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76章 母子君臣(15-2)

慈禧全傳 高阳 8004 2018-03-14
聽這一說,滿座如釋重負,首席一位耆紳代表大家答說: “這樣子辦差,是做得到的,一定遵命。” 話剛說到這裡,聽差來報,義和團大師兄,帶了十幾個人,要見縣官。吳永便告個便,出二堂,經暖閣,到大堂去接見。 “聽說縣官半夜要出城?”義和團大師兄問。 “是的。”吳永答說:“皇太后、皇上明天上午會到榆林堡,我要趕了去接駕。” “他們是從京城裡逃走的,那裡還配稱太后、皇上。” “皇上巡狩全國,那裡都可去,怎麼說是逃走?” “不是逃走,為什麼舒舒服服的皇宮內院不住,要到這裡來?” 吳永心想,這簡直是存心來抬槓!義和團無可理喻,而且也沒工夫跟他們講道理,同時也很厭惡,所以話就不好聽了。

“太后、皇上不能舒舒服服住在皇宮內院,是因為義和團吹牛,說能滅洋人,結果連京城都守不住!只好逃走。”話還未畢,大師兄大喝:“住口!完全是二毛子口氣!”他又暴喝一聲:“宰了!” 吳永是有準備的,回身急走,吩咐分班輪守的馬勇:“他們敢闖入二堂,就開槍,不必有任何顧忌!” 那些馬勇原是恨極了義和團的,一聞此令,先就朝天開了一排槍,大師兄的氣焰頓挫,帶著手下,鼠竄而去。 二堂中的士紳,無端受了一場虛驚,都為吳永擔心,有人問道:“拳民頑劣,不可理喻,老父台恐怕不能出城!怎麼辦?” “不要緊!”吳永答說:“我是地方官,守土有責,現在奉旨迎駕,非出城不可。義和團平時動輒自稱義民,如今禦蹕將到,而不讓我出城,那不就要反了?治反賊,有國法在,我怕什麼?”

於是,等士紳辭出,吳永又召集僚屬與帶領馬勇的張隊目,商議大駕到時,如何維持地方的治安。張隊目人頗精幹,當即表示,他的弟兄雖只二十名,但馬上單手開槍,亦能十發九中,保護縣官,他敢負全責。 “好!你明天帶八個人跟我一起出西門,有人敢阻擋,馬上開槍,格殺不論。” “堂翁,”是縣丞插話;州縣都是正印官,用“正堂”的頭銜,所以稱他為“堂翁”。他說:“有件事恐怕不妥。大駕自東而來,當然一直進東門,而如今只有西門通行,不能讓鑾輿繞道吧?” “當然,當然!”吳永想了一下說:“這件事就拜託老兄了,明天一早就派人把東門打通,堵塞城門的泥土石塊,正好用來鋪路。還有十二名馬勇,我留給老兄。不過,對義和團還是以嚇住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為宜。”

“我知道。扈駕的大兵馬上就到了,諒他們也不敢出頭阻撓。” 正談到這裡,只見門外人影,面目看不清楚,而觸目驚心的是胸前一大片紅,一望而知是血色。喚進來一看,竟是遣到榆林堡的廚子。 “筵席材料是雇了兩頭驢,馱了去的。出西門往東繞道去,走不得兩三里路,來了一群丘八大爺,攔住了要爐子。我說:'這是馱了東西,預備去伺候太后、皇上的。'有個為頭的就罵:'什麼太后、皇上。'拿刀就砍!”廚子指著裹了傷的右臂說,“我這裡挨了一刀。連東西帶驢子都給搶跑了。” 吳永與僚屬面面相覷,無以為計。最後只有決定,早早趕到榆林堡,看情形就地設法。 ※ ※ ※ 第二天拂曉出城,義和團已知縣官蓄意不善,乖乖地放他出城。一路上紅巾狼藉,可以想像得到,義和團也怕官兵一到,便有大禍,所以拋卻紅巾,逃命去了。

