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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母子君臣(15-1)

慈禧全傳 高阳 10188 2018-03-14
慈禧太后突然發覺,槍砲聲都消失了!淡金色的陽光,從西面宮牆上斜照下來,半院秋陰,蕭爽非凡。好一個恬靜的初秋!慈禧太后怎麼樣也不能想像,京城已快要淪陷了! “老佛爺,老佛爺!” 突然有驚惶的喊聲,打破了岑寂,慈禧太后從窗外望出去,只見載瀾步履張皇地奔了進來,而李蓮英已經迎了上去。這就不必再等李蓮英進來奏報,慈禧太后自己打著簾子就跨出房門了。 “老佛爺!”神色大變的載瀾,滿頭是汗:“洋人來了!” 慈禧太后大吃一驚,急急問說:“在那裡?” “在外城。”李蓮英怕她受驚,搶著在載瀾前面答了一句。 “老佛爺非走不可了!”載瀾氣急敗壞地說:“而且還得快。” 洋人還在外城,隔著一道內城,一道紫禁城,亦不必太慌張,慈禧太后問道:“事到如今,當然要走!你能不能保駕?”

“奴才挑不起這個千斤重擔!”載瀾答說:“奴才手裡沒有兵。” “那,”慈禧太后略一沉吟,急促地說:“快找軍機!” 軍機大臣不召自至,不過只來了兩個,一個是剛毅,一個是趙舒翹。他們亦是來告警的,說有幾百名“纏頭的黑兵”,已經屯駐天壇。但語焉不詳,慈禧太后問到“纏頭的黑兵”,屬於那一國?剛、趙二人都無法作答。因此,慈禧太后疑心是新疆來的勤王之師。 “決不是!”剛毅答說:“是夷人沒有錯。奴才請聖駕務必即刻出巡,否則其禍不堪設想,奴才真不忍說下去了。” “走!我亦知道應該走。可是,到了這個時候,怎麼走法? 你們想過沒有? ” 剛、趙二人與載瀾,相顧無言,唯有唏噓,慈禧太后亦就忍不住掉下眼淚,心裡有無數的牢騷怨恨,但一想到自己亦曾一再讚揚過義和團,頓時氣餒,什麼責備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就在這時候,又來了兩個人,一個是載漪,進宮來探問慈禧太后的意旨,一個是榮祿,剛到軍機大臣直廬,聽說慈禧太后召見,立即趕來候旨。 “洋兵已經到京,不錯。不過大隊還沒有到,東便門有一小隊,大概是俄國兵,天壇亦有,是英國派來的印度兵。”榮祿又說:“甘軍已經出彰義門,一路放槍,一路往西走了。” 慈禧太后心亂如麻,只望著群臣發楞,好半晌才說了句: “那、那怎麼辦呢?” 這話該誰回答呢?若是召見軍機,該由榮祿回奏,而論爵位,則應載漪發言。榮祿是恨極了此人的,這時候就有主意,也不肯拿出來,而況本無主意,越發要擠一擠載漪,“端王必有辦法!”他說:“請皇太后問端王。” “沒有別的辦法。”載漪硬著頭皮說:“只有張白旗。”

“張白旗就是投降?”慈禧太后問。 “是!”載漪把個頭低得垂到胸前。 “投降!”慈禧太后終於連語聲都哽咽了。 見此光景,群臣一起碰頭自責,慈禧太后卻拭一拭眼淚,指名問道:“榮祿,你看該怎麼辦?” “只有一個法子,可以試一試,趕緊給使館去照會,先停戰,後議和,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榮祿略停一下又說: “這麼做,總比張白旗,面子上也好看一點兒。” 慈禧太后連連點頭,“只有這麼辦,只有這麼辦!你快找奕劻去商量,越快越好!”她又顫聲加了一句:“我們母子的性命,都在這上面了。” “是!”榮祿答應一聲,隨即起立,後退兩步,轉過身去,急步出殿。 “剛毅!”慈禧太后重新恢復了威嚴的聲音:“你得趕快去找車!”

