到袁世凱,即使是段芝貴,亦必得先經通報准許,方能進入袁世凱的簽押房。

西面一帶房屋,饒有花木之勝,是幕府所在,盛況已與李鴻章開府時不遠,候補道有陳昭常、蔡匯滄、阮忠樞,都是兩榜出身。翰林則除了北洋舊人於式枚以外,還有傅增湘、嚴修,此外還有好些“欽賜進士出身”的學生,總計二十多人,濟濟一堂,是袁世凱最闊的一堂“擺設”。 至於袁世凱最信任的一位幕賓,行輩最低,是個蘇州人,名叫張一麟,是上年癸卯經濟特科一等第二名出身,發往直隸,以知縣補用,為袁世凱羅致入幕,月送束脩六十兩銀子。 幕府的身分,向例與東道主相等,所以北洋的幕府,往往連司道都不放在眼裡,到處有人逢迎,肥馬輕裘,輕易可致,很少有人著重那戔戔鶴俸。唯有張一麟不同,每天將自己分內之事做完,關在書房裡用功,看的書不拘一格,大致以實用為主。好幾個月的工夫,沒有私下見過袁世凱一次,更不要說有所干求,因而提起北洋的“張師爺”來,都有肅然起敬之色。漸漸地袁世凱也發覺了,信任有加,舉辦新政的許多章程條款,以及奏摺,大都託付了張一麟。

這天段芝貴入謁,袁世凱本已吩咐“請進來”!但以張一麟恰好應邀而至,便又關照且慢,待與張一麟談完了再說。 “仲仁,”袁世凱喚著他的別號說:“今天有件事奉托。我知道你很忙,應酬筆墨,不該再勞你的神,想想還是拜託大筆為妙。” “是的。”張一麟問道:“不知道是何應酬筆墨。” “張香帥七十整壽,該送壽屏,想託你做一篇'四六'。” 張一麟面有難色。象袁世凱與張之洞的身分,這篇壽屏該寫成十六幅,兩三千字的“四六”,那怕獺祭成章,也得好幾天工夫。在他來說,抽出一整天的閒暇都難,何況好幾天。 “仲仁,你勉為其難吧!” 聽得府主這麼說,張一麟只好答一聲:“我勉力而赴就是。”

“拜託,拜託!”袁世凱說:“脫稿以後,亦不必送我看了,看了我亦不懂。請你直接交給張遜之去寫吧!” 張遜之是直隸官報局的總辦,素有善書之名,張一麟點點頭說:“是的!”說完略等一下,如果袁世凱沒有話,便待告辭。 “仲仁,請你再坐一坐,有件事順便料理一下。”說著,袁世凱向聽差吩咐:“請何總辦。” 這何總辦是督練公所教練處的總辦何宗蓮,字春江,山東平陰縣人,天津武備學堂的高材生,但到差不久,跟張一麟兩不相識。只是何宗蓮覺得能在總督的簽押房中,安坐自如,來頭一定不小,所以向袁世凱行完禮後,亦向張一麟點一點頭,表示敬意。 “這步兵操典,你怎麼說?”袁世凱一面問,一面從案頭取過厚厚的一部稿本,裡面夾著許多參差不齊的籤條。

“回大帥的話,這部操典,由日文譯過來以後,經過仔細推敲,並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原簽有點吹毛求疵,只好逐條駁回。” “你們武夫,懂什麼文墨!”袁世凱沉下臉來說:“你們知道原籤的人是誰?就是這位張仲仁先生!” 何宗蓮大窘,急忙轉身拱手,連聲喊道:“老夫子,老夫子!”歉疚之情,溢於言表。 “不敢,不敢!”張一麟亦起身還禮,“這部稿子,是大帥交代,我不能不辦。不過雖有改正,無非文字上的潤飾,於原義並無出入。我不敢強不知以為知。” “你聽見沒有?張先生經濟特科一等第二名,文字一道,難道你們還不服?”袁世凱毫不客氣地開了教訓:“越是肚子裡有墨水,人越謙虛,唯有半瓶醋,才會晃蕩。你把稿本拿回去,仔細再看,好好向張先生請教。”

