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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母子君臣(14-1)

慈禧全傳 高阳 9150 2018-03-14
下午一點多鐘,驕陽如火,曬得狗都伸出了舌頭,而菜市口卻有好些人站在烈日之下,大多是白長衫、黑馬褂,袁、許兩家的親友,趕來見最後一面的。 刑部的車子畢竟到了,一直駛入北半截胡同臨時用蘆席所搭的官廳。徐承煜高坐堂皇,面有得色,一見袁昶與許景澄的服飾,便即大聲叱斥番役:“你們當的什麼差,怎麼不把犯人的官服剝下來?” “你別罵他們!”袁昶高聲說道:“我們倆雖逮下獄,並未奉旨革職。照例衣冠受刑。你身為刑部堂官,連這個規矩都不懂?” 徐承煜語塞,一時有些手足無措。監斬的差使,當過不止一回,但從未見過臨刑的人,還能侃侃然講道理,所以心理上毫無準備。不知道怎麼回答,甚至想找句話掩飾窘態都辦不到,只是漲紅著臉發楞。

“我們是死了!可是究竟是什麼罪,得了幾句什麼考語,而受大辟之刑?”袁昶揚臉問道:“請監斬官明白見示,也好讓我們瞑目於地下。” “這是什麼地方?”徐承煜有些惱羞成怒了,“還容得你們來講道理!” 決囚本來有一套很嚴密的程序。立決人犯雖不比朝審秋決那樣需要“三復奏”,至少須經過都察院刑科給事中這一科,認為上諭沒有不便施行之處,無須“封駁”,方始“發鈔”交刑部執行。只是大亂之世,一切從簡,殺人也方便了,此時只憑徐承煜一聲叱喝,兩顆人頭就很快地落地了。 ※ ※ ※ 袁昶與許景澄之死,為人在納涼聽炮聲之餘,平添了許多話題。有個傳說,頗為盛行,說袁昶臨刑之際,對劊子手笑道:“且慢!等我吟完一首詩。”

詩是一首七律:“爽秋居士老維摩,做盡人間好事多。正統已添新歲月,大清重整舊山河。功過呂望扶周室,德邁張良散楚歌。顧我於今歸去也,白雲堆裡笑呵呵。”據說“呵呵”兩字的餘音未斷,白刃已經加頸了。 這首詩難倒了人,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正像袁昶與許景澄的兩條命,能換來一些什麼,一樣地令人茫然! 最使局外人困惑的是,殺了兩員深通洋務的大臣,並不表示朝廷對洋人勢不兩立,相反地,求和的跡像一天比一天明顯,已公然見之於上諭。第一道是:“現在各兵圍困西什庫教堂,如有教民竄出,不可加害,當飭隊保護。倘彼死守不出,應另籌善策,萬勿用槍砲轟擊。”不用槍砲轟擊,就只有“招降”一法,其實就是想講和。 第二道上諭,範圍更擴大了。第一道上諭還是“諭軍機大臣”,外間不會知道,朝廷對教民已經決定“網開一面”,第二道則是交內閣頒布的明發上諭,通飭各省遵行。說是:“前因中外釁端未弭,各國商民教士之在華者,本與兵事無涉,諭令各督撫照常保護。現在近畿大軍雲集,各路統兵大員,亦當仰體此意,凡洋商教士,均當設法保全,以副朝廷懷柔遠人之意。”

保護洋商教士之外,教民亦在保護之列,因為本“亦國家赤子,原無畛域可分,惟自拳教肇釁以來,該教民等多有盤踞村莊,掘壕築壘,抗拒官軍者,此等跡同叛逆,自不能不嚴行查辦。第念其究系迫於畏罪之心,果能悔禍自新,仍可網開一面。” 接著,以寶坻教民,經宋慶剴切曉諭後,自行解散為例,特行規定:“所有各處教民,如有感悔投誠者,著該將弁及該地方官,一體照此辦理,不得慨加殺戮。其各處匪徒,假託義民,尋仇劫殺者,即著分別查明,隨時懲辦,以清亂源。” 不僅如此,對於各國公使,更有格外的照顧。這是內而慶王、榮祿,外而李鴻章、劉坤一所一致建議的,在京各國公使,應該先送出京。所以上諭特命榮祿“預行遴派妥實文武大員,帶同得力兵隊,俟該使臣定期何日出京,沿途妥為護送。倘有匪徒窺伺搶掠情事,即行剿擊,不可稍有疏虞。”

