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87章 瀛台落日(1-1)

慈禧全傳 高阳 8214 2018-03-14
於歸的吉期定在十一月二十一,自初十以後,王府井大街東廠胡同的榮府,送禮的就不絕於門了。 頭一天發嫁妝,用了一千多名的的挑夫。伴送嫁妝的全副儀仗之中,最煊赫的是四對“高腳牌”,八匹“頂馬”。 高腳牌是俗稱,宮稱叫做“銜名牌”,朱漆金字,第一對是:“太子太保”、“文華殿大學士管理戶部事務”;第二對:“軍機大臣”、“世襲騎都尉兼雲騎尉”;第三對:“賞穿黃馬褂”、“賞戴雙眼花翎”:第四對:“賞穿帶嗉貂褂”、“賜紫禁城內及西苑門內乘坐二人肩輿”。八匹“頂馬”,一色棗騮,不足為奇,難得一見的是,八匹頂馬上騎的是八個紅頂花翎的武官。這是當榮祿總領武衛軍時,袁世凱獻媚的花樣,由他的武衛右軍中,派出兩名二品參將到軍中大營去當差,於是其他各軍,如法辦理,榮祿便有了八名紅頂子的材官。這是從年羹堯以來,所未有之事,而年羹堯當時還不敢在京城“擺譜”,又遜榮祿一籌了!

當大街小巷轟傳著“去看榮中堂小姐的嫁妝”時,福妞正由她的嫡母帶著,在宮裡給慈禧太后請安。 福妞自然是盛妝,但也不怎麼按規矩,穿一件白狐出鋒的紅緞旗袍,襯著碧綠的玉鐲,俗氣得有趣。臉上本來有紅有白,只為害臊的緣故,不染胭脂之處,亦復色如明霞。慈禧太后這天特別高興,一見面不等她行禮便即笑道:“好俊的新娘子!” “老佛爺別說了!”榮壽公主陪著笑說:“本就羞得抬不起頭,再拿她取笑,更讓她受不了。” “你看,福妞,”榮祿夫人接口說道:“大格格都衛護你!” 福妞是受了教來的,當時便向榮壽公主請安道謝,而慈禧太后卻收斂了笑容,要說正經話了。 “福妞,打明天起,大格格可就是你的大姑子了!在婆婆家,可不比在娘家,由得你任性。你那婆婆可憐巴巴的,而且有病,想來也不會說什麼。可是,你別忘了,你還有一個大姑子在這裡!旗人家的規矩,你是知道的,倘或你大姑子要說你,連我也不能攔她。”

“是!”福妞很機警,“奴才不能不懂規矩。” “懂規矩就好。在家做姑娘,跟在婆家做兒媳婦,是兩回事。再說,你是福晉的身分,好些禮數,也該學學。” “是!有大格格教導,奴才不怕學不周全。” 在慈禧太后面前,不容有私人的酬酢,所以榮壽公主雖有好些慰勵中含著規勸的話要說,此時也只能淡淡地客氣幾句。 “我還得給你一點東西,”慈禧太后看著福妞說:“可實在想不出你還缺什麼?索性你自己挑吧!” 福妞急忙跪下來說:“老佛爺賞得夠多的了。” “明兒是你大喜的日子,再進宮來,就是我侄兒媳婦了,照規矩得給見面禮兒。你今天自己挑好了,等過了明天進宮,我再給你,不就省事了嗎?” 這一說,福妞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合適,只好直挺挺跪著候命。

“大格格,你把我那個盒子拿來!” 名為“盒子”,其實是個箱子,得兩名宮女抬來。這只四角包金面上壓出暗花的小皮箱,是專為盛貯首飾而特製的,裡面黃綾襯底,分做四格,第一格是珍珠;第二格是五色寶石; 第三格是各種美玉;第四格是雜件。 榮壽公主照慈禧太后的指示,命宮女端張長方紫檀矮几來,將四個格子都取出來,順次排好,一眼望去,目迷五色,只覺得樣樣都好,卻說不出那一樣最好。 “你自挑吧!”慈禧太后說:“挑六樣好了。” “只怕奴才一樣都挑不出來。”福妞笑道:“怪不得說是'如入寶山,空手而回',敢情到那時候就不知道挑那樣好了!” “我教你一個法子吧!”慈禧太后說:“你先在雜件那一格里挑。”