“是!”剛毅對此事一無把握,只好這樣答說,“奴才盡力去辦!” 由這一刻開始,慈禧太后才真的下定決心出奔。不過,越是這種緊要關頭,她越能冷靜,所以想得亦比他人來得深。坐在樂壽堂的後廊下,目送秋陽冉冉而沒,她在心裡作了一個決定,走是走,還得悄悄兒走,不然就走不成了。 但是,有一個人非預先告訴他不可,那就是李蓮英。等他照例在黃昏來陪著閒話時,她左右望了一下,閒閒地問說: “還有誰在?” 李蓮英知道,這是有不能為第三者所聞的話要說,便一面向遠處的兩名宮女揮一揮手,一面輕聲答道: “沒有人。” “蓮英,”慈禧太后說:“咱們可得走了!” “是!”李蓮英的聲音如常,但神色顯然緊張了,把腰更彎一彎,兩眼不時上翻,看著慈禧太后的臉。

“還不定什麼時候走。”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說:“不是明天,就是後天,得看情形。” “是!”李蓮英問道:“該怎麼預備?” “還談什麼預備?剛毅去找車,不知道能找來幾輛?” “不管怎麼著,皇上總得跟老佛爺走。” “那當然。此外……。”慈禧太后沉吟著:“看各人的造化吧!” 這意思是,碰上了跟著走,不在慈禧太后面前,就得留在宮裡。以後生死禍福,各憑天命了。 這樣一想,便即了然,慈禧太后出宮逃難的事,必須保守秘密,否則宮眷們哭哭啼啼,這個也要跟著走,那個不敢留在宮裡,亂成一片,不但麻煩,或許會牽累得慈禧太后都走不成。 “讓你預備的衣服,怎麼樣?” “備好了。”李蓮英答說:“竹布褂子,黑布裙,拿黃袱包著,交給劉嬤嬤了。”

劉嬤嬤原來是宮女,遣嫁以後守了寡,有年慈禧太后突然想到這麼個人,命內務府傳了進來,專門侍候慈禧太后寢宮中一切洗濯之事。為人極靠得住,所以李蓮英把這套衣服交了給她。 “好!”慈禧太后又說:“今兒宮門上多派人看守,鑰匙是交給誰,千萬弄清楚。” “是!不會誤事。” “榮祿也許會請起,他一來,你就'叫'!” “是!奴才格外關照下去。” 慈禧太后一心以為榮祿必有消息,誰知等到九點多鐘,都無音信。派崔玉貴去打聽,說是道路隔絕,只怕無法進宮了。 連榮祿都無法進宮,情勢之危殆可知,慈禧太后立即吩咐:“傳召軍機及御前大臣。” 結果來了三個軍機大臣:王文韶、剛毅、趙舒翹。這三個人是因為住在軍機直廬,所以能夠在深夜奉召而至。

“就你們三個人啊!你看,別人都丟下我們娘兒倆不管了!” 話到此處,秋風入戶,御案上燭光搖晃不定,照映出慈禧太后憔悴的臉色,皇帝慘淡的容顏。偌大殿廷,多少回衣冠濟濟,雍容肅穆的盛世氣象,兜上君臣心頭,益覺此際極人世未有的淒涼,無不淚流滿面了! “榮祿都不見影兒了!”慈禧太后擤一擤鼻子又說:“如今是非走不可了!你們三個人,務必跟我們娘兒倆一起走。王文韶年紀這麼大,還要吃這一趟辛苦,我心裡實在不忍,不過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只好隨後趕來。剛毅跟著趙舒翹,都會騎馬,一定要跟著一起走!” “是!”剛毅答說:“奴才與趙舒翹,捨命保駕!” “好!”慈禧太后轉臉問道:“皇帝有什麼交代?” “王文韶!”皇帝用少有的大聲說:“你一定要來。”

王文韶並未聽得清楚,碰個頭,不說話。剛毅便又問道: “請皇太后、皇上的旨,預備什麼時候走?” “這會兒也說不上來。”慈禧太后此時不便嚴詞要求,只能用商量的語氣說道:“總得有幾輛車才動得了。” “是!”剛毅答道:“奴才盡力去預備。” “對!你盡力、盡快,等預備齊了,咱們馬上就走。” 說罷退朝,慈禧太后回到寢宮,默默盤算了好一會,方始歸寢,但睡不到一個時辰,便已驚醒,原來槍聲復起,不過若斷若續,看樣子是潰兵騷擾,不足縈心。 於是起床漱洗,正在梳頭時,只聽接連不斷怪聲,破空而過,“喵、喵”地有如貓叫。 “那來這麼多貓?” 一語未畢,慈禧太后發現,有樣小東西在磚地上亂蹦亂跳,發出“咭咭格格”一種很紮實的聲音。等它停了下來,有個宮女撿起來一看,恰好識貨,不由得失聲喊道:“是顆子彈!”

