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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母子君臣(20-2)

慈禧全傳 高阳 4254 2018-03-14
醇賢王奕譞的嫡福晉,也就是慈禧太后的胞妹,生過四男一女,只留下一個老二,就是當今的皇帝。 皇帝共有三個異母弟弟,排行第五、第六、第七,都是醇賢親王側福晉劉佳氏所出。老五名叫載灃,生在光緒九年,八歲襲爵,都叫他“小醇王”。義和團入京,德國因為公使克林德被殺,算是受害最重,所以由瓦德西當聯軍統帥,瓦德西到京不久,就提出要求,應該派親王為專使,到柏林向德皇謝罪,而且指名要求,以十八歲的小醇王載灃,充任專使。 於是光緒二十七年四月,明頒上諭:“醇親王載灃著授為頭等專使大臣,前赴大德國,敬謹將命。”又派上書房師傅,為載灃授讀的前內閣侍讀學士張翼,以及德國話說得跟柏林的土著一樣的副都統蔭昌為參贊,攜帶國書禮物,在五月底由上海坐德國船放洋。

到了柏林,載灃打回來一個電報,說德國外交部致送照會,要求專使以跪拜禮覲見德皇。軍機上奏,慈禧太后大驚失色,原來客使跪覲,以前一直是大清朝與列國交往的一大爭端。乾隆五十七年,英國所遣通商專使伯爵馬戛爾尼,雙膝著地見高宗,洋人引為奇恥大辱,而中土則以為“一到殿廷齊膝地,天威能使萬心降”,是件最得意之事。從此以後,嘉、道、咸三帝,都因為洋人不肯行拜跪禮,拒見外使。直到同治年間,迫於情勢,才作了讓步,由總理衙門與各國公使,多次磋商,用五鞠躬禮覲見穆宗於西苑紫光閣,在各國已認為格外尊禮,而朝廷還覺得過於委屈。如今以洋人所絕不願行的“野蠻”禮節,強加之於中國皇帝的胞弟,明明是故意折辱,倘不力爭,何以見祖宗於地下,更有何面目再見臣下。

為此,函電交馳,極力磋商,結果總算免行跪禮。但覲見的情形,卻又大出慈禧太后意外。德皇不獨以隆重的禮節,接待載灃,而且降尊紆貴,親到行館答訪,情意殷殷地談了許久。又邀載灃至但澤閱兵,參觀曾來華遊歷,覲見過皇帝的亨利親王所統帥的海軍,甚至還作了德國皇后茶會的主賓。 這前倨後恭的用意,他人茫然,而慈禧太后肚子裡雪亮。故意以跪禮來為難謝罪的專使,是表示對她縱容義和團的不滿,而優禮載灃,純然因為他是皇帝的胞弟! 及至載灃回國,兩宮已在回鑾途中,慈禧太后特地在開封行宮,召見載灃,細問使德的情形。載灃那知老太后已有猜忌之心?少不更事,對在德國所受的禮遇,只有誇飾,絕不隱諱,說德皇如何對他期許,又勸他留意軍事,說是確保政權的唯一要訣,就是將兵權抓在皇室手中:

慈禧太后心想,載灃素無大志,才具亦平常得很,說話有些結巴,往往辭不達意,此刻眉飛色舞,無非覺得此行很有面子而已。究其實際,並未將勸他的話,好好去想過一想。只是無用之人,易於受人擺佈,倘有人利用他的身分地位,暗蓄異志,所關匪細。 往暗裡去想,皇帝目前無子,又因有腎虧的跡象,將來也不會有兒子,然則皇位何屬?兄終弟及,已有前例,一班“新黨”如何看不出各國有支持載灃之意,因勢利用,只怕從此就要多事了! 不過有一點是很清楚的,只要載灃自己不願,任何人都不能假借他的名義為非作歹。這樣想下來,自然而然地有了法子,找一個人管住載灃,即是釜底抽薪之道。 誰能管住載灃?大家巨族的老太太,要教兒子收心,有個不二的秘訣,替他娶一房標致、能幹、賢慧的媳婦。因此,慈禧太后從召見海外歸來的載灃的第二天起,就開始在物色“醇王福晉”了。