既有上諭,總理衙門自然要多方設法,與各國公使取得聯絡,誰知有的將信將疑,有的負氣不理,初步商談,竟不得要領。 而義和團的那些“大護法”,卻對這兩道上諭,既俱且恨。尤其是載漪,下令命董福祥增兵,加緊攻破使館,董福祥竟置之不理,一葉知秋,眾叛親離之勢已成,越發自危! 總有那麼兩三天,載漪通宵不成寐,自己心口相商,再找親信密議,認為騎虎難下,唯有因勢驅虎,先發製人,才是上策。因而在心裡擬了一個名單,第一批是十五個人,殺以立威。第二批看情形辦理,如果慶王、榮祿亦竟不聽命,再殺! 於是單銜上了一個奏摺,列出十五個人,指為與洋人裡應外合的漢奸,請旨即行正法。這十五個人,第一名是李鴻章,第二名是王文韶,“陪榜”的署理順天府尹陳夔龍。此外,督撫如劉坤一、張之洞,大臣如徐用儀、廖壽恆等,都包括在內。

慈禧太后一看這個奏摺,非同小可,隨即叫人封好,發交內奏事處,並有口諭:“交給榮祿,親自來拆!” 榮祿自然大吃一驚!正在細看全文時,王文韶到了。榮祿知道他膽子小,趕緊將原折往黃匣子中一放,蓋上匣蓋,置在手邊。等召見軍機時,禮王世鐸請假,由榮祿帶班,入殿將黃匣子捧上御案,然後奏事。諸事皆畢,只剩下這個奏摺,未作處置。慈禧太后默不作聲,而皇帝只是用眼色向榮祿示意,鼓勵他有話儘管說。 見此光景,榮祿知道慈禧太后對載漪此舉,頗為不滿。心想,這就省事得多了,索性整個兒推翻它! 於是,他從黃匣子裡取出載漪的奏摺,略揚一揚,用低沉憤慨的聲音說道:“中外決裂,大局壞到如此,都是端王作成的!今天又有這麼一個奏摺,奴才真不知道端王要拿祖宗的天下,鬧壞到怎麼一個地步,才肯歇手?”

“我亦不以為然!”慈禧太后很快地接口,略想一想又說: “這個折子,把它'淹'了吧!” “淹”是不作處置之意,原折或者留中,或者交軍機處歸檔。榮祿立即答一聲:“是!”一面跪下去碰頭,一面轉臉向王文韶大聲說道:“趕緊碰頭謝恩!” 榮祿跟慈禧太后的對答,王文韶隻字不聞,驟然聽得這麼一句話,以為是慈禧太后有什麼賞賜,便即碰頭說道:“謝皇太后的賞!” 慈禧太后繃著臉,不便有任何表示,皇帝卻露齒莞爾,這是兩年多以來,第一次開笑口。 ※ ※ ※ 回到軍機處,榮祿將捏在手心裡的載漪原折,遞給王文韶,“夔老,”他說:“皇太后賞了你一條老命!” 王文韶一看案由,便驚出一身冷汗,看完,才知道荣祿先前不給他看的道理,拱手長揖,感激涕零地說:“仲華,感激不盡!”

“總算太后聖明,大事化無。”榮祿又說:“這個折子,太后說是把它'淹'了,那就索性讓它葬身海底永不見天日。” 說完,將載漪的原折接了過來,吹旺手中的紙煤兒,一火而焚之。 ※ ※ ※ 縱然如此,折中的內容還是洩漏了。陳夔龍心里大為嘀咕,細細盤算,第一,只是署理順天府尹,替人受過,太覺不值;第二,載漪既然列名指參,可見得心有不慊,以後處處找麻煩,遲早會栽倒在他手裡;第三,大局日壞一日,順天府上要應付宮廷,下要安撫百姓,中間還有許多達官貴人,有事央托,不說別的,僅是抓車這件差使就吃不消了。 這樣一想,決意求去,找到榮祿,當面懇求。起初,榮祿還不肯放他走,最後談到載漪的居心險惡,榮祿才覺得不能不替他安排。第二天奏明慈禧太后,以原任順天府府尹,署理太僕寺正卿王培佑回本任,而陳夔龍則接王培佑的事,署理太僕寺正卿。

就在這樣走馬換將的第二天,大局急轉直下地壞了下去。日俄英美法意奧七國聯軍,共一萬八千多人,在天津編組完成以後,七月初十開始進軍京城,到得北倉地方,與亂兵及義和團一場混戰。結果李秉衡所統的勤王之師,聞警先潰,宋慶、馬玉昆及直隸提督呂本元所部,不支而退。裕祿退到楊村,聯軍接踵而至,不獨立足無地,連個喘息的機會都沒有。最後避入一家棺材店,也許是觸景生情之故,就用隨身所帶的一把牙柄小手槍,朝自己太陽穴開了一槍。 消息到京,慈禧太后大為震動,召見軍機、御前、總理衙門的大臣,眼圈紅紅地,只說:“局勢壞到如此,你們總要想個法子才好!” 唯一的法子就是儘速議和,但袁昶、許景澄的血跡未乾,誰也不敢自蹈虎尾,無非一些敷衍的話,電催各省勤王,下詔激勵民心士氣之類。不過,慷慨激昂的還是有,最顯得赤膽忠心的是,剛由前線回來的李秉衡!

