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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母子君臣(17-2)

慈禧全傳 高阳 13408 2018-03-14
毓賢本來發配新疆,走到蘭州,有朝旨追來,就地正法,派按察使何福堃監斬。藩司李廷蕭本是由山西調來的,此時署護陝甘總督的關防,心裡在想,監斬應該派他而竟派了何福堃,必是因為他在山西承毓賢之命殺了許多西洋教士之故,看起來遲早不免!於是,跟英年一樣,大年初一結果了自己的性命,是吞金屑自殺的。 毓賢從起解之時,便已有病,聽說定了死罪,更是神智恍惚,奄奄一息,所以正月初四綁上法場,不似載勳那樣死得生氣勃勃。不過,一死之後,卻傳出兩副自挽的對聯,一副是:“臣死國,妻妾死臣,誰曰不宜?最堪悲老母九旬,嬌女七齡,耄稚難全,未免致傷慈孝治;我殺人,朝廷殺我,夫復何憾!所自愧奉君廿載,歷官三省,涓埃無補,空嗟有負聖明恩。”

另一副是:“臣罪當誅,臣志無他!念小子生死光明,不似終沉三字獄;君恩我負,君憂誰解?願諸公轉旋補救,切須早慰兩宮心!” 有人說,這兩副自輓聯,文字雖淺,但怨而不怒,其鳴也哀,不似毓賢的為人,而氣息僅屬之際,亦未必能從容構思,應該是幕友所捉刀。 ※ ※ ※ 給洋人的照會,說得明明白白,正月初三降旨,初六處決。英年自盡,載勳賜死,毓賢處斬,都有電報到京,但趙舒翹卻無下文。 初六那天,各國公使派人到賢良寺探問動靜的,絡繹不絕,李鴻章口頭上答复:“遵旨處分,決無差錯。”而心裡卻是不怎麼寧帖,到得上燈時分,沉不住氣了,發了個電報到西安,催問究竟。 電報到西安,已在深夜,值班軍機章京譯好了送到在“滿城”的榮祿公館。聽差接下,送入臥室,榮祿只問了一個事由,便即翻身向裡。他就在等這麼一個電報,因為他亦深知決不能失信於洋人,但慈禧太后猶有保全趙舒翹之意,不便固請。如今有了這一道趙舒翹的“催命符”,次日面奏,有詞可藉,他可以睡得著了。

於是第二天上午八點鐘,降旨賜趙舒翹自盡,派新任陝西巡撫岑春煊監視,限下午五點鐘復命。 岑春煊很機警,知道西安百姓對此事頗為不平,而趙舒翹在本鄉本土,親戚故舊很多,消息洩漏,一擁而至,即無麻煩,亦多紛擾。因而只帶幾名隨從,騎著馬到了趙家,進了大門,方始說破,是來宣旨。 上諭是初三就下來的,趙舒翹早就知道了,原定初六懲辦,而又遲了一日,在他看,更是慈禧太后有意加恩,不與他人同樣辦理的確證。因此,跪著聽完上諭,趙舒翹問道: “還有後旨沒有?” “沒有!” “一定有的。”趙舒翹極有把握地說。 岑春煊不便跟他爭,也不便逼得太緊,只說:“展公,奉旨酉刻復命。” “我知道,我知道!不到中午就有後旨了。”

向來召見軍機,至遲上午十一點鐘,“承旨”、“述旨”,差不多皆已妥帖。如有特赦的“後旨”,一定也是交代軍機,“刀下留人”,遲不得半點,當然即時便有章京來送信,所以趙舒翹有那樣樂觀之語。 岑春煊無話可說,只能在廳上坐等。趙家派了人到軍機處去打聽信息,中午回報,軍機大臣已有兩位回府了,並無特赦的後旨。 “老爺,”趙夫人淚眼汪汪地說,“洋人逼著不肯饒,太后也教沒法子!我們夫婦一場,一起死好了!一定再沒有什麼聖旨了。” 趙舒翹只是皺著眉,一臉困惑的表情。見此光景,趙太太便取了一個金戒指,用剪刀剪成一絲一絲,拿個碟子盛了,另外倒一杯茶,一起捧到丈夫面前。 趙舒翹緊閉著嘴不作聲,好半天才拈了一撮,用茶吞下肚去,往軟榻上一躺。這時室內雖只趙夫人一個人,室外卻已圍滿了子媳家人,一個個眼中噙淚,默默注視。趙舒翹先是瞑目如死,不久,哼了一聲,翻身坐了起來。

“太太,”他說:“趁我還有一口氣,我交代交代後事。” 於是子孫一齊入室,跪在地上,聽他的遺囑。趙舒翹的壯碩是有名的,又當悲憤之時,嗓音更大,從他服官如何清正勤慎說起,滔滔不絕。講了有個把鐘頭,親戚來了。親戚已經到得不少,岑春煊不放進來,及至越來越多,阻不勝阻,放進一個,其餘的接踵而至,很快地擠滿了上房。 “這都是剛子良害我的!”趙舒翹向親友說道:“我的命送在他手裡,冤枉不冤枉?九十三歲的老娘,還要遭這麼一件慘事,我真是死不瞑目!”說罷放聲大哭。 哭聲響得在大廳上的岑春煊都聽見了。先當是趙舒翹畢命,家人舉哀,趕緊往裡奔去,到得垂花門,才知道是趙舒翹自己的哭聲,中氣十足,怎麼樣也不能想像他是將死之人。

