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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母子君臣(18-1)

慈禧全傳 高阳 11307 2018-03-14
電報到達西安,軍機處連鹿傳霖自己在內,都知道“若再好勇鬥狠,必有性命之憂”這句話,是對他而發的。其實,鹿傳霖自己又何嘗不知道,既無可戰之兵,亦無可戰之餉,連紙上談兵的資格都不夠。不過,慷慨激昂,究不失為沽名釣譽最方便的法子。如今官到戶部尚書軍機大臣,只要循分供職,善自養生,再有三五年,何愁不能“大拜”?這樣一想,自然心平氣和,覺得就算發一套慷慨激昂的議論,亦無味得很。 而況眼前便有一大難關,第一年的賠款連攤付利息二千二百萬兩,在西曆明年正月初一,亦即華歷十一月二十二,即須付足,為期不過三個月,如何籌措這筆巨款?大是難事。 經過多次會商,就開源節流兩大端去用工夫,首先想到的是虎神營、驍騎營、護軍營,當初為了整軍經武打洋人,在載漪力爭之下,自光緒二十五年起.加補津貼,年需一百四十餘萬兩銀子。如今吃了敗仗,偃武修文,準備“變通政治”,這筆津貼,當然可裁。

此外,神機營、步軍營添練兵丁的口分,以及滿漢官員、八旗兵丁額外加發的“米折”,凡是戊戌政變以後,打算跟洋人周旋到底,為了激勵士氣而額外增撥的津貼及“恩餉”,一律裁減。每年可省出來三百萬兩銀子。 其次是南洋、海防、江防、各省水陸練勇以及舊制綠營的各項費用“率多事涉虛糜”,而且經此大敗,足見“難期實濟”,一律酌加裁減。不過所省減費用的確數無法計算,估計至多亦不過三百萬兩。節流所得,至多不過每年賠款的七分之二,其餘大數,要靠開源。 難題來了!不管廣東新開辦的房捐、鹽斤加徵、“土藥”、茶、糖、煙、酒從重加稅,怎麼樣算也算不出一千幾百萬銀子的額外款項來! 為此曾屢屢集議,但聞一片嗟嘆之聲,細帳越算越心煩,最後只有出之於攤派一途,按省分大小、財力多寡,負擔最重的,自然是江蘇,派到二百五十萬兩;其次是四川,二百二十萬兩;再次是廣東,二百萬兩,以下浙江、江西各一百四十萬兩;然後湖北、安徽等省.以次遞減,最貧瘠的貴州,亦派到二十萬兩。上諭中特別說明,開源節流各條辦法,“有與該省未能相宜及窒礙難行之處,各該督撫均有理財之責,自可因時制宜,量為變通,並準就地設法,另行籌措”,暗示只要湊足數目,什麼法子都可以用。但必須“如期匯解,不得短少遲延,致有貽誤。”而緊接著又有句話:“倘期限已屆,而短少尚多,即惟各督撫是問。”換句話說,是有個折扣在裡頭。倘或各省攤派,照額收足,而有必須開支的用途,亦可截留一小部分。

※ ※ ※ 吃過月餅,從行宮到京官的寄寓,都在捆紮行李,準備回京,只見滿街的車馬伕子。偏偏西安官場又來個全班更動,因為陝西巡撫升允奉旨特派為前路糧台,由藩司李紹芬護理巡撫印信,由榮祿幕府中外放的臬司樊增祥署理藩司,於是糧道署臬司,西安府升署糧道,另外再派人署西安府,交卸上任,道喜謀差,忙上忙下,大概從唐朝以來,一千多年之中,這個關中名城就從沒有這麼熱鬧過。 啟鑾期近,乘輿出東門還是南門,發生了爭議。照路程來說,應該出東門,但有人以為大駕必自北而南,朝廷體制攸關,而且“南方旺氣,向明而治”,所以必出南門。這一來多費周折,光是出城這一段路程要加出兩倍,而輦道加鋪黃土,亦頗費事,所以議論不定,最後是請慈禧太后裁決。不用說,體制猶在其次,取旺氣,討吉利最要緊,面諭軍機大臣:“出南門,繞赴東關,在八仙庵拈香打尖後再走。”