“是!是!”何宗蓮雙手將稿子接過來,“叭嗒”一聲,碰響了皮靴跟,接著轉身問張一麟:“不知道老夫子什麼時候有空?” “那就難說。不過,我不大出門,你隨時請過來,我們談談。” “是!我下午去拜訪老夫子。” “好,我候駕。” 於是何宗蓮又轉身問:“大帥還有什麼吩咐?” “我想,新軍應該舉行一次大操,你倒不妨先籌劃起來看。” “是!” 停了一會,袁世凱不再有話,何宗蓮便捧著步兵操典的手稿退了出去。張一麟等他背影消失,向袁世凱勸說:“大帥的詞色似乎太嚴厲了。” “沒有法子!對此輩不能假以詞色。尤其不能讓武的壓倒文的。否則,必有自貽伊戚的一天。” “武的不能壓倒文的”,這句話給張一麟的啟發很深,覺得袁世凱能有今天,也許就得力於這一點。

※ ※ ※ 對於日俄兩國在東三省的戰況,袁世凱問得很詳細,當然最關心的是戰局的結果,究竟是日本勝,還是俄國占上風,或者不勝不敗,歸結於和局。 “陸軍方面,大致日本勝的把握。”段芝貴說:“俄軍反攻遼陽,死了四萬人,損失很重。不過,日軍亦是筋疲力竭了。如今兩軍隔一條渾河在休息,大局要看旅順的俄軍支持得住支持不住。” “照你看呢?” “很難說。旅順的防禦工事太好了,地險而兵精,日本第三軍已經發動過三次總攻擊,敢死隊一波接一波,乃木希典的兒子在裡面,可是徒勞無功。” “喔,”袁世凱很注意地問:“乃木的兒子亦是敢死隊?” “是的。” “結果呢?” “當然陣亡了。” 袁世凱點點頭,臉色沈毅,“照我看,乃木一定可以攻下旅順。”他問:“如今日軍距旅順多遠?” “最接近旅順的一個陣地,五、六里,現在正在攻老虎溝。 照日本人說,如果能把老虎溝攻下來,形勢就會改變。 ” 聽得這話,袁世凱起身去看懸在壁上的“旅順要塞兵要圖”,找到了老虎溝,看到下注“二○三高地”的字樣,方始明白。 “是了!日軍吃在仰攻,'頂石臼做戲,吃力不討好',若能佔領二○三高地,對港灣成鳥瞰之勢,俄軍殘餘的軍艦,就什麼作用都沒有了。”袁世凱停了一下問:“我們能不能幫他什麼忙?” “打旅順,幫不上忙。” “陸軍方面呢?” “也要看機會。反正攻瀋陽,總有可以幫他們的地方。” 袁世凱點點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凝神望著東三省的地圖,好一會始開口:“我當初不主張中立,應該幫日本打俄國,如果聽了我的話,現在情形就大不同了。” “請……。”段芝貴說:“請大帥教導。” “這跟賭錢一樣,日本做莊家,我們搭多少股子在裡頭,現在就可以計算如何分紅了。如今我們幫日本,好比賭場裡的混混,看莊家手風順,在旁邊打打扇,遞遞毛巾把子,說兩句湊趣的話。等莊家站起身來,隨便抓一把錢給你吃紅,還得跟他道聲謝。若是合夥做莊家,當然坐下來細算贏帳,這情形大不同了。” “是!聽大帥的譬喻,完全明白了。”段芝貴又說:“前一陣,不是張香帥有個折子,主張西聯英、東聯日,似乎可以補救。” “太晚了!沒有用處。”袁世凱說:“只望日本打敗了俄國,能把東三省還給中國,已是上上大吉。” 聽得這話,段芝貴踏上兩步,低聲問道:“聽說東三省要設總督,而且已經內定了,大帥,可有這話?” 袁世凱知道有此一說,湖南巡撫趙爾巽內召,即為未來東三省總督的人選。這是瞿鴻璣的打算,因為他們同治十年辛未一榜,沒有什麼像樣的人材,而下一科甲戌卻頗有幾位出色的人物,已死的如趙舒翹,現存的如吏部尚書張百熙、雲南巡撫林紹年、四川總督錫良、兵部侍郎胡襢芬等人,都各有表現。 漢軍正藍旗人的趙爾巽亦是其中之一,在湖南的政聲還不錯,所以瞿鴻璣想拉他一把。內召以後,先派署戶部尚書,一切籌議東三省設總督之事,常派趙爾巽參與,為他未來的出處作張本。 這些情形,袁世凱覺得不必告訴段芝貴,只問一句:“你是聽誰說的?” “在東三省聽旗人談起。”