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77章 母子君臣(16-1)

慈禧全傳 高阳 9650 2018-03-14
行在辦事,還是如在京時的規制,慈禧太后仍是一早召見軍機。見了王文韶,慈禧太后又傷感,又安慰,溫語慰問,談到北來途中的苦況,君臣相對雪涕,把眼圈都哭紅了。 王文韶是七月二十二黎明出京的,雖只晚得兩宮一天,卻帶來了許多重要的消息,慈禧太后最關心的當然是大內。 “大內是日本兵看守。聽說因為日本也是皇國的緣故,所以很敬重中國的皇宮,沒有進去騷擾。” “這話靠得住嗎?”慈禧太后驚喜地問。 “臣聽好些人這麼說。想來不假。” “那倒難得。”慈禧太后深感安慰,而且激起了希望,覺得局勢猶有可為,想了一下問道:“榮祿呢?在不在京里?” “聽說是往良鄉這一帶走的。”王文韶答說:“大概是到保定去了。”

“李鴻章呢?可有消息沒有?” “還是在上海。” “如今自然是要講和了!既然講和,越快越好。”慈禧太后問道:“你們看,該怎麼著手?” “回皇太后的話,”剛毅答說:“奴才的意思,除了催李鴻章趕緊進京以外,眼前不妨責成榮祿、徐桐……。” “徐桐死了!”王文韶插了一句嘴。 這一下打斷了剛毅的話,慈禧太后急忙問說:“徐桐是怎麼死的?” 王文韶一向圓滑,不喜道人短處,此時卻有些忍不住了,“徐桐是懸樑自盡的!總算殉了國。”他說:“不過,徐桐的兒子徐承煜真是梟獍。臣聽人說,徐桐本來命徐承煜一起上吊,父子同殉,那知徐承煜將老父送上了圈套,還抽掉了墊腳的凳子,然後自己悄悄兒溜掉。那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徐承煜落在日本兵手裡,如今關在順天府衙門。”

慈禧太后長嘆無語,剛毅、趙舒翹則不無兔死狐悲之感。君臣默然半晌,仍是慈禧太后強打精神,計議國事,接續未完的話題,決定一面命李鴻章立即籌商辦法,向各國轉圜,一面命榮祿與英國公使直接商談,如何講和。 談和當然要條件。從出京以來,慈禧太后雖在顛沛流離之中,仍念念不忘此事,心口相商,已打算了好幾遍了。賠兵費,當然是免不了的,如需割地,必得力爭,爭不過亦只好忍痛。最使她為難的是懲兇。罪魁禍首是載漪、載勳、徐桐、剛毅、趙舒翹、李秉衡、毓賢等人,固已成公論,但她自問,又何能卸責?如果自己懲辦禍首,則追究責任,到頭來“訓政”之局,便將不保,倘或不辦,洋人必以為無悔禍之意,講和更難。此中的關係委曲,唯有榮祿能夠了解,而眼前則只有王文韶還可以談一談。

因此,這天中午又獨召王文韶入對,為了優禮老臣,更為了讓重聽的老臣能聽得清她的話,特意吩咐,站著回奏好了。 “王文韶,”慈禧太后提高了聲音說:“你是三朝老臣,國家到此地步,你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才好。” 王文韶側著聽力較好的左耳,屏息聽完慈禧太后的話,一時摸不清她的用意,只得答一聲:“是!臣趕來了,就是跟皇太后、皇上來共患難的。” “對了!”慈禧太后欣慰地說,“也必得你們幾個存著這樣的心,才能挽回大局。”她停了一下又問:“你第一次進總署是什麼時候?” 王文韶想了一下答說:“是光緒四年八月裡。” “二十二年了!”慈禧太后說:“記得這一次回總署是前年六月裡。” “是!” “你對洋務也很熟悉,看看各國公使對講和是怎麼一個意思?”