就這一句,恍如晴天霹靂,無不驚惶失色,慈禧太后正要查問來歷,又聽得簾子外面有個顫抖的聲音:“洋兵進城了! 老佛爺還不快走? ” 定睛看時,跪在簾子外面的是載瀾,一時在走動的太監、宮女都停住了腳步,視線不約而同地集中在慈禧太后臉上。 “來得這麼快!”慈禧太后走向簾前問道:“洋兵在那裡?” “在攻東華門了!” 怪不得子彈橫飛!慈禧太后到這時候才真的害怕,因為東華門一破,往北就是寧壽宮。敵人不僅已經破城,且已深入大內,真有不可思議之感! 但是,她的思路卻更敏銳了,叫一聲:“載瀾!” “老佛爺!”載瀾應聲。 “應該出那個門?” “應該往西北走!”載瀾答說,“好些人趕到德勝門候駕去了。”

“你的車子呢?” “在神武門外。” “好!我馬上就走。”慈禧太后接著便吩咐:“快找皇上來!” “是!”李蓮英答應著,關照崔玉貴說:“你去招呼皇上跟大阿哥,我在這裡侍候老佛爺換衣服。咱們各辦各的,越快越好。” “是了!”崔玉貴一面走,一面說:“我去找皇上。” 於是,李蓮英便向慈禧太后請示:“老佛爺是先更衣,還是先梳頭?” “梳頭”?慈禧太后一摸腦後,方始恍然。旗人婦女梳的頭,式樣與漢妝的髮髻不同,分兩股下垂,名為“燕尾”,俗稱“把兒頭”,如果只換衣服,不改髮髻,依舊難掩真相。 “先換衣服吧!” 轉入寢殿後軒,等將黃袱包著的一套布衣布裙取了出來,慈禧太后不由得愣住了!她在想卸卻皇太后的服飾,便等於卸除皇太后的身分,自此以往,也許號令不行,也許無人理會,遇到危急之時,倘或不能善為應付,而忘其所以地擺出皇太后的款式,也許就有不測之禍。 “不行!”她在心裡說:“不能這麼隨便降尊紆貴!辱沒自己,就是辱沒大清朝的列祖列宗!” 一個念頭轉完,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又聽得“喵”地一聲,窗外飛進來一顆子彈。這下,她不再考慮了,讓趙嬤嬤伺候著,換了衣服,也換了鞋,搖搖擺擺地走到前面,自覺渾身很不得勁。 太監、宮女們見慈禧太后這副打扮,無不感到新奇,但沒有人敢多看一眼。反是慈禧太后自己看了看身上,解嘲地強笑道:“你們看,我像不像個鄉姥姥?” “要像才好!”李蓮英扶著她的胳膊說:“奴才伺候老佛爺梳頭。” 李蓮英已經多年未曾動手為她梳頭了,但手法仍舊很熟練,解開“燕尾”,略略梳一梳,三盤兩絞,便梳成了一個漢妝的墜馬髻。 “當初義和團剛鬧事的時候,那裡會想到有今天這麼一天?”慈禧太后故作豁達地說:“更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學漢人打扮!” 李蓮英不答,略停一下問道:“請老佛爺的旨,除了皇上、皇后、大阿哥,再派什麼人隨駕?” 這使得慈禧太后躊躇了,宮眷如此之多,帶這個不帶那個,顯得不公,倘或全帶,又是累贅。想了好一會,才毅然決然地說:“誰也不帶!” “是。”李蓮英悄悄退下,喚一個親信小太監密密去通知瑾妃,慈禧太后將由德勝門出京,請她自己拿主意。 就這時候,正在壽皇殿行禮的皇帝已經趕到了,慈禧太后不等他下跪請安,便即說道:“你這一身衣服怎麼行?快換,快換!” 於是宮女們七手八腳地為皇帝摘去紅纓帽,脫去袍褂,李蓮英找了一件半舊玄色細行湖縐的薄棉袍,替皇帝穿上。