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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瀛台落日(2-2)

慈禧全傳 高阳 11740 2018-03-14
因此,張之洞入覲之後,一直未回原省,奉旨“會商學務”,而實際上是由他一手主持。 張之洞有種很特別的脾氣,“凡所建設,必開風氣之先,而凡所主張,必與時尚稍殊,若有良友之諍諫,輿論之挽達,則持之益堅。”所以正當舉國競談時務之際,他對學制的擬訂,卻偏於保守,與張百熙不協,而與榮慶恰為同道。 這就意味著張百熙落了下風,榮慶是成功了。為了酬庸起見,調任榮慶為刑部尚書,再轉戶部,頂了那桐的缺。但他這個戶部堂官,只管例行公事,凡有更張,是奕劻、瞿鴻璣、那桐行使會辦戶部財政處的職掌,徑自議定上奏,並無榮慶置喙的餘地。 因為如此,楊士驤進京,催問餉源,不找榮慶,只找那桐幾經磋商,有了差強人意的結果。 “攤派是必不可免的了!”那桐斷然決然地說:“不管瞿子玖怎麼說,都不必理他。只要自信得過就行。”

於是,定了兩項攤派的辦法,奏請核定,頒發上諭。 一道是攤派菸酒稅,“說是百廢之興,端資經費,現值帑藏大絀,理財籌款,尤為救時急務。前經戶部通行各省,整頓菸酒稅,以濟需要,乃報解之無多,實由稽徵之不力。據直隸總督袁世凱奏,直隸抽收菸酒兩稅,計歲入銀八十餘萬兩。以直隸凋蔽之區,猶能集此巨款,足見該督公忠體國,實心任事,殊堪嘉尚。即著抄錄直隸現辦章程諮送各省,責成該將軍督撫一體仿行,並量其省分之繁簡,派定稅款之多寡,直隸一省,即照現收之數,每年仍派八十萬兩;奉天省每年應派八十萬兩;江蘇、廣東、四川各省,每年應派五十萬兩;山西省每年應派四十萬兩;江西、山東、湖北、浙江、福建各省,每年應派三十萬兩;河南、安徽、湖南、廣西、雲南各省,每年應派十萬兩;甘肅、新疆各省,每年應派六萬兩;

通計以上二十一行省,每年派定稅額共六百四十萬兩。 ” 再有一道上諭,是整頓浮收及契稅,照例亦有一番冠冕堂皇的話開頭:“現在國步艱虞,百廢待舉,而庫儲一空如洗,無米何能為炊?如不設法經營,大局日危,上下交困,後患何堪設想?查近年來銀價低落,各省不甚懸殊,其向以製錢折徵丁漕,各省縣浮收甚多,而應徵之房田稅契,報解者什不及一。各州縣身擁厚資,坐視國家獨受其難,稍具天良,當必有惄然不安者,在各督撫每以保全優缺優差為調劑地步,不肯實力清厘,而不知國勢阽危,大小臣工,豈能常享安樂?該督撫等受恩深重,又何忍因見好屬吏,至負朝廷?著自光緒三十年始,責成各督撫,將該屬優缺優差浮收款目,徹底確查,酌量歸公,並將房田稅契,切實整頓,歲增之款,各按省分派定額數,源源報解。除新疆、甘肅、貴州及東三省,地方瘠苦免其籌解外,江蘇、廣東兩省,每年應各派三十五萬兩;直隸、四川兩省,每年各派三十萬兩;山東每年二十五萬兩;河南、江西、浙江、湖北、湖南各省,每年各二十萬兩;安徽省每年十五萬兩;山西、陝西、雲南、廣西、福建各省,每年各十萬兩,以上計十六省,通共每年派定三百二十萬兩。”

兩項共九百六十萬兩銀子,即使不能收足,每年至少亦有七八百萬,以初步練兵的額數,及修理西苑的公費來說,勉可夠用。反正有了款,就可以寅吃卯糧,袁世凱放心了。 於是奕劻以練兵處管理大臣的身分,奏請簡派該處的差使。會辦大臣袁世凱、幫辦大臣鐵良——滿洲鑲白旗籍,日本士官學校第一期的畢業生,是早就特旨派定的。如今應由奕劻請簡的差使,一共四個:提調、軍政司、軍令司、軍學司。 提調尤之乎坐辦,是常川駐在,綜括庶務的一個緊要人物,派的徐世昌。此人與陳夔龍會試同年,點了翰林,從未放過考官,是個極黑的黑翰林,因而才會在袁世凱小站練兵時,去做他的幕僚。 及至袁世凱放了山東巡撫,徐世昌打算加捐一個道員,指省分發山東,一到自然就能補實缺。但袁世凱的想法卻又不同。