“各國公使倒還好。”王文韶說:“上次皇太后慈命,饋贈各國公使瓜果食物,人非草木,他們也是知情的。” 聽得這話,慈禧太后喜動顏色,“是啊!我也是留了余地的。”她說:“我也是早就看出來,義和團已經不足用了,無奈那些人像吃錯了藥似的,成天歪著脖子瞪著眼,連我都認不得了。這裡面,我的難處,外面不知道,你是在內廷行走的,總該看得出來。” “是,臣都看到了。” “我擔心的是,各國不明我中國的情形,只以為凡事都是我作主。其實,凡有大事,我總是找大家商量,這一次宣戰,不也連叫了三次'大起'嗎?” “是!”王文韶已懂得她的意思了,莫讓洋人歸罪“無辜”,想了一下答說:“臣的意思,朝廷沒有表示,也不大妥當。”

“大局鬧得如此之糟,”皇帝突然插了一句嘴:“對百姓總要有個交代!” 此言一出,慈禧太后的臉色變了!王文韶卻不曾聽明白,因為皇帝的聲音低,他又站得比較遠。不過從神色看,可以猜到皇帝說了一句不中聽的話。 “皇上的意思,”慈禧太后為他轉述那句“不中聽”的話:“大局鬧成這個樣,京城都失守了,說對百姓要有個交代。王文韶,你說,該怎麼交代?” 這一問,不難回答:“無非下罪己詔!”王文韶應聲而答。 不動聽的話,立刻變成動聽了,慈禧太后心里大感輕鬆,但不便表示意見,只問:“皇帝,聽見王文韶的話了吧!” “是!”皇帝咬一咬牙,毅然決然地說:“總是兒子的過錯。” 這一下,慈禧太后更不便說什麼了,只跟王文韶商議:“皇上也覺得應該下這麼一道上諭。你看,應該怎麼措詞呢?”

王文韶想了一下答說:“總要委婉聲明不得已的苦衷。至於細節,臣此時亦無從回奏,要回去細細琢磨。” “對了!這個稿子怕要你親自動筆。” “是!臣一回去,馬上就動手。” “好!你要多費心思。”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下又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局壞到如此,也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錯,果然大小臣工,實心實力,念念不忘朝廷,也就不至於有今天的艱難了。” “是!”王文韶答說:“皇太后這一層訓示,臣一定敘進去。” 慈禧太后點點頭,轉臉問說:“皇帝有什麼要交代王文韶的?” 皇帝想了一下說:“劉坤一……。” “王文韶,”慈禧太后打斷他的話說:“你站過去,聽皇上跟你交代。” 等王文韶到了身邊,皇帝略略提高了聲音說:“劉坤一、張之洞曾經奏過,沿海沿江各地,照商約,保護洋人,應該照辦。各省教民,地方官要加意保護。”

“是!”王文韶停了一下,看看兩宮皆無別話,便即說道: “臣聽說皇太后、皇上打算巡幸太原,似乎不妥。” “喔,”慈禧太后問:“怎麼呢?” “毓賢在山西,殺洋人、殺教民,手段狠毒,怕洋軍不饒他,會派兵到山西,驚了乘輿。”王文韶答說:“不但太原遭了浩劫,其他還有大同、朔州、五台、榆次、汾州、平定、徐溝各縣,洋人跟教民死的也不少。以臣測度,各國聯軍,怕會進兵山西。” 慈禧太后為之發楞,好半晌才問:“不到太原,又到那裡去呢?” 這一問將王文韶問住了,不過他賦性圓滑,從不做推車撞壁的事,想了一下,從容答道:“乘輿所駐,就目前來說,自以太原為宜。倘或講和講得順利,皇太后、皇上回鑾也方便。如今要籌劃的是,怎麼樣讓洋人不至於往山西這面來。”

