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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母子君臣(14-2)

慈禧全傳 高阳 11212 2018-03-14
京城裡的情形,比咸豐年間英法聯軍內犯,僧格林沁、勝保相繼在近畿兵敗之時,淒慘百倍!由於潰勇三五成群,光著脊梁拿著刀,隨便進城,隨便朝緊閉的大宅門亂砍,所以九城盡皆關閉,由神機營派兵看守,有緊要公務,方得出入。 糧食店早已被搶的被搶,歇業的歇業,這一個多月來,全靠城外負販接濟,城門一關,家家廚房中大起恐慌,連御膳房都不例外。 御膳房本來以糟蹋食料出名,從來也不曾想到過,會有一天沒有現宰的豬送進來。豬肉是主要配料,一天得用到三五十頭,忽然斷絕來源,怎麼得了? 沒奈何只好多用雞鴨海味。各宮妃嬪自設的小廚房則更慘,不但沒有豬肉,由於深宮不如御膳房能自養雞鴨,以致葷腥絕跡。青菜蔬果也談不上了。

各宮“主位”自己與名下的宮女、太監受苦,猶在其次,最為難的是,照例每天要孝敬慈禧太后的一樣菜都無著落。 “怎麼辦呢?”住在永和宮的瑾妃跟宮女發愁。 有個宮女叫福雲,從小隨父母駐防成都,會做許多四川小吃,靈機一動,喜孜孜地說道:“主子,咱們做豆花兒孝敬老佛爺吧!” 想一想,沒法子,“好吧!”瑾妃同意:“就做豆花兒。只怕老佛爺還是第一回吃呢!” 於是磨黃豆、做豆花。作料要好醬,那倒現成;太監們用剩下的“克食”做的黃醬,比市面上賣的甜麵醬好過不知多少倍。 到了樂善堂傳膳的時候,瑾妃後到,揭開食盒,捧上膳桌,慈禧太后驚異地說:“那兒來的豆腐。” “回老佛爺,這不是豆腐,叫豆花兒,四川的小吃。”瑾妃不安地說:“實在不成敬意。”

“原來是豆花!我也聽說過,四川窮家小戶吃的叫豆花飯。 不想今天也上我的膳食了! ” “這是奴才的不是!”瑾妃趕緊蹲下來請安:“奴才不知道是窮家小戶吃的東西,太不敬了!” “不、不!你錯會意思了,我不是怪你!我是自己感慨。說真的,我還挺愛你孝敬的這樣東西。你看!不是雞,就是鴨!我想吃個蝦米拌黃瓜都辦不到。” 慈禧太后就在這嘆息聲中,吃了半碗小米粥,就算用過膳了。平日妃嬪侍膳,就都肅靜無聲,這一天更是沉寂如死。伺候完了,各自悄悄歸去,偌大一座樂壽堂,頓時冷冷清清。 瑾妃回到永和宮,便有一個名叫壽兒的宮女,喜孜孜地來說:“崔玉貴向老佛爺請了一天假,回家去了。” “喔,”瑾妃略有喜色,想了一下說道:“看還有豆花兒沒有?給她帶一點兒去!”