“以我們的交情,山東的道缺,讓你挑。不過,這一來你想爬到監司,還得有幾年工夫,爬到監司,再想內轉侍郎,外升巡撫,更不知是那年那月的事?你今年剛四十,來日方長,何不在翰林院養資格,一朝脫穎而出,必可大用。這是我的忠告,請你三思。” 原來袁世凱自從放了巡撫,擔當方面之任,知道自己的腳步已經站穩,可望繼左宗棠、李鴻章、丁寶楨、張之洞、沈葆楨、劉坤一諸人之後,而成為舉足重輕,為朝廷所倚重的名督撫。 但論出身,袁世凱了解自己差得太多,將來幕府中必得多找些進士、翰林,一則裝點門面;再則正途出身,凡事佔便宜。所以為了自己,不願糟蹋徐世昌的前程。 想想也不錯,徐世昌仍舊回京去當翰林。袁世凱又多方設法為他揄揚,甚至說動了張之洞,上奏保薦。他自己亦曾密保過,說徐世昌“識力清銳,志節清岩”,奉旨交軍機處存記。辛丑回鑾那年,袁世凱迎駕之時,又特地面保,所以慈禧太后在保定召見,問起直隸山東防軍的情形,徐世昌的奏對,條理分明,大得賞識,調補為國子監司業,另外由袁世凱奏請特許,派任到新建陸軍的京畿營務處。

商部成立,尚書載振及左右侍郎之下,分設左右丞。右丞是慶王府的西席,也是翰林出身的唐文治,左丞由袁世凱推薦徐世昌充任。這是個三品的缺,由六品的國子監司業調補,算是異乎尋常的超擢。 其實這也是個過渡,袁世凱早就打算好了。練兵處成立,奕劻掛名,徐世昌“管家”,以便從中操縱一切。而在徐世昌,開缺以內閣學士候補,充練兵處提調,閣學二品,雖為候補,一樣可以戴紅頂子了。 三司的長官,都稱為“正使”。軍政司正使劉永慶,是袁世凱項城的小同鄉,相從入韓,淵源甚深,所以被派為相當於營務處的這個差使。 軍令司正使段祺瑞、軍學司正使王士珍,都是李鴻章所辦的天津武備學堂出身。段祺瑞學的是炮科,曾往德國,在有名的克虜伯炮廠實習過,與王士珍皆頗得留德習軍事多年的蔭昌所賞識。當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時,段、王以蔭昌的推薦,分任砲兵、工兵的統帶。 “新建陸軍”之能令榮祿刮目相看,段祺瑞、王士珍是很灌注了一番心血在上頭的,因而成為袁世凱的心腹,積功升至道員。如今派任練兵處的差使,賞加正二品的“副都統”銜,頂子亦都紅了。

新命一下,彈官相慶,徐世昌更覺得意。同鄉、同年紛紛設宴相賀,戴了簇新的紅頂子與補褂赴宴,只是補子不是文二品的錦雞,而是武二品的獅子。同座皆是文官,錦雞、孔雀、雁、白鷳之類的文禽補子之中,夾一頭張牙舞爪的獅子,真是既不類、又不倫,顯得格外刺目,因而引起訕笑,搞得幾乎不歡而散。 ※ ※ ※ 就在簡派練兵處各項差使的上諭明發的第二天,日本公使內田康哉謁見奕劻,秘密告知,日俄為了朝鮮與東三省的利害衝突,談判已將決裂,日本已開始備戰。內田表示,日本對俄國的擴張,極力阻遏,亦是為了中國的安全。因此,一旦日俄開戰,日本希望中國中立。 接著,駐日公使楊樞亦有電報,說日本外相約見楊樞,所談內容與內田所告,完全相同。奕劻大為焦急,倒不是怕日俄兩國在中國領土上開火,百姓大受池魚之殃,而是怕他這兩年積聚起來的私財不保。

奕劻的貪名,早就傳布在外,自從掌樞以後,越發無所忌憚。除了每個月由北洋公所送三萬兩銀子供家用以外,另外還有公然需索的門包,三種名目,每個門包總計要七十二兩銀子。王府的下人,從“門政大爺”到灶下婢,只管膳宿,不給工錢,全由門包中提出一半來均分,另外一半“歸公”。凡是外宮進京,京官外放,都要謁見,每日其門如市。加上謁見官員當面呈遞的紅包,一共積成六十萬兩銀子,分存在日本正金銀行及華俄道勝銀行。日俄一開仗,軍費浩繁,自然是提銀行的存款來用,奕劻擔心的是存款會吃倒帳。 “不如提出來,改存別家外國銀行。”那桐向他獻議,“外國銀行以英國匯豐銀行的資格最老,存在匯豐,萬無一失。” 奕劻深以為然。派人去打聽,月息僅得二厘,但保本為上,還是分別由正金、道勝將六十萬兩銀子提了出來,掃數轉存匯豐。

這筆買賣是匯豐銀行的買辦王竹軒經的手。王竹軒是八大胡同的闊客,常時遇見“微服”看花的載振,“振貝子”、“振大爺”叫得非常親熱。而載振見了他,卻總有股酸溜溜的滋味,因為王竹軒不但多金,而且儀表俊偉,能言善道,所以八大胡同的紅姑娘,沒有一個不奉承“王四爺”的,那怕是當朝一品,父子煊赫的“振貝子”,亦不能不相形見絀。 這天是在陝西巷的風雲小班,無意邂逅,王竹軒由於剛作了慶王府一筆買賣,格外巴結,迎上前去,陪笑招呼,寒暄地說一句:“衙門封印了?” 載振因為匯豐的存款,月息只得二厘,心裡認定是王竹軒搗的鬼,因而斜著眼看他,冷冷地問道:“封印怎麼樣?” 王竹軒一聽口風不妙,趕緊又陪笑答說:“封印了,振貝子可以多玩玩了!”