福妞何嘗不會挑,只是那麼說著湊老太后的趣而已。此刻聽她教的這個法子,正中下懷。因為雜件之中,貴賤懸殊,珊瑚瑪瑙不算珍貴,但外國來的金剛鑽,自從西風東漸以來,聲價日上,為多珍之冠。福妞早就在晶光四射、耀眼生花的一堆金剛鑽首飾中,看中了一隻戒指。 這粒金剛鑽大小約如銀杏,等她拿到手裡,只聽有人咳了一下,抬眼看時,站在慈禧太后身後的榮壽公主,她那“兩把兒頭”上的絲穗子,無風自動,頓時會意,不宜奪愛。 “奴才可還沒有那麼大福氣,使這麼大的金剛鑽。”說著,放下鑽戒,另取一隻鑽鐲把玩。 “那隻鐲子不錯!”慈禧太后說:“你戴上我看看!” “是!”將鑽鐲套在右腕上,連左腕一起平伸在慈禧太后面前。

“好!”她得意地說:“正配你那隻翠鐲。大格格,你看,翠鐲戴一對就俗氣了,倒不如這麼搭配,反顯得別緻!你說是不是?” “老佛爺的眼光,誰也比不上。果然好看!”榮壽公主說: “乾脆就別取下來了!” “對了!”慈禧太后向福妞說:“你就戴著吧!” 福妞喜不可言。因為這只鑽鐲戴在腕上,明天做新娘子的時候,會奪盡貴婦名媛的光彩,何況打聽起來,說是慈禧太后御賜,這個風頭就出得更足了。 等著下拜謝過了恩,慈禧太后說道:“你還是挑六樣好了!” 吉數為六,留著做見面禮,那隻鑽鐲算是額外賞賜,福妞更覺志得意滿。不過,她很機靈,並沒忘了忌諱。 慈禧太后生平恨事第一次進宮,不由大清門而入,因此忌諱妾媵所用的綠色。但此刻福妞將成為醇王的嫡室,如果不選綠色,反會觸動慈禧太后的心事。因此,她首先選了一個玻璃翠戒指,表示對紅綠並無成見。

果然,這一下子做得很對,因為榮壽公主已有嘉許的眼色。福妞心想,今天的一切都很順利,難得的機會,不可錯過,除了東珠不敢用以外,將慈禧太后頂兒尖兒的幾件首飾都挑走了。 其時已到宮門下鑰之時,榮祿夫婦帶著福妞叩辭出宮,由東華門一轉入王府井大街,便覺轎馬紛紛,熱鬧異於常時,及至一進東廠胡同,更是冠蓋相接。落日猶在,明燈已懸,由敞開了的大門望進去,燈火璀璨,鑼鼓喧闐,為男客預備的,四大徽班的名伶羅致殆盡的堂會,正當熱鬧的時候。 女客更有文靜的消遣,是“走票”的一班“子弟書”。早年有班“旗下大爺”,飽食天家俸祿,閒來無事,別創新聲,腔調略似大鼓,而講究詞雅聲和,有東城、西城兩派。 “西城調”更為縈紆低緩,一個長腔,千迴百折,似斷若續,久久不息,最宜於飽食終日的人品味。

這班“子弟書”特別名貴,因為穿上公服,至不濟也是個紅頂子。此時當然是便衣,是特為約齊了穿戴,一律福色緞面皮袍,上套青緞琵琶襟坎肩,頭上紅結子瓜皮帽,帽簷鑲一塊極大的玭霞。這是規定好了服色,此外憑各人喜愛,隨意修飾,坎肩上的套扣,手上的扳指兒,腰際的荷包,都是可以爭奇鬥勝之處。 當榮祿夫人母女到達時,正是“振貝子”——慶王奕劻的長子貝子載振在奏技。只為這個票友的身分尊貴,賓主們都不便起身寒暄,擾了場面,只是遙遙目笑致意。載振也向福妞微笑著點點頭,依舊搖著係了小金鈴的手鼓,唱他的書。 這套書叫《鴛鴦扣》,專門描寫旗人的婚嫁,從“相親”到“回門”,一共九大段。這時正唱“開臉”,是“大奶奶親掩亮格笑著囑咐:'猴兒你若還錯過,就誤了時辰。'”的第二天之事。適逢其會,福妞入座,載振便格外抖擻精神,使出他那瀏亮的嗓子唱道:“通報說,梳頭的太太們將車下,大奶奶出去迎接,佳人又不得相隨,獨坐在房中,心裡不免淒慘。沒片刻娘家的女眷都進了朱扉,見面拉手兒佳人就落,太太們也覺傷感,打那喜內生悲!到底不比她的親娘十分親熱,也不過暫時悲慘,一霎時就展放了愁眉。大奶奶讓坐裝煙來敘話,僕婦們銅盆取水服侍香閨,洗淨了花容,三姓人先後九線,然後把寒毛絞淨又用雞子輕推,生成的四鬢只用鑷子兒打掃。開臉已畢可改換了蛾眉,未施脂粉,早已容光飛舞……。”

