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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母子君臣(16-2)

慈禧全傳 高阳 10577 2018-03-14
“容易!容易!”陳夔龍的方法說穿了無足為奇,只要慶王分電李鴻章、劉坤一、張之洞,在告知到京與各國公使洽談的經過中,透露出都希望中國政府自動嚴懲禍首的意向,就一定會有人向朝廷提出建議。 其實,不必慶王電告,李鴻章已經有了這樣的建議,而懲兇不過是他進京議和的條件之一。六月二十五李鴻章到達上海,雖託病不願北上,暗中已在多方活動,一方面探測各國的意向,一方面直接與駐德的呂海寰、駐俄的楊儒等“星使”,電報往來,力謀疏解。李鴻章自恃與俄國的關係很深,又看俄國正進兵東三省,在關內的商務、僑民方面的利害關係不深,所以定下一個在東三省讓步,換取俄國在北京自動撤兵的策略,以便要求其他各國,照樣辦理。這一策略在李鴻章看,是議和成敗的關鍵,如果沒有眉目,他覺得“跳火坑”亦是白跳。

六月二十五日以來,隨著俄國軍隊陷璦琿、取營口、攻入黑龍江省城,李鴻章換取俄國在關內讓步的策略,亦漸次實現。俄國不但承諾,願將軍隊、公使、僑民由北京撤至天津,而且接受李鴻章的請託,代為勸告德皇,同意自北京撤軍。到了這個地步,李鴻章才開始考慮北上的行期。 而在事先,李鴻章單獨電奏,請懲辦禍首以外,又會同劉坤一、張之洞合奏,說俄國表示善意,應該致謝。同時建議責成直隸總督剿匪;派奕劻、榮祿進京會議;下罪己詔;最後轉述日軍方面希望,請兩宮回京。 罪己詔是早就下過了,是王文韶的手筆,皇帝自責並責臣下之外,並無一語歸咎於慈禧太后及親貴。自行剿匪一節,亦可照辦,已責成護理直隸總督的藩司廷雍,認真辦理。此外各節,“亦當照請施行,惟事有次第,不得不略分先後”。這是暗示,懲兇一節的時機尚未成熟。李鴻章當然亦能諒解,兩宮還在道路流離之中,何能辦此大事?起碼亦要到了太原,讓“行在”有了朝廷的樣子,才談得到追究責任,整飭紀綱。如今有此表示,便見誠意,所以李鴻章決定過了中秋,由海道北上。

八月二十一動身,二十六到天津,沿途安全,都由俄國軍隊負責,而就在這半個月中,東三省的俄軍又攻陷了吉林省城與奉天的牛莊。黑龍江將軍,早在八月初俄軍攻入齊齊哈爾時,便已自殺。這些情形,剛到太原的兩宮,毫無所聞,李鴻章雖然知道,卻緊閉著嘴,不敢作聲。 在京城裡,地方秩序自然是一天比一天有起色,可是各國公使與聯軍對中國政府的態度,卻反而越來越強硬,並且眾口一詞,說慈禧太后與皇帝應該早早回鑾,對和議有益。 “這是什麼意思?”慈禧太后問王文韶:“各國軍隊都還佔著京城,怎麼能回鑾?” 王文韶不知道慈禧太后是真的不了解各國的用意,還是裝糊塗?反正他覺得這是萬不能說破的一件事。兩宮回京,各國便可以請求覲見皇帝為名,迫使慈禧太后歸政,這在德國外交部對呂海寰的談話中,表現得最為露骨。德國外交部表示,議和固以懲兇為前提,還要看兩宮的大權已否旁落。如已旁落,則所派的議和代表,德國不能承認。這看起來像是懷疑兩宮已為載漪等人所挾持,身不由主,而實際上是指皇帝的大權,落在慈禧太后手中。