皇帝瘦弱,而棉袍是寬襟大袖,又未束帶,看上去太不稱身,但也只好將就了。 其時各宮妃嬪,都已得到通知,齊集寧壽宮請安待命。慈禧太后自顧這一身裝束,實在有些羞於見人,但既為一宮之主,出奔之前,無論如何,不能沒有一句話交代。一個人靜下心來,細想片刻,覺得由於自己這一身裝束,反倒易於措詞,於是恢復了平時的沉著,緩步出室。只是一直穿慣了“花盆底”,驟易漢人的平底鞋,就使不出那一種一步三擺,搖曳生姿的樣子。 “洋人進京了!”慈禧太后說得很慢,聲音也不高,“我跟皇上不能不走,為的是李鴻章議和,容易跟洋人講條件。你們大家暫時不必跟我一起走!我沒有為難各國公使,各國公使也一定不准他們進宮騷擾。你們別怕,耐心守個幾天,我跟皇上到了地頭,看情形再降旨。” 話到此處,已有嚶嚶啜泣之聲。慈禧太后亦覺得此情難堪,拿衣袖拭一拭眼淚,少不得還要說幾句安慰大家,並藉以表白的話。 “其實我亦捨不得你們,不過事由兒逼著,也教沒法子。你們看我這一身衣服!一路上會吃怎樣的苦,誰也不知道,倒不如在宮裡!”慈禧太后靈機一動,撒個謊說:“我已經交代榮祿了!他會跟各國公使辦交涉,一定會好好兒保護你們,各自回去吧!” 宮中的妃嬪,除了井中的珍妃以外,誰也不敢跟慈禧太后爭辯,而且看這樣子,跟著兩宮一起逃難,也還是吉凶莫保。然則一動不如一靜,且聽天由命好了。 這樣一想,就更沒有人提出願意扈從的要求,由年齡行輩最長的文宗祺貴妃修佳氏,說一聲:“皇太后、皇上一路福星,早日回鑾!”然後在蹈和門前排班,等著跪送兩宮啟蹕。 在慈禧太后,到此地步當然什麼儀注都顧不得了!出蹈和門急步往西而去,後面跟著皇帝、皇后、大阿哥,還有個慈禧太后的“清客”,籍隸雲南,善書能畫的繆素筠,此外就是一大群太監、宮女了。 到得西華門前,只見三個漢裝婦女跪著接駕,走近了方始看出,是瑾妃與慶王的兩個女兒三格格、四格格。瑾妃不等慈禧太后開口,先就說道:“奴才跟了去伺候老佛爺。” “好吧!你跟著。”慈禧太后又問慶王兩女:“你們姐兒倆,怎麼也在這兒?” “奴才的阿瑪,叫奴才兩個來伺候老佛爺!” 雖在這倉皇辭廟之際,慈禧太后仍然神智清明,了解慶王此舉,所以明心,表示決不會勾結洋人,出賣太后,遣此兩女陪侍,實有留為人質之意,因而欣然答應說:“好!好! 你們也跟我走。 ”並又問了一句:“你阿瑪呢? ” “在外面候駕。”三格格指著西華門外說。 西華門外候駕扈從的,不止慶王,有肅親王善耆,莊親王載勳、載漪、載瀾兄弟,鎮國公載澤,貝子溥倫,軍機大臣剛毅、趙舒翹,以及內務府大臣兼步軍統領衙門右翼總兵英年等等。 草草行過了禮,慈禧太后說道:“都起來說話。” “是!”慶王答應著。首先站了起來。 “就這幾輛車?” 慶王不答,載漪亦不作聲,其餘王公自然更不會開口,於是剛毅站出來說:“皇太后、皇上坐英年、載瀾的車好了。”慈禧太后點點頭,簡單明了地說:“溥倫陪著皇上坐一輛,大阿哥在我車上跨轅兒!” “是!”大阿哥大聲答應,歪著脖子,撅起厚厚的嘴唇又說:“老佛爺,是先上那兒啊!” “不許這麼大聲說話!回頭趕車是車把式的事,不許你插手!”慈禧太后又說:“大家上了車,都把車簾子放下來,別讓人瞧見。” 