最先走的是二班軍機章京,前一天啟程,趕到閿鄉,準備接替頭班軍機章京辦事。第二天八月二十四,天色未明,軍機、御前、六部、九卿及西安全城文武,均已齊集行宮伺候,當行李登車時,兩宮循例召見了軍機大臣,方始升輿。辰初三刻,前導馬隊先行,接著是太監,然後是領侍衛內大臣開路,靜鞭之響,黃轎出宮,頭一乘是皇帝,第二乘是慈禧太后,第三乘是皇后,第四乘是瑾妃,都掛起了轎帘,不禁臣民遙瞻,惟有第五乘黃轎的轎帘是放下的,內中坐的是大阿哥。 黃轎之後便是以軍機大臣為首的扈從大員,隨後是各衙門的檔案車輛。首尾相接,一直到十點才過完。 一路上家家香花,戶戶燈彩,跪送大駕,到得南關,地方耆老,獻上黃緞萬民傘九把。然後繞向東門外,在八仙庵拈香打尖。飯罷即行,迤邐向東偏北而行,蹕道兩旁,又是一番氣象,只見無數官兒,匆匆趕路。原來升允先期傳諭,文官佐雜,武官千把以下,在十里鋪恭送,逾此以上的文武官員,在灞橋恭送。另外派人點驗,無故不到者查取職名,停委兩年。所以衣冠趨蹌,十分熱鬧。

一過灞橋,轎馬都快了,三點多鐘.頭一天駐蹕的驪山宮在望了。 此處已是臨潼縣該管。但打前站的吳永竟未找到臨潼縣令,再看供應,亦全未預備,不由得困擾而著急,抓住管行宮的一名典史,厲聲問道:“夏大老爺呢?誤了皇差是何罪名,莫非他不知道?” “吳大人,”那典史哭喪著臉說:“你老別問了,我們都還在找他呢!” “到底怎麼回事?” 那典史遲疑了一會,毅然決然地說:“我也不怕得罪人,說吧!” 原來臨潼的縣官夏良材,本來是個候補知縣,只為是藩司李紹芬的湖北同鄉,夤緣而得臨時派委署理。此人在西安多年,難得派到一個差使,實在窮怕了。所以這趟得了這個署缺,存心不良,有意拿他的七品前程,作個孤注之擲。

辦皇差照例可以攤派,但除非在膏腴之地而又善於搜刮,否則千乘萬騎,需索多端,沒有一個不焦頭爛額的。所貪圖的只是平安應付過去,將來敘勞績時,靠得住可以升官。夏良材本非良材,不過頗有自知之明,就升了官也乾不出什麼名堂來,吃盡辛苦,還鬧一身虧空,何苦來哉?所以心一橫攤派了兩萬七千銀子,死死地捏在手裡,絲毫不肯放鬆。這一來,自然什麼預備都談不上了。 聽得有這樣荒謬的情事,吳永既疑且駭。心裡在想,反正有升允在,不妨靜以觀變。 誰知果如那典史所說,夏良材真個避匿不出,升允一到,看見這般光景,急得跳腳。但亦只能勉力敷衍了行宮中的御膳,竟連王公大臣亦顧不得了。於是只聽得到處是咬牙切齒的詛咒聲。若非怕驚了駕會獲重咎,侍衛與太監都要鬧事了!

第二天一早啟駕,新豐打尖,零口鎮駐蹕,供應依舊草率異常,入夜殿上竟無燈燭。而夏良材總算讓升允找到了! “好啊!夏大老爺!”升允氣得發抖,“從古到今,你這個縣官是獨一份,真正讓我大開眼界!” “良材該死!不過死不瞑目。”夏良材哭喪著臉說:“實在是連日王公大臣的護衛隨從,一班來、一班去,要這樣,要那樣,不由分說,把預備的東西搶光了。第二天再預備,還是搶光。地方太苦,時間倉促,實在沒法子再預備了。” “你說的是真話?” “不敢撒謊。” “你倒說,是那些王公大臣的護衛隨從,敢搶為兩宮預備的供應?” “官卑職小,不認識,而況來的人又多。”夏良材答說: “橫豎縣里總是革職的了,求大人不必再問了吧!”

“哼!”升允冷笑,“你以為丟了官兒就沒事了?沒那麼便宜。” 說完,升允將袖子一甩,連端茶碗送客的禮節都不顧,起身往裡就走。夏良材如逢大赦似地,踉蹌退出,仍舊躲在一個幕友的寓處,只待兩宮一啟鑾,隨即打點行李,靠那兩萬多銀子回湖北吃老米飯去了。 升允那知他是怎樣的打算?想起還該責成他辦差,卻又找不到人了。升允這一氣非同小可!一面連夜繕折,預備第二天一早呈遞,一面派人四下找夏良材,牙齒咬得格格響地在盤算,要怎麼樣收拾得他討饒,才能解恨。 結果找了半夜也沒有找到夏良材,而榮祿卻派人來找升允了。一見面就問:“鎮裡可有好大夫?” 升允抬頭一望,只見榮祿滿面深憂,眼眶中隱隱有淚光,不由得驚問:“是……?”

