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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母子君臣(17-1)

慈禧全傳 高阳 7244 2018-03-14
由於張之洞對和約大綱的意見甚多,因而往返磋商,延到十二月十五日,才有第二次的會議。 會議的地點,改在英國公使館,廳宇宏敞,並不限制中國方面代表及隨員的人數。不過,李鴻章不願多帶不相干的人,除了翻譯以外,隨員仍是陳夔龍與那桐。兩全權大臣與十一國公使,圍著一張長方會議桌坐定,作為主席的英國公使薩道義起立發言。 大綱已經中國政府“畫押”,這一次的會議是開始討論細節。第一款派專使赴德國道歉,已經決定派皇帝的胞弟小醇王載灃為“頭等專使大臣”,只等和約簽定,即可啟程。至於在克林德被害地點“樹立銘誌之碑”,則連碑文亦已擬就,所以第一款已無再議。 第二款就是嚴懲禍首。薩道義取起面前一張紙,揚了揚:“這是禍首的名單。不過,我離開主席的地位,有一個意見,縱容義和團的罪魁禍首,確是端王載漪。如果能將載漪從嚴處置,其餘均可不問。不知兩位全權的意思如何?”

聽得這話,慶王奕劻不覺驚愕:“端王是皇室懿親,萬難重辦,各國的法律,亦有'議親'、'議貴',得從末減的法條。這件事,斷斷乎辦不到。”他略停一下又說:“前兩天我在私邸宴請各位,曾經跟各位已經表明過,當時並無異議,何以此刻又有這個說法?” 薩道義笑了:“我亦知道辦不到,此刻再提,是想給中國政府一個機會,只要嚴辦了載漪,就可以使好些人免罪。現在,”他看著名單說:“我宣佈各國根據調查所得,認為應加以懲罰的禍首人名。” 念的當然是英文,但姓名用拼音,而且念得較慢,所以李鴻章與奕劻都能聽得明白,第一名自然是載漪,接下來是董福祥、載勳、載瀾、英年、剛毅、趙舒翹、毓賢、李秉衡、啟秀、徐承煜,這十一個人,除已死者應追革官職,撤消卹典以外,還活著的皆應處死,以謝天下各國。

奕劻與李鴻章一聽翻譯講完,不約而同地說了一句:“豈有此理!”然後小聲商量了一下,決定由李鴻章發言辯駁。 “前幾天聽各位談過罪魁,並沒有啟尚書、徐侍郎的名字,今天為什麼又忽然把這兩個人加進去?這是什麼意思?” 李鴻章原以為先抓住了一個明顯的錯處,堵住了對方的嘴,造成先聲奪人的氣勢,下面的話就好說了。誰知翻譯未 <<終,意大利公使薩爾瓦葛已起立答復了>> “我前天到賢良寺奉謁,談起徐侍郎,蒙貴大臣坦誠相告,這樣的人,中國不辦,各國祇好代辦。至於啟尚書的罪狀,日本公使已作調查,亦有實據。” 李鴻章沒有想到挨了一悶棍,憤憤說道:“我不過隨便一句話,你怎麼可以據以入罪?”

薩爾瓦葛笑笑不答,小村壽太郎便接著發言:“條款內原有'日後指出',仍應懲辦的規定。這兩個人經過確實調查,不能不認定他們是禍首。啟秀以軍機大臣兼總理大臣,曾經說過:'洋人可以殺盡。'而且有運用他的權力,縱庇拳匪的事實。至於徐承煜,凡是他父親徐桐的所言所行,都由於他在暗中指使,與洋人勢不兩立。所殺害的忠臣,都是他監斬,也都是他的預謀。如果兩位全權大臣不信,我可以書面列舉證據。” 於是李鴻章再回頭從原則辯起,他說:“條款上原說'分別輕重,盡法嚴懲',如今一概要求處死,未免矛盾。” “處死就是盡法嚴懲中最輕的。” 小村壽太郎這話似乎強詞奪理,而細細想去,竟無以為駁。因為處死如定為“斬立決”,則較此大辟之刑更重的還有,如凌遲、如處死以外抄家,或者本人處死,家人亦連帶判刑等等。