十點鐘到了榆林堡,策馬進鎮,一條長街,竟成死市,除了覓食的野狗以外,不見人煙。吳永心裡著慌,急急趕到驛站,平時老遠就可以聽到櫪馬長嘶,此刻寂靜無聲,喊了好半天,才出來一個人,是吳永的老僕,特地派到驛站,以便招呼往來貴人的董福。 “董福,”吳永第一句話就是:“你有預備沒有?” 董福苦笑著答說:“榆林堡空了!稍微像樣一點的東西,都逃不過亂兵的眼,驛馬剩了五匹,都是老得走不動路的。昨天接到老爺的通知,急得不得了,看來看去,只有三處騾馬店,房子比較整齊,也還有人,我跟他們商量,借他們的地方讓太后、皇上歇腳,總算稍微佈置了一下。至於吃食,商量了好半天才說定,每家煮一大鍋綠豆小米粥,那知道一煮好就亂兵上門,吃得光光。還剩下一鍋,是我再三央求,說是不能讓太后、皇上連碗薄粥都吃不上。亂兵算是大發慈悲,留了下來。”

聽得這話,吳永心裡很難過,但這時候不容他發感慨,只一疊連聲地說:“還好,還好!這一鍋粥無論如何要拚命保住。” 於是吳永由董福陪著,到了存有一鍋綠豆小米粥的那家騾馬店,進內巡視了一轉,正屋是兩明一暗的瓦房,中間放一張雜木方桌,兩旁兩把椅子,正中壁上懸一幅米拓的“壽”字中堂。細看四周,也還乾淨,可以將就得過。便即帶著馬勇,親自坐在大門口把守,散兵游勇望望然而去之,一鍋粥終於保住了。 不久,來了兩騎馬,後面一騎是肅王善耆,吳永在京里跟他很熟,急忙起身請安,肅王略無客套,直截了當地關照:“皇太后坐的是延慶州的轎子。後面四乘馱轎,是貫市李家鏢店孝敬的,皇上跟倫貝子坐一乘,其次是皇后,再次是大阿哥,最後一乘是李總管。接駕報名之後,等轎子及第一乘馱轎進門,就可以站起來了。”

吳永諾諾連聲,緊記在心。不久,只見十幾匹馬前導,一路走,一路傳呼:“駕到,駕到!” 這樣又過了好一會,才看到一乘藍呢轎子,由四名轎伕抬著,緩緩行來,將到店門,吳永跪下高唱:“懷來縣知縣臣吳永,跪接皇太后聖駕。” 轎中毫無聲息,一直抬進店門,接著是第一乘馱轎,皇帝與貝子溥倫,垂頭喪氣地相向而坐。吳永又唱名接駕,起身以後,仍舊坐在店門口,只見七八輛騾車陸續而來,一起都進了騾馬店。此外還有扈從的王公大臣,侍衛護軍,及馬玉昆部下的官兵,亂糟糟地各找地方,或坐或立,一個個愁容滿面,憔悴不堪。 就這時,裡面出來一名太監,挺著個大肚子,爆出一雙金魚眼睛,扯開劈毛竹的聲音大叫:“誰是懷來知縣啊?”

吳永已猜想到,此人就是二總管崔玉貴,便即答道:“我是!” “走!上邊叫起,”崔玉貴一把抓住吳永的手腕,厲聲說道:“跟我走!” 見此來勢洶洶的模樣,吳永心裡不免嘀咕,陪笑問道: “請問,皇太后是不是有什麼責備?” “這那知道?碰你的造化!” 帶到正屋門,崔玉貴先掀簾入內面報,然後方讓吳永進屋。只見布衣漢髻的慈禧太后,坐在右面椅子上,吳永照引見的例子,先跪著報了履歷,方始取下大帽子,“冬冬”地碰響頭。 “吳永,”慈禧太后問道:“你是旗人還是漢人?” “漢人。” “那一省?” “浙江。” “喔,”慈禧太后又問,“你的名字是那個永字?” “是,”吳永順口答道:“長樂永康的永。”

“哦!是水字加一點?” “是!” “你到任三年了?” “前後三年。” “縣城離這裡多遠?” “二十五里。” “一切供應,有預備沒有?” “已敬謹預備。”吳永答說,“不過昨天晚上,方始得到信息,預備得不周全,不勝惶恐之至。” “好!有預備就得了。”慈禧太后一直矜持隱忍著的淒涼委屈,由於從吳永答奏中感到的溫暖,眼淚如冰解凍,再也忍不住了,突然放聲大哭,且哭且訴:“我跟皇帝連日走了幾百里地,竟看不見一個百姓,官吏更不知道躲到那裡去了?昨天到了延慶州,才有人招呼,如今在你懷來縣,你還衣冠接駕,可稱我的忠臣。我真沒有料到,大局會壞到這麼一個地步!現在看你還不失地方官的禮數,莫非本朝江山還能保得住。”