“你管得著嗎?哼!”載振冷笑著,重重將袖子一甩,往里便走。 他招呼的姑娘,是鳳雲小班的第一紅人,花名萃芳,佔了班子裡最好的三間房子,中間堂屋,東首是臥室,西首是客座,載振每次來都是進東屋。倘或放下門簾,便知有客,在西屋暫坐,等班子裡設法將客人移到別處,騰出空屋來再挪過去。這天東屋也放著門簾,載振氣惱之下,腳步又快,自己一揭門簾,就往裡闖,這在妓院裡是犯了大忌。裡面的客人勃然大怒,正待發作,認出是載振,強自克制,未出惡聲,但臉色是不會好看的。 載振自知鬧了笑話,掉身退了出來,到西屋落座。班子裡知道出了紕漏,鴇母、老媽子都擁了來獻殷勤,說好話,一面設法騰屋子。載振正在生氣,揚著臉不理,好半天只問得一聲:“人呢?”

這是指萃芳。她跟恩客剛膩過好一會,雲鬢不整,脂粉多殘,必得重新修飾一番,方能見人。而那面的恩客亦在生氣,少不得還要好言撫慰。這一來,耽擱的工夫就大了。 好不容易把她催了來,鴇母、老媽子才得鬆一口氣,使個眼色,相約而退,讓萃芳一個人在屋子裡敷衍。 “幹嗎呀?生這麼大氣!”萃芳一隻手搭在載振肩上,就在大腿上坐了下去。 “東屋的小子是誰?” “管他是誰?不理他,不就完了。” “奇怪!”載振問道:“你幹嗎護著他?” “誰護著他了?我一個人的振大爺,你吃的那門子飛醋?” “哼!”載振將她的臉扳過來細看,“剛梳的頭,胭脂也是新抹的。你幹什麼來著了?” 萃芳臉一紅,故意虎起臉掩飾窘態,“是怎麼啦?那兒惹了不痛快,到這裡來發作?”她擠一擠眼睛,抽出一條手絹兒擤鼻子。 載振不作聲,只是冷笑。萃芳有點心虛,不敢再做作,但局面僵著,不是回事,想一想,覺得應該有所解釋。 “是王四爺的一個朋友,不能不敷衍……。” 一語未畢,載振打斷他的話問:“那一個王四爺?” “不就是匯豐銀行的買辦王四爺?” 不說還好,一說讓載振每一個毛孔都冒火,出手就將萃芳推得倒在地上,跺著腳罵:“你這個死不要臉的臭娘們!是那個王八羔子的朋友,你就不能不敷衍,為什麼?好下賤的東西,白疼了你!” 說完,一把將萃芳抓起來,另一隻手便待刷她一個嘴巴,然而畢竟不忍,一鬆手又讓萃芳摔個跟頭。 出得屋去,餘怒未息,偏偏王竹軒在另一屋子裡張宴作樂,金樽檀板,翠繞竹圍,好不熱鬧,載振看得眼都紅了。 “這個喪盡天良,吃裡扒外的漢奸,王八蛋!”載振吼道: “給我揍!” 載振每次出來,都帶著王府的護衛,多則頭二十,少亦七八個,個個都是喜歡惹是生非的。聽得這一聲,立刻便有人大吼:“姓王的王八蛋,你滾出來!” 這個護衛能“票”黑頭,正官調的嗓子,這一吼聲震房瓦,卻如晴天一個霹靂,房子裡的賓主,相顧失色,姑娘們更有嚇得發抖的,紛紛奪門而逃。 王竹軒見此光景,只得挺身而出,踉蹌而前,傴僂著腰,陪笑說道:“振貝子……。” “你懂規矩不懂?”仍然是那個護衛暴喝:“跪下!” 王竹軒無奈,只得雙膝一屈,跪倒在地,另有一個戴花翎的護衛,立即大聲叱斥他的同事:“你們還等什麼?要等大爺自己動手嗎?” 於是護衛一擁而上,拳足交加,將王竹軒狠揍了一頓,然後一陣風似的,擁著載振走了。 這時,才有人敢上來扶起王竹軒,但見眼青鼻腫,滿嘴是血,染得白狐皮袍上一片鮮紅。 “這也太無法無天了!”有個客人頓一頓足說:“到都察院去告他一狀。” “沒有用!”王竹軒搖搖頭,倒在椅子上閉目不語,淚水卻不斷地往下流。 班子裡自然惶恐萬分。載振與王竹軒今後可能都不會再來了,一下子去了兩大闊客,何能不急?眼前唯有盡力撫慰王竹軒,卻又怕載振萬一去而復回,發現班子裡如此巴結王竹軒,一怒之下會砸窯子。