看看復命的時刻將到,岑春煊不免煩躁,將趙府上一個管事的帳房找了來,沉著臉說道:“這是拖不過去的事!到底怎麼樣,請你進去問一聲,如果不願遵旨,索性明說,我對上頭也好有個交代。” “不願遵旨”就是抗旨,這個罪名誰也擔不起。趙家帳房趕緊答說:“請岑大人不要誤會,決不敢不遵旨。不過,岑大人明鑑,這件事實在很為難,已經吞了金屑了,只為敝東翁體氣一向很強,一時還沒有發作。” “沒有發作是力量不夠!你們要另外想法子啊!” “另外想什麼法子呢?” “嘿!”岑春煊是啞然失笑的樣子,“一個人想活也許很難,要死還不容易嗎?大煙、砒霜,那樣不能致命?” “那,那就服大菸吧!” 不知是分量不夠,還是趙舒翹的秉賦過人,竟能抵抗煙毒?吞下兩個煙泡,依然毫無影響。這時趙舒翹的母舅薛允升到了,見此光景,便向岑春煊說道:“雲翁,展如的情形你都看見了,罪非必死,情亦可矜,似乎也可以復命了。”

“復命?”岑春煊大聲問說:“人還沒有死,我怎麼復命?” 薛允升默然。他原是一種含蓄的請託,希望岑春煊將趙舒翹吞金、服鴉片皆不能死的淒慘情形,據實奏聞,然後由朝廷據以跟洋人交涉,或許看在“人道”二字頭上,可望貸趙一死。誰知岑春煊毫不理會,答得這樣決絕,以薛允升的地位,就不能多說一句話了。 “也罷!”薛允升站起身來對趙家的人說:“服砒吧!”說完,掉頭向外走去,不理岑春煊。 砒霜不比鴉片那樣方便,等弄來已晚上八點鐘了。岑春煊在窗外監視著等趙舒翹服了下去,約莫一頓飯的工夫,開始呻吟了。這是毒性發作的初步,岑春煊不必再看,仍回大廳坐等。 這時首府西安府知府胡延,得知巡撫至今不能複命,亦不願接受趙家款待,一直枵腹坐等的消息,趕緊派人備了食盒來“辦差”,岑春煊吃得一飽,問左右從人:“怎麼樣了?”

“還沒有嚥氣,只說胸口難過,要人替他揉。” “大概也快了!”胡延說道:“趙公身體太好,平時大家都羨慕,不想今天反受了身體好的累了。” 岑春煊不答他的話,看一看表說:“九點鐘!” 復命的時限早就過了,岑春煊對趙家沒有決絕的處置,深表不滿。但以巡撫之尊,亦無法打什麼官腔,發什麼脾氣,因為趙家上下都不理他,人來人往皆以仇視的眼光相看,若不知趣,很可能會吃眼前虧,唯有忍著一口氣,耐心等待。 看到這種情形,胡延當然不願多作逗留,當他起身告辭時,岑春煊突然一把拉住他說:“胡老哥,你不忙走,我跟你商量件事。” “是!”胡延無奈,站住腳說:“請大人吩咐!” “趙家不知道在搗什麼鬼?”岑春煊放低了聲音說,“欽限是酉刻,如今過了四個鐘頭了,到十一點子時,就是明天正月初八的日子了,復命遲幾個鐘頭,猶有可說,遲一天,公事上就交代不過去了。這件事,你看怎麼辦?”

胡延心想,要人性命的事,自己就有主意也不能出,免得一則造孽,二則結怨。因而很快地答說:“大人何不請幕友來商量?” “來不及了!而且也不便張揚。”岑春煊說:“我拜託貴府,回去以後馬上找司獄問一問,有沒有什麼人死而無痕蹟的好法子?問清楚了以後,趕緊派人來告訴我。” “是!”胡延答說:“我派司獄來,請大人當面問他。” “不!”岑春煊說:“你一定要問明白,如果他沒辦法,來亦無用。” “是了!我讓司獄去問獄卒,問清楚了,讓他當面來回禀大人。” “好!叫他穿便衣來。” 胡延答應著走了。而岑春煊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 到了十點多鐘,在趙家門外看守的撫署親軍,領進來一個穿便衣的瘦小中年人,向岑春煊行了禮,說是胡延派來的,自報履歷:“西安府司獄燕金台,河南陝州人,監生出身。”

“胡知府跟你說了沒有?” “說過了。” “你有法子沒有?”岑春煊問。 “有是有個法子,不過只聽人這麼說,從來沒有試過也不知道靈不靈……。” “你不必表白!”岑春煊不耐煩地說:“我知道你沒有試過,你只說這是個什麼法子好了。” “這個法子叫'開加官'……。” 法子很簡單,一說就明白。燕金台的話剛完,自鳴鐘噹噹地敲了起來。 “十一點,是子時了!”岑春煊大聲吩咐:“到裡面去看一看!” 看了回來報告,趙舒翹依然未死,又哭又嚷,妻兒陪著淌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了局? “這可不能再拖了!把趙家管事的人,請一個出來。” 來接頭的仍是那位帳房。岑春煊這一次的話很容易說,但也很厲害,他說他雖奉旨監視趙舒翹自盡,但也僅止於趙舒翹嚥氣之後看一看而已,決沒有逼人去死的道理。如今已交正月初八子時,無法再等,只有據實復命,請他轉告趙家。