“小兒高燒不退,偏偏又在這種地方。唉!” 升允知道荣祿只有獨子,名叫綸慶,字少華,生得穎慧異常,只是年少體弱。如今忽發高燒,看來病勢不輕,就怕這零口鎮沒有好醫生。 這樣想著,也替榮祿著急,無暇多問,匆匆說道:“我馬上去找。” 醫生倒有,不是什麼名醫,病急也就無從選擇,急急請了去為綸慶診脈。時已三更,轉眼之間,便得預備啟駕,升允無法久陪,急急趕到宮門伺候。 到得天色微明,兩宮照例召見臣工,第一起便叫升允。料想有一番極嚴厲的訓斥,所以升允惴惴然捏一把汗,進得屋去,連頭都不敢抬,行過禮只俯首跪著,聽候發落。 “這夏良材是那里人?”非常意外地,竟是皇帝的聲音。 “湖北。”升允簡短地回答。

“你折子上說:'該縣輒稱連日有冒稱王公僕從,結黨攫食',到底是冒充,還是故意指他們冒充?” 有沒有這回事,在疑似之間,但即使真有其事,奏報非說冒充不可。否則不定惹惱了那位王公,奏上一本,著令明白回奏,究竟是那些王公的“僕從結黨攫食”?這個亂子就鬧大了。所以升允毫不遲疑地答說:“確是冒充。” “冒充就該查辦!我看那縣官是藉口搪塞,這樣子辦差,不成事體,革職亦是應該的。” “算了,算了!”慈禧太后接口說道:“論起來,當差這樣荒唐,原該嚴辦。不過這一辦,一定會有人誤會,以為朝廷如何如何地苛求!我們娘兒倆也犯不著落這個名聲。我看,加恩改為交部好了。” 這是慈禧太后與皇帝商量好的,有意如此做作,藉以籠絡人心。而在升允,卻是大出意料,這樣便宜了夏良材,也實在於心不甘!不過,表面上亦還不能不代夏良材謝恩。

“慈恩浩蕩,如天之高,真正是夏良材的造化。”升允磕個頭說:“奴才督率無方,亦請交部議處。” “姓夏的亦不過交部,你當然更無庸議了。”慈禧太后又說:“不過,以後可再不准有這樣荒唐的事了!” “是,是!奴才亦再不敢大意了。”升允想想氣無由出,遷怒到李紹芬頭上,“這夏良材是藩司李紹芬的同鄉,保他署理臨潼,原說怎麼怎麼能幹,那知道是這樣子不成材!” “李紹芬不是署理巡撫嗎?” “是!” “他這樣子用私人,誤了公事,我看,”慈禧太后微微冷笑:“他的官兒,只怕到藩司就算頂頭了。” 聽得這話,升允心裡才比較舒眼。跪安退出,一面照料車馬,一面等候消息。不久,軍機處就傳出來一道明發上諭,說是“此次回鑾,迭經諭令沿途地方官,於一切供應,務從儉約,並先期行知定數。內監人等及扈從各官,亦均三令五申,不准稍有擾累情事,朝廷體恤地方之意,已無微不至。乃該署縣夏良材於應備供應,漫不經心,藉口搪塞,多未備辦。所有隨扈官員人等,不免枵腹竟日,殊屬不成事體。以誤差情節而論,予以革職,實屬咎有應得。朕仰承慈訓,曲予優容,著加恩改為交部議處,升允自請議處,著從寬免。” 正看到這裡,發覺眼前有人影晃動,抬頭一看,氣就來了,是夏良材。 “夏大老爺,”升允繃著臉說:“該給你道喜吧?” “都是大人成全!”夏良材跪下來道謝:“如果不是大人代求,縣里不會這麼便宜。” “不是,不是!你別弄錯。”升允亂搖著手說,“我沒有替你求情,你用不著謝我,你該去謝你的同鄉李大人,他的前程讓你兩萬七千兩銀子賣掉了!” 此言一出,夏良材面如死灰。升允到此才算胸頭一暢,長長地舒口氣掉頭而去。 ※ ※ ※ 兩宮到達鄭州,接到電報,李鴻章病歿。追念前勞,慈禧太后痛哭失聲。第二天召見軍機,擬定撫恤的上諭:“大學士一等肅毅伯直隸總督李鴻章,器識湛深,才猷宏達。由翰林倡率淮軍,戡平發捻諸匪,厥功甚偉,朝廷特沛殊恩,晉封伯爵,翊贊綸扉,復命總督直隸,兼充北洋大臣,匡濟艱難,輯和中外,老成謀國,具有深衷。去年京師之變,特派該大學士為全權大臣,與各國使臣妥立和約,悉合機宜。方冀大局全安,榮膺懋賞。