因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有些心神不定,盡圍著王竹軒說些安慰解勸的話,卻沒有一個人說是應該讓他躺下來休息,請個傷科大夫來看一看。 就這亂糟糟的當兒,有人在外面喊:“坊裡的老爺來了,坊裡的老爺來了。” 原來京師地面,歸巡城御史管理,共分東、南、西、北、中五城,每年就監察御史中開單奏請簡派,滿漢各一。巡城御史之下,設兵馬司正副指揮及吏目各一人,每城二坊,由副指揮及吏目分管,等於地保頭兒,當地百姓都稱之為“坊裡老爺”。 八大胡同在宣武門外,歸南城御史管轄,來的這個“坊裡老爺”,是個未入流的吏目,但南城繁華,五城各有特色,所謂“中城子女玉帛,東城布麻絲粟,南城商賈行旅,西城衣冠文物,北城姦盜邪淫。”南城的“商賈行旅”,都須仰仗“坊裡老爺”保護,少不得按月有所孝敬,所以南城的吏目是個肥缺,戴一頂皮暖帽,金光閃亮的一顆頂子,倒也神氣得很。 不過見了王竹軒,卻似矮了一截,那吏目哈著腰驚訝地問:“怎麼回事?王四爺!” “是振貝子的人?”那吏目原是聽說載振手下在這裡鬧事才趕了來的,不想挨揍的是王竹軒,只好安慰地說:“算了,算了!你老跟振貝子是好朋友,必是多喝了幾杯酒,開玩笑動了真氣。這算不得什麼!”他回身大聲問道:“王四爺的車呢?趕快套車,我送王四爺回府。” 王竹軒家就住在東交民巷,送到了少不得有個紅包作謝禮,王竹軒還有話:“煩你回去給蔣都老爺帶個信,幾時得閒,請他過來一趟。” 這“蔣都老爺”便是巡視南城的廣東道監察御史蔣式瑆。此人字性甫,直隸玉田人,光緒十八年壬辰的翰林,跟王竹軒是好朋友。一得消息,當夜便來探視傷勢。 “下手這麼重!”蔣式瑆很難過的說:“四哥,你在我的地段吃這麼一個虧,我心裡實在不好過。” “性甫!”王竹軒直呼其字,“我一點都不怪你,你亦無須引咎。現在的商部尚書,又是貝子,又是軍機領班的大少爺,誰能碰得過他?” “話雖如此……。” “不,不!”王竹軒搖著手說:“咱們別提這一段兒了。性甫,這個年過得去吧?” 一提到這話,蔣式瑆就上了心事,再想了想老實答說: “總得二百兩銀子,才能把要帳的敷衍過去。” “這個數目好辦。”王竹軒說:“我們行里存款多了,'呆帳'也水漲船高了,我再放筆款給你,不要你自己出面,將來也不必還。我打在'呆帳'裡好了。” “那可是,四哥,”蔣式瑆喜逐顏開地搓搓手,“你真算是救了我一命。” “我知道你的情形。沒有上萬銀子,在嫂夫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王竹軒說:“性甫,你最好求上天保佑,日本跟俄國快打起來!” “這是怎麼說?”蔣式瑆問:“四哥,你這話可透著太玄了。” “不錯!很玄的一檔子事,天機不可洩漏,你先擱在肚子裡,一個字也別吐露。千萬!千萬!” 看他說得如此鄭重,蔣式瑆自是謹志不忘,只天天從宮門抄及新聞紙上去注意日俄的戰事。原來俄國對中國所提的七條要求,自從由聯芳透露給內田康哉,內田賄托奕劻堅拒以來,局勢的發展,對俄國非常不利,美國首先提出抗議,日英兩國亦採取了同樣的步驟。同時聯名照會中國,以“勿為俄國所脅”相勸。奕劻認為有三國撐腰,對俄不妨強硬。拒絕七要求的照會送交俄國公使館,內田隨即派人將正金銀行“慶記”存戶的印鑑送了來。 其實俄國的對華政策,有緩進急進兩派。主張緩進的一派包括威德、拉姆斯杜夫,以及陸軍大臣克魯巴特金等人,都曾公開表示意見,說明不宜急進的緣故,所以這一派稱為公開派。 相對的一派即是主張急進的秘密派,由俄皇尼古拉二世親自領導,在七條要求被拒之後,突然頒發詔敕,任命遠東軍司令阿萊克塞夫為“遠東大總督”,職權與“高加索大總督”相仿。