所謂“據實復命”,無非奏報趙舒翹應死而不死,既然“賜令自盡”辦不到,那就只有“賜死”,換句話說,是由朝廷派人來殺趙舒翹!這不但是自取其辱,而且家屬亦可能因此而獲罪。趙家帳房識得其中的輕重,轉而請教岑春煊,如何才可以使趙舒翹畢命? “沒法子!”岑春煊指著燕金台說:“西安府的司獄老爺在這裡,你自己跟他請教!” 岑春煊這一手很不漂亮,燕金台深為不悅,但礙著他的官大,只好公開了“開加官”的方法。趙家帳房回進去細說緣由,趙夫人垂淚點頭。可是,誰來動手,卻又成了極大難題。最適當的人選,自然是燕金台,可是他說什麼也不肯。最後還是趙舒翹的大兒子出來下跪,懇求“成全”,燕金台方始很勉強地答應下來。 到得上房,只見趙舒翹躺在床上,面如豬肝,輾轉反側地呻吟不止,只嚷“口渴”。趙夫人上前說道:“老爺,你忍一忍,馬上就會很舒服了。” “啊!啊!”趙舒翹喘著氣說:“有什麼法子,快點!別讓我再受罪了!” 趙夫人點點頭,閃身避開,岑春煊使個催促的眼色,燕金台便將預備好的桑皮紙揭起一張,蓋在趙舒翹臉上,嘴裡早含著一口燒刀子,使勁一噴,噀出一陣細霧,桑皮紙受潮發軟,立即貼服在臉上。燕金台緊接著又蓋第二張,如法炮製。趙舒翹先還手足掙扎,用到第五張,人不動了,燕金台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室中沉寂如死,只聽得自鳴鐘“滴答、滴答”地好大的聲音。好不容易看鐘上長針移動了兩個字,燕金台上前摸一摸趙舒翹的左胸,輕聲說道:“趙大人歸天了!” 就這一聲,趙家忍之已久的哭聲,一下爆發。岑春煊走上前去,細細檢視,那五張疊在一起,快已乾燥的桑皮紙,一揭而張,凹凸分明,猶如戲台上“跳加官”的面具,這才明白“開加官”這個名稱的由來。 到第二天岑春煊進宮復命時,才知道趙夫人也仰藥自殉了。 ※ ※ ※ 為了安撫起見,榮祿特為寫了一封親筆信,在宣達革職的同時,送交董福祥。信中無非細道朝廷的苦衷,說洋人欺逼太甚。朝廷不得不格外委屈,革他的職,是不得已而敷衍洋人。朝廷深知他忠勇性成,必當多方保全,希望他善撫舊部,待機而起,為國報仇雪恥。 但董福祥當然亦知道,這封信的作用,是希望他安分守己。年紀大了,錢也有了,光是七月二十一洋人破京之時,縱兵大掠,出彰儀門而西,就發了上百萬銀子的財,果然朝廷有保全之意,倒亦不妨閒居納福。就怕削兵權是要他腦袋的第一步,僅僅朝廷不願深究,未必能保平安,必得洋人有何嚴厲的要求,而朝廷抵死不從,才能安度餘年。 因此,他認為有表示態度的必要,尤其要讓榮祿心存顧忌。於是,召集幕友,幾番討論,寫成一封复信,派專差遞到西安。 榮祿拆開信一看,上面寫的是:“祥負罪無狀,僅獲免官,手書慰問,感愧交並。然私懷無訴,不能不憤極仰天而痛哭也!祥辱隸麾旌,忝總戎任,軍事聽公指揮,固部將之分,亦敬公忠誠謀國;故竭駑力,排眾謗以效馳驅。戊戌八月公有非常之舉,七月二十日電命祥統所部入京師,實衛公也。拳民之變,屢奉鈞諭,复囑祥來京,命攻使館。祥以茲事重大,猶尚遲疑,以公驅策,敢不奉命。疊承面諭,圍攻使館不妨開砲;祥猶以殺使臣為疑;公謂戮力攘夷,禍福同之。祥一武夫,本無知識,恃公在上,故效犬馬之奔走耳。今公巍然執政,而祥被罪,竊大惑焉!夫祥之於公,力不可謂不盡矣;公行非常之事,祥犯義以從之;公撫拳民,祥因而用之;公欲攻使館,祥彌月血戰;今獨歸罪於祥,麾下士卒解散,咸不甘心,多有議公反复者。祥惟知報國,已拚一死;而將士憤怨,恐不足以鎮之,不敢不告。” 看完這封信,榮祿將牙齒咬得格格地響,血脈僨張,通宵不能安枕。董福祥以侮蔑為要挾,說“圍攻使館,不妨開砲”,固是倒打一耙,瞪著眼說瞎話,而所謂“公行非常之事,祥犯義以從之”,竟是指他在戊戌政變時,有弒帝的企圖,這更是血口噴人! 