遽聞溘逝,震悼良深!李鴻章著先行加恩照大學士例賜卹,賞給陀羅經被,派恭親王溥偉帶領侍衛十員,前往奠醊,予諡文忠,追贈太傅,晉封一等侯爵,入祀賢良祠,以示篤念藎臣至意。其餘飾終之典,再行降旨。” “李鴻章留下來的缺,奴才等公同擬了個單子在這裡,請旨簡放。”榮祿將一張名單,呈上御案。 這一次慈禧太后就不再讓皇帝先看了。名單上擬的是:“王文韶署理全權大臣。袁世凱署理直隸總督;未到任前,命周馥暫行護理。張人駿調山東巡撫。”看完,慈禧太后說一聲:“就這樣辦。”卻緊接著又問:“皇帝有什麼意思沒有?” 名單遞給皇帝,一看袁世凱又升了官,心裡非常難過。儘管整日無事,拿紙筆劃一隻烏龜,背上寫上“袁世凱”的名字,消遣完了又撕掉,何嘗能消滅得胸中的這口惡氣? 既然慈禧太后已作了裁定,他還能說什麼?只言不發將名單遞了給榮祿。 慈禧太后卻還有話:“這山東藩司張人駿,可是張之洞一家?” “不是張之洞一家。張之洞是南皮,他是豐潤。” “張佩綸不是豐潤嗎?” “是!”榮祿答說:“張人駿是張佩綸的侄子。” “原來他們是叔侄!” 聽慈禧太后有惘然若失之意,彷彿懊悔做錯了一件事,榮祿知道是因為她對張佩綸還存有惡感的緣故,覺得不能不替張人駿稍微解釋一下,免得已籌劃好了的局面,有所破壞,又得費一番手腳。 “張家是大族,張人駿年紀比張佩綸大。他是同治七年洪鈞那一榜的翰林,張佩綸比他還晚一科。” “喔!”慈禧太后問:“他的官聲怎麼樣?” “操守不壞。”榮祿又說:“如今大局初定,袁世凱調到直隸,張人駿由藩司坐定,駕輕就熟,比較妥當。” “這話也是。就這樣好了。”慈禧太后又問:“奕劻那天可以到?” “大駕到開封,他亦可以到了。” ※ ※ ※ 兩宮與奉召而來的慶王奕劻都是十月初二到開封的。慶王於中午先到,兩宮早晨八點鐘自中牟縣啟蹕,中午在韓莊打尖,下午四點鐘駕到行宮。 開封行宮,已預備了好幾個月,加以經費充裕,所以比西安行宮還來得華麗寬敞,已頗有內廷氣象。慈禧太后看在眼裡,胸懷為之一暢,但一到見了慶王奕劻,卻又忍不住垂淚了。 “宮裡怎麼樣?” “宮裡很好,一點沒有動。”奕劻答說:“奴才當時奉旨回京,聽說各國軍隊分段駐兵,大內跟後門一帶歸日本兵管,奴才隨即派人去找日本公使,跟他切切實實交涉了一番。總算日本公使很尊敬皇太后、皇上,跟奴才也還講交情,所以看守得很好。各國兵弁進宮瞻仰,定有章程,不准胡來,人到乾清門為止,不准再往裡走了。” 這番“醜表功”,大蒙讚賞,“真難為你!”慈禧太后說:“當時京城亂糟糟,我實在不放心你回去,可是除了你,別人又料理不下來!” 慶王奕劻少不得還有番效忠感激的話。然後接談李鴻章,談京中市面、洋人的情形,當然,最要緊的是談各國軍隊的撤退。 “皇太后萬安!”奕劻用極有把握的語氣說:“自和約一畫押,各國使臣的態度都改過了,對我皇太后,皇上仍如從前那樣,十分尊敬。鑾駕到京,不但洋兵早已撤退,各國使臣還會約齊了來接駕。” 這是慈禧太后極愛聽的話。各國使臣來接駕,當然是件有面子的事,而更要緊的是,這表示洋人對她並無惡感,從談和以來,她一直擔心的就是,怕洋人對她有不禮貌的言詞。只要有一言半語的批評,她就算在皇帝面前落了下風。這是她最不能忍受,而不惜任何代價要防止的一件事。 “此外,洋人還有什麼議論?” “議論很多,無非是些局外人不關痛癢的浮議。”奕劻答說:“洋人的習性,喜歡亂說話,說錯了,也不要緊。所以洋人的議論,沒有什麼道理,聽不得。” “總有點兒有關你的事吧?譬如說,”慈禧太后向左右窗外望了一下:“提到過大阿哥沒有?” “提過。”奕劻偷窺了一眼,從慈禧太后臉上看不出什麼來,就不肯多說了。 “洋人是怎麼個說法?”