段芝貴說:“倘若真有這話,大帥倒不可不稍稍留意。” “喔!”袁世凱抬眼望著,等他說下去。 “東三省地大物博,富庶得很,我這趟去了才知道。如果總督、巡撫是自己人,將來籌餉就方便得多了。” 聽得這話,袁世凱波瀾大起,但表面上不現聲色,“我知道了。”他用告誡的語氣說:“這話,你不必跟人去談!事情還早得很,不必急!” 意思是說,緩緩圖之。段芝貴心裡也起了一個念頭,一時還無法分辨,自己這個念頭,到底是不是妄想?只很興奮的答說:“是,是!我知道事情的輕重。” ※ ※ ※ 慈禧太后的七十萬壽,靜悄悄地過去了。五十中法之戰,六十中日之戰,兩番盛大籌辦的慶典,臨事而廢,滿以為七十歲可以好好熱鬧一下,誰知道又有日俄之戰!幸而戰事發生的早,四月裡就下了上諭,停止慶祝,倘或一切都預備好了,突傳警信,那就更掃興了。 “大概我這一輩子就不用想過整生日了!”慈禧太后向榮壽公主說:“天下也真有那麼巧的事。” “這大概是老天爺特意的安排,把這一份熱鬧留著到八十萬壽再補。” “八十?”慈禧太后有些傷感,“就活到那個歲數,眼花了,牙齒也掉了,說話顛三倒四的,做人也沒有什麼滋味。” “老佛爺一點都不顯老!倒是……。”榮壽公主突然住口,本想拿皇帝來相比,話到口邊才發覺不妥,把它硬截住了。 這一說勾起了慈禧太后的心事。從回鑾途中,在開封逐“大阿哥”傅儁出宮那時候起,她就在考慮儲位的歸屬。到得載灃做了榮祿的女婿,算是有了指望,但成婚已經兩年,竟無喜信豈不叫人著急? ” 這樣想著,不由得問了出來:“載灃的媳婦,不是有病吧? 榮壽公主對此突如其來的一問,無從作答,想一想只能率直回對:“沒有聽說。” “怎麼到現在都一點兒沒有消息,該找個好婦科大夫給她看一看。” 原來是關切醇王福晉何以至今不孕?榮壽公主隨即答說:“奴才也問過她,她說算命的看相都說她的子嗣得很晚。” “晚到什麼時候呢?” 榮壽公主體會得出她的心境,盼望載灃得子之心,較尋常人家老太太抱孫之心,不知殷切多少倍。便安慰她說:“決不會太晚。少年夫婦,身子亦都很好,不應該沒有喜信。” “就是這話嘍!”慈禧太后說:“我想總有道理在內,應該多找幾個大夫看看。” “是!奴才傳旨給她。”榮壽公主想了一下,不經意的說:“皇上近來的精神,似乎又不如前了。李德立的本事有限,服他的方子,好像全無用處。” “你的意思說,也應該在外面找大夫?” 榮壽公主不作正面回答,只說:“要有薛福辰那樣的人就好了。” 薛福辰當年曾為慈禧太后治愈骨蒸重症,他本來是直隸的候補道,出於李鴻章的專折保薦,慈禧太后遲疑地說:“如果降旨命各省保薦名醫,外頭又不知道會造什麼謠言?”“是!”榮壽公主看她意思並不反對宮外召醫,便即說道: “老佛書何妨問一問軍機?” “嗯!”慈禧太后點點頭,“我知道了。” 過了幾天,慈禧太后在單獨召見奕劻時,忽然想到此事,提了起來,奕劻回奏:“奴才前年的一場病很重,是袁世凱薦了一個西醫來看好的。” “喔!”慈禧太后問道:“此人叫什麼名字,如今在那兒?” “這個西醫叫屈永秋,廣東人,天津醫學館出身,醫道很好。不過,西醫用的藥,跟中醫不同。”奕劻答說:“這屈永秋現在是袁世凱那裡的醫官。” “中西醫藥是一樣的,只要治得好病,就是好醫生。你告訴袁世凱,讓那姓屈的,來替皇上看。” 奕劻不敢怠慢,當天就用電報親自告知袁世凱。語焉不詳,只說趕快派屈永秋進京,為皇帝診脈。等袁世凱問他,如何?奕劻卻又答說,只是精神委靡,並沒有什麼明顯的病象。 這就奇怪了!袁世凱猜疑滿腹,不知奕劻為何有此突兀的通知?皇帝既然沒有明顯的病象,何以突然召醫,而召的是西醫?