說罷,哭聲愈高,滿屋中的太監,無不垂淚,里屋亦有欷歔、欷歔的聲響,料想后妃宮眷亦在傷心。見此光景,吳永鼻子一酸,喉頭哽噎,雖未哭出聲來,但也說不出話來。 慈禧太后收一收淚,又訴苦況,“一連幾天,又冷又餓。路上口渴,讓太監打水,井倒是有,沒有吊桶,太監又說,沒有一口井裡,不是有人頭浮在那裡,嚇得渾身哆嗦。實在渴不過,采了幾枝秫稈,跟皇帝嚼一嚼,稍微有點漿汁,總是聊勝於無。昨天晚上,我跟皇帝只有一條板凳,娘兒倆背貼背坐了一夜,五更天冷得受不了,也只好忍著。皇帝也很辛苦,兩天沒有吃東西,這裡備得有飯沒有?” 聽這一說,吳永才知道延慶州知州秦奎良,帶著大印躲開了。除了一乘轎子,不曾供應食物,橫單上什麼“滿漢全席”、“一品鍋”,不過慷他人之慨而已。

這樣想著,覺得雖是一鍋豆粥,亦無所愧作,便即答說:“本來敬謹預備了一席筵席,那知為潰勇搶光了,另外煮了綠豆小米粥,預備隨從打尖的,亦搶吃了兩鍋。如今還剩一鍋,恐怕過於粗糲,不敢進呈。” “有小米粥?”慈禧太后竟是驚喜的聲音:“很好,很好!快送進來。患難之中,有這個就很好了,那裡還計較好壞?” “是!” 這時慈禧太后才想起來,“你應該給皇帝磕頭!”她轉臉吩咐:“蓮英,你給吳永引見。” 皇帝就站在桌子左面的椅子背後,不過照規矩見皇帝,必得有人“帶班”,李蓮英便權充“御前大臣”,向皇帝宣報: “懷來縣知縣吳永進見。” 吳永便轉過半個身子,磕下頭去,皇帝毫無表情。吳永磕完抬頭,才略略細看皇帝,只見髮長逾寸,滿臉垢膩,身上穿一件又寬又大的玄色舊湖縐棉袍。那模樣令人想起破落戶中抽大煙的敗家子。 “吳永!”慈禧太后代皇帝吩咐一句:“你下去吧!” 下去第一件事就是將一鍋小米粥抬進來,另外有幾隻粗碗,可是沒有筷子。幸好吳永穿的是行裝,荷包中照例帶著一副牙筷,另外還有一把解手刀,擦拭乾淨了,進奉慈禧太后使用,此外就只好秫秸梗子代替了。 門簾放下不久,便聽得里面唏哩呼嚕吃粥的聲音,很響,也很難聽,驟聽彷彿象狗在喝水。 恭候在門外的吳永,感慨萬千,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悲傷。可是,掀簾出來的李蓮英,臉色恰好相反,帶著笑容翹一翹大拇指,先作個讚賞的手勢,然後才開口說話。 “你很好!老佛爺很高興。”他說:“用心伺候,一定有你的好處。” 這在吳永當然是安慰,隨即答說:“一切要請李總管照應。” “當然,當然!”李蓮英又用商量的語氣說:“老佛爺很想吃雞子兒,你能不能想法子?” 這齣了一個難題,吳永只能硬著頭皮說:“我去想法子!” 等李蓮英一轉身,吳永立即懊悔,不該輕率答應,一堡皆空,那裡去覓雞蛋?說了實話,可蒙諒解,如今辦不到倒不好交差了。 一路想,一路走,抱著姑且碰一碰的心思,走到街上。有家小店,裡面空空如也,但懸著乾辣椒、蒜頭之類,似乎是家雜貨店,便走了進去,在櫃檯上隨手拉開一個抽屜看一看。 一看之下,吳永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抽屜裡好好擺著五枚雞蛋。吳永喜不可言,取下頭上的帽子,將這五枚雞蛋放在裡面,小心翼翼的捧回騾馬店。 可是從人四散,而原來看店的人,又因御駕駐蹕,嚇得溜之大吉,這五個生雞蛋,如何煮熟了進呈,便大費周章了。 迫不得已,只好自己動手。