載振唱到這裡,女客們不約而同地都轉臉去看福妞。羞得她坐不住了,低著頭起身,退了出來。 一進上房,便遇見她的堂兄而承繼過來變為胞兄的良揆,他愁容滿面,不由得讓福妞的心都跳得快了。 “怎麼啦?” “阿瑪今兒個不太好。”良揆答說:“氣喘得很厲害。” “請大夫了沒有?” “去請了,”良揆答說:“刑部程二爺在前面聽戲,我先把他找了來看一看。” 於是福妞顧不得再說,繞迴廊直奔榮祿的臥室,老底下人與丫頭一大堆,卻都是發楞的居多。等進了臥室,只見榮祿由兩名聽差扶掖著坐在“安樂椅”上,滿頭大汗,喘得聲息如牛,喉間還有痰響,比平常所見的症狀重了好幾倍。尤其是上痰,更令人害怕,福妞想起一位長親臨終之時,一口痰堵在喉頭,立刻兩眼上翻斷了氣,不由得心膽俱裂。

“阿瑪!”她喊一聲,跪在父親面前,不斷地用手替他抹胸。 榮祿說不出話,眼珠只隨著她手腕上那隻在晃動的鑽鐲轉。也許晶光四射,易於眩暈,他把眼睛閉上了。 就此時,榮祿夫人已趕到,榮祿聽見聲音,睜開眼來,只是揮手。 榮祿夫人不明其意,福妞卻懂,“奶奶,阿瑪是說,你得到外頭去招呼客人。” 前面的賓客,得知主人病重的消息,意興大減。第二天正日的禮儀,雖然都照計劃舉行,表面看來,花團錦簇,但榮祿竟不能親自接待賀客。氣喘經延名醫會診,略見好轉,不過醫生私下透露,病成不治,即使能夠拖過年,春二三月,大限必至。 這話在別人不過聽聽而已,到得袁世凱耳中,就非常重視其事了。因為榮祿是真正的首輔,一旦病歿,何人繼任,對他的關係極重。這件事當然早就籌劃過,張之洞雖奉旨入覲,但細細打聽下來,他不會內用,也就不會入軍機,何況軍機大臣一滿三漢,就表面看,滿人已用得太少了,更不會再用一個漢人補榮祿的缺。