心想得找個人來參贊一下才好。 北洋幕府中,人才濟濟,各有所長,但像這類事故,需找工於心計的人來研究。想一想,有了一個人。 這個人叫楊士琦,字杏城,是楊士驤的胞弟,也是袁世凱未來的兒女親家,現任商部左丞,派在上海管理電報局。因公北上,在天津小作勾留,此人素有智囊之稱,正宜請教。 聽罷緣由,楊士琦開口說道:“四哥,你聽說過沒有,薦醫有三不薦?” “沒有聽說過。” 誰也沒有聽說過,是楊士琦臨時杜撰的。他一面想,一面說:“醫生不好不薦;交情不夠不薦;病人無足輕重不薦。” 袁世凱想了一下問道:“前面的兩不薦,都容易明白,何以謂之病人無足輕重不薦?” “病人無足輕重,死也好,活也好,沒有人關心,薦了醫生去,未見得受重視,卻又何苦來哉?再說,七年之疾,求三年之艾,唯有病家重視病人,料量醫藥,才會十分經心,倘是無足輕重的病人,煮藥調護,漫不經心,雖有名醫,何能奏功?” “啊!啊!杏城,你看得真透徹!” “四哥,”楊士琦放低了聲音說:“上次南郊大典,我有執事,在天壇站班,皇上步行上壇,我看得清清楚楚,連靴子都是破的。這倒想,開出方子來,如有貴重藥在裡面,誰能擔保禦藥房一定會按方子照抓不誤?” “這很難說。” “那就是了!雖說西藥和中藥不同,道理是一樣的,如果動了手腳,不按方子配,屈永秋能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那還用說?”袁世凱皺眉了,“看來以回謝為妙。” “是的。”楊士琦又說:“這件事千萬做不得!醫而有功,老太后未見得高興,醫而無功,甚至出了'大事',四哥你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聽得最後這一句,袁世凱憬然而悟,悚然而驚!有戊戌告密這一段不易磨滅的往事在,誰都知道他是皇帝的不忠之臣,如果皇帝因為經屈永秋的診治而病起變化,以至大漸,大家都會疑心他有弒君的逆行。真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的嫌疑。 “高明之至!”袁世凱的主意打定了,不過要推掉這件事,亦不是一句話的事。 “杏城,”他說,“慶王是奉懿旨交辦,不管其中是何作用,我總得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推辭。請你再替我想想,應該怎麼說?” “不能說屈永秋的醫道,並不如外間所傳,這成了砸他的招牌。不如屈永秋自己也病了。” “好!就這麼辦!” 於是,袁世凱將屈永秋找了來,親自將這件事告訴他,問他的意見如何? 屈永秋倒是躍躍欲試,口中答說:“請大帥吩咐。”而臉上卻有掩不住的興奮。 “這原是件好事。以你的醫道,著手成春,不但名利雙收,而且各國使館,都很注意皇上的病勢。所以,你如果醫好皇上的病,一定還會名揚國際,連帶我的面子也很光彩。可是,我把你當做自己人,有句逆耳的忠言,不知你愛聽不愛聽?” “大帥言重了!”屈永秋臉上的興奮,一掃無餘。 “宮中的事情很難辦,尤其是牽涉到皇上,更是吃力不討好。你的醫道高明,不錯。可是,西醫的規矩,太監不懂,臂如按時量體溫,只怕他們連體溫表上的度數都看不懂。”袁世凱突然問道:“庭桂,你知道宮裡喝香檳怎麼個喝法?” “庭桂”是屈永秋的別號,他搖搖頭說:“不知道怎麼喝法,想來總是用冰鎮過了再喝。” “那有這麼講究,”袁世凱說:“是太監不知道該這麼講究!宮裡所有的香檳,都是由太監事先用錐子在軟木塞上鑽了洞的。” “那不是洩了氣嗎?” “就有那種洩氣的事。