“回皇太后、皇上的話,勤王之師,倉卒成軍,一上了戰場,不免膽怯。”他先為所部不戰而潰辯解一句,接著說道:“臣與端王、莊王商議,都說義和團還可以一用,臣不才,願意率領義師,親效前驅!” “能夠你去擋一陣,再好不過。”慈禧太后是病急亂投醫的口氣:“既然定規了,你要早早出發才好!” “是!”李秉衡答說:“臣明天就帶隊出發。” “好,好!”慈禧太后向戶部尚書王文韶大聲說道:“戶部先撥五萬銀子,作為兩個月的恩餉!” 王文韶不大聽得明白,不過碰頭總沒有錯,伏倒磕個響頭,答一聲:“是!” “謝皇太后的賞!”李秉衡謝了恩又說:“臣還要求皇太后賞一樣東西。” “你要什麼?” “臣想請皇太后賜寶劍一把,以為鎮陣之用!”

“鎮陣?”慈禧太后問:“還要擺陣法?” “是!” “那好!給你一把寶劍好了。” 宮中的好劍多得很,慈禧太后退朝以後,就叫人摘下一把乾隆年間所造的龍泉劍,頒賜李秉衡。他倒也言而有信,果然在第二天便帶領三千人出師。 事先仿照“登壇拜將”的說法,將領頭的、原住在莊親王府的義和團大師兄,請上高台,端然正坐,李秉衡朝服朝冠,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禮。看熱鬧的人,詫為奇觀,知禮的說是褻瀆朝廷的體制,但有人為李秉衡辯護,說他拜的不是大師兄,而是大師兄手中抱著的那把御賜的龍泉寶劍,不算失禮。 除了寶劍以外,還有鎮陣的法物,一面黑色長幡,名為“引魂幡”;一面繡著風雲雷火的大旗,名為“混天旗”;一把長柄紅色大羽扇,名為“雷火扇”;一對形狀不一的銀瓶,名為“陰陽瓶”;一個極大的銅製連環,一套九個,名為“九連環”;一把形似如意的雪亮銅鉤,名為“如意鉤”;再有一把上畫火焰、嶽廟中小鬼所持的木牌,名為“火牌”。連同龍泉劍,共稱為“八寶”。 李秉衡帶領“八寶”鎮陣的三千義和團,一出京城,就溜走了好幾百人。京中慈禧太后以及徐桐、載勳等人,還在盼望捷報,那知傳來的消息,一個比一個壞。 七月十四,蔡村失守,宋慶退到通州的於家圩,十五,勤王之師張春發、夏辛酉所部,在河西務大敗,死者十之四五,潞河為之不流。還有陳澤霖的一支勤王新軍,本跟李秉衡在河西務附近,一聽炮聲,嘩然大潰,李秉衡也就只好退到通州了。 到此地步,除了徐桐與他的高足啟秀,還相信有天兵天將下凡助戰的奇蹟出現以外,其餘沒有任何人再存著能夠擊退聯軍的希望。因此,各人有各人的打算。當然,軍機大臣不能只為個人之計,還得顧到慈禧太后與皇帝。 “總得替兩宮預先籌一條退路才好!”趙舒翹向剛毅說: “我看仍舊只有到熱河。” “這件事很麻煩。宮裡多少人,多少輜重,得要預備多少輛車?” “不要緊!”趙舒翹答說:“陳筱石預備得有二百輛在那裡。” “都讓亂軍抓去了!”剛毅大搖其頭:“我看不行。而且,陳筱石已經交卸了。” “雖已交卸,人還在順天府衙門。到此局面,還分什麼彼此,只有拿這個差使硬套在他頭上。” “好吧!你試試看!” 陳夔龍是何等角色?趙舒翹那一套搬不動他。而王培佑庸懦無能,不獨抓不到車,連陳夔龍原來移交下來的八十輛都讓武衛軍硬借走了。同時,榮祿怕慈禧太后一走,外則影響民心,內則有載漪竊號篡位之虞,所以對此事根本不起勁。 趙舒翹白忙了一陣,看看不會有結果,也就落得省事了。 軍事是決沒有轉敗為勝的可能了!唯一的希望是能夠及時用和議將聯軍擋住在京城外面,這點希望又完全寄託在李鴻章身上。