“她”就是瑾妃的胞妹,被幽禁寧壽宮後面的珍妃。寧壽宮分為三路,東路、中路,是慈禧太后常到之處,殿閣整齊,陳設華麗,西一路從符望閣到倦勤齋,久無人居,近乎荒蕪。珍妃被禁之處,即是鄰近宮女住處的一間破敗小屋,原來的門被取消了,裝了一道柵門,形式與監牢無異。裡面四壁皆空,灰泥剝落,砌牆的磚,歷歷可見。其中有幾塊是活絡的,珍妃有一個梳頭匣子,有幾件舊衣服,都藏在裡面,需用時抽開活絡青磚取了出來,用過隨即放回原處。若非如此,連這點窮家小戶都不以為珍貴之物,亦會被搜了去。 帶人來搜的,總是崔玉貴。他是由慈禧太后所指定,負有看守珍妃的全責。而除他以外,那裡所有能接近珍妃的宮女、太監,對她都抱著同情的態度。因此,一遇崔玉貴出宮,確定他不會闖了來時,必定會到永和宮來通知。瑾妃當然不敢冒大不韙,去探望胞妹,但衣服食物,經常有所接濟。這個差使是壽兒的專責,她的人緣好,到處有照應,所以瑾妃總是派她。

提著一瓷罐的豆花,隔著柵門送了進去,壽兒笑道:“珍主子趁熱吃吧!今兒瑾主子進老佛爺的,也是這個。” “豆花兒!”珍妃揭開蓋子一看,“好久沒有嚐過了。” 雖然處境這樣不堪,珍妃還是保持著從容不迫的神態,將瓷罐擺在地上,自己盤腿坐了下來,膝蓋上舖一塊舊紅布當飯單,然後拿她手頭唯一貴重的東西,一把長柄銀匙,舀著豆花,蘸點作料,慢慢送到嘴裡。 “珍主子,今兒給你進的什麼?” 所謂“進的什麼”,是指送來的飯菜。平時總是粗糲之食,而這天不同。 “嘿!”珍妃笑道,“今兒我可闊了,有肥雞大鴨子。” 壽兒先是一愣,想一想明白了,“從來都沒有聽說過,膳房沒有豬肉,老佛爺想吃蝦米拌黃瓜都不成。”壽兒感嘆地說,“反倒是珍主子這裡,膳食跟老佛爺的一樣。”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要變起來,誰也料不定。”珍妃慢慢站了起來,扒著柵門很仔細地看了看,方始又說:“外面消息怎麼樣?” 珍妃所聽到的消息並不少,太監、宮女看崔玉貴不在時,都會抽空來跟她閒談,那怕是匆匆忙忙三五句,人來人往積起來,也就不少了。可是,那些消息,道聽途說,離奇荒誕,甚至自相矛盾,莫衷一是,所以珍妃要跟壽兒打聽。她有一樣好處,沒有一般宮女信口開河的習氣,有什麼說什麼,是她不知道的事便笑一笑,或者說一句:“誰記得那麼清楚?”所以她的消息雖不完整,比較可靠,自有可取之處。 “江南來了個李大人,老佛爺很看得起他,召見了好幾回。前幾天帶兵出京的時候,還跟老佛爺要了一把'八寶劍',不知道怎麼一下子打敗了,吞金尋了死!老佛爺為這件事,彷彿還很傷心!”

“那李大人是誰?”珍妃想不出來:“不會是李鴻章吧?” “珍主子是說廣東的李中堂?不是!” “對了,李鴻章在廣東,不是說要讓他到京里來嗎?” “人家才不來哪!”壽兒撇一撇嘴,向四周看了一下,低聲說道:“都說端王爺吃了秤砣,鐵了心了!前天又殺了三個大臣……。” “又殺了三個?”珍妃一驚,“倒是些誰啊?” “有立大人!可憐。”壽兒搖搖頭:“沒有錢受苦,錢太多了又會送命!錢,真不是好東西。” 珍妃無心聽她發議論,搶著問道:“還有兩個是誰?” “不大清楚。聽說有一個是浙江人,都快八十了!還免不了一刀之苦,端王爺真是造孽。” “浙江人,快八十了!”珍妃自語著,照這兩點一個一個去想,很快地想到了:“那是徐用儀!”

“不錯,不錯,姓徐。” “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聽說是旗人。”壽兒說:“旗人只殺了這一個,漢人殺得多,所以李中堂也不敢來,怕糊里糊塗把條老命送在端王爺手裡。” “那,”珍妃問道:“洋人打到那裡了?” “打到通州了!” “打到通州了!”珍妃大驚,“通州離京城多近,老佛爺不就要心慌了嗎?” “是啊!前兩天叫人抓車,後來車抓不來,榮中堂又勸老佛爺別走,不能不守在宮裡。往後也不知怎麼個了局?” 珍妃不響,慢慢兒坐了下來,剝著手指甲想心事。見此光景,壽兒覺得自己該回宮復命了。 “珍主子,奴才要走了,可有什麼話,讓奴才帶回去?” “慢一點,你別走!”珍妃又起身扒著柵門問壽兒:“這兩天瞧見皇上沒有了?”

“瞧見了,還是那個樣子。” “皇上,有沒有一點兒……,”珍妃很吃力地找形容詞,想了半天才問出口:“有沒有一點兒心神不定的樣子?” “那可看不出來了。” “壽兒,你等一等,替我帶封信給你主子。” 壽兒最怕這件差使。因為珍妃在內寫信,自己得替她在外把風,提心吊膽,最不是滋味,而傳遞信息,又是宮中最犯禁忌之事!口信還可抵賴,白紙黑字卻是鐵證,一旦發覺,重則“傳杖”活活打死,就輕也得發到“辛者庫”去做苦工,自己一生幸福,不明不白地葬送在這上頭,自是萬分不願。 但不願亦無法,只哀求似地說:“珍主子,你可千萬快一點兒,寫短一點兒,用不著長篇大論!有話我嘴上說就是。” “我只寫兩句!”