“對了!必得往這條路子上去想,才是正辦。”慈禧太后說:“井陘是山西通京城的要路,必得多派人馬把守。” “是!”王文韶答說:“這是一定的。此外,臣以為不妨下一道上諭,說暫駐太原,這樣緩急之際,再挪別處,就不至於驚擾人心了。” “這個主意好!”慈禧太后很坦率地說:“預先留個退步,免得看起來是讓洋人攆得無路可走,面子上好看些。” “可是,”皇帝插進來問了一句:“除了太原,還有什麼地方好去?” “西安啊!”慈禧太后毫不思索地答說:“關中自古帝王之都,有潼關天險,不怕洋人攆了來,只要朝廷能照常辦事,不怕洋人的威脅,講和也就容易多了。” “是!皇太后高瞻遠矚,看得透徹。不過,洋人恐怕放不過毓賢。”

“放不過的,豈止毓賢一個?”慈禧太后略略將聲音放低些:“王文韶,你倒想,這是什麼時候?自己都還沒有站穩腳步,能講紀綱嗎?” “是,是!”王文韶連聲答應,不由得就想,怪不得慈禧太后能獨掌大權數十年,胸中確有丘壑。 “王文韶,國家危難的時候,全靠老成。所以,我一定要你趕了來,讓你吃這一趟辛苦,實在也是萬不得已。如今榮祿還不知道在那裡,就算有了下落,怕也要讓他留京辦事。行在軍機處,你要多費點心!” “臣盡力而為,決不敢絲毫推諉。” “不是說你推諉,是要你多拿主意。”慈禧太后又說:“我聽說你在京的時候,遇事退讓,以後可不必像從前那樣子謙虛了!你記著我的話,放在心裡好了!” 最後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是非常明顯的,剛毅與趙舒翹獲罪,是遲早間事,榮祿留京,禮王與啟秀未曾隨扈,則行在軍機處總有一天,只剩下自己獨挑大樑。

意會到此,恐懼不勝之感,多於簾眷優隆的喜悅。王文韶在心裡說:“一條老命,怕要送在太原或者西安了。” ※ ※ ※ 到得第三天,吳永大為著急了。兩宮及王公大臣的供應難支,猶在其次,各處潰散的士兵,越來越多,由於有馬玉昆的支持,軍紀倒還能維持,但食物已有匱乏之勢。兩天來,鄉人如趕集般進城來賣糧、賣菜、賣用百物的,接連不斷,城門口擁擠不堪,到得這天,大為減少,顯然的,存貨出清,無物可賣了。 眼看供應難週,而慈禧太后卻並無啟蹕的意思,吳永焦急不堪,只有到軍機處去訴苦。王文韶頗為深沉,聲色不動; 趙舒翹已窺出端倪,如俗話所說的“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不敢多事為吳永出什麼主意;倒是剛毅有擔當,慨然說道:“回頭我替你面奏”。 到得午後,有了好消息,兩宮決定次日啟駕。接著,由軍機處來了一紙通知:“本日奉上諭:吳永著辦理前路糧台。”初承恩命,不免驚喜交集,可是靜下心來細細一想,才發覺這個差使乾不得! 於是吳永趕到軍機處,先向王、剛、趙三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禮,方始開口:“三位大人,不是吳永意圖推諉,從來大駕巡幸,沒有派縣官為糧台的先例……。” “漁川!”保薦吳永這任差使的剛毅,揮手打斷他的話說:“軍機處的廷寄,直接發給縣官,亦是沒有先例的。這是什麼時候?只要事情辦通,還講什麼儀制!” “就因為事情辦不通。”吳永答說:“第一、此去一路荒涼,拳匪潰兵騷擾,只怕地方官早就躲開了。就能找得到,市面蕭條,士紳四散,要糧沒有糧,要錢沒有錢,我這個前路糧台的責任擔不起。第二、大駕起行,我如果扈駕隨行,地方善後,無人負責,散兵游勇,目無法紀,教我職司民牧的怎麼對得起懷來的百姓。” “這你倒不用愁!”王文韶說:“跟馬玉昆商量,讓他留一營人在這里鎮壓,不就沒事了?” “對了!”剛毅接口說道:“至於辦前路糧台,實在非明敏練達如足下不可,時世艱難,上頭也知道的,稍有不到之處,決不會有什麼責備。漁川,你勉為其難吧!” 眾口一詞,勸慰勉勵,吳永無法,只得硬著頭皮,挑起這副千斤重擔。