最使他不服氣的,是最後那一段話,國事到此地步,董福祥竟然有叛亂之意,真恨不得面奏兩宮,即時降旨,將董福祥逮捕處死。可是,目前是辦不到的事,要出這口氣,只有俟諸異日了。 但董福祥的隱含要挾之辭,雖可不理,甘軍的動向卻不能不察。好的是,在這方面榮祿早已下了工夫。甘軍從董福祥回甘肅後,全軍即由固原提督鄧增所統率,此人籍隸廣東新會,十七歲從軍,輾轉投入左宗棠部下,西征之役,跟著左宗棠從福建到了西北,官階是三品的游擊。 左宗棠西征,最講究兵器,而鄧增以善用砲知名,而專管開花砲隊,隸屬曾國藩“陪嫁”的劉松山一軍。劉松山陣亡,所部由他的侄子劉錦棠率領,鄧增在劉錦棠部下迭建大功,升為總兵,先駐伊犁,後調西寧,宦轍始終不離西北。 光緒二十一年夏天,回亂復起於青海,湟水上下游,自西寧至蘭州,皆為戾氣所籠罩,漢人被屠殺了十幾萬之多。其時董福祥以喀什噶爾提都,受命平亂,節制前敵諸軍,回亂至第二年秋天平服,董福祥加了一個太子少保的“宮銜”,又得了一個騎都尉的世職。鄧增本來拜過董福祥的門,此役中又特別出力,因而在“保案”中敘功居首,升為固原提督,同時亦成了董福祥的心腹大將。 為了洋人的抗議,以及劉坤一、張之洞的要求,一方面要逐董福祥遠離輦下,而一方面又以甘軍畢竟與雜湊成軍,未曾見過硬仗,一聞炮聲,不戰而潰的所謂“勤王義師”,不可同日而語,保護行在,未能全撤。因此,經過榮祿幕後的策劃折衝,董福祥將甘軍交與鄧增代領,自己隻身回甘。這一來,鄧增的身價大為提高,榮祿亦多方籠絡,已能通過鄧增,指揮甘軍。當然,甘軍在西安的軍紀不怎麼好,亦就曲子優容了。 西安有兩個戲園,每日必到的第一號闊客,就是大阿哥溥儁。他不喜歡讀書,所好的是舞槍弄棒,馳馬逐獵,再有一項就是聽戲。每到午飯以後,戲園中只看到一個歪頭翹嘴,頭戴金邊氈帽,身穿青緞緊身皮袍,外罩棗紅巴圖魯褂子的精壯少年,由一群太監簇擁而來,那就是大阿哥。 大阿哥愛武戲,武戲中又愛短打戲,聽之不厭的是一出連環套。雖然不敢公然彩串,但每喜司鼓,“點子”當然下得不怎麼準,無非場面跟唱的湊合著他,敷衍完事。 有一天是載瀾與大阿哥叔侄倆,到城隍廟前的慶喜園去聽戲,溥儁一時技癢,又坐到“九龍口去”權充鼓佬,打的是一出《艷陽樓》,高登上場亮相,一個“四記頭”沒有能扣得準,台下有甘軍喝彩起哄。大阿哥臉上掛不住了! 這一下當然要出事,連載瀾在一起,跟甘軍打了一場群架,很吃了一點虧。鄧增不免吃驚,趕緊先去見榮祿,引咎自責。榮祿卻派大阿哥與載瀾的不是,很安慰了鄧增一番,說是不必理這回事,凡事有他作主。 果然,載瀾來告甘軍的狀時,反為榮祿數落了一頓。那叔侄倆一口氣不出,遷怒到戲園,跟岑春煊一說,將兩家戲園,一律封禁,園主鎖拿,四十板子一面枷,在城隍廟前示眾三天,方始釋回。沽名釣譽的岑春煊又出了一張佈告:“兩宮蒙塵,萬民塗炭,是君辱臣死之秋,上下共圖臥薪嘗膽,何事演戲行樂?況陝中旱災浩大,尤宜節省經費,一切飯店、酒樓均一律嚴禁。” 其時京師逃難的官員,陸續奔赴行在,各省京餉,亦紛紛解到西安,市面正將熱鬧之際,遭此打擊,頓形蕭條。於是戲園、酒肆的主持人集會商量,決定活動內務府大臣繼祿,轉求李蓮英,請他想法子開禁。 法子很簡單,能鼓動慈禧太后傳戲,自然就可以開禁。那知李蓮英稍微露點口風,便碰了個大釘子,“這是什麼年頭兒?”她說:“我那有心思聽戲?” 一計不成,又生二計,這次走的是岑春煊言聽計從的張鳴岐的路子,機會很好,久旱的關中,下了一場大雪,明年的收成有望,就有文章好做了。 這一次開禁的告示,措詞很冠冕:“天降瑞雪,預兆豐盈,理宜演戲酬神。所有園館一律弛禁,惟禁止滋鬧,如違重懲。”弛禁的那天,岑春煊還穿了行裝,帶著手捧大令的戈什哈親自到各戲館去巡視,打算抓到鬧事的人,就在戲園前面正法,藉以立威。 鬧事的人不曾遇見,卻遇見了一班宗室來消遣,岑春煊所出的告示中,雖有“本部院久已視官如寄,不知權貴為何如人”,但對真正有權的貴人,還是很巴結的,管李蓮英就叫“大叔”。此時見了一班宗室,想起該報慈禧太后的特達之知,正好把自己的主意提出來徵詢大家的意見。 “皇太后的萬壽快到了!”他說:“今天十月初六,只有四天,就是正日。天降瑞雪,也正好慶賀、慶賀。” 話還未完,只聽有人厲聲說道:“國家衰敗到此地步,最近聽說東陵都讓洋人給佔據了,不知道怎麼才對得起祖宗!