當德皇宣布以老將瓦德西為聯軍統帥的同一天,朝廷降旨,特授李鴻章為全權大臣,即日電商各國外交部,先行停戰。而逗留在上海的李鴻章,卻以體弱致疾為由,電請賞假二十日作為答复。 於是色厲內荏的載漪,又要殺大臣立威了!他的折子雖一參十五人,但自問能動得了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內閣學士聯元,以守舊派而因他的女婿——當年“翰林四諫”之一,因學政任滿回京,納江山船妓為妾而自劾的寶廷的長子,壽富的影響,一變而為新黨,以致為載漪所厭惡。五月間連叫三次“大起”,廷議和戰時,載漪就要殺他,但因他是莊王府的“包衣”出身,載勳不能不救。這一次可就不管他了。 另一個是兵部尚書、總理大臣徐用儀。此人籍隸浙江海鹽,軍機章京出身,但以底子是個舉人,所以在仕途上吃了虧,光緒十九年爬到吏部侍郎以後,就上不去了,而年紀已到七十。頗有人勸他急流勇退,他的女兒親家,也是“翰林四諫”之一的黃體芳,由浙江寄一封信給他,拆開來一看,只有“水竹居”三字。原來這是徐家別業的名稱,黃體芳的意思,當然是勸他退歸林下,安享清福,而徐用儀不受勸。 他也有他的想法,辛苦了一輩子,自問亦是朝廷的要角,而七十三年,不說入閣拜相,連個一品都沒有巴結到,未免於心不甘。他的打算,總要做一任尚書再告老,也還不遲。 這樣到了上年十一月裡,機會來了。吏部尚書孫家鼐,因為辦京師大學堂有新黨的嫌疑被舊派排走。孫家鼐是狀元,吏部去了一狀元,來了一狀元,兵部尚書徐郙,調補孫家鼐的遺缺,而徐郙的遺缺,則以榮祿的推薦,由徐用儀調升。 在他當侍郎時,漢尚書由漢軍徐桐佔缺,及至徐桐升大學士,奉旨仍管吏部,所以徐用儀始終是他的部屬。但徐桐並不念同姓之誼,與徐用儀非常不睦。這有兩個原因:第一、徐用儀兼總理大臣,凡是辦洋務的,都是徐桐的仇人;第二、徐銅雖是個通人所看不起的翰林,但他又看不起只得一榜的徐用儀。前幾年友好勸他及早抽身,就因為知道兩徐不相得,怕他遭受徐桐的毒手。結果,畢竟不幸而言中了。 其實,載漪對徐用儀並無多大惡感,只為徐桐有殺徐用儀的意思,載漪便無可無不可地來拿他開刀了。 正在草擬奏摺時,載漪趕到了,主張將繫獄已久的立山,一併列入,載漪自然同意。載漪此舉倒不盡是為了修口袋底爭風的私怨,事實上是立山酒醋局的巨宅,被神機營、武衛軍、義和團幾番搜劫,已成了一個空殼子。如果不殺立山,反而無以交代了。 天氣也怪,從七月十五起,就是陰沉沉地彷彿為一片愁雲慘霧所籠罩,偶爾還有霏霏細雨,那種蕭索的氣象,不由得令人興起國破家亡之感。這樣到了第三天,步軍統領莊親王載勳受載漪的指使,上午八點鐘派兵將徐用儀、聯元逮捕。同時,載漪進宮面奏,說徐用儀、聯元勾結洋人,立山家掘地道接濟西什庫,皆是確鑿有據,請旨立即正法。 等軍機大臣奉召入見,慈禧太后已在倉卒之中作了決定,並已傳旨刑部,召軍機面諭,不過擬旨而已。榮祿自然要爭,他說:“外面消息很緊,京師很危險,這個時候,似乎不宜殺大臣。即令有罪,亦要審訊明確,何況今天是文宗顯皇帝的忌辰,照例停刑。可否暫交刑部監獄,到明天問明了再辦?” “現在已顧不得那許多了!”慈禧太后說:“治亂世,用重典,成命如果可以收回,這個時候就更沒有人聽朝廷的話了。” 榮祿無法再爭。退出來正好遇見慶王,將他拉到一邊說道:“今天又要殺徐小雲,真是駭人聽聞。此人總要想法子保全才好。” 慶王亦很著急,“是啊!”他說:“袁、許一喪,再去了一個徐小雲,將來議和就沒有幫手了。” “我想,我跟王爺倆再請起,代為求恩。