當天料理了啟蹕諸事,又處理了縣政與家務,擾攘終宵,等黎明跪送兩宮以後,隨即上馬打前站。 第一站就是明英宗蒙塵之處的土木堡,此地像榆林堡一樣,本是一個驛站,這時不僅驛馬無存,驛丞逃得不知去向,而且堡內人煙斷絕,兩宮中午到此打尖,連茶水亦無著落。 正在焦急無計之際,幸好宣化府派了人來接駕,備有食物,吳永如釋重負,匆匆交代過後,趕到二十里外的沙城去準備兩宮駐蹕。 沙城仍是懷來縣的轄區,駐有巡檢,吳永前一天已派了人來通知,選定一處俗稱“東大寺”的古剎為行宮。部署粗定,大駕已到。送入東大寺後,連日勞頓,幾無寧時的吳永,已近乎癱瘓,連上馬的氣力都沒有了。 “老爺,”他的跟班吳厚勸說:“不管怎麼樣,先歇一歇再說,病倒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這話讓吳永悚然一驚。果真病倒了,不但無醫無藥,而且還不能不力疾從公,即令性命能保,差使一定乾不好。與其如此,則不如拚著受一頓責備,先找個地方將養一陣,好歹等精神稍稍恢復了再作道理。 於是找了一座破廟,吳厚將馬褥子卸了下來,在廟內避風之處鋪好,讓吳永半坐半躺地休息。那知門外的一匹馬洩露了行踪,不多一會,隨扈的各色人等都趕了來找吳永,要這,要那,吵鬧不休。 就這時候,又來了一群士兵,為首的自道是武衛左軍,問吳永要糧餉之外,還要馬料。 “你們看見的,土木堡空空如也,那裡來的糧餉馬料?” “你是糧台,幹什麼的?”為首的那人橫眉怒目地說,“快想法子!說空話沒有用。” “快想法子!快、快!”另外有人在催,而且將手裡的刀一揚,大有威嚇之意。 吳永本就積著滿腹的怨憤,經此一激,百脈僨張,將胸一挺,厲聲說道:“你們都是國家每年糜費大把餉銀養著的,養兵千日,用在一朝,那知道洋人一到,嚇得不戰而潰,以至於聖駕蒙塵,慘不可言!你們不想想自己的罪孽,到今日之下,還是這副魚肉百姓的態度!我奉旨辦糧只有一天,剛剛趕到這裡,什麼都沒有佈置,那裡來的糧餉馬料?性命,倒有一條,隨你們怎麼處置好了!” 說到這裡,連日所受的氣惱、委屈,以及種種可恥可痛的見聞,一起湧到心頭,不覺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這一哭身子就軟了,撲倒在地,只覺得哭得越響,心裡越舒服,淚如泉湧,自己都奇怪,一個人何能蓄積如許淚水。哭得力竭聲嘶,漸成抽噎,只聽吳厚在喊:“老爺、老爺! 不要太傷心! ” 吳永收淚張目,入眼便有清涼之感,太監、王府護衛、士兵、京官等等一大群人走得一個不剩了。 “人呢?” “都讓老爺這一哭,嚇跑了。” 這是意料不到之事。吳永茫然半晌,漸漸能集中思慮了,心裡在想,此刻雖以一哭解圍,而來日大難,身無一文之餉,手無一旅之兵,何以為計? 想來想去想到一個人。岑春煊手裡有五萬餉銀,如果肯借出來,可以暫救眉急,而且他還有步隊騎兵,彈壓散兵游勇,綽綽有餘。看此人性情雖然褊急,但總是伉爽任俠一路的人物,一定可以商量得通。 吳永的盤算要想見諸事實,必得面奏允准。經過這兩天的閱歷,對於宮門的規矩,已頗了解,知道此時要見慈禧太后,非先經御前大臣這一關不可。因而直奔東大寺,找到了莊親王載勳,說有事面奏太后,請他帶領。 載勳亦不問他要面奏的是什麼事?只說:“明兒不行嗎?” “是!很急的事。” 載勳不再多問,派人進去通報,不一會,李蓮英從角門中出來,訝異地低聲問道:“這時候還要請起嗎?” “喏,是他!”載勳指著吳永說:“有很急的事,要面奏。” “既然一定要見,我就上去回。” 去不多久,另有個太監來“叫起”,載勳帶著吳永進了角門,遙遙望見慈禧太后捧著水煙袋,站在大雄寶殿正廊上等候。