說完,攜著慶王兩女上車,李蓮英便走向慶王面前,低聲說道:“老佛爺的意思,從德勝門出城。王爺,你看這麼走,可妥當?” “也只有出德勝門這一條路。北平城都是日本兵,我派人先去打交道。”慶王想了一下說:“不如老佛爺先上西苑歇一歇,等辦好了交涉,再來請駕。” “是的。就這麼說了。” 於是慈禧太后的車子,先到西苑,傳膳未畢,慶王來報,德勝門可以走了!慈禧太后丟下金鑲的象牙筷,起身就走,坐上車子直奔德勝門,輪子在難民叢中一寸一寸地移動,幾乎費了個把鐘頭,才能穿越城門。 到這時候,慈禧太后才拉開車簾,回頭望了一下,但見城頭上已樹起白旗了。 ※ ※ ※ 兩宮出亡,聯軍入城,首先死的是大學士徐桐。 徐桐從東交民巷逃出來以後,就借住已故大學士寶鋆的園子裡,聽得城上已樹了降幡,便命老僕在大廳正樑上結了兩個圈套,然後喚來兩個兒子,行三的徐承煜與最鍾愛的幼子徐承熊。 “我是首輔,國家遭難,理當殉節。”他對徐承熊說:“你三哥位至卿貳,當然亦知道何以自處。”說到這裡向繩圈看了一眼:“我死以後,你可以歸隱易州墳莊,課子孫耕讀傳家,世世不可做官。” “爹……。”徐承熊含著兩泡眼淚跪了下來,哽咽著有言難訴了。 “老么!你快走。”徐承煜說:“你這樣會誤了爹的一生大節!” “說得不錯!”徐桐閉上眼睛強忍著眼淚說:“你快走,莫作兒女之態!” “快走,快走!”徐承煜推著幼弟與老僕說:“等鬼子一來,你們就走不脫了。” “那麼,”徐承熊含淚問道:“三哥你呢?” “我,”徐承煜答說:“身為卿貳,當然盡國。走,走,你們快走!不要誤了爹與我的大事。” 老僕知道,處此時際,最難割捨的,便是天倫骨肉之情。徐承熊在這裡,徐桐與徐承煜或許就死不了,失節事大,非同小可,所以拉著徐承熊就走。 於是徐承煜將老父扶上踏腳的骨牌凳,徐桐踮起腳,眼淚汪汪地將皤然白首,伸入繩套,眼睛卻還望著右邊,是期待著父子同時畢命。 “爹,你放心,兒子一定陪著你老人家到泉下。” 聽得這句話,徐桐將眼睛閉上,雙手本扳著繩套的,此時也放下了。徐承煜更不怠慢,將他的墊腳凳一抽,只見徐桐的身子往下一沉,接著悠悠晃晃地在空中搖盪著。 徐承煜助成了老父的“大節”,悄悄向窗外看了一下,老僕大概是怕徐承熊見了傷心,將他拉得不知去向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徐承煜脫去二品服色的袍褂,就是一身短裝,悄然離家,準備趕上兩宮扈駕,“孝子”做不成,做個“忠臣”再說。 誰知一出胡同口就遇見日本兵,前面是個漢裝的嚮導,認識徐承煜,遠遠就叫:“徐大人,徐大人!” 徐承煜不答,低頭疾走,這一下反惹得日本兵起了疑心,趕上來一把將他抓住。徐承煜雙腿一軟,跪了下來。 及至嚮導趕到,日本兵問明他就是徐桐之子,兩次監斬冤死大臣的徐承煜,就不肯放他走了。押著到了他們的臨時指導部——順天府衙門,將他與啟秀關在一起。 “你怎麼也在這裡?”徐承煜問。 “唉!”啟秀不勝慚悔地說:“一念猶豫,失去了殉國的機會。” 徐承煜跟他平素就不大投機,此時也說不到一起,只默默地坐在一旁,自己打脫身的主意。 “老師呢?”啟秀說。 “殉國了!”徐承煜說:“我本來也要陪伴他老人家到泉台的,無奈老人家說,忠孝不能兩全,遺命要我扈從兩宮,相機規复神京。