這等於明白宣告,中國的東三省,已成俄國屬地。 這種狂妄蠻橫的態度,當然會激起各國公憤。日本則以利害關係重大,徑自向俄國提出所謂“滿洲事件”的交涉,希望“劃定兩國於遠東各自之特殊利益”。 日俄交涉自盛夏至初冬,幾度提出對案,彼此都未能為對方所接受。中國亦曾照會俄國撤兵,等於無形中給了日本助力。因此,日本政府的態度,更為強硬。十二月二十日,日本外務大臣小村,電令駐俄公使,向俄國提出最後通牒,東鄉平八郎所率領的聯合艦隊,隨即開始行動,在韓國仁川、東三省的旅順對俄國軍艦有所攻擊。到了十二月二十五,兩國同日下詔宣戰。 消息傳布,各國紛紛宣告中立,中國亦復如此。不過日俄打仗,而以中國領土為戰場,連頭腦比較清楚的瞿鴻璣,都不知如何保持中立?至於奕劻,則是暗自慶幸,虧得見機得早,將存款轉入英國匯豐銀行,不管日俄孰勝孰敗,這筆財產是必可保全的了。 一過了年,光緒三十年正月初六,俄國任命陸軍大臣克魯巴特金為滿洲軍機總司令,這表示綴進派支持急進派,兩國要大打了。正月初九,日本在旅順口鑿沉了幾條船,作為封鎖旅順港的手段,真所謂“破釜沉舟”,已非決一死戰不可! ※ ※ ※ 傷勢痊癒,王竹軒在元宵那天第一次出門,第一家要到的,就是慶王府。向奕劻父子磕頭拜年,重賞下人。 過了兩天,專誠發貼子,請載振吃春酒,快啖豪飲,盡釋前嫌,反倒是載振,不無歉然之意。只是略一提到那個“誤會”,便為王竹軒亂以他語。看起來竟是真的一小芥蒂。 王竹軒看看時機成熟了,將蔣式瑆請了來,置酒密談: “性甫,”他問:“你記得我去年說過的話?” “當然記得!”蔣式瑆說,“昨兒我看報紙,俄國已經佔了奉天,日本在旅順口又沉了好幾條船,越打越熱鬧了。” “是的!”王竹軒說,“'慶記'有筆款子,本來分存正金跟道勝,就為日俄開戰,提出來轉存匯豐。那時候我不敢告訴你,為的是第一,不知道慶記會不會變主意。照現在看,存在匯豐不會動了。” 蔣式瑆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何用意,只點點頭問:“第二呢?” “第二,那時候我跟載振剛有'過節',不便動他的手。現在,”王竹軒說:“可以了!” “可以什麼?” “你想不想弄二、三十萬銀子花花?” “四哥……。”蔣式瑆只覺得心跳氣喘,一再在心裡對自己說:把心定下來,把心定下來! “我知道你的情形,以前愛莫能助,如今可確定有把握,能讓尊閫對閣下另眼相看了。” 這話卻真的說到了蔣式瑆心坎深處,原來他有一段難言之隱。續弦娶了王家的一位老小姐,陪嫁的首飾與現款,約莫有一萬兩銀子。這個數目,在豪富之家算不了什麼,而在窮京官眼中,就很了不起了。蔣式瑆自覺是發了一筆財,散漫花錢,毫不在乎。曾幾何時,現款消竭,便變賣太太的首飾,不上三年工夫,搞得捉襟見肘,而已擺出來的場面,一下子又收不回攏。為此,夫婦反目,很大吵了幾場。當然,說起來是蔣式瑆理屈,只好隨太太又哭又罵,悄沒聲地避之大吉。 現在聽王竹軒的話,決非開玩笑,心裡在想,別說二、三十萬,只要有三、五萬銀子,那怕把官丟了都值。因而站起身來,一躬到地,口中說道:“四哥,我知道你是財神爺,必能挽救我的窮!想來其中總還有個說法,若有所命,無不遵辦。” “言重!言重!你請坐了,我們從長計議。” “是!”蔣式瑆拉一拉椅子,靠近了王竹軒。 “性甫,我不知道你膽夠不夠大,若是夠大,事情就好辦了。” “當然!只要事情好辦,我的膽子就夠大。” “膽子大得如何地步?敢不敢參慶記?”王竹軒逼視著他問。 “敢!”