於是疾趨上面,載勳請個安說:“吳永有事面奏。”接著站起身來,回頭說道:“你說!” 吳永先行禮,後陳奏:“臣蒙恩派為前路糧台,應竭犬馬之勞,不過臣是知縣,品級太低,向各省藩司行文催餉,在體制上諸多不便。就是發放官軍糧餉,行文發佈告,亦有許多為難之處。現在甘肅藩司岑春煊,率領馬步各營,隨駕北行。該藩司官職較高,向各省催餉,用平行的公事,易於措詞。可否仰懇明降諭旨,派岑春煊督辦糧台。臣請改作會辦,所有行宮一切事務,臣就可以專力伺候,不致耽誤了緊要差使。” 慈禧太后不即發話,吸著水煙沉吟了好一會才開口:“你這個主意很好!明天早晨就有旨意。”接著又說:“載勳,你先下去。” “是!”載勳跪了安,揚長而去。 “吳永,”慈禧太后很親切地說:“這一趟差使,真難為你,辦得很好。你很忠心,過幾天我有恩典。對於外面的情形,我很知道,皇帝亦沒有什麼脾氣。差使如此為難,斷斷不至於有所挑剔。你儘管放心,不必著急。” 這番溫語慰諭,體貼苦衷,不同泛泛。吳永想到王公大臣,下至伕役,從無一個人說這一句見情的話,相形之下,越覺得慈禧太后相待之厚,不由得感激涕零,取下大帽子,“冬冬”地在青石板地上碰了幾個響頭。 “你的廚子周福,手藝很不壞,剛才吃的拉麵很好,炒肉絲亦很入味。我想帶著他一路走,不知道你肯不肯放他?” 這亦是慈禧太后一種籠絡的手段,吳永當然臉上飛金,大為得意。不過,有件事卻不免令吳永覺得不是味道,周福賞了六品頂戴,在御膳房當差,而吳永這個知縣,不過七品官兒。 得興一齊來!再有件事,不但使吳永大掃其興,而且深為失悔,自己是做得太魯莽了。 這件魯莽之事,就是保薦岑春煊督辦糧台。首先岑春煊本人就“恩將仇報”,在東大寺山門口遇見吳永,他很生氣地怨責:“多謝你的抬舉。拿這麼個破沙鍋往我頭上套!讓我無緣無故受累。” 說完,跨馬而去,留下一個愕然不知所對的吳永在那裡發楞。 “漁川兄,上諭下來了,以後要請老兄多指教。” 吳永轉臉一看,是新交的一個朋友俞啟元。此人是湖南巡撫俞廉之的兒子,而俞廉之是剛毅的門生,以此淵源,所以本來在京當司官的俞啟元,隨扈出關以來,一直跟在剛毅左右。此刻聽他的話,不知意何所指?吳永只有拱拱手,含含糊糊答道:“好說!好說!” “漁川兄!”俞啟元遞過一張紙來:“恐怕你還未看到上諭!” 接來一看,上諭寫的是:“派岑春煊督辦前路糧台,吳永、俞啟元均著會辦前路糧台。” 吳永恍然大悟。俞啟元這個會辦,必是剛毅所保,彼此成了同事,所以他才有“多指教”的話。便即答說:“好極、好極!以後要請老兄多多指點。說實在的,我在仕途上的閱歷很淺,只不過對人一片誠意而已。” “老兄的品格才具,佩服之至。不過,既然成了同事,而且這個差使很難辦,彼此休戚有關,我很放肆,有一句話,率直奉勸:'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吳永心中一動,“承教,承教!”他緊接著問:“老兄的話,必是有感而發?” “是!”俞啟元看一看左右,放低了聲音說:“聽說岑雲階跟你發了一頓脾氣。你道你真的以為是你給他扣了一個破沙鍋。非也!只是覺得他是藩司,你是縣官,恥於為你所薦,更怕你自恃督辦是你所保,心裡先存了個輕視他的念頭,不服調度,所以倒打一耙,來個下馬威!” “原來如此!”吳永失聲說道:“這不是遇見'中山狼'了嗎?” “反正遇事留心就是。” 吳永失悔不已,怏怏上道。到了宣化府的雞鳴驛,王文韶派人來請,一見了面,便沉下臉來,大聲責備:“你保岑雲階當督辦,事先也要跟我們商量、商量,居然就進宮面奏了! 你是不是覺得軍機是多餘的? ” 吳永一聽這話,大為惶恐,急忙分辯:“吳永錯了!