情勢是相當明白的,榮祿在軍機處的遺缺,不但必用旗人;而且必用資格勝過王文韶、鹿傳霖的旗人,才能“掌樞”。自慈禧太后聽政以來,軍機不用漢人“領班”已成定例,王、鹿之流,是決不能掌樞的。 旗人中資格可與王、鹿相併的,只有一個東閣大學士、宗室崐岡,他是同治元年的翰林,但才具平常,亦非慈禧太后所寵信。算來算去,只有一個慶王奕劻,堪膺其選,而亦唯有奕劻大用,自己才有更上層樓的可能。否則覬覦直隸總督北洋大臣這個頭銜的,大有人在,而且如岑春煊、盛宣懷之流,都不是好相與。 因此,袁世凱以助奕劻繼榮祿,視為必出死力以冀其成的第一大事。這幾個月之中,多方佈置,加以有四格格作內應,奕劻的簾眷,更勝於昔。可是袁世凱心中雪亮,此事成敗,決於一言九鼎之重的榮祿,如果榮祿自知不起,必會造膝密陳,何人以繼他的遺缺,即使他自己不說,慈禧太后亦一定會問他,萬一倉促之中竟記不起慶王,而致別舉,那麼即令舉非其人,以慈禧太后對榮祿眷顧之深,亦會勉強依從。 那一來便錯盡錯絕了。 是這樣的一種看法與打算,所以袁世凱聽得榮祿病重的消息,憂心忡忡,急於想進一趟京,在探病的同時,探問榮祿的口氣,相機為奕劻活動。要榮祿肯有一言之薦,大事才能放心。 京津密邇,但直隸總督非奉旨不能進京,而自請入覲,又必須有非面奏不可的理由,幸好眼前有個機會。回鑾之時,曾有上諭,慈禧太后將親自謁陵,以補“山陵震駭,歲時祭謁,廢缺不修”的前衍。東陵已經展謁,西陵定在明年春天謁祭,以此為由,當面請旨,一定可以奉準。 果然,有一天宮中談起明年春天的西陵之行,順便試一試蘆漢鐵路北段,高碑店至易州泰陵這一條支路,是否平穩?李蓮英便即建議:“不如找直隸總督來,當面問一問!”就這輕輕一句話,便讓袁世凱接到了立即來京“陛見”的口諭。 袁世凱進京,除帶足了現銀以外,另外有一大箱藥,中西皆備,都是專治哮喘虛弱的。下了火車,宮門請安,回到錫拉胡同的北洋公所,卸下行裝,換上公服,隨即便帶著那一箱藥,去看榮祿的病。 這一天恰逢榮祿的精神還好,不須等候就見到了。榮祿本來是黃黃的臉色,如今更像一個蠟人,聲音微弱,但顯得很興奮,“慰庭,”他說:“你我見一面是一面了!” “中堂別這麼說!”袁世凱裝出那種晚輩不忍聽此“斷頭話”的神情,“大清的氣運,否極复泰,中堂著實主持大計,著實還有幾年要辛苦呢!” “那裡還有什麼幾年?不知道這個年還能過得去不!這也不去說它了。慰庭……”說到這裡,氣喘又作,無法再往下談了。 “中堂請節勞!”袁世凱向侍立在一旁的良揆問道:“世兄,最近請了那幾位大夫來看?” 由此談起榮祿的病情,袁世凱問得很仔細。他生了一雙能騙死人的眼睛,炯炯清光中充滿了純摯的同情與可信賴的力量,因而木納的良揆,亦能侃侃而談,及至袁世凱將隨帶的一箱子藥交代出去,這個榮祿的嗣子,竟感動得要哭了。 等良揆有事暫且退出以後,榮祿以略帶嘶啞的聲音說道:“慰庭,我這個過繼的兒子,將來要請你看我的面子,多多照應!” “中堂言重了!”袁世凱趕緊站起來,誠惶誠恐地說:“世凱承中堂的栽培,感恩圖報之心,時時刻刻都在。世凱之事中堂,死生以之,不改初衷。” 這話看似他自己表白,忠心至死不改,但亦可解釋為榮祿雖死,他的忠心不變,則照顧後人,自不在話下。這就是試探,榮祿亦不以為忌諱,點點頭說:“你能這樣,不枉我們相知一場!” 袁世凱聽出話風,並非絕對信任的態度,心中起了警惕,恨不得跪下來發誓給榮祿聽。想一想說道:“世凱不學,不過幼承家教,略知'士為知己者死'而已!” “言重,言重!”榮祿似乎有點感動,接著是濃重的感慨,“人生得一知己,談何容易?我一生遭人誤解。”他慢吞吞地,且想且說:“象沈經笙、寶佩蘅、醇王、皇上,甚至皇太后對我都有過誤會。我亦不辯,日久見人心,走著瞧好了!就如翁叔平,書生誤國,罪不容誅,李文忠生前提起他來,恨不得寢其皮,食其肉!恭王臨終之前,據說亦頗有不利於他的陳奏。所以皇太后對他深惡痛絕,常說皇上本性很厚,都是翁某人帶壞的。