為的是香檳一開塞子,有很大的聲響,泡沫亂湧,搞得一塌糊塗,在御前失儀,是很重的罪名。太監為了自己保平安,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不能隨時守在御前看護,試問,你怎麼醫得好皇上的病?” “是,是!”屈永秋如釋重負似地,“幸虧大帥教導,這個差使不能當!” “是上頭交代,我也不能教你不當這個差使。”袁世凱略作沉吟,“庭桂,只有一個法子,你才可以不當這個差使,從今天起,你就裝病請假。裝要裝得像,少出門,更不能跟人去談這件事。” 屈永秋自然如言遵辦。袁世凱便先用電報回复奕劻,說屈永秋告了病假,力疾從公,自是分所當為,但本人有病,精力不濟,“請脈”或恐不准,所以再三懇辭。此外,又示意奕劻,他想到京里面談一切,請奕劻找個理由,能讓他到京里去一趟。 這個理由不難找,以練兵處籌劃改編各省防軍,以及其他軍制的釐訂,必須召袁世凱面商為名,很容易地就讓袁世凱進了京城。 一到京,宮門請安,本來是奉行故事,遞一個請安折子,便可自行其便,那知非常意外,竟然傳旨,即時召見。 這一下,袁世凱有點抓瞎了。第一是穿的行裝,除非巡幸在外,不能以行裝陛見,臨時找一套合於他五短矮胖身材的補褂,相當費事。這猶在其次,最令人惴惴不安的是,不知慈禧太后何以破例召見?想來必是有特別緣故,而此特別緣故是什麼,茫無所知。 因此,在養心殿進見時,袁世凱格外加了幾分小心,進殿行完了禮,慈禧太后照例閒閒問起,氣候是否正常、民情可還安謐,以及有些什麼好官之類有關吏治的話。然後話鋒一轉,很自然地談到正題。 “你跟張謇很熟,是不是?” 袁世凱不知慈禧太后何以忽然提到此人?便很謹慎地答說:“臣前在吳長慶營裡,張謇是吳長慶的文案,臣因為他文字很好,常向他請教。從光緒十二三年以後,臣跟他就很少往來了。” “是很少見面呢?還是很少書信往來?” 問到這一句,袁世凱知道事出有因,略想一想答說:“臣公務較繁,很少給他寫信,張謇一年總有兩三次給臣來信。” “倒是說些什麼呀?” “張謇在南通州開墾辦實業,有時要臣幫忙。臣以為張謇辦的事業,於國計民生,都有裨益,所以量力而為。”袁世凱加重了語氣說:“至於跟國計民生無關,私人請託的事,臣不敢徇私,總是婉言回絕的。” “最近呢?”慈禧太后問說:“有信給你嗎?” 最近沒有,六月間有一封。袁世凱想到張謇的那封信,心中一動,知道慈禧太后注意的就是這件事,決不隱瞞。於是據實答說:“張謇夏天有一封信給臣,是談什麼立憲,臣一直沒有復他。” “喔!”慈禧太后終於問出來了,“那封信怎麼說?” 那封信的內容,袁世凱記得很清楚,說是“公今攬天下重兵,肩天下重任矣!宜與國家有死生休戚之誼,顧已知國家之危,非夫甲午、庚子所得比方乎?不變政體,枝枝節節之補救無益也!不及此,日俄全局未定之先,求變政體而為揖讓救焚之迂圖,無及也。”又說:“日俄之勝負,立憲專制之勝負也!今全球完全專制之國誰乎?一專制當眾立憲,尚可幸乎?”又說:“日本伊藤板垣諸人,共成憲法,巍然成專主庇民之大績,特命好耳!論公之才,豈必在彼諸人之下,即下走自問,亦必不在諸人下也!” 凡此議論,何可直奏?袁世凱忖度這封鎖在自己簽押房裡保險箱中的密件,決無洩漏的可能。因而決定瞞一半,說一半。 可說的是,張謇主張立憲,而且頗有志用事,要隱瞞的是張謇對他的期望,以及批評專制的不是。主意打定了,措詞卻還待斟酌。 轉念又想,不管怎麼說,都非慈禧太后所樂聞,倒不如一言表過,因而出以輕蔑的語氣答說:“無非書生之見而已。” 