因此,儘管慶王、李鴻章、各省督撫,甚至崑岡等留京辦事大臣,紛紛籲請回鑾,而行在不是避而不談,便是以京師“城門街道,此時仍由洋兵看管”為理由,認為“遽請回鑾,於事體未為妥協”。 見此光景,李鴻章知道回鑾一事,不必再談,可是懲處禍首,卻必須做到。所以在天津發了一道電奏:“請致謝俄國,優恤德使,懲處禍首,冀早開議停戰。” 於是閏八月初二,太原發了三道上諭,兩道明發,一道是:“德國駐京使臣克林德前被兵戕害,業經降旨,深為惋惜。因思該臣駐華以來,辦理一切交涉事宜,和平妥協,朕追念之餘,倍更軫悼。著賜祭一壇,派大學士崑岡,即日前往奠醊。靈柩回國時,並著南北洋大臣,妥為照料。抵本國時,著再賜祭一壇,派戶部右侍郎呂海寰前往奠醊。用示朕篤念邦交,惋惜不忘之至意。”

另一道便是中外矚目的“懲處禍首”。說中外開釁,變出非常,實非朝廷本意。致禍之由,“皆因諸王大臣等,縱庇拳匪,啟釁友邦,以致貽憂宗社,乘輿播遷。朕固不能不引咎自責,而諸王大臣亦亟應分別重輕,加以懲處。” 被處的一共九個人。領頭的是莊親王載勳,其次是怡親王溥靜、貝勒載瀅、載濂,這四個作一起,“均著革去爵職。” 下來是端郡王載漪,特加“從寬”字樣,處分一共三項: 撤去一切差使、交宗人府嚴加議處、停俸。 再輕一等的是輔國公載瀾、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均著交該衙門嚴加議處。”最後是剛毅與趙舒翹,交吏部議處。 另外一道廷寄,專為答复李鴻章:“所奏各節,本日均已照辦,分別降旨。該大學士接奉此旨,著即日進京開議,勿再遲延。”可是李鴻章仍然逗留在天津,主要的是聯軍統帥瓦德西,即將抵達,李鴻章在德國跟他見過,雖無深交,總有見面之情,所以在天津等候著,想先盡一盡地主之誼。

其次,李鴻章決定在天津接直隸總督的任,先將兵權抓在手裡再說。 瓦德西是閏八月初四到天津的。這位六十八歲的老將,是個尚未結婚的老光棍,當過德國的總參謀長,具備做首相的資格,而且跟李鴻章一樣,也是伯爵。地位相等,且為八國聯軍的統帥,當然決不可能先去拜訪李鴻章,而李鴻章為了維持個人的威望,亦不便自己登門求教。因此,只是側面設法,託人暗示瓦德西,邀李鴻章一晤。誰知瓦德西個性嚴峻,而且東來之前,曾奉有德皇的命令,須以嚴厲態度對待中國政府,因而置之不理。 看看事已無望,李鴻章只好打點進京。閏八月十八到了京里,以賢良寺為公館,跟慶王見過面,隨即傳見總稅務司赫德,由他陪著,遍訪各國公使。回到行轅,隨即發了一個電報,請將招致大亂的諸王大臣,從嚴治罪,不可隨往行在。電奏中明白指出,這是各國公使一致的意見,倘不見聽,不獨和議難開,聯軍亦有西犯的可能。

其時兩宮行駕,已過山西聞喜,將抵臨晉。隨扈的軍機大臣中,剛毅自知是罪魁禍首,憂悔交加,復以旅途勞頓,已染病在身。前幾天接到京里的電報,說各國公使對原在保定,奉派參與和議的榮祿,因為圍攻使館的武衛軍就是他的部下,所以表示“不予接待保護”,等於拒絕他進京。待榮祿尚且如此,對禍首之恨之切骨,可想而知,以致病情添了幾分。 如今李鴻章的電報,成了剛毅的催命符,在聞喜病勢陡然加重。王文韶奏明慈禧太后,准他折回太原養病,但到得曲沃的候鳥鎮,已經不能再上路了,延到閏八月二十五,一命嗚呼。 就在這一天,兩宮渡過風陵渡,進了潼關。慈禧太后將莊王載勳留在河東蒲州,端王載漪留在潼關,不准隨往西安。同時電知奕劻及李鴻章,對肇禍王大臣應如何加重處分,不妨密擬具奏,以憑定奪。