慈禧太后問:“是覺得是咱們自己的事,與外國無關不必干涉呢?還是覺得應該有個交代?” 這話透露出一點意思來了。奕劻心想,國家出這麼一場大難,死多少人,破多少財,吃多少苦,搞得元氣大傷,慈禧太后對載漪一定恨得不知怎麼才好。而大阿哥溥儁歪著脖子撅著嘴,模樣兒既不討人歡喜,又不愛唸書,一定也是慈禧太后很討厭的。既然如此,不妨說兩句實話。 “回皇太后,各國使臣跟奴才提過,提過還不止一次。奴才覺得很為難,因為這件大事,不是臣下所能隨便亂說的。所以奴才只有這麼答复他們,兩宮必有妥善處置,到時候你們看好了。” 慈禧太后點點頭:“你這樣答他們很好。這件事……,”她沉吟了好一會,“再商量吧!” “是!”奕劻略等一會,見兩宮別無垂詢,便即跪安退出。 回到行轅,直隸總督衙門已派了專差,將李鴻章的遺疏送了來,另附周馥的一封親筆信,拜託他當面遞上御前。因為李鴻章與他同為全權大臣,臨終前彼此共事,一切艱難境遇,只有奕劻最了解,遺疏中恐有未盡的意思,亦只有他能補充。遺疏未曾封口,慶王奕劻取出來細看,認為於己無礙,決定替李鴻章多說幾句好話。 因此,第二天明發上諭,所予李鴻章的卹典,更為優隆,說他“輔佐中興,削平大難”。盛讚他此番和議,“忠誠堅忍,力任其難,宗社復安,朝野攸賴”,而“力疾從公,未克休息,忠靖之忱,老而彌篤”,當茲時局艱難,“失此柱石重臣,曷勝愴慟”! 至於加恩賞卹,除已予諡文忠,追贈太傅,晉封一等侯爵,入祀賢良祠以外,“著再賞五千兩治喪,由戶部給發。原籍及立功省分,著建專祠,並將生平戰功政績,宣付國史館立傳。靈柩回籍時,沿途地方官妥為照料,任內一切處分,悉以開復,應得卹典,該衙門察例具奏。” 恩卹中最要緊的是澤及子孫,這又往往尊重死者的願望,李鴻章的侯爵,當然歸嫡子承襲,所以上諭中指明:“伊子刑部員外郎李經述,著賞給四品京堂,承襲一等侯爵,毋庸帶領引見;工部員外郎李經邁,著以四五品京堂用;記名道李經方著俟服闋後,以道員遇缺簡放;伊孫戶部員外郎李國傑,著以郎中即補;李國燕、李國煦均著以員外郎分部行走;李國熊、李國燾均著賞給舉人,准其一體會試。” 凡此恩卹,除了配享,應有盡有了。死者如此,同為全權大臣的慶王奕劻當然亦很有面子,事實上奕劻這幾天在開封之行,連榮祿亦為之黯然失色。慈禧太后無日不召見,而且每次召見,總要談上個把鐘頭。這樣到了十月初七,奉旨先行回京,慶王奕劻面奏,等過了初十萬壽再走,慈禧太后表示,京中要緊,非他趕回去主持,她不能放心。至於祝嘏虛文,無關緊要。十月初六午刻,並在行宮賜宴,敘的是家人之禮,所以奕劻的兩位格格,亦得入席。父女相見,回想去年逃難之時,老的被逐回京,小的被挾為人質,一時似有不測之禍的光景,真的恍同隔世,不覺喜極涕零了。 ※ ※ ※ 萬壽一過,有好些人在註視著一件大事,應該有廢大阿哥的懿旨! 慈禧太后原答應過吳永,到了開封,自有道理,吳永也將這話,悄悄寫信告訴張之洞。因此,張之洞自兩宮駕到開封,便在翹首以待。起初毫無動靜,所以猜想得到,等高高興興過了萬壽,再辦這件事,也算慈禧太后對大阿哥最後一次的加恩,亦是人情之常。但萬壽已過,猶無消息,張之洞可忍不住了,打了個電報給軍機處催問其事。 “怎麼辦?”榮祿茫然地問同僚。 “當然據實轉奏。”鹿傳霖說。 “事與人似乎應該分開來論,不宜混為一談。”瞿鴻磯磯說:“此事,我看不宜操之過急。” 他的意思是,論人則溥儁不足為儲君,廢之固宜,而論事則應為穆宗另行擇嗣,庶幾大統有歸。用心不能不說他正大,但畢竟不免書生之見,榮祿笑笑說道:“子玖,你看近支親貴中,溥字輩的,還有什麼人夠資格?” 