幸而荷包裡帶著一包原名“洋火”,因為義和團忌“洋”字而改稱為“取燈兒”的火柴。火種有著,生火不難,找到冷灶破釜,用碎紙木片燒開一小鍋水,煮熟五個“臥果兒”,盛在一隻有缺口的粗瓷碗中,加上一撮鹽,小心翼翼地捧了進去,交給太監轉呈。 不多一會,李蓮英又出來了,“吳大老爺,”他說:“你進的五個雞子兒,老佛爺很受用,吃了三個,還有兩個賞了給萬歲爺,別的人,誰也沾不上邊兒。這是好消息。不過,老佛爺想抽水煙,你能不能找幾根紙煤兒來?” 這又是一個意外的難題,吳永一面答應,一面思索。想起義和團焚表叩天,看紙灰升降定人生死所用的黃表紙,正就是製紙煤的材料,又記起不遠一家人家,門口“義和神團”、“扶清滅洋”等字樣的殘跡猶在,必是一處拳壇,其中或者可以找到黃表紙。 找到那裡,果不其然,地上有張踐踏過的黃表紙,臟而不破,勉強可用,吳永將它裁成兩寸寬的紙條,很用心地搓捲成紙煤。一共磋成八根,完好可用的卻只得一半,但已足可交差。 呈進紙煤不久,但見門簾一掀,慈禧太后由李蓮英陪侍,捧著水煙袋緩步而出,站定了一面自己吹著紙煤吸水煙,一面左右顧視,意態已近乎悠閒了。 一眼發覺躲在廂房中待命的吳永,慈禧太后立即用紙煤兒招一招,喊道:“吳永!” “臣在!”吳永答應著,閃了出來,顧不得院子裡的泥濘,跪了下來候旨。 “這次出行太匆促了,什麼衣服都沒有帶。這裡已是關外了,天很冷,你能不能想法子預備一點禦寒的衣服?”吳永想了一下答說:“臣妻已故,鏡奩衣箱,都存在京里。署中並無女眷,不過臣母有遺下來的幾套穿衣,恐怕粗陋不足用。” “能夠保暖就可以了。不過皇帝的穿衣亦很單薄,還有格格們都只得身上一套衣服。你能多預備一點更好。” “是!臣回臣的衙門裡,立刻檢點進呈。” “好!你可以先回去料理,我跟皇帝也快要動身了。”慈禧太后又說:“我坐延慶州的轎子到這裡,轎夫很累了,這裡能不能換夫子?” “臣已經有預備了。” “延慶州的轎夫很好。這裡換的人,不知道能不能像延慶州的轎夫那樣?” “都是官夫,向來伺候往來差使慣了的,應該都差不多。” “人家伺候大官兒,不知道多少?”李蓮英在一旁插嘴: “豈有連轎子都抬不好的道理!” 於是吳永在泥濘中跪安退下,接著便有懿旨,傳呼起鑾。這一次慈禧太后坐的是吳永的轎子,延慶州的轎子歸皇帝乘坐。吳永在門外報名跪送之後,隨即由間道策馬回城,東門已經洞開,義和團則殊無踪影,一問才知道,此輩已經得到消息,扈從的官兵不少,怕遭毒手都逃走了。 行宮預備在西門,本是招待過往達官的一處行台,房捨本就寬整敞亮,只要灑掃清潔,加上鋪陳,便覺粲然可觀。這件事,吳永託了他的至親在辦,十分用心,里里外外,不但張燈結彩,而且貼上許多梅紅箋紙的門聯,雖都是堯天舜日之類的老套,但紙新墨濃,顯得很有精神,吳永頗為欣慰。 不過有個景像很不妥當,城中因為畏懼亂兵,家家雙扉緊閉,街如死市,氣象蕭索,便即多派差役,找著地保,逐家通知:“居民一律啟戶,門外擺設香案,有燈彩的懸燈彩,否則亦當用紅紙張貼。大駕到時,不必迴避,盡可在門外跪著看,不過不准喧嘩亂動。” 剛辦了這件事,打前站的太監已到,陪著看了行宮,滿意之餘,不覺感慨:“今天總算到了地頭了!” ※ ※ ※ 除了御膳以外,還得供應扈從的王公大臣、大小官員、隨駕士兵的伙食。王公大臣的“一品鍋”,畢竟有限,大小官員、太監、士兵的人數不少,只有以大鍋菜相餉。