果然,慈禧太后不再問了,換個人談談:“據說張之洞、魏光燾也贊成立憲。你聽說了沒有?” 聽得這話,袁世凱突然省悟,此一刻正是可以有所表白的好機會。 “我也聽說了。”他毫不含糊地回答,“督臣張之洞、魏光燾打算合詞奏請立憲,因為臣忝居畿輔,想邀臣會銜出奏。託人來說,臣已經回絕他了!” 其實這正就是與袁世凱二十年不通音問的張謇,突然致書期許的原因,而張謇亦非真的以日本明治維新以後,促成立憲的名人相期,只是張之洞鑑於當年東南互保的往事,認為對朝廷獻議大興革,非有權勢的督撫聯合一致不可,所以極力敦促張謇作此表示。 當然,這樣答奏是一定會獲得嘉許的,慈禧太后和顏悅色地問:“袁世凱,我知道你心地很明白,照你看,咱們中國能不能立憲呢?” “不能!”袁世凱簡截了當地答。 “為什麼呢?倒說個道理我聽。” “中國的百姓,民智未開,程度幼稚,是故聖經賢傳上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以專制統治,反而容易就範,立憲之後,權在人民,恐怕畫虎不成,會發生種種流弊。” 他這面說,慈禧太后那面不斷點頭,話鋒很快地一轉,問起日俄戰爭。 “袁世凱,你向來會練兵,會帶兵,你看日本跟俄國這個仗,會打到什麼時候才能完?” “俄國的敗像已成,瀋陽一仗,俄國敗得很慘,旅順已經讓日本沉了幾艘兵艦在港口封鎖住了。日本的第三軍由金州往南打,離旅順只有幾里路。臣聽說旅順的俄國司令官,在夏天就要投降,他部下的將校不答應,所以又拖了下來。” “照你這麼說,戰爭很快就可以有結果了?” “是!”袁世凱緊接著說:“就怕俄國皇帝不服輸。臣有諜報,俄國在波羅的海的艦隊,已經往東調過來了。只怕還要狠狠打一仗。” “他們在海面上發狠,倒還罷了,陸軍在咱們中國的地盤上,大打特打,真正是'城門失火,殘及池魚',想想都窩囊。”“皇太后、皇上明鑑!”袁世凱說:“關外百姓雖吃了苦,換來的好處也很大,將來俄國打敗,自然不退兵也得退了,這於中國的益處極大。” “你看,”慈禧太后很關心地,“會不會前門拒狼,後門進虎,俄國人去了,日本人又霸占咱們的地方?” “皇太后的睿慮極是!臣就為了怕日本人將來霸占不走,所以下了功夫,暗中幫日本人的忙。如今放交情給他,也就是拿面子拘住他們,將來教他說不出蠻不講理的話。” “嗯,嗯!這是不錯的!不過,你也得顧到咱們中立的身分,別惹火燒身。” “是!”袁世凱答說:“此所以自己發憤圖強最要緊!唯有自己的兵力夠,能守得遼西,不但俄國人不敢過來,日本人也不敢小看中國。”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點頭,“新建陸軍,已經有三鎮了,還夠用不?” “以中國幅員之大,三鎮兵守北方都不夠。”袁世凱說: “臣打算再編一鎮。” “那就是第四鎮?” “番號還沒有定,等臣跟慶親王商量以後奏聞請旨。” “喔!”慈禧太后問道:“這一鎮兵,已經有了嗎?” “是!臣打算拿武衛右軍編成第四鎮。” “武衛右軍不是你從前帶的隊伍嗎?” “是!” “你打算派誰當統制官?” “臣擬保薦段祺瑞充任統制官。他是在德國學砲兵的,為人勇毅深沉,操守極好,是不可多得的將才!” “武將的操守最要緊,不然不能約束士兵,紀律一壞,百姓看見就怕,那裡還能打勝仗。庚子那年,一路到山西,再到陝西,我就沒有看見過有紀律的隊伍。從前榮祿常說你會練兵,講究紀律,所以我放開手讓你去辦。新建陸軍不光是陣法武藝要練得好,更要把旗營、綠營、湘軍、淮軍的暮氣腐敗,切切實實掃一掃!” “是!