珍妃急步入內,在牆上挖下一塊磚,伸手從裡面掏出一個本子,一本厚洋紙的筆記簿,上面有條鬆緊帶,夾著一枝鉛筆。這是皇帝變法維新那段辰光,和太監在琉璃廠買來,備為學英文之用的。變法失敗,皇帝的英文也學不成了,留下這些東西,為珍妃所得,在眼前是她的最珍貴的財產。 值不了錢把銀子的這本洋紙筆記本,珍妃捨不得多用,只撕下小半張,拿本子墊著,用鉛筆在上面寫了一行字,折成一個方勝,隔著柵門,遞給壽兒。 “很快吧。” “是!”壽兒很滿意地答應著。 “再跟你主子說,”珍妃左右望了一下,招招手,讓壽兒靠近了才輕聲說道:“我看這樣子,非逃難不可!那時候大家亂糟糟的,各人都只顧得自己。你跟你主子說,可千萬別把我給忘了。”

只求早點脫身的壽兒,連連答說:“不會,不會!如果我主子忘了,我會提醒她。”說罷,匆匆忙忙地走了。 回到永和宮,略說經過,便要呈上珍妃那張紙條,探手入懷,一摸口袋,頓時臉色大變! “怎麼回事?”瑾妃問。 “珍主子讓我帶回來的那封信,不知道那兒去了?” 瑾妃一聽慌了手腳,“你,你會弄到那兒去了呢?”語聲中竟帶著哭音。 壽兒像被馬蜂螫了似的,渾身亂摸亂抓,就是找不著!急得方寸大亂,手足無措。最後仍舊是瑾妃提醒了她:“快回原路去找。” “是,是!”壽兒如夢初醒似的,飛步急奔。 奔到外面,腳步可慢了,東張西望,細細往前找,越找越著急,越找越心寒。路上紙片倒撿了不少,還有半張舊報,也記不得是廢物該丟掉,仍是一步一步直找到珍妃幽禁之處。 “怎麼啊?壽兒!” 壽兒還不敢說實話,也不敢問她寫的那句話是什麼?只說:“掉了一根簪子。” “金的嗎?” “是金的。” “掉了金簪子你還想找回來?別做夢了!”珍妃問道:“你手上是什麼?” “一張廢紙!”壽兒隨手往牆角一丟。 珍妃已經看清楚了,是張舊報,趕緊說道:“給我,給我!” 這半張舊報,在珍妃看得比什麼都貴重。坐下來細細看“京中通信”,一條條記的是: 初九日,錄京中某君家書:“宮中只有虎神營兵駐守東華門,任團匪出入,橫行無忌,太后亦不能禁止。都中內城,自正陽門至崇文門三里,所有民房,概行燒毀,各使館圍攻一月,竟成焦土,惟英使署無恙。所傷居民教民及洋人不下六、七千人城外大柵欄及煤市街一帶金店各民房均毀盡,京官逃難至京東者,日有數起。湖南杜本崇太史喬生,於六月攜眷出都,遇團匪截住,用刀捋其腹中,又用竿刺其夫人立斃,杜太史經各兵環求,幸未殞命。” “京都九門俱閉,義和團號稱五十萬,刻下京中各住宅,日日被團匪派人搜查,並稱須焚香磕頭迎接,都中香店生意大旺,京官雖一二品大員,亦不能不為所脅。京中金價已漲至六十換,而以金易銀使用,即跌至三十換,亦無人肯兌。銀根奇緊,有某君向日以三十萬兩存放某票號內,此次因欲出京避難,向之索銀,以作路費,往返數次,只得一百六十金而已。” 又有某京員家書云:“王協揆現住軍機處,不復下班。太后不日將西遷。京中米價每石漲至二十五兩。張樵野侍郎,被人指為通俄,故奉旨正法。尚書立山之下刑部,係因拳匪奏其吃教之故。” “團匪攻營口租界,華兵又助之,交戰竟日,俄國砲船二艘,以砲擊營口城,華人及道台以下各官,均沿河逃去,俄兵與各西人,均無死傷。” “聞人言,前直隸藩司廷方伯奉內召之命進京時,被團匪拘獲,欲加殺害,再三求解始得釋。惟謂之曰:'我之權力只能及涿州,過此以上,爾之性命,尚未可保'雲。” 半張舊報中,所記載的只是這麼幾條“京中通信”,此外就是官署的告示,商號的廣告,珍妃不管它,只是翻來覆去地看“京中通信”。 “初九?”她自言自語,“應該是七月初九,一個多月前,還談不上西遷!” 轉念到此,自己覺得很得意,因為報上也說太后將西遷,足以證明自己的判斷正確。 ※ ※ ※ “壽兒啊壽兒!”