也就是在這一天,保定為法英德意聯軍所佔領,設立聯軍公所,組織軍法處,逮捕了藩司廷雍、臬司沈家本、城守尉奎恆、參將王占魁,還有一個為張德成辦過糧台的候補道譚文煥,審問七月初一,英美教士十五人在保定被屠殺一案。 不但保定失守,官員被捕,而且聯軍有進窺山西的模樣。已經到達西安的慈禧太后,知道重懲禍首一事,如果不能有比較明快的處置,麻煩將會層出不窮。果然,九月十八日得報,廷雍、奎恆、王占魁,已由瓦德西批准槍決,譚文煥移解天津,梟首示眾六天,沈家本則猶被拘禁在本衙門派兵看守。這已覺膽戰心驚,第二天李鴻章來了一個電報,就更可怕了。 原來在義和團最猖獗時,以前好些客死中土的有名教士,如利瑪竇、南懷仁、湯若望的墳墓,都被盜毀,瓦德西為了報復,更為了威脅,特為派兵到易州,將有不利於西陵的舉動。

世宗泰陵、仁宗昌陵、宣宗慕陵在易州的永寧山,總名西陵。這樣處置的作用,是在向西安行在,提出嚴重警告,如果慈禧太后還想庇護懿親,雍正、嘉慶、道光三帝,就可能有身後的慘禍。 慈禧太后再有擔當,也承受不起這個“不自殞滅,禍延祖宗”的罪名。而且,洋人既能擾易州的西陵,就能擾遵化昌瑞山的東陵,那一來就更嚴重了!世祖孝陵、聖祖景陵、高宗裕陵、文宗定陵、穆宗惠陵之外,自己的已花了上千萬銀子修建的萬年吉壤,亦在定陵之東的普陀峪,若為洋人侵擾,壞了風水,是件死不瞑目的事。 因此,慈禧太后一面急電奕劻、李鴻章,向“德國在京使臣,切實詰問”,一面不能不考慮加重禍首的處分。及至李鴻章的“洋兵趨向進止,均由德瓦帥調遣,瓦德西擅居儀鑾殿,堅不接晤,無從共商”的複奏一到,隨即便有一道“肇禍諸臣,前經降旨,分別懲處。現在京畿一帶,拳匪尚未淨盡,以致地方糜爛,生民塗炭,思之實堪痛恨,若不嚴加懲治,無以服天下之心,而釋友邦之憾”的上諭發布。

這第二次懲處禍首,首當其衝的是載漪,與載勳同科,革爵,暫交宗人府圈禁,俟軍務平定後,再行發往盛京,永遠圈禁。怡親王溥靜及老恭王的次子貝勒載瀅,亦交宗人府圈禁,載漪的胞兄載濂,著令“閉門思過”,是軟禁在家。 相形之下,載瀾就便宜得多了,處分是“停公俸,降一級調用”。這因為他在八月初被派為御前大臣,軍機既不能不賣個情面,慈禧太后亦覺得他還有可供驅遣之處,特意加恩。 至於親貴之外,英年的處分最輕,降二級調用;毓賢的處分最重,“發往極邊,充當苦差,永不釋回”,因為他“在山西巡撫任內縱容拳匪,戕害教士教民,任性妄為”之故。本來,剛毅的罪名最重,但以病故,免其置議,趙舒翹倒是頗得慈禧太后諒解的,落得一個“革職留任”的處分,仍舊當他的軍機大臣。

上諭最後,還有一段聲明,慈禧太后借皇帝的口說:“此事始末,惟朕深知,即如怡親王溥靜,貝勒載濂、載瀅,中外諸臣迭次參奏,均未指出,即出使各國大臣電奏,亦從未提及,朕仍據實一體懲辦,可見朕於諸臣處分輕重,一秉大公,毫無偏袒,當亦海內外所共諒也。” 這話是說給洋人聽的,特別是希望瓦德西能聽得進去。但是,慈禧太后是失望了! ※ ※ ※ 李鴻章終於跟瓦德西見了面。他在電奏中所說的“堅不接晤”,並非事實,事實是李鴻章希望跟瓦德西在宮外見面,而瓦德西則堅持在儀鑾殿相會不可。 看看無法堅持,李鴻章只得委屈,以期打開僵局。事先以書面聯絡,約定九月二十四會晤,到了那天清晨,李鴻章由副都統蔭昌陪同,坐轎到了西苑門。