皇太后對中國舊式軍隊的毛病,燭照無遺,臣蒙皇太后、皇上栽培,天高地厚之恩,感激莫名。如今厲行新政,發憤圖強,臣必當盡心竭力,勉力圖報。”說著,袁世凱“冬、冬”地碰了兩個響頭。 “皇上有什麼要問袁世凱的?” 這天皇帝精神比較好,想起有件事可以問一問,以補慈禧太后垂詢之不足。 “有個嚴修在你幕府裡吧?” “是!”袁世凱答說:“在臣衙門總辦學務處。” “這個人怎麼樣?” 嚴修字範孫,天津人,光緒九年的翰林,又應經濟特科中式,一向對教育最熱心,是袁世凱在直隸辦學堂,自以為可以匹敵張之洞的一個得力助手,當然大加揄揚,說他人品學問,都是第一流的。 “直隸學堂辦得很多。可是,聽說學生並不踴躍,你得告訴嚴修,要想法子勸學才好。” 聽得這話,觸及袁世凱的癢處,將自己要說的話,考慮了一下,認為不致違忤慈禧太后的意旨,而必為皇帝所樂聞,大可說得。 想停當了,毫不含糊地回奏:“科舉不廢,學校不興。竊以為勸學之道,最有效不過明詔廢除科舉。” “你這話,”皇帝微感詫異,“跟以前所奏不符啊!” 袁世凱在去年張之洞會同吏部尚書張百熙、戶部尚書榮慶定學制時,曾經上過一個奏摺,建議分科遞減,廢除科舉。從光緒三十二年丙午科鄉試開始,遞減中額三分之一,至光緒三十八年壬子科減盡。九年中,各省開辦學校培育人才,應可見效,而科舉既停,讀書人只有從學校中討出身,則籌辦經費與投考學生,一定兩皆踴躍。 這個分科遞減的漸進之法,張之洞深表同意,所以袁世凱請他領銜會奏。事實上亦唯有探花及第的張之洞,才夠資格說這話。袁世凱連秀才都不是,若說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昌言廢除科舉,則必招來無數嬉笑怒罵的譏評,變成自取其辱。 就這樣,仍然遭到極大的阻力。首先是王文韶,說到廢科舉,認為從此將失盡天下士心,而且亦必然埋沒真才,所以痛哭流涕地以去就力爭。其次是瞿鴻璣,亦頗不以此舉為然。無奈負海內清望,作為士林魁首的張之洞極力主張,結果還是如此“量為變通”地下了明詔。只是為恐激起反感,不但上諭中加強撫慰的語氣,辦法中亦仍留下許多遷就之處。而因為如此,大家都還存觀望之心,認為八股可廢,科舉是決不可廢的。 如今聽得皇帝指責,袁世凱自亦有話分辯:“臣的原奏,本就說過,'科舉一日不廢,學校一日不興,士子永無真實之學問',至於分科遞減,是不得已之計。自上年十一月頒詔,將近一年工夫,臣虛心體察,方知科舉一日不停,士子都有僥倖中式之心,學校決無大興之望。伏惟皇太后、皇上宸衷獨斷,頒賜明詔,毅然廢除科舉,國家才有富強之望。” 這番慷慨陳奏,皇帝頗為動容,無奈他作不了主,所以保持沉默,讓慈禧太后去作裁決。 “八股廢了,我很贊成,科舉要廢,我亦贊成。人才固然要科舉中出來,不過科舉並不是培植人才的好辦法。有些人那怕中了狀元,象崇綺,心地仍舊不大明白,擔當不了大事。不過幾百年下來的製度,也很鼓勵了有志氣肯上進的人,如說立時立刻,要廢就廢,這對民心士氣很有關係。我看,”慈禧太后很婉轉地說:“還得緩一緩,看一看,慢慢商量著再說。” “是!”袁世凱很見機地,“臣亦是一時之見,未必全對。皇太后唯恐廢科舉影響民心士氣,臣當細心考查,另行奏聞。” “對了!你一方面多考查考查,一方面跟張之洞他們好好商量。” “是!” 等了一會,慈禧太后再無別話,皇帝便說:“袁世凱,你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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