瑾妃容顏慘淡地說,“你怎麼闖這麼一個大禍!倘或落到外人手裡,反正,我陪著你死就是了。” “主子!”壽兒急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奴才恨不得馬上就死!” “你死了也沒用。看造化吧!” ※ ※ ※ 造化弄人,偏偏這張紙條是為崔玉貴手下的親信太監小劉撿到了。打開來一看,嚇一大跳,趕緊很仔細地照原來的疊痕,重新折好。 等崔玉貴一回宮,小劉忙不迭地將那紙條送了上去,由於神色嚴重,崔玉貴便問:“什麼玩意?” “我說不上來,反正總有場大禍!” 崔玉貴嚇了一大跳,待動手去拆那紙條,卻又為小劉一手按住。崔玉貴不悅,呵斥著說:“你這是乾什麼?” “二總管,你先別拆,等我告訴了你,你再拿主意。”小劉是放得極低的聲音:“這張紙,你看清楚了,是張洋紙,裡面是洋鉛筆寫的字,只有一行'設法留皇上在京,主持和議。'” 一聽這話,崔玉貴毫不遲疑地把紙條拆開,細看果然是這麼一行字,而且稍加辨認就看出來了,是珍妃的筆跡。 “這張紙那兒來的?” “在符望閣西面牆外撿的。” “是你?” “是!”小劉說:“也真奇怪!我都有一個多月沒有打那兒經過了,今天心血來潮,想去看看,誰知道就撿了這麼一張紙。” “好!小子,你有造化。” 說完,崔玉貴直奔樂壽堂。其時已經下午五點鐘,雖然初秋的白晝還很長,太陽尚未下山,可是按規矩,宮門已應關閉下鑰,只為慈禧太后這天第八次召見榮祿,所以宮門未閉,而崔玉貴亦必得等榮祿走了以後,才能見到慈禧太后。 這一等等了有半個鐘頭,榮祿辭出,而宮門依然未閉,說是還要召見載漪。趁這片段空隙,崔玉貴直趨慈禧太后御座左右,請安說道:“奴才銷假。” “你回來了!外面怎麼樣?” “可不大好!”崔玉貴答說:“街上沒有什麼人了!聽說洋兵是打東面來。” “那還用你說,從通州過來,當然是打東面來。” 碰了個釘子的崔玉貴,心里格外有警惕,“老佛爺這會兒可有工夫?”他很小心地說:“奴才有事回奏,這件事三言兩語說不完。” “你說吧!” “是,奴才先請老佛爺看樣東西。” 等崔玉貴將那張紙條拿出來,慈禧太后一看是洋紙,便連想到皇帝,臉上立刻就縮緊了。 及至看完,慈禧太后的神色大變,嘴角與右眼牽動,太陽穴的青筋突起,那副心血上沖的怒容,在見過不止一次的崔玉貴,仍然覺得十分可怕。 “這張紙是那兒來的?” “劉玉撿到的。”劉玉就是小劉,“在符望閣西牆根撿的。” “你說,是怎麼回事?” “奴才不敢胡猜!” “誰要你胡猜?”慈禧太后沉著臉說:“你就不查一查嗎?” “奴才得請老佛爺的旨,不敢胡亂動手。” 這句話答得很好。慈禧太后點點頭,臉色又變了,這一次變得十分陰沉。而就在此時,太監來報,載漪已經奉召而來,在外候旨。 “讓他回去吧!”慈禧太后厭煩地揮一揮手,接著又問: “蓮英呢?” 等將李蓮英找了來,慈禧太后將紙條交了給他,並由崔玉貴說明經過,然後問他的意見。 “老佛爺不必當它一回事!這會兒也沒有工夫去理這個碴兒,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李蓮英一向言不虛發。要說了,慈禧太后總會聽從,即或有時意見相左,慈禧太后亦會容忍。誰知這一次竟大為忤旨! “哼!我不知道你安著什麼心!你沒有工夫你走開,別在我跟前胡言亂語!” 這幾句話,在慈禧太后訓斥載漪之流,算不了一回事,對李蓮英來說,就是“嚴譴”。他不敢多說,碰個頭悄悄兒退了下去,心裡卻頗為自慰,輕輕易易地脫出了漩渦,可以不至於做出任何對不起皇帝的事。 