由此到太液池西、紫光閣南,作為慈禧太后寢宮的儀鑾殿,還有好長一段路,而李鴻章堅持下轎步行,從人紛紛相勸,置之不顧,他說:“縱或乘輿在外,體制不可不顧。” 走到儀鑾殿,花了將近三刻鐘,氣喘吁籲,面無人色。不過,瓦德西倒很客氣,儀隊從東向的寶光門擺起,一直排到南向的景福門,瓦德西在來薰門外迎接,進了門,就是儀鑾殿,延入東面的多福齋見禮。 他們是在德國京城的舊識,透過蔭昌的翻譯,有長長一段的寒暄,李鴻章問到有“鐵血宰相”之稱的俾斯麥,德皇與皇后,倫洛熙王爵,現任的首相褒洛夫伯爵,以及瓦德西的老師,德國名將毛奇的後人。然後又問瓦德西本人及他的僚屬,最後的話題一轉,問起聯軍的動向。 “我聽說聯軍打算開到張家口?”李鴻章問。 “不!”瓦德西答說:“不過長城為止。聽說那裡有許多中國軍隊。” “如果有,也只是為了彈壓地方。” “保定府亦有許多中國官軍。不幸地,這些軍隊並不剿除拳匪。” “可是,”李鴻章針鋒相對地答說:“亦並不與西洋人為難。” “中國官軍沒有紀律的很多,北方的民眾都不能原諒他們。” “我想,這是道路流言,並不確實。” “如果貴大臣能夠擔保,中國官軍不與聯軍衝突,我一定不會再派兵到各處。” 李鴻章乘機說道:“聯軍現在究竟佔據了那些地方,我還不知道。” 這意思是說,必須先知道聯軍所佔的地方,才可以約束官兵注意避免衝突。瓦德西當即表示,願意送李鴻章一張記明聯軍屯駐地點的地圖。 然後,瓦德西問起兩宮的消息,又問如何通電。李鴻章告訴他說:“由北京到上海,轉漢口到西安。” “貴國皇太后、皇帝,應該早日回京為宜。” “是的。貴國大皇帝,亦曾以此相勸。不過,”李鴻章答說:“皇上有點膽怯。” 剛談到這裡,慶王奕劻也到了。他跟瓦德西是第一次見面,便由李鴻章引見。握手以後,慶王開口先說:“我想跟貴統帥締交,已有好些日子了。” 瓦德西亦表示久已仰慕。接著慶王大談德國亨利親王訪華,相共遊宴的情形,適與李鴻章大談在德故人的用意相同,都是“套交情”。 豈知瓦德西老練非凡,交情是交情,公事是公事,連李鴻章要求發一張與中國官軍聯絡,通過聯軍防區的護照,都不能同意。慶王與李鴻章此來,除了一張聯軍佔領區的地圖以外,一無所獲。 李鴻章的煩惱猶不止此,他還懷著一個鬼胎。東三省的局勢,越來越糟,這個鬼胎已有掩藏不住之勢,一旦敗露,即令不至於成為張蔭桓第二,首領不保,但身敗名裂,是可以預見的。 原來甲午戰後,朝中重臣及有權的督撫,都主聯俄拒日,於是光緒二十二年春天,李鴻章奉派以慶賀俄皇加冕專使的身分,帶著大批隨員與他的通洋文的長子李經方,到了彼得堡,簽下一份“中俄密約”。李鴻章此行,躊躇滿志,向人誇耀:“從此至少可保二十年無事!” 這份“可保二十年無事”——二十年之內,不怕日本侵略的“中俄密約”,一共六條,主旨是兩國共同防日,而條件是“當開戰時,如遇緊要之時,中國所有口岸,均準俄國兵船駛入”。這猶在其次,最主要的一款是準俄國在黑龍江、吉林接造鐵路,以達海參崴。密約中又記明,這條鐵路由設在上海的華俄道勝銀行承辦經理。 這條鐵路,後來定名為中東鐵路,由華俄道勝銀行出面建造。其中特為撥出一筆經費,總數三百萬盧布,約合一百五十萬美元,準備分三次致送李鴻章。第一筆一百萬盧布,是在光緒二十三年春天,由華俄道勝銀行總辦吳克托穆王爵,在北京當面交給李鴻章的。 到了這年冬天,俄國因為德國占領膠州,便出兵佔領了旅順、大連。