蔣式瑆毫不遲疑的回答,接著又問:“是誰想參他?” “是你自己,你參了慶記,就有二三十萬銀子進帳。” “有這樣的事?”蔣式瑆說:“果真如此,莫說參慶記,就參老太后我也乾。” “好了,好了!莫說題外之話。性甫,你過來,聽我說。” 兩人腦袋並在一起,王竹軒用低得僅僅只有對方聽得見的聲音,授以奇計,蔣式瑆心領神會,連連點頭,臉上的笑容,濃得化不開了。 聽完,蔣式瑆不作聲,收斂笑容,凝神細思,好一會才開口,“四哥,”他說:“這件事措詞要巧,不然,就會'淹' 掉!那一來,白費心機。 ” “也不能算白費心機。事情不成,你的名氣響了。所謂'直聲振天下'以後怕不扶搖直上?” “對!非利即名,兩樣總要佔一樣,我回去就辦。” ※ ※ ※ 機會很巧,恰有一個極好的題目,可以做那篇參劾慶王奕劻的文章。 戶部在籌設銀行,官商合辦,資本定為四百萬兩銀子,由戶部籌一半,另一半招商入股,月給利息六厘,已經奉旨核准。但商人的反應甚為冷淡,因為咸豐年間發行過鈔票,戊戌政變以前又辦過昭信股票,結果信用並不昭著。白花花,沉甸甸的現銀,換幾張花花綠綠的廢紙,未免太冤!所以“招商入股”,困難萬分。戶部尚書鹿傳霖,為了號召起見,表示自己首先要入股,以為倡導,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至今還沒有人入股。 蔣式瑆就以此事發凡,道是“中國歷來情形,官商本相隔閡。自咸豐年間舉行鈔票,近年舉辦昭信股票,鮮克有終,未能取信於天下,商民愈涉疑懼,一聞官辦,動輒蹙額,視為畏途。戶部堂官尚能悉心籌劃,尚書鹿傳霖向眾宣言,擬首先入股,以為之倡。而外間票號議論,仍復徘徊觀望,不肯踴躍爭先。鹿傳霖平日於操守二字,尚知講求,即令將廉俸所入,悉以充公,為數亦復有限。” 對鹿傳霖略捧數語,作為轉折的張本,接下來,筆鋒立刻就掃到奕劻:“臣風聞上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俄、日宣戰消息已通,慶親王奕劻知華俄銀行與日本正金銀行之不足恃,乃將私產一百十二萬金,送往東交民巷英商匯豐銀行存放。該銀行明其來意,多方刁難,數回往返,始允收存,月息僅給二厘。鬼鬼祟祟,情殊可憫。” 第三段便是對奕劻的大張撻伐:“該親王自簡授軍機大臣以來,細大不捐,門庭如市。上年九月間經臣具折奏參在案,無如該親王曾不自返,但囑外官來謁,一律免見,聊以掩一時之耳目,而仍不改其故常。是以伊子起居飲食,車馬衣服,異常揮霍不計外,尚能儲此巨款。萬一我皇上赫然震怒,嚴詰其何所自來?臣固知該親王必浹背汗流,莫能置對。準諸聖天子刑賞之大權,責以報效贖罪,或沒入贓罰庫,以懲貪墨,亦不為過。” 果然是如此要求,就要慈禧太后為難了!不是徹查嚴辦,就是留中不發,即所謂“淹”掉。而以目前奕劻的簾眷來說,慈禧太后多半會將奕劻召來罵一頓了事。因此,蔣式瑆必須為奕劻作一開脫,亦即是自我轉圜,這篇文章做出來才有用。這就見得機會巧,措詞才能妙了。他說:“聖朝寬仁厚澤,誼篤懿親,若必為此已甚之舉,亦非臣子所願聞也。應請於召見該親王時,命將此款由匯豐銀行提出,撥交官立銀行入股,俾成本易集,可迅速開辦。而月息二厘之款,遽增為六厘,於該親王私產,亦大有利益,將使天下商民聞之,必眾口一辭曰'慶親王尚肯入此巨款,吾儕小人,何所疑懼?'行見爭先恐後,踴躍從事,可以不日觀其成矣!” 御史上折,名為“封奏”,直達御前,皇帝看過,不作任何表示,原件用黃匣子裝了,送呈慈禧太后。 由於蔣式瑆聽了王竹軒的教導,有意將存款數字加了一倍,慈禧太后不覺動容,特意將皇帝找來,問他的意見。 “這蔣式瑆說話,好像很在情理上頭。不過,要不要辦,還是請皇額娘作主。” “當然要辦!不辦,豈不是認定奕劻貪污,而我是包庇他了。”慈禧太后又說:“奕劻如果真的有那麼多現款,存在洋人的銀行里,那可太不對了!” 於是召見軍機時,當面將折子交了下去,慶王一看,臉都嚇黃了,趴下來碰了兩個響頭,口說:“請皇太后、皇上徹查。” “奕劻!”慈禧太后問道:“你到底有款子存在匯豐沒有?” “沒有!”奕劻斬釘截鐵地說。 “沒有最好!”慈禧太后欣慰地,“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我要派人查。 ” “是!”奕劻又碰個頭,“奴才請旨,暫且迴避。” “也好!” 等奕劻退出殿去,君臣商議派誰徹查。瞿鴻璣回奏:“向例查核此類案子,應請旨特簡親貴辦理。不過,匯豐銀行是洋商所辦,以天滿貴冑,跟洋商去打交道,倘或禮數不周,語言不和,有傷國體,臣以為此案應屬例外,請旨派大臣徹查好了。” “說得是!”慈禧太后略想一想,“清銳是少不了的,再要一個,我想,就是鹿傳霖去吧!” “是!”鹿傳霖答應著。 於是,即刻擬旨,在照錄蔣式瑆的原奏以後,“上諭軍機大臣等,蔣式瑆奏,官立銀行請飭親貴大臣入股,以資表率一折,據稱匯豐銀行慶親王奕劻有存放私款等語,著派清銳、鹿傳霖帶同該御史,即日前往該行確查具奏。” 這清銳是左都御史,接到上諭,立刻去拜會鹿傳霖,商量確查的步驟。 “上諭上說即日,自然今天就去,又說'帶同該御史',這蔣都老爺是貴屬,請老兄傳諭,等他一來,馬上就走。” “是,是!” 清銳答應著,立刻派人將蔣式瑆找了來,少不得先有幾句話問。 王公大臣對翰詹科道,向來很客氣,清銳雖然是督察院的堂官,亦不敢以部屬視蔣式瑆,相對而坐,口稱“性翁”。 “性翁這個折子中所敘的情節,不知道何所據而云然?” “自然有根的,這一層,請大人放心好了。” “是的,請教性翁,”清銳又問,“不知是聽誰所說?” “這,”蔣式瑆歉意地笑笑,“可就不必奉告了。” “好!你不肯說,我亦無法。想來性翁總已經查證確實,內情如何,不妨談談,也省了我們許多事。” “內情即如折子中所敘,所知如此,據實奏聞。至於真相究竟如何,我輩聞風言事,無從細究。”蔣式瑆說,“這正也是兩位大人所要費心的!” 最後一句話是個軟釘子,清銳被堵得啞口無言,於是鹿傳霖接下去盤詰。 “性翁的風骨,欽佩之至。不過慶邸到底在當國,中外觀瞻所繫,未可造次。性翁如果確知有其事,我們自然要查,倘或模糊影響,冒昧行事,涉於張皇,新聞紙上一登,也是件有傷朝廷尊嚴的事!” 鹿傳霖賦性剛愎,但這幾句話卻說得在情理上,蔣式瑆想了一下答道:“是的!據悉,確有其事。” “好!”鹿傳霖對清銳說道:“那就無須再問了。請蔣都老爺陪我們去一趟!”他又轉臉問蔣式瑆:“如何?” 上諭上明白指示,“帶領該御史前往”,蔣式瑆自然毫不遲疑回答:“理當追隨。” 於是,兩乘轎子一輛車,到了東交民巷,其時不過下午兩點鐘,但匯豐銀行的鐵門已經拉起來了。由玻璃窗中望進去,只有兩名工役在擦洗吊燈,再無第三個人了。 “這是怎麼回事?”鹿傳霖大聲問說。 一問才知道這天是禮拜。不獨匯豐銀行,所有洋人經營的行號,一律休息。撲個空自然掃興,但也無法,打道回府,明天再來。 其實慶王奕劻,已派人在暗中窺探,見此光景,飛報到府。愁眉不展的奕劻,為之精神一振。他當然知道這天禮拜,匯豐銀行不開門,但怕清銳、鹿傳霖兩人,皇命在身,不敢延誤,非要見行中司事不可,則一品大員之尊,洋人亦會另眼相看,特為破例接待。如今看清、鹿二人,乘興而去,敗興而歸,不覺大喜,一迭連聲地:“快找大爺!” 