由於李蓮英的被責,激發了崔玉貴的雄心,久屈人下,當了多少年的“二總管”,這一回自覺有取李蓮英的地位而代之,成為“大總督”的希望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因而也就“福至心靈”,一下子把這件事想通了,“事情明擺在那兒,”他說,“有人寫了這張紙條,託人帶給另一個人,受託的人,把這張紙條弄丟了。鬼使神差讓劉玉撿到了,真是老天爺有眼!” “嗯!”慈禧太后問道:“那兩個人是誰呢?” “一個是……”崔玉貴毅然決然地說出口來:“珍主子。” “字跡不錯吧?” “不錯!” “不知道什麼時候掉的?” “一定是今天。紙條還很乾淨,再說,隔一天也早就掃掉了。” “你派人到永和宮去看看,我等著你回話。” 崔玉貴派了個很機警的太監去打聽動靜,回來報告:永和宮一定出了事,上上下下都哭喪著臉。有個叫壽兒的宮女,被三四個宮女輪班看守著,屋子外面還有太監守衛,說是怕壽兒尋死。 “那就是了!”崔玉貴立即奔回樂壽堂復命,同時建議,召瑾妃來詢問。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說:“不必!永和宮的,為人老實。 她不知道這回事! ” “這,奴才就不明白了。” “如果她知道,就不怕傳信的人上吊,那不就滅口了嗎?照現在看,她們都不知道內中寫的什麼,只是怕傳信的事發覺,我會查問,所以不敢讓傳信的人尋死!” “是!”崔玉貴心悅誠服地說:“老佛爺聖明。” 話到此處,慈禧太后就不再說下去了。顯然的,對於瑾妃,她是諒解的,至於珍妃的“罪孽”是更深重了!崔玉貴猜想,慈禧太后此刻是考慮處置珍妃的辦法。 其實,如何處置珍妃,在慈禧太后看並不是一件很為難的事,她是在考慮自己的行止。這一天召見榮祿八次,反复商量的,就是走,還是不走?經過八次的垂詢,她一時未曾想到的疑問,以及榮祿起初不肯明說的話,差不多都被發掘出來了。然而她並未完全被榮祿說服。 榮祿一再力言的是:“聖駕萬萬不可出巡!應請當機立斷,施行安民的辦法。非將載漪等人置諸重典,不足以挽危局而贊大猷,釋群疑而彰慈仁。”談到“出巡”的地點,榮祿表示,不論熱河行宮,或者一度提到過的山西五台山,皆非樂土,因為若不議和,則我能到,洋人亦能到,而如決心議和,則眼前即可設法謀求停戰,根本不必“出巡”。 如果慈禧太后真的要走,榮祿已經聲明,潰兵滿地,號令不行,萬一驚了駕,他只有徒呼奈何。倒不如深居禁城,反來得安全。那時他會親自擔任守衛大內,保護聖躬之責。至於議和一事,李鴻章與張之洞已分別奉派為頭、二等全權大臣,在上海與漢口跟洋人談判時,得以便宜行事,很快便可停戰。在京師,榮祿認為奉懿旨賜瓜果食物,已留下很好的轉圜的餘地。最後榮祿還留下一著棋,撤走甘軍以後,趁使館洋兵疲憊鬆懈之際,劫持各國公使,逼得洋人非和不可。 話是說得很有道理,但慈禧太后還是不能明白宣示,一定不走。第一、想到聯軍包圍紫禁城,不免心悸;第二、這場滔天大禍,是由戊戌政變演化而來,洋人很可能提出這麼一個條件,議和可以,先請皇帝復位。那一來,自己是非交出政權不可了!但如“出巡”在外,則閃避搪塞,怎麼樣都可以想得出法子。 如今有珍妃的這張紙條,慈禧太后更覺得自己的所見不差。不過,要走非先說服榮祿不可,派誰留守,主持和議,亦是一大難題。 “唉!”她不自覺地嘆口氣:“真煩人!” “船到橋門自會直。”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邊的李蓮英,勸慰著說:“老佛爺請寬心。多少大風大浪都經過了,奴才決不信這一回會過不去!” “這一回不比往常。”慈禧太后又嘆口氣:“這會兒有當年六爺那麼一個人在,就好了。” “六爺”是指恭王奕訴。當年文宗避難熱河,京里就因為有恭王留守,主持對英法的和議,大局才能穩定下來。