這樣子還要做生日嗎?如果有人上奏,我非反對不可!” 敢於公然指責慈禧太后的,是宣宗的長孫載治之子溥侗,他是在未立大阿哥之前,有繼承皇位之望的“倫貝子”的胞弟,行五,都稱他“侗五爺”。 這位“侗五爺”別號“紅豆館主”,年紀雖輕,在宗室中很有名,多才多藝,尤精於顧曲,崑腔、亂彈,色色皆精。在大家的心目中是個不理世務的濁世佳公子,不道出言鋒利,如此耿直!對慈禧太后尚且不懼,此外復何所畏? 岑春煊自知惹不起他,改容相謝,就此不談這件“做生日”的不合時宜之舉了。 不過,戲園雖已弛禁,溥儁的興致已經大殺,因為十一月初一開議,第一件事就是談懲處禍首,而眾目所集,在於載漪。畢竟父子天性,而且休戚相關,所以形跡倒收斂了不少。 甘軍亦復如此,那是鄧增的約束之功。為此,榮祿頗為嘉獎。如今由於董福祥的要挾,榮祿格外籠絡鄧增,特為邀了他來,說了好些推心置腹的話,鄧增亦不斷為董福祥解釋,並致歉意。這一來,榮祿放心了,董福祥的那封信,自然也不必當它一回事了。 ※ ※ ※ 趙舒翹賜令自盡,業已畢命的消息到了京城,李鴻章立即分別照會各國公使,接著便單獨與日本交涉,索回啟秀、徐承煜二人。 交涉很順利。日本公使小村壽太郎一口應允照辦,約定第二天由刑部到日軍司令部提人。 這天晚上,日軍司令山口素臣設宴款待啟秀、徐承煜二人,接到邀請,徐承煜大為興奮,斷定將被釋放,所以日軍司令為他們設宴祝賀。 啟秀卻不是這麼樂觀,在筵席上一直默然無語。酒到一半,山口方令通事說明,中國政府已經決定將他們正法。徐承煜頓時顏色大變,極口呼冤,大罵洋人狼心狗肺。 啟秀卻很鎮靜,還勸徐承煜,應該痛悔前非。徐承煜那里肯聽,整整鬧了一夜,但等天一亮,反而寂然無聲,已是神智昏迷,嚇得半死了。 到得十點鐘,刑部來提人。京中大小衙門,盡為聯軍所佔,唯一交還的是刑部,因為百姓犯了罪,洋人不便代審,都要移送刑部懲辦。因此只有刑部尚書貴恆、侍郎景灃、胡燏芬最為忙碌,司官星散,提人也只好景灃帶著差役,親自辦理了。 兩乘沒頂的小轎,先抬到刑部大堂過堂,做完了照例的驗明正身的手續,原轎抬到菜市口。洋人聞風而至,不計其數,有的人還架著照相機,東一蓬火、西一蓬火地燒藥粉照明,將徐承煜的下場,紛紛攝入相機。 “天道好還!”大家有著相同的感慨,“徐承煜監斬袁昶、許景澄,是何等得意。誰想得到,曾幾何時,當時伺候'二忠'的劊子手會來伺候他?” ※ ※ ※ 和議終於可望達成了。最主要的一條,賠償兵費的數額及年限,取得了協議,賠款四億五千萬兩,以金價計算,四十年清償,未償之款另加年息四厘。預計要到“光緒六十六年”方能償清。 這筆空前龐大的賠款中,俄國獨得一億三千多萬,佔總額的百分之二十九。照威德自己的計算,俄國戰事上的損失,總共不過一億七千萬盧布,所得賠償,折合盧布達一億八千四百萬之巨,收支相抵,淨賺一千四百萬盧布,而劫掠所得,則更無法計算。因此,拉姆斯道夫在他國內洋洋得意地說: “我國這一次進兵東三省,是有史以來最夠本的戰爭。” 於是四月二十一下詔,和局已定,擇於七月十九回鑾。預定出潼關,經函谷,到開封,由彭德、磁州到保定,坐火車回京。 其時吳永亦正回西安,他是上年秋天,由於岑春煊的排擠,軍機處的不滿,被派了個赴兩湖催餉的差使,在武昌過的年,而且又續了弦。三月裡結束公事,料理西上之時,在荊門接到一個電報,催回行在。 一到照例宮門請安。第二天頭一起就召見,行禮既罷,慈禧太后彷彿如見遠歸的子侄一般,滿面春風地問起旅途中的一切。然後說道:“如今和局定了,回鑾的日子也有了,我想還是要你沿路照料,所以打電報把你催回來。” “是!臣亦應該回行在來復命了。” “我前些日子才知道,原來岑春煊跟你不對,他們把你擠出去的。”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你出去走一趟也好。如果你們兩個混在一起,不定鬧出什麼花樣來!” “臣並不敢跟他鬧意見,只是岑春煊過於任性,實在叫人下不去。” “我知道,我知道。”慈禧太后連連點頭,“岑春煊脾氣暴躁,我知道的。” 看樣子一時還談不完,而吳永吃過一次虧,已有戒心,奏對時間太久,遭軍機大臣的怪,所以抓住這個空隙,跪安而退。 