等把載振找了來,父子倆閉門密談,奕劻認為有此半天,盡來得及彌縫,囑咐載振趕緊去找王竹軒,提款銷帳,要做得不落痕跡。 “這當然要他大大出一番力。”奕劻說道:“你告訴他,這幾個月的利息,不要了,送他作為酬勞。事情辦妥了,我以後自然照應他。” 載振應著匆匆而去,心裡想到年前的一個“過節”,怕王竹軒乘機報復,有意刁難,那便怎麼處? 為此,載振去找王竹軒以前,先去請教那桐。他是所謂“慶記公司”的主要人物,休戚相關,自然要像辦自己的事那樣盡心。定神想了一會,他毅然決然地:“不要緊,大不了多花幾吊銀子。你把他約到我這裡來,我來跟他說。” 那桐亦是匯豐銀行的大客戶,由他出面,王竹軒必可就範,所以載振興沖沖地親自登門去訪王竹軒。 “回振貝子的話,”門上請個安說,“敝上昨天禮拜六,上天津看朋友去了。” “上天津了?”載振大吃一驚:“什麼時候回來?” “這可沒有準兒了。”門上賠著笑說:“後天是'外國清明',銀行封關,敝上又請了一天假,大概總得後天晚上才會到家。” “那可不行!”等說出來,載振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才發覺話不應該這麼說,便把焦急的神色收一收問道:“你家主人,天津住在那兒?” “本來有一處小公館,去年年底收了。大概是住在朋友家。” “叫什麼?” “不是鹽院吳老爺家,就是紫竹林楊家。” “你把兩家的地址都寫下來。” “是!”門上如言照辦。 載振更不怠慢,一面派得力家人到天津按址去找王竹軒,一面發電報給袁世凱,略言其事,特別叮囑,務必將王竹軒找到,連夜用專車送回京來。 到得晚飯以後,袁世凱就來了復電,說吳、楊兩家均未見王竹軒的踪跡,目前已派出多人分頭尋訪,一有消息立即電知。 於是載振告知奕劻,父子兩人,繞室徬徨,派專人守在電報局等信。午夜時分,袁世凱來了第二個電報,說王竹軒的行踪已經訪查到了。 電報上說,本來王竹軒是到天津去訪友的,只為在火車上遇見兩個來自上海的外國朋友堅邀同遊北戴河,所以在天津一下車,便轉往北戴河。刻已派人追了下去,盡快接送進京。 算一算路程,再快也得第二天下午才能見著面。奕劻父子倆將那桐請了來,出示電報,提出一條綴兵之計。 “琴軒,”奕劻說道:“只爭一天!想法子能讓清秋圃、鹿滋軒晚天去查,事情就不要緊!” “就是這一天不容易!”那桐答說:“王爺請想,奉旨查辦事件,聞命即行,去了,人家禮拜關門,及至禮拜一開了門,卻又不去,簡直就是孔子拜陽貨,不透著邪嗎?再說,清秋圃、鹿滋軒也不是有擔當的人,倘或駁了回來,王爺的面子往那擱?” 話是有理,但奕劻卻不肯死心。 “照你這麼說,就讓他們給全抖了出來?”他問。 “那倒也不盡然,照我看,他們去怕也不會有結果,洋人的規矩,公家不能干預私事,未見得肯把帳拿出來。” “果真如此,倒也無所謂了。” “多半會如此!”那桐又放低聲音說:“王爺別自己亂了步驟,一動不如一靜。聽說蔣某人跟王竹軒走得很近,說不定就是姓王的口不緊,無意中洩漏了底細,才給王爺惹的麻煩。如今只有等姓王的回來再說。至於清、鹿二人那裡,等他們去了再說,反正就查明白了,也不會馬上復奏,還有法子好想。就怕自己沉不住氣,一著走錯,把局面弄擰了,可難挽回。” “說得也是!”奕劻深深點頭,“果然是姓王的闖的禍,他更得想法子,把這個漏子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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