幾次問我,如何處置,我都不吭聲。後來下詔'定國是',彷彿要革老太后的命。我看看鬧得太不成話,要有殺身之禍,念在換帖的分上,所以等太后再問到我,我勸太后放他回常熟養老。如果我要坑他,我就勸太后留他在京里,那一來,不是後來跟張幼樵一樣,就是庚子年跟徐小雲弄成一路。你別以為本朝從無殺師傅的前例,載漪那個混球,連弒君之事都敢做,何在乎你一個翁叔平?那時候你在山東,不知道京里那個無法無天的樣子,載漪兄弟連在太后面前都是臉紅脖子粗地說橫話,你想翁叔平那條命還能保得住。就算太后想救他,也是心餘力絀,不然,立豫甫的下場,又何致於那麼慘!” 這段話太長,說得又氣喘了。袁世凱便站起身來說:“我可不能不走了。中堂話多傷氣,請歇著吧!” “不,不!慰庭!”榮祿使勁往下壓手,示意他留下。袁世凱躊躇了一會,方不安的答一聲:“是!”重新坐下。 “我早就想請你到京里來一趟,聽聽兩江的情形,可又沒有精神陪你。今天你來了最好,說說想說的話,心裡痛快些,精神反倒好了。” “我亦常想來看中堂,有些事信裡總不能暢所欲言,非當面請示不可。”袁世凱略停一下說:“這一次到了南邊,頗有感觸,李文忠經營北洋,規模宏大,當然叫人佩服不止。不過北洋的許多舉措,誠所謂'人存政存,人亡政亡',今後還得從制度上去整頓,才是根本之道。” “這話誠然。不過,何謂'人亡政亡',請你舉個例我聽。” “譬如,電報、輪船、開礦等等,都是北洋委員創辦,李文忠在日,威望足以籠罩一切,那怕遠在上海,李文忠亦能如臂使指,遙控自如。及至李文忠一不在,情形就不同了,既不屬北洋,可又不屬南洋,竟有自立為王,假公濟私之勢,不能不說是內輕外重,是朝廷的隱憂。” 舉這個例,完全是為了打擊盛宣懷,但不能說他沒有道理,所以榮祿不斷頷首,表示同意。 “你看盛杏蓀的意思怎麼樣?”榮祿問說:“是不是還有把持的意思?” 這是指盛宣懷所管的電報局、招商局、鐵路局等等。袁世凱與榮祿早就商量過,應該逐一收回,由專設大臣督辦,而盛宣懷似乎只肯交出電報局,因而榮祿有此一問。 這一問,正中下懷,袁世凱隨即答說:“這很難說。他的說法是,電報因為宣揚政令有關,宜歸官有,輪船純為商業,不易督辦,不可歸官。至於鐵路,那就更不必說了。” “鐵路先不必談,張香濤出盡氣力在撐他的腰,先讓一步。 電報、輪船不妨先接收,你看應該怎麼辦? ” 袁世凱成算在胸,徐徐答說:“電報不妨設一位電政大臣,專歸官辦。輪船比較費事,不是內行,會受船上的挾制。好在北洋水師學堂的人才很多,請中堂奏明,暫交北洋接管,將來是否另簡大臣、另設衙門,大可從長計議。” “這個過渡的辦法很妥當。”榮祿指示:“明兒太后召見,提到這件事,你就照此奏好了。” “是!”袁世凱停了一下問:“請中堂的示,這一次電召,除了謁陵的差事以外,不知道太后還會問些什麼?” “地方情形是一定要問到的。商約也會提到,”榮祿想了一下說:“太后對各項新政之中,最關切的還是不外乎練兵籌餉兩端,你應該有個預備。” “請中堂指點,太后問起這些情形,該怎麼樣答奏?” “你認為怎麼才對,就怎麼答。” 這是很開明的態度,但袁世凱覺得有些事還是先徵得榮祿的同意為妙,於是先談商約。 “照中國的規矩,士農工商,商為國民之末,如今大非昔比了。西洋各國,皆是商而優則仕,日本的政治,亦幾幾乎操縱在商人手裡,中國如想國富民強,與各國並駕齊驅,自非重視商人不可。”袁世凱緊接著說:“六部既有工部,則新官制中更應該有商部。” “商部?”榮祿有些困惑,“工部其來有自,由唐朝的'將作大匠'演變來的,商部從無先例!再說,如今的商務,又不止於鹽鐵,花樣很多,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中堂剖析得極是!”袁世凱說:“設商部原是仿照西洋的辦法,他山之石,可以藉鑑,是故籌設商部之先,必派專人先到各國考察商務,將來設部就不致茫無頭緒了。” “這個法子可行!”