如今環顧皇室,及得上恭王一半的都沒有一個。就是忠藎幹練的大臣,榮祿又何能比當年的文祥?撫今追昔,慈禧太后興起一種好景凋零,木殘葉禿的蕭瑟淒涼之感。 也因此,四十年前倉皇出奔,避往灤陽的往事,又兜上心頭。當時魂飛魄散,只覺能逃出一條命去,是僥天之幸,但以今視昔,則欲求當年的處境亦不可得!那時,通州還有僧王與勝保在抵擋,京里,肅順雖可惡,才幹還是不錯的,乘輿所至,宿衛森嚴,供應無缺,軍機章京照樣背著軍機處的銀印“趕烏墩”,沿途隨時可以發布上諭。此刻呢?連抓幾輛大車都困難,其他還談得到什麼? 這樣一想,更覺愁煩,“聽天由命吧!”她說:“反正什麼樣也是死!” “老佛爺!”李蓮英急忙跪了下來:“可千萬自己穩住!不然,宮裡先就亂了!” 這話使得慈禧太后一驚!立刻就想到了珍妃的那張紙條,如果宮裡一亂,會成什麼樣子?皇帝會不會乾綱忽振,挺身出來問事?只轉到這個念頭,不必往下多想,慈禧太后的那顆心,立刻又提了起來。 定神細想一想,覺得不能不作最後的打算,“蓮英,”她說:“你悄悄兒去備一套衣服,就像漢人小戶人家的老婆子所穿的。” “是!”李蓮英大吃一驚,心想,這是喬妝改扮避難,為人識破了,大為不妥。 正在想提出疑慮,慈禧太后又開口了:“你馬上去辦!” “是!” “崔玉貴呢?”慈禧太后說:“找他來!” 等兩個人換了班,慈禧太后吩咐崔玉貴,即時召珍妃,在景祺閣候旨。 “你自己去!不必跟她多說什麼。” “是!”崔玉貴答應著,即時趕到珍妃幽禁之處去宣旨。 在珍妃,當然大感意外。一轉念間,想到自己所寫的那張紙條,以及壽兒來找金釵的那種慌張的神色,不由得大感不安。 “玉貴,”她問:“老佛爺召見,是有什麼話問嗎?” “那可不知道了。主子請上去吧!一見了面,不就知道了嗎?” 珍妃碰了個軟釘子,不由得有些生氣,傲然答說:“我當然要上去!怕什麼?” 說完,用手掠一掠鬢髮,出門跟著崔玉貴往北走,十幾步路就到了景祺閣。珍妃照例在走廊上先站一站,等崔玉貴進去通報。 “叫她進來吧!” 珍妃聽得里面這一聲,不待崔玉貴來傳,自己掀簾子就進去了,屈雙腿請安,用平靜的聲音說:“奴才給老佛爺請安!” “你替我跪下!”慈禧太后急促地說:“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罪孽?” 跪在青磚地上的珍妃,微揚著臉,而且視線是偏的,不知望在何處?這種不拿正眼看人的輕蔑態度,惹得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可是,火氣一上來就被自己很快地硬壓了下去,因為在她所遇見過的人之中,常惹她生氣,往往無可奈何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從前的“五爺”惇王,一個就是眼前的珍妃,軟哄不受,硬嚇不怕。脾氣發得自己下不了台,不如聰明些不發為妙。 因此,慈禧太后只是鐵青著臉問:“今兒誰到你那裡去過了?” “除了送飯的,沒有別人。”珍妃答得很快。 “送飯的是誰?”慈禧太后轉臉問崔玉貴。 “回老佛爺的話,”崔玉貴答說:“不相干!送飯的都靠得住。” 這是說,送飯的不會傳遞信息,那就一定另外有人,事實上已經知道,是永和宮的壽兒。珍妃既不承認,只有拿證據給她看了。 “這張紙上的字,是你寫的不是?” 等慈禧太后將裹在綢手絹中的那張紙條一取出來,珍妃倒是大吃一驚,覺得脊樑上一陣陣發冷,可是馬上將心一橫,由崔玉貴手中接過自己所寫的密簡時,已經作了決定,矢口不認。 “奴才沒有寫過這麼一張紙。” 這一回答,大出慈禧太后意外!她原以為珍妃很硬氣,會一口承認,誰知道居然抵賴了! 