替她參謀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榮壽公主,一個是李蓮英,但只有李蓮英所提的人選,正合慈禧太后的意,那就是榮祿的愛女福妞。 “大格格,你看呢?”慈禧太后問榮壽公主。 “模樣兒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能幹更無話說。就是,”榮壽公主笑笑說道:“小五將來必是落個怕媳婦的名聲。” “小五”是指載沛。她是為她的堂弟設想,不過這句話使得慈禧太后的主意,越發堅定不移,她不便表示,正要他“怕媳婦”才好,只能為福妞解釋。 “這孩子,是讓她父母慣的!膽子可真大,連我都不怕……。” 慈禧太后是欲揚故抑,話才說了一半,但榮壽公主卻抓住空隙很快地說了一句:“她連老佛爺都不怕,小五就更不在她眼裡了。” “那也不盡然。少年夫妻,恩恩愛愛,彼此體貼,脾氣會改的。”

榮壽公主不答。慈禧太后也發覺到,自己這樣說法,等於已定了主意,“大格格”當然不能駁回,但她心裡不以為然,是很明顯的。 多少年下來,慈禧太后如說還有忌憚的人,唯一的就是榮壽公主。她不肯隨便附和,但只要是她同意的事,不但心口如一,不會出爾反爾,而且一定盡力支持。慈禧太后很敬重她這個脾氣,也因此希望能將她說服,好讓她做自己的幫手。 可是,榮壽公主對這件事的態度很堅決。總是說:“老佛爺若以為合適,就降旨意好了!”心裡還有句話是:“我不敢駁回,可是別指望我點個頭。”因為她的堂兄弟中,受妻子及岳家欺侮的很多,都出於慈禧太后的指婚,她不希望再有一個堂弟娶得悍妻。 為此,指婚的懿旨,遲遲未發。而風聲已經隱隱傳出去了!大家都覺得非小醇王不能娶這麼嬌貴的小姐,這位小姐亦非嫁世襲罔替的親王,不足以盡其嬌貴。奇怪著這麼門當戶對的一頭婚事,慈禧太后何以至今還不得它“拴”起來?

李蓮英是對促成這頭親事最熱心的人,不斷地找機會催促,催得慈禧太后也有些發慌了,不辦成這件事,牽腸掛肚的,不能安心。 “提到福妞,你從沒有搭過一句腔,我知道,你是覺得福妞脾氣剛強,將來小五會吃虧。照我說,你這個心擔得叫多餘!他們這輩你居長,誰都怕你三分,將來如果福妞欺侮小五,你不會說她嗎?” 這話說得相當透徹。榮壽公主想,事情反正已成定局了,自己默默的表示抗議,無濟於事,徒然惹得老太后心裡不痛快,又何苦來哉?倒不如趁她有這句話,為載灃稍做彌補之計。 “小五太懦弱,有福妞這麼一個媳婦,倒正好補他的不足。女兒是怕福妞受不了王府的規矩,語言行為稍微不檢點,或者小夫妻常常吵個嘴什麼的,老佛爺不心煩嗎?”

“我知道,我知道!你說得一點不錯。”慈禧太后急忙接口:“說真個的榮祿夫婦也太寵他們這個姑娘了!找一天,我好好說他一頓。” 於是回鑾不久,便降了懿旨,將“榮祿之女瓜爾佳氏指婚醇親王”。喜信一傳,醇親王的“北府”賀客盈門,那知老福晉劉佳氏,也就是小醇王載灃的生母,忽然得了急病,病狀是喃喃自語,雙眼發直,見了人都認不出來,彷彿中了邪了。 見此光景,賀客大駭,但“北府”上下,卻還能保持鎮靜,因為這是老福晉舊疾復發,而得此近乎瘋癲的痼疾,卻是出於慈禧太后所賜。 原來老醇王有四位側福晉,劉佳氏位居第二。嫡福晉及第一位側福晉相繼下世,便由劉佳氏當家。在老醇王病歿時,老七載濤只有三歲,是她自己一手帶大的,光緒二十三年,慈禧太后懿旨命載濤出嗣為貝子奕謨之子。劉佳氏的這個小兒子,簡直就是她的命根子,平空被奪,哭得死去活來,從此就有些恍恍惚惚,言語顛倒的樣子了。

但刺激猶不止此,尤其這一年接二連三地來。首先是載濤的“父親”又變過了。這奕謨是鹹豐、同治年間被尊稱為“老五太爺”的惠親王綿愉的幼子,嚴正不阿,是親貴中的賢者,卻跟慈禧太后不大合得來。當初載濤為子時,看他肥頭大耳,十分高興,但不親自進宮謝恩,卻大宴親朋,就彷佛真的得了老來子一樣。慈禧太后知道了,頗為不滿,只是隱忍未發,以後鬧政變,鬧“拳匪”,沒工夫去擺佈他。這樣五年工夫過去,載濤已經十六歲,相貌厚重而俊秀,舉止穩健而瀟灑,是少年親貴中的美才,奕謨得意非凡。 那知樂極生悲,壞在他不該發牢騷,而且形諸筆墨,以致賈禍。他畫了一幅怪圖,懸空一隻穿了“花盆底”的腳,再無別的,卻有一首打油詩:“老生避腳實堪哀,竭力經營避腳台;避腳台高三百尺,高三百尺腳仍來!”