回到寓所不久,慈禧太后派了太監來,頒賜親筆書畫折扇一柄,銀子三千兩,袍褂衣料十二件,準吳永到內庫中,親自去挑選。接著,軍機處派人來通知“奉懿旨,吳永著仍伺候宮門差使。” 此時,湖廣總督張之洞,湖南巡撫俞廉之,在奏复吳永催餉辦理情形的折子中,都有附片密保,吳永才堪大用。因此,兩宮定期正式召見。一起三個人,除了吳永以外,另外兩個是孫寶琦與徐世昌,出於慶王及袁世凱的密保。 吳永不知見過兩宮多少回,但這一次儀注不同,高坐在御案後面,手中執著寫明召見人員履歷的“綠頭簽”的慈禧太后,俯視一本正經,行禮報名的吳永,自覺滑稽,忍俊不禁,幾乎笑出聲來。 等退了朝,慈禧太后忍不住向李蓮英笑道:“吳永今天也上了場,正式行起大禮來,真像唱戲似的!” 這話與“奉旨以道員記名簡放”的喜信,同時傳入吳永耳中。感激之餘,頗思報答,因而想起張之洞的一段話。 張之洞是這樣說的:“這一次的禍端,起於大阿哥,釀成如此的大變,而此人還留在深宮,備位儲貳,何以平天下之心?況且禍根不除,宵小生心,又會釀成意外事故。他一天在宮中,則中外耳目,都不安,於將來和議,會增加無數障礙。因此,如今之計,亟宜發遣出宮。如果等洋人指明要求,更失國體,何不及早自動為之。老兄回到行在,最好先把這番意思,密奏皇太后,不妨道明,是張之洞的主張。只看老兄有沒有這個膽量?” 吳永膽量是有,但有當初奏保岑春煊而招致軍機不滿一事的前車之鑑,決定先問一問榮祿的意向。 於是找個能單獨相處的機會,吳永將張之洞的話,細細說了一遍,並又問道:“這件事我不能冒昧,能不能跟皇太后說,請中堂的示。” 榮祿一面坐著用橡皮管子抽鴉片,一面瞑目沉思,直到抽完三筒“長、黃、松”的煙泡,時隔十餘分鐘之久,方始張目開口。 “也可以說得!”榮祿慢慢點著頭,一臉籌思已熟的神情,“以你的地位、分際,倒是恰好。像我們就不便啟齒。” 吳永知道,這倒不是他怕碰釘子,是怕說了不見聽,以後就不便再說了。如今照他的看法,自己不但可以說,而且說了會有效,不由得勇氣大增。 “不過,你措詞要格外慎重,切戒魯莽。” “是!”吳永加了一句:“當然不能當著皇上陳奏。” “那還用說嗎?你好好用點心,奏准了,就是為國立了功,也幫了我們的忙。” 榮祿的鼓勵,自比張之洞的激勸更有力量,吳永從此一刻起,便以找尋機會,向慈禧太后進言,列為宮門伺候的第一件大事。 這天上午是慈禧太后單獨召見,問過一些瑣碎的事務,吳永發覺她神氣閒豫,頗有想聊聊閒天的意向,而左右恰好無人,認為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再不開口,等到何時? 於是他定定神,盡力保持著從容的語氣說:“臣此次從兩湖回來,聽到外面的輿論,似乎對於大阿哥,不免有閒話。” “喔,”慈禧太后略有詫異之色,“外面說點什麼?跟大阿哥有什麼關係?” “大阿哥隨侍皇太后左右,當然與朝政毫無關連。”吳永將心口相商,不知琢磨了多少遍的話,慢慢說了出來:“不過大家的看法,以為這一次的事情,總由大阿哥而起,如今仍舊留在宮裡,中外人民,不免胡亂揣測,就是在對外的交涉上,亦怕徒增妨礙。如果能夠遣出宮外,則東西各國,必定稱頌聖明,和約就容易就範了。臣在湖北的時候,張之洞亦這麼說,命臣奏明皇太后、皇上。張之洞又說,此中曲折,必在慈聖洞鑑之中,不必多奏,只是事事要皇太后親裁,太忙或者容易遺忘。只要一奏明了,皇太后定有下慰臣民、外安列邦的區處。” 後面這段話,措詞極其婉轉,亦很像張之洞的口吻,慈禧太后的臉色變得很嚴肅了!凝思了好一會,放低了聲音說:“這件事,你在什麼人面前都不必提起!到了開封,我自有道理。” “是!”吳永恭恭敬敬地答應,心裡在想,這張“無頭狀子”大概可以告準了。 辭出宮來,又將奏對的經過回想了一遍,慈禧太后雖有謹守慎密之諭,但對榮祿,應是唯一的例外。於是,吳永即刻謁見,要求摒絕從人,將此事的結果,秘密相告。 “很好!漁川,你這件事辦得很妥當。”榮祿又似自問,又似徵詢地說:“該怎麼酬庸呢?” “中堂栽培之日正長,”吳永客氣地答說:“不必忙在一時。” 榮祿不答,想了一會,接著他自己的話說:“現在倒有一個道缺,地方遠一點。好在上頭一時也還不肯放你走,路遠路近無所謂,你先佔了這個缺,隨後再想法子替你調。” 