如今,唉,看來老人家的願望成虛了。” “喔,老師殉國了。”啟秀肅然起敬地說:“是怎麼自裁的?” “是投繯。” “可敬,可敬!”啟秀越發痛心:“唉!我真是愧對師門。” “如今設法補過,也還未晚。你一片心,我知道,只恨我失去自由,如能脫身北行,重見君上,我一定將你求死不得、被俘不屈的皎然志節,面奏兩宮。” 啟秀聽他這番話,頗感意外,彼此在平時並不投緣,何以此刻有此一番好意? 細想一想明白了,便即低聲問道:“你有何脫身之計?若有可以為助之處,不吝效勞。” 徐承煜是希望啟秀掩護,助他脫困。啟秀一諾無辭,正在密密計議之際,不想隔牆有耳,日本軍早佈置了監視的人在那裡,立刻將啟秀與徐承煜隔離監禁,同時派了人來開導,千萬不必作潛逃之計,否則格殺勿論。 到此地步,徐承煜只得耐心枯守。到得第二天,他家老僕徐升得信趕來探問,一見面流淚不止,反而是徐承煜安慰他:“別哭,別哭!國破家亡,劫數難逃。四爺呢?” “四爺”是指徐承熊,“另外派人送到易州去了。”徐升拭拭眼淚答說:“四爺本不肯走的,我說老太太在易州不放心,得趕去報個信,四爺才匆匆忙忙出的城。” 原來徐家的婦孺眷口,早就送到易州墳莊上避難,徐承煜聽說幼弟去報信,便問:“怎麼報法?” “老太爺殉了難……。”徐升遲疑著未再說下去。 “還有,”徐承煜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呢?” 徐升知道他的意思,若說本已許了老父,一起殉國,那知道竟爾棄父偷生!這話就是在家人面前,說出來也是令人無地自容的事。所以徐承煜特感關切。事實上徐承熊發現他三哥悄然遁去以後,本就問過徐升,見了老母如何說法?徐升的答復是,有什麼,說什麼。而此時為了安慰徐承煜,卻不能不說假話。 “我想,四爺大概會告訴老太太,說三爺不知去向。” “我本來要跟了老爺子去的,不想剛剛伺候了老爺子升天,日本兵就闖進來了!那時我大聲叫你,你們到那裡去了?” “我跟四爺都沒有聽見。”徐升答說:“那時候,我在後院,勸四爺別傷心。” “怪不得你們聽不見。”徐承煜說:“事已如此,也不必去說它了。老爺子盛殮了沒有?” “也不知道那裡去找棺木?只好在後院掘一個坑,先埋了再說。”徐升嘆口氣,又掉眼淚:“當朝一品,死了連口棺木都沒有。” 徐承煜不作聲,咬著指甲想了半天,突然向看守的日本兵大聲說道:“我要見你們長官!” 日本兵聽不懂他的話,找來一名翻譯,方知徐承煜的請求是什麼,當即允許,就派那名翻譯代為去通報。 不一會,來了一名通漢語的日本少尉,名叫柴田,向徐承煜說:“你有什麼話,跟我說。” “我的父親死了,我得回去辦喪事。你們日本人也是講忠孝的,不能不放我出去吧?” “你父親叫徐桐是不是?” “是的。” “徐桐頂相信義和團是不是!” “不是,不是!”徐承煜說:“我父親並不管事,他雖是大學士,是假宰相。這話跟你也說不清楚,反正他上吊死了,總是真的。請你跟你們長官去說,我暫時請假,辦完喪事,我還回來。” 那少尉答應將他的請求上轉,結果出人意料,“請假”治喪不准,但徐桐的後事,卻由日軍派人代為料理,起出浮埋的屍首,重新棺殮。當然,那不會是沙枋、楠木之類的好棺木,幾塊薄松板一釘,象口棺木而已。 