然而,這一賴真所謂“欲蓋彌彰”,可以確定是寫給瑾妃,囑她設法轉呈皇帝。她之所以要抵賴,只是為了回護胞姐而已。 於是慈禧太后要考慮了。若是必欲了解真相,瑾妃現在正派人看守著壽兒,惴惴然等待著查問,只要一傳了來,不必動杖,就能讓壽兒和盤托出。可是,她不能不顧到後果。 這個後果,就是會造成一種傳說,如果洋人打進京城,慈禧太后會逃,皇帝不會逃。他留下來還要跟洋人議和呢! 有此傳說,隱患滋多。想一想決定放過瑾妃,而這正也是變相籠絡的一種方法,有所損亦有所益,不算失策。 打定了主意,冷笑著說:“你也有嘴硬不起來的時候!國家搞成今天這個樣子,都是你當初花里胡哨地哄著皇上胡作非為的緣故。洋人不攻進來便罷,若是攻了進來,我第一個就處你的死!” 聽得這話,珍妃心血上沖,滿臉漲紅,覺得世界上的謊言,沒有比慈禧太后的這番話,更不符事實。明明是她自己聽信了載漪、徐桐之流的話,縱容義和團闖下的大禍,誰知會輕輕將責任推在皇帝與自己身上,豈不可恨! 她沒法子一口唾沫吐在慈禧太后臉上,只能在態度上盡量洩憤,揚起臉,偏過頭去,大聲答道:“隨便怎麼辦好了!” 這更是公然犯上的行為,可說從未有人敢這樣子對她說話過。然而,慈禧太后還是忍了下來,只“嘿、嘿”連聲地冷笑著走了。 而珍妃反倒有爽然若失之感。當她出言頂撞時,便已想到慈禧太后會氣得臉色鐵青,渾身發抖,期待著有此一副模樣為她帶來報復的快意,稍稍補償這兩年多來被幽禁的諸般苦楚。然後,拚著皮肉受苦,當慈禧太后痛責時,毫不客氣地頂過去,乘機發一發積之已久、藏之已深的牢騷怨恨,那就雖死無恨了。 沒有想到,慈禧太后居然會忍平時之萬不能忍,自己所期望的一切,亦就完全落空,反倒留下一個疙瘩在心裡,不斷地在想,慈禧太后會有怎麼樣的處置? 那當然是極嚴厲的處置!但嚴厲到何等地步,卻非她所能想像。一個人坐在沒有燈火的屋子裡,怔怔地望著低掛在宮牆上端的昏黃的月亮,不辨自己心裡是何滋味?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發覺東面的砲聲密了,不但密,而且聲音也跟平常所習聞的不同。不過,這也只是心頭一閃即過的感覺,反正炮聲司空聽慣,無足為奇。而為了希望忘卻炮聲的喧囂,又常常自己逼著自己去回憶往事,唯有在回憶中,她才能忘掉眼前的一切。 這時,腦中所浮現的,是一個壯碩的影子。她一直覺得奇怪,高大胖得近乎粗蠢的“文老師”——文廷式,能寫出那樣清麗的詞,說什麼文如其人?在文廷式可真是破例了! 一陣風過,為她平添了深深的寒意,記起文老師教過她的,黃仲則的詩:“全家都在西風裡,九月衣裳未剪裁”,不由得心裡在想,文老師的處境,只怕比黃仲則也好不了多少! “海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她低聲吟哦著,由不知在天邊何方的文廷式,拉拉雜雜地勾起一連串的記憶,打發了大半夜。 ※ ※ ※ 九城隔絕,家家閉門,如果有外出的,十之八九是為了想探得真正的消息。可是,誰也不知道道聽途說中,那一句是真話,那一句是謠言。 有的說,東直門、朝陽門外,聯軍的前驅,已經到達;有的說,天壇已到了好些頭上纏布,膚色漆黑的“洋鬼子”;也有人說,兩宮已經出奔,目的地是張家口。 這一說可以確定是謠言,慈禧太后依舊住在寧壽宮。當然,她也聽到了敵人已抵城下的傳聞,想起前一天通宵不息,來自東面的砲聲,她知道破城的時辰快近了。 “有件事該辦了!”她自語著站起身來,大聲吩咐:“找崔玉貴!” 崔玉貴正領著四十名快槍手,把守寧壽宮通大內的蹈和門,就在樂壽堂西面,相距極近,一傳便到。 “傳她來問吧!” “她”就是珍妃。早有默喻的崔玉貴答應著,匆匆住北,親自去傳召珍妃。 