懷來縣向來沒有豬肉舖,由縣衙門裡的廚子親自動手,宰了三頭豬,留下上肉供御膳,豬蹄作一品鍋,其餘的皮肉臟腑,加上蔬菜,爛煮成幾大鍋雜膾,不問身分,每人一杓菜,一碗粥,另外兩個黑麵饃。但供應不能遍及,難免騷擾,如說為了覓食,還情有可原,而事實上不止於此。因此,吳永除辦大差以外,還得接受百姓的呈訴,真有焦頭爛額之感。 到得下午五點鐘,天猶未黑,而傳膳已過,慈禧太后再次召見吳永,她穿的是吳老太太所遺的一件呢夾襖,皇帝穿的是吳永的藍湖縐夾袍與玄色寧綢馬褂,威儀稍整,與榆林堡所見的模樣大不相同了。 “很難為你!差使辦得這樣子,真不容易了。”慈禧太后說道:“我跟皇帝只住一兩天,不至於過分累你們。你差使上如有什麼為難的地方,儘管跟我說。” 這一下,吳永自然想起士兵的騷擾,當即據實陳奏。慈禧太后一聽便皺眉了。 “這些人實在可恨!我在路上已吩咐馬玉昆嚴辦,一次正法了一百多人,梟首居庸關,那知道還是不能禁止。如今我只有特許你,遇有士兵搶掠,不問是誰的隊伍,准你拿住了就地正法!” 等吳永領旨退出,慈禧太后隨即召見軍機,依舊是慶王領班,連剛毅、趙舒翹,一共三個人,行完了禮,靜靜待命。 慈禧太后經過這半天的休息,精神大好,思路亦依舊十分敏銳,在千頭萬緒中,把握住最急要的幾件事,首先是何去何從,得定規下來。 剛毅仍然是勇於任事的態度,不等慶王開口,便即回奏: “自然是駐蹕太原,可進可退。” “怎麼走法?” “經張家口,過大同,進雁門關往南走。” “太原離京城不遠,洋人會不會得寸進尺,追了過來?” “不要緊!”剛毅答說,“洋人如果想到山西,得南下石家莊,越過太行山,穿井陘才到得了,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要責成毓賢、董福祥守住娘子關,保聖駕萬無一失。” “如果從咱們來的路上攆了來呢?” “這……,”剛毅想了一下說,“馬玉昆的隊伍不少,讓他抽幾營守居庸關、南口好了。” 慈禧太后點點頭:“好!咱們一件一件辦,馬上寫旨,讓毓賢、董福祥守井陘,山西藩司李廷簫趕緊來迎接。馬玉昆守居庸關,不但要攔住洋人,散兵游勇亦不准放出來!” 於是趙舒翹先退出去,找個地方坐下來擬旨,慶王與剛毅留在御前繼續談第二件大事。 “留京辦事得要有人。”慈禧太后直截了當地說:“榮祿是一定要的。此外,你們看,再派誰?” “留京辦事大臣,一要資望相當,二要肯盡心辦事。崇綺、徐桐都沒有出來,奴才保薦這兩人,隨同榮祿一起辦事。” “留京辦事,要跟洋人打交道,這兩個人肯嗎?” “跟洋人打交道是榮祿的事,讓崇綺、徐桐在一起,遇事據理力爭,就不會太吃虧。” 這不就成了掣榮祿的肘了嗎?慈禧太后心裡不以為然,但一時想不起還有什麼人合適,只好同意。 “還有件要緊的事,跟來的官兵不少,陸續還有人會趕到行在來,糧餉一項,要趕緊籌劃。” “是!”剛毅答說:“奴才請旨,降旨各省,將明年的京餉,一律提前報解太原。” “一律報解太原?”慈禧太后問道:“咱們就不回京了嗎?” 一句話問得剛毅瞠然不知所對。心想自己是錯了,如果各省京餉一律報解太原,不但會招致嚴重的誤會,以為朝廷連京城都不顧了,而且壇廟祭享,八旗糧餉,以及在京大小衙門的開支,皆無著落,更是一大窒礙。 “我看,除了山西本省的京餉以外,另外就近指定一省報解太原,行在夠用就行。