不管怎樣,徐桐是未蓋棺即可論定的。而有些人卻真要到此關頭,才能令人刮目相看的,其中最令人震動的是寶廷的後人。 寶廷是當年響噹噹的“翰林四諫”之一,為了福建鄉試事畢,回京復命途中,娶了富春江上的船妓“桐岩嫂”為妾,自劾落職,從此不仕,築室西山,尋詩覓醉,逍遙以死。 在他死前兩年,長子壽富,已經點了翰林,壽富字伯茀,家學淵源,在旗人中是個讀書人。最難得的是,壽富雖為宗室,卻通新學,與他的胞弟壽蕃,在徐桐之流的心目中,都是“大逆不道”的“妖人”。 壽富、壽蕃以兄弟而為聯襟,都是聯元的女婿。聯元本來是講道學的守舊派,只為受了壽富的影響,成了新派,因而被禍。死後,一家人都投奔女婿家。壽富自覺岳父的一條命是送在他手裡的,所以聯軍未破京以前,死誌已萌。 到得兩宮出奔,京中大小人家,不知懸起了多少白旗。壽富與胞弟相約,決意殉國,死前從容整理了遺稿,然後上吊。壽富是一個大胖子,行動不便,壽蕃就像徐承煜侍奉老父懸樑那樣,扶他上了踏腳凳,親眼看他投環以後,跟著也上了吊。壽富還留下一封給同官的遺書,請他們有機會奏明行在,說他“雖講西學,並未降敵”。 深惡西學的崇綺,雖然也沒有降敵,但跟著榮祿,由良鄉遠走保定。他的妻子出身於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派爾佳氏,性情極其剛烈。聽說聯軍進了京,深恐受辱,命家人在後院掘了兩個極深的坑,然後集合家人,分別男女,入坑生瘞。她的兒子散秩大臣葆初,孫子員外廉定,筆帖式廉客、廉密,監生廉宏,居然都聽她的話,勇於一躍,甘死不辭,全家十三口,除了留下一個曾孫以外,闔門殉難。消息傳到保定,崇綺那裡還有生趣?大哭了一晝夜,在蓮池書院用一根繩子,結果了自己的一條老命。 此外舉家投水、自焚、服毒,甚至如明思宗那樣先手刃了骨肉,然後自殺的,亦還有好幾家。只是漢人殉難的不多,四品以上的大員,只有一個國子監祭酒,名重一時的山東福山王懿榮。國子監祭酒,亦是滿漢兩缺,滿缺的祭酒叫熙元,他是裕祿的兒子,平時不以老父開門揖盜為然,而此時亦終不負老父,與王懿榮一樣,服毒殉節,不愧為士林表率。 儘管國門已破,京城鼎沸,而近畿各地,特別是西北方面,大多還不知道大清朝已遭遇了類似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的大難。 有個曾紀澤的女婿,名叫吳永,字漁川,舉人出身,以直隸試用知縣,辦理洋務,頗得張蔭桓的賞識,加以有世交李鴻章的照應,得以調補懷來知縣。這個地方是出居庸關的第一站,地當京綏孔道,衝要繁雜,光是驛馬就三百多匹,所以雖是一等大縣,卻是很不容易應付的一個缺分。 吳永為人幹練,而且年富力強,倒也不以為苦,但從義和團開始鬧事以來,這半年多的工夫,幾乎沒有一天沒有麻煩,使得吳永心力交瘁,日夜不安。自從天津失守,潰軍不時竄到,處境越發艱難,義和團亦有戒心,將東、南兩面的城門,用石塊沙包,填塞封閉,只留西門出入,日夜派人看守盤查,往來公文,用個籮筐從城頭上吊起吊下,而且先要經義和團檢查過,認為無礙,方始收發。 這天是七月二十三,黃昏時分,天色陰晦,益覺沉悶,吳永心裡在盤算,唯有到那裡去弄點酒來,暫圖一醉,才是破愁之計。 