交涉結果,俄國非強租旅大不可。這個交涉中國方面是由李鴻章與張蔭桓所承辦,俄國方面,仍為一直主持對華交涉、與李鴻章關係極其密切的財政大臣威德所經手。為了怕夜長夢多,希望早日簽約,威德指定駐華代辦巴布羅夫,向李、張二人各致一份重禮,總值七十五萬盧布。 這一次義和團之亂,俄國除了一面派兵在大沽口登陸,參加聯軍以外,一面藉口東三省亦有義和團,派兵入侵,八月初六攻占黑龍江省城,將軍壽山服毒自殺。八月二十九侵入吉林省城,將軍長順,束手降敵。這已經使得李鴻章深感不安了,而最糟糕的是,閏八月初八,俄軍攻入瀋陽以後,盛京將軍增祺在李鴻章與瓦德西相晤的四天之前,簽訂了一份以俄文為準的“奉天交地暫約”,一共九款。如照此約實行,奉天等於成了俄國的屬地。消息傳到北京,李鴻章心驚肉跳,當夜就病倒了。 西安行在,自亦放不過增祺,電旨嚴斥“著即革職,飭令回京”,下一步當然是“廢暫約”的交涉,為李鴻章更添一大棘手之事。 在這時候,華俄道勝銀行的總辦,吳克托穆王爵,悄悄到了北京,住在賢良寺,作為李鴻章的上賓。看起來,這是為他增加了聲勢,其實,來得很不是時候。 原來李鴻章對外辦交涉,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合而謀我”,所以未入京以前,就已決定了策略,務必拆散各國,以便於個別操縱。當然,這非從俄國方面下手不可,在上海就曾與吳克托穆商量過,因而他一到京,便有俄國首先撤兵之舉,俄國的公使古爾斯,並曾一度離京,作為對李鴻章的聲援。可是,各國並不想步俄國的後塵,也看出李鴻章所耍的一套把戲,猜疑日深,反成隔閡。 如今吳克托穆潛居賢良寺,並引起各國之忌。載漪等人闖的大禍,牽涉十一國之多,派兵的亦有八國,儘管俄國異調獨彈,步驟不一,而影響極微,該提的條件,還是照提不誤。 開議的主要條件,還是在懲兇。這一次提出來兩個人,一個在朝廷無所顧惜,一個卻不能不有所顧忌。 無所顧惜的毓賢,有所顧忌的董福祥。手握重兵的悍將,逼急了變生肘腋,真可有覆國之禍。因此,西安行在從慈禧太后到剛抵達的榮祿無不憂心忡忡。 不但李鴻章與奕劻,根據各國公使的意見,電奏朝廷,認董福祥是主要的禍首,而且隱約諫勸,不可容榮祿袒護其人,而且劉坤一、張之洞亦一再有電報到西安,說是英法外交官先後表示,毓賢、董福祥必置諸重典。如果董福祥一時不能嚴懲,務必設法奪去他的兵權,攆得遠遠地,方能釋各國之疑。 正當朝廷疑難焦憂之際,李鴻章又有奏報,說各國已“另備哀的美敦照書,禍將莫測”。同時又密電榮祿,說京中謠言,劉坤一、張之洞將被撤任,倘有此舉,將引起各國極大的反感,和議根本無望。 於是在榮祿主持之下,發了兩道密電:一道是闢謠,亦即等於提供保證,劉、張二人,決不會調動,另外一道,說是“毓賢將置重典”,不過“懿親不得加刑”,是拿毓賢來換載漪等人的命。至於董福祥,當然只有緩緩圖之。 過了慈禧太后的萬壽,終於下了一道上諭:“甘肅提督董福祥,從前在本省辦理回務,歷著戰功,自調來京後,不諳中外情形,於朝廷講信修睦之道,未能仰體,遇事致多鹵莽。本應予以嚴懲,姑念甘肅地方緊要,該提督人地尚屬相宜,著從寬革職留任。其所部各軍,現已裁撤五千五百人,仍著帶領親軍數營,剋日馳回甘肅,扼要設防,以觀後效。” 這樣處置董福祥,對各國公使總算有了交代。