這隻腳一望而知是屬於誰的,慈禧太后得知其事,勾起舊恨,勃然大怒,降了一道懿旨,將載濤改嗣為老醇王的胞弟鐘郡王奕詥之後。奕謨夫婦所受這一番刺激,猶甚於劉佳氏,竟而雙雙病倒。劉佳氏一方面覺得慈禧太后喜怒莫測,十分可怕,一方面又心疼愛子改嗣,日子不見得會比在奕謨膝下來得好,因而又添了幾分病症。 不久,劉佳氏又受了一個打擊,事起於載漪別有歸宿。他本來所得的罪名是“革爵,發往新疆永遠監禁。”這年另有一道懿旨:“仍歸本宗。”亦就是仍舊算淳王奕誴的次子。他本來承繼為端郡王奕誌之子,而且襲了爵,如今一歸本宗,變成奕誌無後。誰要是再過繼過去、現成有個降封的貝勒在等著他承襲。慈禧太后倒是好意,將載灃的胞弟老六載洵,作為奕誌的嗣子,讓他由鎮國公一躍而為貝勒。可是劉佳氏又少了個兒子,自然大感刺激。

此時接到指婚的懿旨,是她一年中所受到的第三次打擊。這一次的打擊,又比前兩次來得重,大有“不能做人”之感,所以病也發得格外重了! 這因為載灃原是訂了親的,親家是蒙古人。嘉慶年間的三省教案,為僅次於洪楊的一次大規模叛亂,仁宗在宮中求卦,占得“三人同心,乃奏膚功”。其後果然,所謂“三人”,是額勒登保、德楞泰、勒保,劉佳氏所定的兒媳,就是德楞泰之後。 德楞泰本人因功封一等繼勇侯,長孫倭計納襲爵,做過杭州將軍;次孫叫花沙納,官居吏部尚書,倭計納的襲爵的兒子叫希元,做過吉林將軍,死在光緒二十年。劉佳氏為載灃所定的親,就是希元的小姐,如今由於慈禧太后指婚瓜爾佳氏,對希元家就必得退婚了! 這件事從人情上講很難,因為希元家的小姐,是劉佳氏自己看中的,而已放了“大定”。照滿洲的婚禮,男家主婦到女家相親問名,合意了致送如意或首飾,名為“放小定”。然後擇定吉期,男家聚宗族親友帶領新女婿到女家正式求親,女家亦聚宗族親友接待,彼此謙謝再三,方始定婚,新婿拜女家神位及父母,歡宴而散。這樣經過一兩個月,再挑吉日下聘,名為“過禮”,又叫“放大定”,婚姻到此為止,已成定局。 “放小定”猶可變化,“放大定”則等於已經迎娶,所欠者不過洞房花燭有好合之實而已。 因此,“放大定”之後,如果新郎不幸而亡,則未過門的新娘子,殉節者有之,守“望門寡”者有之。是這樣嚴重的情況,則退婚便如休妻,女家便認為奇恥大辱!尤其是希元家的小姐,守禮謹嚴,剛烈過人,得知退婚的信息,什麼後果都可以發生的。那就無怪乎劉佳氏要急得發瘋了。 這一夜,“北府”燈火通明,親友至多,不過不是賀客,而是劉佳氏特為請來議事的。無奈大家畏憚慈禧太后,誰也不敢亂出主意,有的勸她遵旨為妙,有的始終不發一言。最後是劉佳氏自己定的主意,進宮面求慈禧太后收回成命。 慈禧太后只當她來謝恩,那知劉佳氏一開口便淌眼淚,“奴才的兒媳婦,已給奴才磕過頭,是奴才家的人了!一點過失都沒有,怎麼忍心退婚,”她哭著說:“這一來,教人家孩子怎麼得了?” 慈禧太后臉色鐵青,連連冷笑,向左右的宮眷命婦說道:“你們看看,世上有這種不識好歹的人!”說完站起身來就走。 於是榮壽公主出面相勸,劉佳氏哭了一陣,噙淚回家,已有個極壞的消息在等她,希元家的小姐,服毒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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