不過決不敢如此狂妄,連軍機都不尊重。” “這也不去說它了。我只告訴你,此人苗性尚未退淨,如何能幹此正事?將來不知道會鬧出多少笑話來!你自己受累,是你自己引鬼進門,以後有什麼麻煩,你不要來找我,我決不過問!” 王文韶為人圓滑平和,此刻竟這樣子大發雷霆,足以想見對岑春煊的深惡痛絕。吳永轉念到此,才真正體認到自己乾了一件不但荒唐,而且窩囊的事,無端得罪了執政,而被保薦的岑春煊,猶复惡聲相向,這不太冤了嗎? 不過,簾眷優隆,卻是方興未艾,一到宣化府就奉到上諭:“吳永著以知府留於本省候補,先換頂戴。”七品縣令一躍而為五品黃堂,總算可以稍酬連日的受氣受累。 ※ ※ ※ 京里最先挺身出來斡旋大局的,是總理衙門的總辦章京舒文,他是鑲黃旗的漢軍,在總理衙門的資格最深,與總稅務司赫德是知交,所以在聯軍破城的第二天,就有接觸。赫德告訴他說,各國公使都在找慶王,希望他出面談和。 慶王已經隨兩宮出奔了。口外的消息不通,不知如何找他,就找到了,慶王不奉上諭,又何敢擅自回京,與洋人議和?凡此都是一時不能破除的窒礙。 不過,無論如何舒文的行動是自由的,而且他的在東四牌樓九條胡同的住宅,已有日本兵自動前來站崗保護,因此,幸而未曾受辱被害的吏部尚書敬信、工部尚書裕德、侍郎那桐,都投奔在舒宅。最後又找到了卸任順天府尹陳夔龍,一起商量,先打聽到慶王因病留在懷來,隨即公議,聯銜具奏,請飭令慶王回京議和,許以便宜行事。 “這樣說法不妥。”陳夔龍指出:“各國公使指名以慶王為交涉對手,萬一兩宮不諒,慶王處於嫌疑之地,不便自行陳請。豈非誤了大事?” 然則如何措詞呢?陳夔龍以為不如據情奏請欽派親信大臣,會同慶王來京開議。大家都聽從他的主意,而且推他主稿,同時多方找大臣聯名會銜,結果是由東閣大學士崑岡領銜,依次為刑部尚書崇禮、裕德、敬信、宗室博善及阿克丹、那桐,殿後的是唯一的漢大臣陳夔龍。 奏摺備妥,由吏部郎中樸壽專程赴懷來投遞。由於陳夔龍與慶王關係密切,所以另外附了一封信,說明原委,並建議處置辦法,請慶王派專差將原折齎送行在,守候批复。 此時兩宮已經到了大同,正要啟鑾駐蹕太原,接到八大臣會銜的奏摺,慈禧太后大感欣慰,召見軍機,即時作了三個決定:第一、派慶王奕劻,即日馳回京城,便宜行事,毋庸再赴行在;第二、廷寄總稅務司赫德,內附發李鴻章即日到京議和的上諭一道,命赫德商請洋人兵輪,專送上海;第三、榮祿已有奏摺,退駐保定,再圖恢復,改派崑岡,至陳夔龍等八人,為留京辦事大臣。同時吩咐,給慶王的上諭,派載瀾專送懷來。 等廷寄辦妥,慈禧太后將載瀾找了來,有話交代:“你跟奕劻說,要他吃這一趟辛苦,也是沒法子的事!他兩個女孩子跟在我身邊很好,他不必惦念,京里現在還很亂,你把載振接了來,也省得他不放心!” “是!”載瀾答說:“奴才一定把載振接了來。” 載振是慶王的長子。慈禧太后此舉,表面是體恤慶王,其實是防著他會出賣她,所以把載振帶在身邊,作為人質。 慶王當然懂得其中的作用,冷笑一聲說道:“哼!這位老太太,還跟我耍這種手腕!何苦?” “話不是這麼說,慶叔!”載瀾的神色,極其鄭重:“洋人如果有什麼要懲兇的話,你可千萬不能鬆口!” “你放心好了!我到京里,只管維持市面,議和的事,等李少荃到京再談。” 因此,慶王一進京,會同留京八大臣,在北城廣化寺見面時,開宗明義地表示:“談和等全權李大臣來,目前先談安定人心。” “是!”說得一口極好的中國話的赫德答說:“凡是能夠為百姓效勞的,鷺賓一定極力去辦。”鷺賓是赫德自取的別號。 “筱石,”慶王轉臉對陳夔龍說:“你把商量好的幾件事說一說。” 事先議定,向聯軍提出的要求,一共兩條:開放各城門,以便四鄉糧食蔬菜,照常進城;各國軍隊不得強佔民房,更不得姦淫擄掠。