這個缺是廣東的雷瓊道,韓文公流放之鄉,海剛峰出生之地的中國版圖中極南之區。不過,補缺的同時,另有一道上諭:“新任廣東雷瓊道吳永,著緩赴新任,監辦回鑾前站事宜,並仍照舊承應宮門事務。” 這一下很快地傳了開來,吳永是皇太后面前,第一紅人。包括孫寶琦等人在內,紛紛登門道賀,嘖嘖稱羨,形於詞色。 而吳永卻是苦在心裡,知道以後做事做人更難了。 本來由懷來到太原的宮門事務,都由吳永一手承辦。所謂“宮門事務”,即是地方官及各省差官,有事向宮門接頭時,由吳永居間聯絡折衝。他是地方官,深知個中苦況,所以持平辦事,不讓太監有凌逼勒索的情事。 “宮門費”不豐不儉,按股勻分,倒也相安無事。 可是,此番重掌前職,情況完全不同了。因為自太原至西安,他的職司改歸岑春煊接替。此人善於投機,獵官不擇手段,是肯管李蓮英叫“大叔”的人,當然不會放棄借花獻佛,巴結近侍的機會,所以一反吳永所為。凡是各省解餉進貢的差官,岑春煊都出面替太監“講斤頭”,使費不足,多方挑剔,讓人交不了差。每到一州縣,第一件事就是談“宮門費”,多則上萬,少亦七八千。此外只要跟宮門打到交道,他一定代為需索。這一來,太監們自無不高興,眾口一詞地說: “岑三兒夠交情。” 相形之下,吳永便招恨了,太監幾乎沒有一個不是氣量小的,所以當吳永初回行在,奉懿旨仍舊照料宮門時,便有個李蓮英的親信,專管各省貢品的太監趙小齋,當面向他詰責。 “我們從前都蒙在鼓裡,被你吳大老爺刻薄死了!還虧得岑三懂交情,肯幫忙,動是千兒八百的,作成我們吃口飽飯。橫豎使的人家的錢,百姓頭上搜括,來路容易,也落得大夥兒做個人情,偏是你掂斤播兩的,區區幾兩銀子,還要叫人請安謝賞,這不存心耍我們嗎?” 當時吳永知道此番歸來,召見“過班”,必蒙外放實缺,照料宮門,是個短局,既然太監有此怨言,大可撒手不管。可是這一次明文奉了上諭,而且督辦回鑾前站事宜,不能不管宮門,也就不能不做惡人。而況如今的太監,居安而不思危,已恢復了在京的氣焰,渾非去年流離道路,求一飽而不可得,所望不敢過奢的境況。吳永意料到以後的麻煩不但會多亦不會小。 ※ ※ ※ 本來定期回鑾的上諭一宣布,人心原已大定,但朝廷內部有異見,各省疆吏亦有難處,因而慈禧太后的心又活動了。 朝廷中,軍機大臣鹿傳霖首建幸陝之策,至今亦仍不以亟亟乎回鑾為然。因為他是同情舊黨的,提起剛毅、趙舒翹,言下之意,總覺得他們死得可惜。 有時酒後大言,鹿傳霖說洋人如不肯就範,不妨再決雌雄。他的話誰也不會理他,但側面主張兩宮仍留西安,亦可以看出他始終有“固守關中,俟機東向出擊”那種兩千年前的兵略思想。 在疆吏,主要的是怕期限太促,誤了差使。第一個近在咫尺,接替岑春煊而為陝西巡撫的升允,上折奏報:“天時炎熱,道路泥濘,請展緩行期。” 其次是河南巡撫松壽上奏,說是今年夏天,積雨連旬,黃河大水氾濫,蹕路多被沖毀,靈寶、閿鄉一帶為古函谷道,深溝一線之路,山洪暴注,尤為危險,至今泥深數尺,步步阻滯。此外鞏縣的行宮,亦由於洛水漫溢,工程有所損失,刻正設法趕修之中。同時又說,七月間的“秋老虎”很厲害,聖母高年,不宜跋涉。因而建議,將回鑾之期改至中秋以後。 這一次蹕路所經,橫貫河南全境,松壽的責任特重,他的話亦就格外有力量。不過展期啟駕,雖成定局,卻不便過早宣布,怕影響了沿路整修橋道的工程,更怕引起無謂的揣測。而揣測終於不免。 流言紛紛,說來亦有道理。一說,慈禧太后怕回京以後,各國會提出釀成拳禍的首要責任,促請歸政,所以不許皇帝回京。又一說,慈禧太后倒還坦然,是李蓮英怕她失權就會失勢,極力叢恿,暫留為佳。 至於展期的次第,亦言之鑿鑿。說第一次改期在中秋以後,第二次改期在九月初三;第三次必以慈禧太后萬壽為藉口,改期十月半中旬,第四次則以時序入冬,不宜道路,改至明年春天,這樣一改再改,結果是遙遙無期。 當然,這些流言,亦非全無根據。慈禧太后確有一個堅持不移的宗旨,洋兵不撤,決不回鑾。而各國的意見恰好相反,要等兩宮自西安啟鑾,方肯全撤。為此和約雖經定議,就為撤兵確期一節,所見相左,遲遲不能簽訂。 ※ ※ ※ 費了好大的勁,拖到七月二十五終於在賢良寺訂了和約。李鴻章抱病出席,與慶王奕劻佔大餐桌的一面,正對面是外交團領袖,西班牙公使葛絡幹,其余德、奧、比、美、法、英、意、日、荷、俄十國公使,列坐三面。