此外,”慈禧太后沉吟一下說:“京里還不知道怎麼樣了?只好暫且解到保定,責成直隸藩庫收存,非奉旨意,不准動用。” 奏對已畢,即時擬旨呈閱,但至封發時,卻成了難題,因為上諭只是白紙黑字,並無任何簽押,可資為憑信的,只是鈐用軍機處銀印的印封。向例皇帝出巡,派出隨扈的軍機章京以後,指定專人掌管銀印。這一次倉皇出奔,軍機章京只出來了一個姓鮑的,銀印還留在京里。沒有印封,就不能發上諭,此事大費躊躇。 就這時候,吳永來商量如何整飭軍紀,又談到甘肅藩司岑春煊,亦已帶兵趕到懷來保駕。剛趙二人一聽到這個消息,臉上不約而同地擺出鄙夷的神色,同時“嘿,嘿”冷笑。 “莫非他亦要你供應?”趙舒翹撇一撇嘴說:“你這麼一個山僻小縣,那來那麼多閒飯,供養不相干的人?” 吳永覺得他這話很刻薄,心中不免反感,當即答說:“他是領了勤王兵來的,似乎不能不一例招待。” “他是奉旨防堵張家口的,離著這裡還有兩百里路呢!跑到這裡來幹什麼?他既然擅違旨意,你何必理他?” 吳永不知剛趙二人,為什麼對岑春煊如此不滿?不過說起來也是為他設想的好話,不宜再爭辯。話不投機,告辭就是。 “慢慢,漁川!”趙舒翹突然拉住他說:“我有件事跟你商量。現在要發廷寄,可是軍機處的印信沒有帶出來,想藉你縣里的大印一用。如何?” 發上諭借用縣印,這怕是從雍正七年創設軍機處以來,從未有過的奇事,吳永正不知如何作答,剛毅開口了。 “這件事我覺得頗為不妥!向來借印要平行衙門,方合體制。借用縣印,似乎太不稱了!” “這是什麼時候,還講體制?”趙舒翹亦是很不以為然的神情:“有縣印可藉,已是萬幸。要知道,在這條路上,只怕任何部院的國防印信,都不及懷來縣那塊'豆腐乾'管用。如說一定要平行衙門的印信,莊王帶著步軍統領的大印,不妨借用。可是八百里加緊的文書,恐怕驛站反而視為無關緊要,轉成遲誤。”接著又向吳永說:“漁川,你總知道的,從來廷寄都是交兵部專差寄遞,普通驛站,那識得其中的輕重。你別聽老頭子的話,管自己辦去。” “是!” 吳永趕回到縣衙門,取十個沒有銜名的白紙大公文封,在正中蓋上縣印,親自送了去。步出大堂,只見門上傳報:“王中堂到!” 接著一輛單套的騾車,已直入儀門,吳永迎上面去一看,王文韶已由他的長子王稚夔扶著下車了。 他跟吳永素識,此時自然不必作何寒暄,只說:“當時來不及隨駕,今天才趕到。” “中堂辛苦了!”吳永答說:“公館已經預備好了。不遠!” “我不走了!累得寸步難行,就在你衙門裡住一晚再說。” 住一晚固無不可,無奈衙門的所有差役,連吳永貼身的聽差,都派出去供奔走了,而貴賓不能沒人伺候,是一大為難之事。迫不得已只好由吳永的寡嫂親自下廚,草草設食,而在王文韶父子已是無上盛饌,飽餐已畢,隨即上床,少不得還有幾句話交代吳永。 “漁川,拜託代為陳奏,我已經到了,今天實在累得不得了,不能到宮門請安,准定明天一早入值。” “是!”吳永惦念著剛、趙二人在等候印封,答應一聲,掉頭就走。 “喔,還有件事,請你務必代為奏明,軍機的印信,我已經帶來了。至要、至要!” “那太好了!”吳永亦代為欣慰:“今天剛、趙兩位,還為印信大抬其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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