同時和約的草案大綱,亦由各國磋商定案,通知奕劻、李鴻章兩位全權大臣準備開議,附帶有一番聲明。 聲明中說,各國明知條款苛刻,但亦是中國政府咎由自取。將來條款送到中國政府,不可有一字之駁。如果願意接受,則自奉旨之日起,戰事即算結束,軍費的賠償,亦以此日為止截之期而結算。否則,各國聯軍基於軍事上的考慮,有所行動,後果十分嚴重。 這自然是恫嚇,但不受就不能開議。所以奕劻、李鴻章密電行在備案。定於十一月初一在西班牙公使館開議。 事先,西班牙公使有一個照會,以“廨宇狹隘,座位無多”為理由,限制中國方面的“來賓”,不得超過十個人。兩全權大臣及英、法、德、日、俄五名翻譯以外,另外只能帶三個隨員。奕劻與李鴻章商量,決定只帶兩個人,一個是陳夔龍,一個戶部侍郎那桐。 到了那一天,賢良寺傳出活來,李鴻章病勢加重,不能出席和議。延期勢不可能,只好由奕劻帶著陳夔龍、那桐赴會。賓主相向一揖,亦無寒暄,隨即由西班牙公使葛絡幹,朗誦和約大綱,一共是十二條: 一、戕害德使一事,由中國派親王專使,往德謝罪,並於被害處,樹立銘碑。 二、嚴懲禍首,其戕害凌虐各國人民之城鎮,五年內停止科考。 三、戕害日本書記生事,須用優榮之典,以謝日本政府。 四、於污瀆發掘各國人民墳墓之處,建立碣碑。 五、軍火及專為製造軍火之材料,不准運入中國。 六、賠補外人及為外人執事之華人身家財產所受損失。 七、各國駐兵護衛使館。 八、北京至海邊須留出暢行通道。大沽砲台,一律削平。 九、由各國駐兵留守通道。 十、張貼永禁軍民人等仇視各國之諭旨。 十一、修改通商行船各約。 十二、改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及各國公使覲見禮節。 念完將文件交給慶王奕劻。念的是法語,文件亦是法文,奕劻不知道內容是什麼,只這樣答說:“今日承各公使面交和約一件。我立刻會電達西安行在,等奉到電旨,立即知照。” 說完,將文件隨手交給陳夔龍,然後拱拱手告辭。 十一國公使只是站起身來,便算答禮,賓客辭出,連送都不送一送。奕劻的臉色當然就很難看了。 “你看,端王迷信拳匪,闖這麼一場大禍!” 陳夔龍知道慶王有受辱之感,心想:這也未免太看不開,想不透了!城下之盟,受辱理所當然,如果受辱而不能負重,則為兩失。應該勸勸他,不必生此閒氣,養養精神在會議桌上極力一爭,才是正經。 念頭還不曾轉完,慶王又發話了:“我為國受辱,無話可說。你們倆趕緊回賢良寺,跟李中堂去報告,會銜的電奏,今天一定要發出。電稿不必送給我看了,發電以後,抄個稿子給我好了。” 陳夔龍答應著,目送慶王上了轎,回頭去找那桐,一見不覺吃驚!那桐面色發青,身子顫抖,頗有支持不住的樣子。 “琴軒!”他問:“你怎麼了?” 原來西班牙公使館中,生得極旺的火爐,洋人本來穿得少,室內又照例卸去厚呢外套,爐火雖旺不礙。那桐穿的是大毛出鋒的袍子,外罩貂褂,禮節所關,不能脫卸,以致為爐火逼得汗出如漿,出來朔風撲面,毛孔一閉,就此受病,已是寒熱大作了。 陳夔龍無奈,只能派人將那桐送回家,一個人到賢良寺去辦事。接待的是他的會試同年,以道員而在李鴻章幕府的楊士驤。 “中堂不能見客。” “那怎麼辦?”陳夔龍叫著楊士驤的別號說:“蓮府,勞你駕,把和約大綱送進去,讓中堂先過一過目,再請示方略。” “中堂這時候沉沉昏睡,就叫醒了,也未見得能看得下去。