略一寒暄,由葛絡幹宣讀條約全文,共計十二款:第一、對德謝罪;第二、懲辦禍首;第三、對日謝罪;第四、於外國墳墓被掘處建碑;第五、禁止軍火運入中國;第六、賠款四億五千萬兩;第七、使館駐軍;第八、削平大沽砲台;第九、各國於北京、山海關間駐軍;第十、張貼禁止仇外之上諭;第十一、修濬白河、黃浦江;第十二、改總理衙門為外務部。 讀完法文本,再由中國方面的隨員宣讀中文本,然後由奕劻與李鴻章先畫押,是畫的幾十年不曾一用的“花押”。 等各國公使依序簽署完成,慶王奕劻雖覺心情沉重,但亦不無仔肩一卸的輕鬆之感,只有李鴻章,心事反而愈重!公約雖成,俄約棘手。公約未成之際,俄約猶可暫時擱置,如今則推無可推,拖無可拖,而且預料格爾斯等人的催逼,會日甚一日。八十老翁,竟陷於內外交迫,擺脫不能,動彈不得的困境,想起來真如一場噩夢,而且是不醒的噩夢。 回到賢良寺,上上下下,一片沉默。李鴻章整夜失眠,長吁短嘆,令人酸鼻,可是沒有人敢勸他,也不知如何相勸?唯一敢在他面前發議論,談得失的張佩綸,從發了辭差的電報,就請假回江寧了。此外,只有一個於式枚,比較起來,能夠使李鴻章不至於因為肝火太旺而大發脾氣,所以大家公推他去伺機勸慰。 於式枚長於文筆,拙於言詞,一清早見了李鴻章,隻請個早安,竟別無話說。 “慶邸怎麼交代?”李鴻章問道:“畫押一事,是否先發電報,請代奏?” “是的。已經發了,只說已畫了押,不及他語。” “你看,是不是應該將這次議約的苦衷,詳細奏報?” “看中堂的意思。” “我看一定要有此一奏。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心事如潮,反不知從何說起,你倒擬個稿子來看。” “是!”於式枚說:“請中堂列示要點。” 李鴻章想了一下說:“前一陣子我聽人說,軍機上還有類似剛子良之流所發的論調。真正是國家的氣數!中國元氣大傷,若再好勇鬥狠,必有性命之憂。” “這一層意思,只有擺在最後說。”於式枚問:“前面呢?” “自然是談和議之難,非局外人所能想像。” 於式枚點點頭又問:“請從速回鑾的話,要不要提?” “不必提了!既有明諭,不必饒舌。” 於式枚很快地擬好奏稿。李鴻章看上面寫的是:“查臣等上年奉命議和,始而各使竟將開議照會駁回,幾莫測其用意之所在。嗣於十一月初一日,始據送到和議總綱十二款,不容改易一字。臣等雖經辦送說帖,於各款應商之處,詳細開說,而各使置若罔聞。且時以派兵西行,多方恫嚇。臣等相機因應,筆禿唇焦,所有一切辦理情形,均隨時電陳折奏。” 看完這一大段,李鴻章停了下來,沉吟著說:“'筆禿唇焦'之下,應該有兩句話,表示苦衷。” “是力不從心之意?”於式枚問。 “不止於此!”李鴻章提起筆來,在“筆禿唇焦”下面,添上一小段:“卒以時局艱難,鮮能補救,撫衷循省,負疚良深。” 中間是敘議定以後,枝節叢生,種種委屈。最後,於式枚將李鴻章的話敘了進去:“臣等伏查近數十年內,每有一次構釁,必多一次吃虧。上年事變之來,尤為倉卒,創深痛巨,薄海驚心!今和議已成,大局少定,仍望我朝廷,堅持定見,外修和好,內圖富強,或可漸有轉機。譬諸多病之人,善自醫調,猶可或複元氣,若再好勇鬥狠,必有性命之憂矣!悽悽之愚,伏祈聖明垂察。” “沒有能說得透徹。可也沒有法子了!”李鴻章說:“拜發吧!” “中堂,”於式枚問:“是不是要請慶王先過一過目?” “為什麼?”李鴻章忽然又發脾氣了,“他事事掣肘,專聽日本小鬼的話,不必理他!” 這頓脾氣,發得於式枚心裡很難過。李鴻章的“中堂脾氣”是出了名的,於式枚相從多年,司空見慣,而況又非對他而發,更無須介意。他難過的是,李鴻章的“中堂脾氣”,向不亂發,甚至以發脾氣作為一種親暱的表示。北洋與淮軍中很有人知道他的脾氣,他喜歡用一句合肥土話罵人:“好好搞你娘的!”若有人得他此一罵,升官發財就大有望了! 然而,如今不同了!李鴻章鬱怒在心,肝火特旺,常常忍不住大發一頓脾氣,八旬老翁,何堪常此喜怒無常?於式枚感到難過的是,怕李鴻章的大限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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