這樣又只好個別交涉了,“端王是懿親,礙難加刑。”李鴻章說:“現在朝廷打算將他發遣到新疆監禁,永不釋回,這就等於死罪了。” 於是各國公使略略商量,由薩道義答話:“既然如此,何不予以假死罪的處分?” “何謂假死罪。” “'斬監候'。”薩道義說:“監禁一、二年以後,再發往新疆。” “這可以考慮。” “莊王、董福祥窮凶極惡,非殺不可!” 李鴻章奉有密旨,知道朝廷的意向,必要時不妨犧牲載勳。至於董福祥一時不能嚴辦的苦衷,各國公使早有諒解。因此,李鴻章表示,莊王載勳將由西安降旨,賜令自盡,這一重公案便算了結了。 還有八個人,各國公使堅持原議,不論生死均應以斬決的罪名處置。李鴻章逐一分辯,除去毓賢以外,其餘均宜貸其一死,而各國公使只同意載瀾可比照載漪的例子辦理,此外別無讓步。結論是各國公使自行會商,另有照會提出。

散會之前,德國公使穆默面色凝重地站起來說:“像這樣一件重大的糾紛,禍首只殺兩個人,各國決不能甘服。照目前的情況看,和局難成,八國聯軍亦決不能撤退。本席不能不向中國政府提出警告。” 這個警告,當天就電奏西安,很快地來了回電:“懲辦禍首,辯論數月,和約大綱第二款內,載有'分別輕重'之說,今忽改均應論死,是原定條約,不足為憑,實屬自相矛盾之至!至'日後'二字,前據電奏,難以劃清界限,但必須實有按據,方可懲辦,今又指出啟秀、徐承煜,均係空言,毫無實據。似此有意刁難,是何意見?” 兩全權大臣看罷電文,都是臉色陰沉,默無一語。好久,奕劻才說了句:“一派官腔,也不知道是那位大軍機的手筆?”

此時在西安的軍機大臣,以榮祿為首,其次是王文韶,再有一個是鹿傳霖,他是榮祿的岳父靈桂的門生,當陝西巡撫時,榮祿外調為西安將軍,頗加結納,以此雙重淵源,為榮祿保薦,剛入軍機。至於趙舒翹,由於是禍首之一,而且老家在西安,所以閉門侍母,已不到軍機上“行走”。所以榮祿在政府中不但當家,實際上是一把抓,而他是決不會打此官腔的。 “哼!”李鴻章冷笑一聲說:“我算算應該到打官腔的時候了!” 奕劻默喻其意,怕惹是非,不敢接話。只關照李鴻章盡快與幕友商議,如何挽回天聽?希望在年內能有結果。 ※ ※ ※ “過年還有十天!洋人可是不管的,他們的年,已經過過了!”李鴻章將那份電報使勁搖晃著,“想起來教人寒心!那位老太太自己沒事了,就該她發狠了!”

這是指慈禧太后。她一直怕惹禍上身,如今已可確定,追究責任至懿親而止,不會波及深宮。一旦置身事外,態度便自不同。李鴻章可以斷定,電報上的那“一派官腔”,完全是她的意思,因而有此牢騷。 “咱們也別想過年了。不過,行在不是這麼想,元宵以前,不下定死罪的上諭,那一拖下去,洋人肯答應嗎?”李鴻章看著他的幕友說:“無論如何得想個法子,在年內有個確實的了結。” 李鴻章的幕友很多,此時陪坐的,卻只三個人,一個是楊士驤,另一個也姓楊,就是戊戌政變中很賣過一番氣力的楊崇伊。上年外放為陝西漢中府,這是個“衝、繁、疲、難”的要缺,本來很可以展佈一番,不想冤家路狹,端方由臬司調補藩司,成了他的頂頭上司。端方當京官時,與名士多所往還,而楊崇伊則專門跟名士作對,文廷式就在他手裡栽得好慘。度量不寬,而又好用權術、喜作威福的端方,為故交修怨,常找楊崇伊的麻煩,已有不能安於位之勢。正好李鴻章調補直督,進京議和,誼屬至親,拜託“老姻長”電調入幕,擺脫了端方的杯葛。

再有一個叫徐賡陛,字次舟,浙江湖州人,久在廣東當地方官,是個強項令,跟洋人辦交涉,不亢不卑,毫無假借,因而李鴻章特為將他從廣東帶進京,頗為倚重。 徐賡陛善於折獄,在廣東的傳聞很多,問案定罪,常有出人意表的奇計。此際看兩楊相顧不言,便慢吞吞地說道: “局面搞成這個樣子,真該參中堂一本!” 此言一出,二楊色變,李鴻章臉上亦有些不自然,“次舟,”他說:“局面搞成這個樣子,我應該擔什麼責任,請教!你知道的,我這幾年很虛心,只要說對了,我一定認錯!” “中堂莫認真!”徐賡陛笑道:“聊為驚人之語,破悶而已。” “次舟也是!”楊崇伊埋怨他說:“這個時候還開玩笑!” “倒也不是開玩笑。”徐賡陛正色說道:“若要年內能結這重公案,非用條苦肉計不可。倘有人參中堂因循誤國,封奏一達御前,老太后總不忍心讓中堂替她代過吧?”