赫德一口答應,不過也提出了一個警告。 “北京城內,有各國軍隊駐紮,治安無虞,可是近畿各州縣,聽說還有義和團勾結土匪、潰卒,胡作非為。各國對這種情形,嘖有煩言。這件事,希望中國地方官能夠切實負責,否則外國派兵清剿,玉石俱焚,我亦幫不上忙了。” “我知道了!”慶王很負責地說:“我通知順天府各屬,一律設防自衛。” 接著談了些劫後見聞感慨,赫德告辭而去。慶王隨即叮囑陳夔龍,將這天會議的情形,專折馳報行在。 “有件事,我想可以加個附片。”崑岡說道:“徐蔭軒以身殉國,從容就義,應該附奏請卹!” “辦不到!”慶王勃然變色,拍著桌子,象吵架似地答复崑岡:“徐桐可惜死得太晚了!他要早死幾天,何至有徐小雲論斬之事?” 接著,慶王將當時如何會同榮祿,約請徐桐與崇綺想救徐用儀,如何崇綺已經同意,而徐桐峻拒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 “徐小雲一條命,實在是送在此人手裡的,倘使小云不死,今天跟洋人交涉,豈不是多一把好手?”慶王再一次拍桌表示決心:“徐桐死了活該,我不能代他出奏請卹!” 崑岡沒有想到碰這麼大一個釘子,雖覺難堪,無可申辯,好在經過這次大劫,衣冠掃地,臉皮也變得厚了,一笑自解,揖別各散。 ※ ※ ※ 從八月初十起,慶王等於做了皇帝,里里外外,事無大小都聽他一言而決。當然,頭等大事,是與各國修好,所以連日拜會各國公使,一則慰問致歉,聯絡感情,二則探聽各國對議和的態度。 首先拜會的是英國公使竇納樂。由於赫德的斡旋,英國的態度比較平和,而且作了一個很好的建議,說西班牙雖未派軍,但西班牙公使葛絡幹是駐華外交團的領袖,不妨多下點工夫。慶王欣然接納,當天就辦了一通照會致送葛絡幹,請求協力維持北京地面的秩序。 其次拜會日本公使西德二郎。這次聯軍進攻,日本軍最起勁,攻得也最狠,但破京以後,軍紀卻是第一,不但保護了紫禁城,就是分段而守,在日本防區的居民,亦比較少受騷擾。因此,慶王見了西德二郎,首先致謝,然後表示在議和時,希望日本格外協力。 西德二郎提出兩點建議,認為中國政府能夠自己下令肅清近畿的義和團,同時懲辦禍首,表現悔禍的誠意,和議的條件就比較好談。 懲辦禍首幾乎是各國一致的要求,尤以德國最為堅持,斷然表示,必須先懲辦罪魁,方能開議。那種說一不二,絕無還價餘地的強硬態度,使得慶王大為不安,回到府裡,立即召集幕僚會議。 “這一次因為德國公使克林德被戕,所以各國推德國派將官掛帥,德皇派的是老帥瓦德西,如今正在東來途中。”舒文提出警告:“京城已破,而聯軍統帥尚未到達,一到以後,是不是另外還有作戰計劃,就很難說了。是故,德國的態度,非常要緊,能夠乘瓦德西未到之面,先走一著棋,對緩和大局,很有關係。我看,王爺應該據實奏聞。” 此議一出,無不首肯。但慶王還在躊躇,結果是議而不決。等舒文等人辭去以後,他將陳夔龍單獨留了下來,密密商酌。 “筱石,有件事,你大概可以想像得到,上頭對我的猜忌極深,走錯一步,身家不保。你看,懲辦禍首的話,我能說不能說?” 當然不能說。說了,即使慈禧太后諒解,載漪兄弟及載勳等人,亦必恨之刺骨,設法傾陷。不過,不說又於大局有害。陳夔龍想了一會,有了計較。 “懲辦禍首,理所當然,誰都可以說,不必王爺上奏。” “話是不錯。可是總亦要有人肯說,尤其是要明說,此為各國的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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