一句話將瞿鴻磯問住了,算算宣宗的曾孫,除溥儁以外還有八個,但年齡不大而又跟慈禧太后有密切關係的,一個也沒有! “自雍正以來,原無立儲的規矩,為了載漪想做太上皇,破例立一位大阿哥,鬧出這麼一場天翻地覆的大禍!罷、罷,立什麼大阿哥,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我想,言路上亦不至於連眼前的覆轍都見不到,會像當年吳柳堂那樣,拚命替穆宗爭繼嗣。” “是的。”瞿鴻磯見風使舵,把自己的話拉了回來,“我原是怕言路上會起哄,就像當年吳柳堂掀起來的風波,鬧到不可開交。中堂既已顧慮到此,就論人不論事好了。” 榮祿心想,慈禧太后原有一到開封,對溥儁就會有所處置的諾言,這樣的大事,她當然不會忘懷,而久無動靜,必有難處。看來這件事還須造膝密陳,但自己不便撇卻同僚,單獨請起。略想一想,有了計較。 “張香濤這個電報,未便耽擱,而且也要給兩宮從長計議的工夫。我的意思,先寫一個奏片,把原件送上去,看兩宮作何話說?諸公以為如何?” 大家都無話說,於是找“達拉密”來,即時辦了奏片,連同原電,裝匣送上。不久,如榮祿所料,慈禧太后只召榮祿“獨對”。 “你們必以為我沒有留意這件事?不會的!打離西安起,我就一直在琢磨。我有我的難處。”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說:“從正月裡到現在,不斷有人抱怨,說我太遷就洋人,對近支親貴辦得太嚴了!如今洋人沒有說話,我們自己又辦這麼一件事,倒像是我有意作踐他們似的。榮祿,你說呢?我是不是很為難?” “是!皇太后的苦衷,奴才深知。如今近支王公在開封的也很不少,奴才也聽說,很有人關心這件事。不過,奴才提醒皇太后,洋人不說話,是因為知道皇太后聖明,必有妥當處置,果真到洋人說了話,再辦這件事可就晚了!” “啊!”慈禧太后憬然驚悟,“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 “再說,大阿哥的人緣也不怎麼好。皇太后若有斷然處置,沒有人不服。” “就怕口服心不服!”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皇太后事事為國家宗社,豈能只顧幾個人的心服口服?” “你的話不錯!”慈禧太后斷然決然地,“咱們說辦就辦吧!” “是!”榮祿答說,“怎麼個辦法,請皇太后吩咐,奴才好去預備上諭。”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也不能沒有恩典。賞他一個公吧!” “那就得在京當差。” “不用他當差。” “這就是'不入八分'的公了。”榮祿又說:“當然也不必在京里住。” “當然!”慈禧太后說道:“送他到他父親那裡去好了。” “是!” “另外賞他幾千銀子。” 處置的辦法已很完備了。榮祿退了出來,將奏對的情形,秘密說與同僚,隨即將河南巡撫松壽請了來,當面商量決定,溥儁出宮,先住八旗會館,由松壽特派三名佐雜官兒照料。另外派定候補知縣一員、武官一員,帶同士兵將溥儁護送到蒙古阿拉善旗交與他父親載漪。 到得第二天上午,榮祿派人將內務府大臣繼祿找了來,含蓄地問道:“今天要辦件大事,你知道不?” “聽說了。因為未奉明諭,也沒有辦過,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誰也沒有辦過這樣的事!”榮祿說道:“這孩子的人緣不好,怕出宮的時候,會有人欺侮他,就請你照顧這件事好了。” “是了。”繼祿又問:“是他的東西,都讓他帶走?” “也沒有好帶的。