“好!”李鴻章立刻就明白了,參他“因循誤國”,實在就是指責慈禧太后,這樣旁敲側擊,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實在是個好辦法。 楊士驤也明白了,“我看這樣,給端陶齋一個密電,請他託一位都老爺放一炮。” 李鴻章點點頭,“可以!”他說:“一客不煩二主,索性就請次舟擬個稿子。” 徐賡陛的筆下很來得,聞言拈筆,一揮而就,內容是托端方代為請一位奏劾李鴻章,道是和議數月,開議兩次,只為洋人要辦罪魁,而李鴻章壅於上聞,不以實情出奏,因循敷衍,不知和議成為何日。帝都蒙塵,宗廟不安,實有誤國之罪。 這些話罵的是誰,慈禧太后當然明白,尤其是抬出宗廟這頂大帽子,更可以壓倒她。所以這封電報一發,李鴻章的心事解消了一半。

到得第三天,西安尚無電旨,而十一國公使聯銜的照會,已經送到,除了照口頭上提出的辦法懲治禍首以外,並要求派員監視行刑。緊接著又有第二個照會,要求將徐用儀、許景澄、袁昶、聯元、立山等五大臣,開復原官,以示昭雪。 這兩件照會,當然亦是即時電奏西安,而復電除了五大臣開復原官,可以曲從外,其餘一概不允。不知道徐賡陛的那條苦肉計,行而不效,還是尚未到見效的時候?而時不我待,灶王爺已經“上天”奏好事去了,“下界”卻猶未能“保平安”,李鴻章只好耐心等一兩天,再作道理。 那條苦肉計似乎見效了。十二月二十五,西安有一道上諭,第三次懲治禍首,載勳賜死,載漪、載瀾發往新疆,永遠監禁,先行派員看管;毓賢即行正法;剛毅追奪原官;董福祥革職降調;英年、趙舒翹斬監候;徐桐、李秉衡革職,撤消卹典。另外又有一道上諭:“啟秀、徐承煜即行革職,所犯罪名由奕劻、李鴻章即行奏明,從嚴懲辦。” 慈禧太后讓步了,讓得不多,原意討價還價,尚有磋商的餘地。誰知各國的觀感,異常惡劣,認為第一、載漪、載瀾二人,已經說明白予以“假死罪”,而連這一點名義上的罪名都不肯承認,足見並無悔禍之意;第二、英年出過懸賞殺洋人的佈告,趙舒翹助剛毅縱容拳匪,是盡人皆知的事實,而定罪為“斬監候”,明明有貸其一死之意,對各國是一種欺騙。 於是,英國公使薩道義派參贊面告李鴻章:“戴漪、載瀾改假死罪,已經從寬,如果中國政府仍舊庇護,禍將及身。” 嚴重的警告以外,還有驚人的舉動,年三十上午德國公使穆默特訪李鴻章,一見面就說:“剛才我從瓦德西將軍那裡來,他已經下了命令,在中國新年的正月初五,親自帶隊出京。” 李鴻章大驚失色,急急問道:“瓦帥帶隊到那裡?” “我知道。不過軍事機密,我不能洩露。”穆默又說:“明天各國公使會議,草擬你們第三次懲治禍首的照會。不過,會議是形式,實質上並無變化。前次照會所提出的要求,已由各國政府批准,不能再改的。” “何必如此?”李鴻章低聲下氣地說:“各國既然願意修好,何不稍微通融?” 穆默笑笑不答,停了一下方說:“今天我來奉訪,是基於友誼;公事不便再談了。” 見此光景,李鴻章只有一個要求可以提出:“穆公使,我立刻把你的意思,電奏西安。請你無論如何勸一勸瓦帥,暫時不必有所動作,等西安的複電到達,如果他不滿意,再定行止。可以不可以?” 穆默剛走,法國及日本相繼派人來傳話,證實了瓦德西確已作了派軍出京的決定,及至赫德來報告同樣的消息時,李鴻章的幕友,已將電報擬妥,臨時又加上幾句,並標上“即到即轉,不准片刻延擱”的字樣,發了出去。 “今天是庚子年最後一天。清朝開國到今兩百六十年,沒有比今年更慘的,今年這一年沒有比今天更慘的!我少年科甲,中年戎馬,晚年洋務,結果落得個像今天這樣仰面求人,想想真是心灰意懶,生趣索然!”