接著,慈禧太后也走了,不帶一名宮女,也不帶一名太監,由樂壽宮西暖堂出來,繞西廊過頤和軒,走到西角門,崔玉貴迎上來了。 “馬上就到!”崔玉貴說了這一句,扶著慈禧太后出了西角門。 門外就是景祺閣西面的一個穿堂,西牆之外,便是久已荒涼的符望閣與倦勤齋之間的大天井。老樹過牆,兩三隻烏鴉“呱、呱”地在亂叫。 這個穿堂亦很少人經過,其中空空如也,什麼陳設都沒有。崔玉貴想去找把椅子來,慈禧太后搖搖手,示意不必,就坐在南面的石階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一口井,是寧壽宮除了小廚房以外,唯一的一口井。 不久,珍妃到了,進門不免有詫異之色,何以慈禧太后是在這裡召見?當然,此時不容她細想,從容走到慈禧太后面前,跪下說道:“老佛爺吉祥!” “洋人要進京了,你知道嗎?” 珍妃一驚,隨即恢復為沈著的臉色;慢條斯理地說:“昨兒晚上的砲聲,跟往常不同,想來洋人是打東面來的。” “你倒全都知道。”慈禧太后用一種略帶做作的聲音問: “洋人要來了!那麼,你瞧該怎麼辦呢?” 珍妃想了一會答說:“國家大事,奴才本不該過問,既然老佛爺問到,奴才斗膽出個主意,老佛爺儘管出巡熱河,讓皇上留坐在京里,跟洋人議和。” 話還未畢,只聽慈禧太后斷喝一聲:“誰問你這些?”珍妃亦不示弱,“既不問這些,”她說:“奴才不知道老佛爺要問些什麼?” “洋人進了京,多半會胡作非為,那時莫非咱們還遭他們的毒手?” “果然如此,奴才決不會受辱!” “你怎麼有這樣的把握?” “無非一死而已。”珍妃說道:“一個人拚命了,還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說得不錯。可是也有一個人求死不得的時候,你既然有此打算,何不自己在此刻就作一個了斷?” 一聽這話,珍妃顏色大變,但還能保持鎮靜,“求老佛爺明示。”她說。 “你不是有殉難的打算嗎?”慈禧太后以略有揶揄意味的語氣說:“怎麼這會兒倒又裝糊塗呢?” “奴才不糊塗,奴才到死都是明白的。”珍妃激動了:“奴才死並不怕,不過想明白,是不是老佛爺要奴才死?” “你要這麼說也可以!其實,你早就該死了!”接著,慈禧太后大聲喊道:“崔玉貴!” “喳!”崔玉貴先答一聲,然後轉臉對珍妃說:“請主子遵旨吧!” “這是亂命……。” 一語未畢,將慈禧太后昨天積下來的怒氣,惹得爆炸了,厲聲喝道:“把她扔下去!” 於是崔玉貴上前動手,剛扯著珍妃的衣袖,她使勁將手往回一奪,趁勢站了起來,虎起臉喝道:“你要幹什麼?” “請主子下去!” 順著他的手指一看,珍妃似乎第一次發現有一口井在她身後不遠之處,怔怔地望著,彷彿一時拿不定主意似的。 “請主子下去吧!”崔玉貴哄著她說:“主子下去,我還下去呢!” 誰知這句話惹得珍妃大怒,瞪圓了眼睛斥責:“你不配!” “是!奴才不配,請主子一個人下去吧!” 人隨話到,崔玉貴躥上兩步,拉住珍妃的手臂,使勁往前一帶,等她踉踉蹌蹌往前撲時,崔玉貴順勢導引,一直拖到井邊,當然有所掙扎。井口不大,井欄不高,要想推她入井,不易辦到,崔玉貴便從她身後,攔腰一把抱緊,自己身子往後一仰,珍妃的一雙腳不由得便離了地。接著,崔玉貴一腳踏上井台,又是往後一仰,等珍妃的雙足套入井欄,隨即身子往下一沉,雙手鬆開,只聽“撲通”一響!崔玉貴的手法極快,不等井中有何呼喊的聲音發出來,便將極厚的一具棗木井蓋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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