隨他好了,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榮祿又格外叮囑:“總之,這件事不能鬧成個笑話,免得有傷國體。” 聽得這話,繼祿倒有些擔心了。素知溥儁頑劣,而且很有把蠻力,萬一到了那時候,撒賴胡鬧,不肯出宮,這可是個麻煩。 榮祿看出他的心事,隨即說道:“我教你一招儿。那孩子最聽一個人的話,你把那個人說通了,就沒事了。” “啊,啊!”繼祿欣然,“我想起來了!我去找他的老奶媽。” “對了!快去吧。”榮祿將手裡的旨稿一揚,“我們也快上去了。” 全班軍機到了御前,只見慈禧太后的臉色頗為沈重,等榮祿帶頭跪過安,她用略帶嘶啞的聲音問道:“都預備好了嗎?” “是!”榮祿答說:“已經交代繼祿跟松壽了,先在八旗會館住一宿,明天就送阿拉善旗。” 慈禧太后點點頭,稍微提高了聲音問:“皇帝有什麼話說?” 皇帝是這天一早,才聽慈禧太后談起這件事,當時頗覺快意,因為他的這個胞侄,對他精神上的威脅極大,倒不是怕他會奪自己的皇位,而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吃他的苦頭?有一次皇帝在廊上倚柱閒眺,突然發覺背後有樣東西撞了過來,勁道極大,不由得合撲一跤,摔得嘴唇都腫了,等太監扶了起來,才知道是大阿哥無緣無故推了他一下。當時眼淚汪汪地一狀告到慈禧太后面前,大阿哥畢竟也吃了大虧,慈禧太后震怒之下,“傳板子”痛責,行杖的太監都為皇帝不平,二十板打得他死去活來。但從此結怨更深,時時要防備他暗算,所以一聽到他被逐出宮,心頭所感到那陣輕快,匪言可喻。 不過,此刻卻忽然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同時以他的身分,亦不便表示個人的愛憎,只說:“宗社大事,全憑太后作主。” “既然皇帝這麼說,我今天就作主辦了這件事。寫旨來看。” “已經寫好了!” 榮祿將旨稿呈上御案,慈禧太后看過,皇帝再看,更動了一兩個字,便算定局。 “誰去宣旨?” 像這種處置宗親,近乎皇室家務的事,向來總是派輩分較尊的親貴擔任。但隨扈的王公,或則在懲辦禍首一案,已被放逐,或則房分較遠,爵低,不宜此任。榮祿心想,眼前只有一個人合適——載洵。 載洵是皇帝同父異母的胞弟,行六,這一次與他胞弟老七載濤,一起到開封來給太后拜壽,當天就都賞了差使,載濤是“乾清門行走”,載洵是“御前行走”。這個差使的身分,合乎御前大臣與御前侍衛之間,正適於乾這種事。 想停當了,便即答說:“可否請旨派鎮國公載洵,傳宣懿旨?”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搖搖頭說:“這個差使得要老練的人去,載洵不行!就你自己去一趟吧!” “是!”榮祿答應著。 兩耳已有毛病,時聰時暗的鹿傳霖,忽然開口:“回奏皇太后,”他說:“臣有愚見。大阿哥之立是件大事,廢黜亦是一件大事。似乎宜請皇太后召大阿哥入殿,當面宣諭,以示天下以進退皆秉大公,無私見雜於其間。” 此言一出,滿殿愕然,慈禧太后心裡很不高興,卻不便發作,只是板著臉問:“鹿傳霖的話,你們都聽見了!怎麼說?” 這當然還是應該作為軍機領袖的榮祿發言,“奴才以為不必多此一舉!”他說:“進退一秉大公,上諭中已宣示明白,天下共喻……。” “對了!”慈禧太后迫不及待地說:“就照上諭辦吧!” 等榮祿辭出殿去,繞西廊出了角門,繼祿已在守候,迎上來請了個安,低聲說了一句:“劉嬤嬤那裡都交代好了。” 榮祿點點頭問道:“他本人怎麼樣?” “大概昨兒晚上就得到風聲了!威風大殺,象換了個人似的。” “唉!”榮祿念著大阿哥的師傅高賡恩的話說:“本是候補皇上,變了開缺太子',走吧,好歹把這齣唱了下來。” 