就在這時候,義和團派人送來一通“緊急公文”。接到手裡一看,只是捏皺了的粗紙一團,吳永心想:這叫什麼緊急公文?姑且將紙抹平了看上面寫些什麼? 一看不由得大驚,入眼就是“皇太后”三字,急忙再看下去,橫單上寫的是“皇上、慶王、禮王、端王、肅王、那王、瀾公爺、澤公爺、定公爺、濂貝子、倫貝子、振大爺、軍機大臣剛中堂、趙大人、英大人。”在“皇太后、皇上”字樣之下,注著“滿漢全席一桌”,以下各人是“各一品鍋”。此外又有“神機營、虎神營,隨行官員軍兵,不知多少,應多備食物糧草。”下注:“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上蓋延慶州的大印。吳永看字跡,確是延慶州知州秦良奎的親筆。 接著,又有驛站來的消息,慈禧太后及皇帝,這天住在岔道。這是延慶州所屬的一個驛站,往西二十五里,即是懷來縣所屬的榆林堡,再過來二十五里,就是縣城了。 吳永大為焦急,只有趕緊請了所有的幕友與官親來商議,“荒僻山城,市面壞到如此,怎麼來辦這個皇差?”他說:“兩宮明天一早從岔道啟蹕,當然是在榆林堡打尖,非連夜預備不可。” 大家面面相覷,半天作不得聲,最後是刑名師爺開了口:“以我看,不如置之不理。既無上官命令,而且是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辦不了皇差,勢所必然。”他略停一下:“不接手還好,一接了手,供應不能如意,反會遭受嚴譴。豈非自取之咎?” 這種話不說還好,說了徒亂人意,吳永躊躇再四,總覺得事到臨頭,假作不知,不僅失卻君臣之義,就算陌路之人遭難,亦應援手。至於一切供應,能否滿上頭的意?此時不必顧慮,只要盡力而為,問心無愧,想來兩宮看一路上蕭條殘破的景象,亦會諒解。 主意一定,立即發號施令,首先是派人通知榆林堡驛站,兩宮明天中午在那裡打尖,盡量預備食物,其次是悉索敝賦地搜尋庫房與廚房,將比較珍貴的食料,如海參、魚翅之類,全數集中,分出一半,派小廚房的廚子攜帶,連夜趕到榆林堡,幫同料理御膳。同時發出知單,請本縣的士紳齊集縣衙門議事。 這時已經起更了,秉燭聚議,聽說大駕將臨,所有的士紳,相顧錯愕,不發一言。因為辦皇差是一件極騷擾的事,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那家的房子好,要騰出來,那家有古董字畫,要藉來擺設,都是言出必行,從不許駁回的。但如今時世不同,何能與承平時期相比?所以這保持沉默,便意味著是不滿,是戒備,如果縣官提出過分的要求,立刻就會遭遇反抗。 見此光景,吳永趕緊用慰撫的語氣說:“大家不必擔心!兩宮無非路過,住一晚就走的。至於隨扈的官兵,亦容易應付。為了應變,家家都有存糧,分出一半來,烙點餅、蒸點饃、煮點稀飯,多多益善。能夠再預備點鹽菜什麼的,那就更好了。至於價款多少,將來由縣里照付,決不會連累到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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