依我說,不如請你先擬個電稿,呈中堂閱定即發,來得便捷。” “茲事體大!”陳夔龍大感躊躇,“沒有中堂的指示,我實在不便擅擬。” “事機迅急,間不容髮,這個電報,今天不辦,萬難推到明天。老年兄,試問你不敢擬,還有誰敢擬?來,來,馬上動手吧!” 楊士驤親自為他照料筆硯,鋪紙磨墨,硬捺著他在書桌前面坐下,陳夔龍握筆在手,久久不能著一字。 其實,李鴻章之不願陪奕劻一起到西班牙公使館,以及此刻之不願見陳夔龍,都是有意做作,為的是和議成後,必受清議攻擊,甚至朝廷過河拔橋,反而有所追究,那時便好以病勢正劇,思慮難免不周,作個卸責的餘地。此時見陳夔龍挑不下這副千斤重擔,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了。 於是李鴻章命他的幼子李經邁出來說:“家君昨天說過,這一次的奏件,要用重筆。” 陳夔龍的疑難立解。不用重筆,不能邀得慈禧太后的准許,便即笑道:“用重筆,只好請出宗廟社稷,才能壓倒一切!” 於是,陳夔龍以“西安軍機處”開頭,先敘奕劻與十一國公使會晤的經過,次錄和約大綱華文全文十二款,最後一款有“以上各款若非中國國家允從,並適各國之意,各本大臣難許有撤退京畿一帶駐紮兵隊之望”的話,所以秦請允准和約大綱,就從這段話上發端,“請出宗廟社稷”,說是:“臣等查條款末段所稱,詞意決絕,不容辯論。宗社陵寢,均在他人掌握,稍一置詞,即將決裂,存亡之機,間不容髮,惟有籲懇皇太后、皇上上念宗社,下念臣民,迅速乾斷,電示遵行,不勝迫切待命之至。” 果然,復電是“敬念宗廟社稷,關係至重,不得不委曲求全”,不過其中利害輕重,仍責望奕劻、李鴻章“設法婉商磋磨,尚冀稍資補救”。看語氣是完全照準了。 誰知西安將和約大綱十二條分電重要督撫以後,張之洞接二連三提出意見,首先指出第五款內“製造軍火之材料”,不准運入中國,則永無禦侮之具,各省的製造局及槍砲局亦必無事可辦,均須停閉,所以這一句必須刪去。 第二個電報是對第七、八、九三款有異議,認為大沽撤砲台,使館駐護兵,津沽設兵卡,則“使館永遠安寧,而中國變成門戶之防全撤,不容自衛,是朝廷永遠危險,似欠平允。”須兩全權大臣,“於此節務商善法”。 再有一個電報,說條款前言內“京師各使館被官兵與義和團匪勾通,遵奉內廷諭旨,圍困攻擊”這段話中的“遵奉內廷諭旨”六字,句中有眼,用意難測,必須刪去,此事“萬分緊要”。 緊接著又來了第四個電報,說第二款內,“日後指出,一律嚴懲等語,日後二字,甚屬不妥。以前所指之人,朝廷已分別重輕辦理,若不划清界限,後患無窮”,應將此二字刪去。 這四個電報中的建議,朝廷無不照轉兩全權大臣。尤其是“遵奉朝廷諭旨”,很明顯地是為了保護慈禧太后,替她卸除縱容義和團的責任,朝廷更為認真,責成奕劻、李鴻章“據此力為辯論,總以刪除為妥!” 在李鴻章看,這都是吹毛求疵。而外人不體諒當事者處境的艱難,只為了討好慈禧太后,大放厥詞,形成掣肘,可惡之至! 因此,病起的李鴻章,親自口授復奏,將張之洞痛駁了一頓。幕府中錄稿呈閱,李鴻章的餘怒不已,提筆加了幾句:“不料張督在外多年,稍有閱歷,仍是二十年前在京書生之習。蓋局外論事易也!”二十年前就是光緒六年庚辰,這一年慈禧太后為了守午門的護軍打了送食物到醇王府的太監,鬧出軒然大波,病中的慈禧太后,非殺護軍不可,後來是“翰林四諫”之一的陳寶箴主稿,與張之洞聯名奏諫,居然為慈禧太后所嘉納。