李鴻章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淒然淚下,一步重似一步地走回臥室,將房閉上了。 “憂能傷人!”楊崇伊悄悄說道:“中堂一身關係很重,我們總得想個法子,讓他寬心才是。” “要寬心,只有西安回電,準如所請。”楊士驤憂形於色地,“我看還有得磨。” “不會!”徐賡陛極有把握地,“一定會準。” “萬一不准呢?”楊士驤問。 “不准也得準!”徐賡陛說:“今天除夕,苦中作樂,醉他一醉,為中堂謀一夕之歡。” “慢來,慢來!次舟,你說不准也得準,這話作何解釋?” “今天不准,橫豎有一天準,到了時候,不管西安有沒有回電,準不准所請,回复各國,說是已有回電旨批准才是。” “那,那以後呢?” “嗐,莘伯!”徐賡陛不耐煩地說:“什麼叫'全權'?遇到這時候還無'權'求'全',莫非真的等瓦德西帶隊出京時,死在他的馬前?” “透徹,透徹!”二楊異口同聲地說。 事情等於已作了決定。為了行在不致受瓦德西的威脅,從權處置,並不算錯。事實上,徐賡陛料得很準,西安回電,果然準了。 電旨一共兩道,第一道是答复英國公使派參贊來轉達的意見,說是“英年、趙舒翹情罪較輕,是以加恩定擬,今來電稱該使語意決絕,為大局計,不得已只可賜死。”第二道電旨說:“朝廷已盡法懲辦禍首,而各國仍不滿意,要挾甚迫,現存諸人,即照前次照會辦理,實因宗社民生為重,當可止兵,不致再生枝節,茲定初三日降旨,初六日懲辦,惟英、趙已無生理,或通融賜死。啟、徐並索回自行正法。該親王等迅速密籌,或請美、日等國及赫德等轉圜,能否辦到,並商明已死諸人,不再追咎,即日電複。” “算是定局了!”楊士驤舒口氣說:“我馬上回中堂。” 等李鴻章看完電報,幕僚建議,應該立刻托赫德去聯絡,將英年、趙舒翹由斬決改為賜死,以及啟秀、徐承煜自日本軍隊中要回來,這兩件事辦妥之後,即刻電複行在,了卻一件大事。 “不必!”李鴻章說:“啟、徐二人正法的電旨到了再去要人,也還不遲,英、趙二人,洋人只是要他們死,怎麼死法,無關緊要,不必徵求同意。” “然則辦照會通知各國公使?”楊士驤問。 “不必!先口頭通知,過兩天再辦照會。”李鴻章說:“趙展如是不是死得成,大成疑問。要擬個電報給榮仲華,放鬆不得一步!” ※ ※ ※ 李鴻章料事很準,要趙舒翹死,真是不大容易。 首先,慈禧太后就不以為他有死罪,當十二月二十五第三次改定懲辦禍首罪名時,她就說過:“其實,趙舒翹並沒有附和拳匪,只是當初跟剛毅從涿州回來復命的時候,不該以'不要緊'三個字搪塞我。” 這話傳到趙舒翹耳中,大為欣慰,自度必可免死。及至朝命已下,定為斬監候的罪名,先交臬司看管,他還言笑自如,不以為意。他的家人亦很放心,因為有個極大的奧援在! 這個奧援就是趙舒翹的母舅薛允升。此人是翁同譞的同年,刑部司官出身,由主事到郎中,歷時二十二年之久,官運是蹭蹬極了,但卻歷練成了一位律學名家。大概從清朝開國以來,刑部的書辦不但不敢欺侮司官,而且心悅誠服的,只有薛允升一個人。 到了同治十二年,薛允升方始外放為江西饒州府,自此一帆風順,昇道員、擢監司、署漕督,光緒六年內召為刑部侍郎,在禮、兵、工三部轉來轉去,轉到光緒十九年,終於升為刑部尚書。其後因為他的侄子薛濟勾結刑部司官,說合官司,連累乃叔,降三級調用,做了一年的宗人府府丞,告老回到西安。 等趙舒翹一出事,刑部尚書開缺,就地取材,順理成章地召薛允升復起,補了他外甥的遺缺,而同時也就要辦外甥的罪。他說過一句話:“趙某人如果斬決,是無天理!”因此,趙家的親屬戚友,都認為薛允升一定會保住趙舒翹的一條命,而況依律本就沒有死法。 無奈洋人的話,比聖旨還重要,李鴻章根據英國參贊所傳達的意見,急電西安。 