榮祿問道:“考察商務之人,可就是將來商部的堂官呢?” “照道理說,應該如此。” “這就要好好看了!看誰合適?”榮祿問道:”你心目中可有人?” 袁世凱早就有了人,但不便明說,故意想了一下說:“我的意思,以少年親貴為宜。” 榮祿搖搖頭,鄙夷地說:“那班大爺只懂吃喝玩樂,懂什麼商務?” 聽這一說,袁世凱不敢將人選提出來,只說:“慢慢物色吧!” “也只好如此。”榮祿又問:“你到慶王府去過沒有?” “沒有!”袁世凱答說:“宮門請安之後,換了衣服就到中堂這裡。” “那麼,你請吧!我不留你了。” 話中的意思很明顯,是替袁世凱設想,好早早去看慶王。而越是如此,袁世凱認為越要表示他跟慶王的關係,不如外間所傳那麼密切。因而很快地答說:“我打算明天給慶王去請安,反正也沒什麼要緊事,早一天晚一天都不生關係。” “既然如此,你就在我這里便飯。” “是!”袁世凱欣然說:“我就叨擾了。” 榮祿的服飾,在京里與立山齊名,夏天扇子,冬天皮衣、常年的朝珠,講究每日一換,從無重複。日常飲饌,亦復精無比,論品類之繁,也許不能與上方玉食相比,要說精緻,卻過於天廚。大致進貢的名產,都能見之於他家,其中固有出於慈禧太后所賜,而大部分是各省進貢之時,另有一份饋獻“相國”。這天就有鬆花紅的白魚,是平常人家有錢難買的珍饈。 但對榮祿來說,食前方丈,舉管躊躇,因為胃口太壞,加以氣喘這個毛病,在食物上禁忌最多,所以更無下箸處。相反的是袁世凱,他的食量驚人,但品質不甚講究,最喜吃雞蛋,一頓早飯能吃掉一籠蛋糕,二十個白煮雞蛋。 此時一面吃,一面談,沒有停過筷子,片刻之間,將一盤蜜炙火方、一盤銀絲卷,吃得光光。榮祿只就錦州醬菜,吃了半碗小米粥,看袁世凱如此健啖,羨慕極了! “怪不得你的精力那樣充沛”榮祿感傷地說:“我是'食少事煩,其能久乎?'能有你十分之一的胃口,就已心滿意足。” “我是粗人,跟中堂不能比。” 榮祿不知道該怎麼說,沉吟了一會,忽然嘆口氣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這口鐘,有得撞下去。”袁世凱問道:“中堂要不要試試西醫?” “外科是西醫好,內科還是中醫。尤其我是本源病,油盡燈幹,拖日子而已。” 袁世凱為之停箸不食,微皺著眉說:“中堂在軍機上應該找個幫手。王、鹿兩公,年紀到底大了;瞿子玖一個人恐忙不過來。聽說從前軍機上,一直是三滿兩漢,如今一滿三漢,失於偏頗,中堂何不在旗下再物色一位?” 榮祿搖搖頭,“旗下那裡有人才?”他說:“就有一兩個,也不是廟堂之器,而況資望很淺,入軍機還早得很!” 袁世凱不敢再多說。說下去要犯忌諱!不過,就交談的時機來說,卻是個試探的好機會,畢竟不肯死心。想了一下,惴惴然地說:“從前曾文正有句話,'辦大事以找替手為第一',中堂為國求賢,似乎也該留意這上頭。” “替手,我不是不想找,也要機緣相湊才好。像你,練兵帶兵總算可以做我的替手了。至於朝中,我不知道賢者在那裡。再說句老實話,我以為賢,亦沒有多大用處,還要太后信任。反正上頭也知道,我忝居相位的日子也不多了,自然會有打算,不必我費心。” “是!是!”袁世凱感激地說:“時承中堂栽培,練兵、帶兵的一切規模製度,決不敢違背中堂手定的製度。” “那倒也不必如此!軍事的變化很大,如今參用西法,過去的許多章程,都用不著了。你大可不必拘泥。” “是的。”袁世凱答說:“我的意思是儘管兵器、陣法,日新月異,精神是不變的!一個忠,一個勇,這忠勇兩字是兵將萬古不變的大經大法。” “對,對!”榮祿顯得很欣慰,“你能說出來這兩句話,我就放心了。” 一席晤談,得此兩句嘉許的話,袁世凱覺得不虛此行。飯罷,又陪坐了好些時候,直待榮祿自己催客,方始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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