張之洞亦由此得承簾捲,而有今日。 所以李鴻章親筆所添的這幾句話,不止於渺視後生之意,亦是在諷刺張之洞只善於以文字逢迎。當然,“局外論事易” 五個字,亦隱隱然有指責朝廷苛求的意味在內。 ※ ※ ※ 儘管朝廷常有嚴旨,督促盡力補救,但和約大綱既經允准,則和局必不致決裂,是李鴻章有把握的事。而各國公使鑑於中國政府已有初步的誠意表現,敵視的態度亦大見緩和,賢良寺漸漸熱鬧,有李鴻章當日在京,經常與外賓酬酢往還的盛況了。 這天兩國公使同時相訪。一個是日本新任駐華公使小村壽太郎,一個是意大利公使薩爾瓦葛。遇到這種情形,要分交情深淺,交情淺的比較客氣,應該先見。小村壽太郎在甲午年間曾署理公使,與李鴻章是舊識,但這一次重新使華,還是頭一回來拜訪,似乎又不能不先見,但薩爾瓦葛是預先約好了的,如果先見日使,於理不合。左右為難之下,只有一法處置,同時接見。 兩國公使都是有所為而來的,但有事只可密談,當著另一國的公使,彼此皆有顧忌,便只好談些不著邊際的外交詞令了。 不過,利害相同,立場一致的事,還是可以談的。十二條和約大綱中,牽涉到實際利益的幾款,各有各的想法,而嚴懲禍首這一款,眾議僉同,因而成了此時的話題。 “各國的意見,禍首的前三名是:載漪、董福祥、載勳。”薩爾瓦葛以一種困惑的神情說,“何以中國政府對這三個人,不下令處死?實在不能了解其中的道理。” “懿親是不處死的。”李鴻章答說:“這在各君主國家亦不乏先例。” “那麼,董福祥呢?” 李鴻章笑笑答說:“小村先生對於中國的情形比較了解,想來同情中國政府的處境。能不能為中國政府作個解釋?” “我剛到中國,對於義和團鬧事,演變成這樣嚴重的大禍,究竟原因何在,還未深入研究。至於董福祥,我對他略有所知。”小村壽太郎直接以英語向薩爾瓦葛說:“此人是個土匪將軍。在中國西北一帶,有相當的號召力,現在他手裡還握有重兵,如果壓力太大,他會起兵作亂。我以為各國對這一點,應該體諒中國政府的苦衷,不必過於堅持。” “這一層苦衷,當然可以諒解。不過,中國政府的藉口似乎太多。”薩爾瓦葛緊接著問李鴻章:“我想問一個人。徐侍郎,亦就是現在為日本軍隊所拘禁的徐侍郎,為人如何?” “此人不好!”李鴻章脫口相答。 為什麼不好呢?李鴻章有解釋:七月初三殺許景澄、袁昶,是他監斬,七月十七殺徐用儀,也是他監斬。最可惡的是,徐承煜還曾逼他父親自盡,這樣的人,在中國稱之為“梟獍”。 “還有一位,”小村壽太郎問說:“與徐侍郎一起被拘禁的啟尚書,為人如何?” “他是大學士徐桐的門生,很得老師的賞識。為人如何,可想而知。不過,”李鴻章說了句公道話:“此人的私德還不差。” 就因為這一句話,啟秀得以暫脫縲紲。原來他以老母病歿,曾向日軍司令山口素臣請假十日治喪,未獲允准。這件事是小村所知道的,此刻聽了李鴻章的話,回去便通知山口,不妨準啟秀的假。 十日期滿,啟秀自行報到,言而有信,為日軍另眼相看了。見此光景,徐承煜援例以為父治喪為名,請假十日。山口因為從小村口中已得知徐承煜是“梟獍”,斷然拒絕,不管他如何“據理力爭”,始終不考慮他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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