說罷,邁腿就走,繼祿搶先兩步,在前領路。到了大阿哥所住的跨院,拉開嗓子唱一聲:“宣旨!” 榮祿站停稍候,只見門簾掀處,白髮盈頭的劉嬤嬤一手打簾,一手往裡在招。接著,愁眉苦臉的大阿哥溥儁出現,彷彿脖子歪得更厲害,嘴唇當然也撅得更高了。 於是榮祿走向門前,在滴水簷下,面南而立,溥儁便在院子裡面向北跪下聽宣。 “上諭!”榮祿念道:“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已革端郡王載漪之子溥儁,前經降旨立為大阿哥,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宣諭中外。慨自上年拳匪之亂,肇釁列邦,以致廟社震驚,乘輿播越,推究變端,載漪實為禍首。得罪列祖列宗,既經嚴譴,其子豈宜膺儲位之重?” 等榮祿念到這裡,只聽已有欷歔、欷歔的聲音,往下一看,溥儁身子已在發抖。榮祿本想先勸慰兩句,旋即想到,於禮不合,便略略提高了聲音,繼續往下念。 “溥儁亦自知惕息惴恐,籲懇廢黜,自應更正前命。溥儁著撤去大阿哥名號,立即出宮,加恩賞給入八分公銜俸,毋庸當差。至承嗣穆宗毅皇帝一節,關係甚重,應俟選擇元良,再降懿旨,以延統緒,用昭慎重。欽此!” 榮祿念完,繼祿提示:“謝恩!” 溥儁大概是沒有聽見他的話,伏在地上,已哭出聲來,劉嬤嬤便大聲說道:“阿哥,快說!說謝老佛爺的恩典。” 這下溥儁聽清楚了,嗚咽著語不成聲,七個字的一句話,很吃力地才說完。 榮祿對他改了稱呼,用對王公的通稱,名字帶排行,叫他“郕二爺”,他說:“別難過!等事情過去了,老佛爺一定還讓你回來當差。金枝玉葉,自己該知道體面,哭個什麼勁兒,沒的叫人笑話。” 溥儁倒想爭氣,無奈眼淚不聽使喚,依然流得滿臉。榮祿不顧,上前挽著他,往外便走。 其時整座行宮已傳遍了大阿哥被逐的消息,太監宮女都想來看看熱鬧。溥儁的人緣極壞,所以一路看到聽到的景象十分難堪,大多浮著笑容,樂見其人之去,甚至也還有拍手稱快的。只有他養的那條狗倒不勢利,依舊俯首貼耳地跟在眼淚汪汪的主人後面,由行宮一直到八旗會館。 ※ ※ ※ 這件事辦得大快人心,各國公使亦表示滿意。可是,慈禧太后還有顧慮,不願即時進京,只是沒有交代未免影響人心,所以延到十月二十四下了一道上諭,還得有十天才能從開封啟鑾。 顧慮的是俄約未定,怕將到京時,俄國會有什麼動作,弄出一個令人進退兩難的尷尬局面。因此,慈禧太后要等兩個人的消息,消息倘或不妙,十一月初四啟程之期,還會更改。 這兩個人,一個是奕劻,他在陛辭時已受命繼李鴻章而與俄國公使繼續交涉;一個是袁世凱,接事以後,預備接駕,對於京畿的中外情形,必有奏報。特別是袁世凱,慈禧太后的期望更切,因為他在山東力拒拳匪的態度,頗得各國好感,德國公使穆默,甚至表示,希望袁世凱能調為直隸總督,這是慶王到開封以後才談起的。所以慈禧太后有個想法,如果俄國的態度有欠友好,袁世凱亦會聯絡各國,合力約束俄國。 果然,袁世凱不負所望,十一月初一打了個電報到開封,轉述他所極力保薦的署理津海關道唐紹儀,會見駐京各國公使的情形,說是“均無困我的語氣,且互有意見,不能協以謀我。”而俄約則“利在延宕”,保證“斷無戰事”。此外又提到董福祥,指他是禍首,“禍國殃民,罪不容於死,未加顯戮,無以示天下,請明正典刑,以紓公憤。”這當然是無法處置的一件事,只好“留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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