由軍機處傳出風聲之後,西安城內的士紳攘臂而起,做了一個“公禀”,具名的三百餘人之多。除夕黎明,送到軍機處,軍機章京不敢收受,僵持到中午,並無朝旨,以為不要緊了,方始各散。 大年初一無事,初二召見軍機,為的是商議初三宣布第四次懲辦禍首的上諭,從早晨六點鐘開始,到十一點鐘,猶無結論。 其時西安城裡最熱鬧的鼓樓附近,已經人山人海,群情洶洶,有的要罷市,有的要劫法場,有的主張要挾,如果慈禧太后殺了趙舒翹,就請她回京城去。 然而以巡撫衙門為行宮的慈禧太后,畢竟與軍機大臣作成了決定,趙舒翹不能免於一死,賜令自盡。英年同科,但不煩睿憂,從十二月二十五被看管那天起,就晝夜哭泣,反復不斷所說的一句話是:“慶王不該不替我分辯!”這樣到了年初一深夜,哭聲忽停,家人還忙著過年,沒工夫理他。到第二天一早,也就是行宮議罪未定之際,發現他已經氣絕了。 自裁的方法聞所未聞,是以污泥塞口,氣閉而絕。 年初三,已死未死禍首十一人均定死罪的上諭,終於發布,而就在這一天,早就奉命監視莊王載勳自盡的戶部侍郎署理左都御史葛寶華,一早到了蒲州。因為他是欽差的身分,所以到了載勳所住的“行台”,驛官照例放炮致敬。 載勳還高臥未起,驚醒了罵人:“無緣無故放什麼炮?” “欽差葛大人到了!”聽差告訴他。 “莫非是為我的事而來的?”載勳瞿然而起。 聽差騙他,說是欽差過境,特來拜訪。見了面,照規矩先請聖安,然後敘話。載勳殷殷問起行在的情形,葛寶華略略敷衍了幾句,隨即起身告辭,轉往蒲州府衙門。 蒲州知府惠格,首縣永濟知縣項則齡,早就在待命了。葛寶華已看好了一處地方,行台後面有座久無香火的古廟,下令在那裡作為載勳畢命之地。 於是項則齡親自帶人到古廟去佈置,惠格則帶領親兵在行台周圍警戒彈壓。一切就緒,葛寶華到達古廟,派項則齡去傳載勳來聽宣上諭。 載勳倒也很氣概,換上全套親王的公服,大踏步走了來,一見葛寶華,用手摸著頸後問道:“要我的腦袋?” 葛寶華不答,只高聲喊道:“有旨!” 聽得這一聲,載勳及在場的官員吏役,一齊下跪,靜聽欽差宣讀上諭。 上諭是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所發:“已革莊親王載勳,縱容拳匪圍攻使館,擅出違約告示,又輕信匪言,枉殺多命,實屬愚暴冥頑,著賜令自盡。派署左都御史葛寶華前往監視。” 賜死亦是恩典,照例應該謝恩。不過,載勳卻想不起這套儀注了,站起身來,漲紅了臉說:“我早知必死。恐怕老佛爺亦活不長了!欽差,跟我家里人還可以見個面吧?” 一言未畢,廟門外哭聲震天,一個旗裝中年婦人,帶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踉蹌奔來,這就是載勳的側福晉與他的獨子溥綱。 母子倆撲進門檻,抱住載勳的腿,哭得越兇,載勳亦是淚流滿面,一把拉起溥綱,嗚咽著說道:“你總要報效國家,咱們大清朝的江山,萬萬不能送給洋人!” 溥綱只是哀哀痛哭,也不知他聽進去了沒有?她那母親更是失了常度,撲倒在地打了個滾,便即昏厥。當然,這不會影響載勳的“終生大事”,一面有人抬走了他的側福晉,一面有人引著他到了後面的一間空屋。 屋子是特意鎖上的,開鎖推門望進去,空宕宕地只有中間有張踏腳凳,上方由樑上垂下來簇新的一條白綢帶,顯得異常刺目。 “王爺請!”葛寶華低著頭,擺一擺手,作個肅客的姿態。 “欽差辦事真周到,真爽快!”載勳拱拱手說:“來生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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