不過,”榮祿想了一下說:“這兩天,咱們倆也犯嫌疑,最好邀蔭軒、文山一起上去,力量比較大。” “好!”慶王深表同意,“幸好他們都在。” 於是榮祿奔到朝房去求援,先跟崇綺商量;他說:“我跟徐小雲雖沒有深交,亦沒有什麼意見。可以同去。” “感同身受!”榮祿拱拱手說:“我再去約蔭軒。” 徐桐聽罷來意,未曾作答,先來一聲冷笑,“仲華,”他說:“你還要假作好人?照我看,這種漢奸,舉朝皆是,能多殺幾個,才消我的氣!” 榮祿聽得這話,倒抽一口冷氣,但還不死心,又說:“勉為其難如何?” “不行!”徐桐斷然拒絕,“我兒子奉旨監斬,我怎麼能代他去求情。” 榮祿廢然而返,有氣無力地說得一聲:“不成功!” 就這樣,到了下午四點鐘,畢竟又殺了徐用儀、聯元與立山。隨後便有一道上諭:“兵部尚書徐用儀屢次被人參奏,聲名甚劣,辦理洋務,貽患甚深;內閣學士聯元,召見時任意妄奏,語涉離間,與許景澄等,厥罪惟均。已革戶部尚書立山,平日語多曖昧,動輒離間。該大臣受恩深重,尤為喪盡天良,若不嚴行懲辦,何以整飭朝綱!徐用儀、立山、聯元,均著即行正法,以昭炯戒!” 就在徐用儀被逮畢命之日,聯軍前鋒已到了通州的張家灣。全軍一萬八千三百人,大砲七十門,其中日本的野心最大,所以獨占半數有九千人之多,到張家灣的聯軍,亦就是日本軍隊。 其時李秉衡也是剛到。他從七月十三日出京時,聯軍已經攻陷北倉,潰兵所阻,軍不能前,夏辛酉請他退守張家灣,李秉衡不肯。到了七月十五那天,到河西務不遠的地方,只見馬玉昆倉皇而來,一見面就說:“鑑帥,敵眾我寡,勢所不敵。趕緊退!” “什麼話?”李秉衡大聲叱責:“軍法有進無退。現在我軍還有三四萬之眾,拚力前進,還可以擋得住敵軍。” 馬玉昆看話不投機,敷衍幾句,悄然退下,帶著殘部,直奔南宛。而日軍卻不取河西務,直攻李秉衡的大營。與萬本華一軍遭遇,李秉衡又命夏辛酉夾擊,相持了一晝夜,彈藥俱盡,而日軍卻忽又解圍而去,李秉衡無法,只好退守張家灣了。 這夜,李秉衡找了奏調在軍的翰林院編修王廷相、曾廉置酒傾談,回憶到京的情況,未語之先,已是雙淚交流。 王廷相大驚,“鑑帥,”他問,“何故如此?” “我是想到當年史閣部的處境。” 明末史可法,駐紮揚州,名為節制四鎮,結果號令不行,狼狽以死。如今李秉衡也是節制四軍,這四軍的無甚用處,與當年的“江淮四鎮”相似,不聽號令,亦復如是。感昔撫今,李秉衡自然要掉眼淚了。 “初到京的時候,徐相國一見我就說:'鑑翁,萬世瞻仰,在此一舉。'見太后、見端王,無不諄諄期勉,逼得我非一戰不可。可是,拿什麼來戰?” 據李秉衡說,他曾向總理衙門要天津的地圖,竟亦無以為應。又向榮祿要彈藥,榮祿答复他,行文山東調撥。那知第二天一問,說是忘記了! “榮中堂何嘗會忘記?”王廷相說:“是故意不給,他又何嘗願意鑑帥請纓。” “是啊!可是當時我並不知道。後來看看不是路,我獻過三策……。” “獻過三策?”王廷相詫異地:“從未聽說過呀!” “沒有下文,自然大家就不知道了。” “那麼,是那三策呢?” “第一策,送使臣回國,調甘軍當前敵。” “這第一策就行不通!”王廷相笑道:“甘軍豈肯當前敵?” “原是有意難他的。” “難他就是難端王,何怪乎不見用。請問第二策呢?” “第二策是斬裕祿以勵戎行。” 王廷相默然,心想,兵敗就該斬,則李秉衡今日就不知何以自處了。 因為有事在心,所以李秉衡所說的第三策,竟不曾聽清楚。但亦無關宏旨,上中兩策不行,第三策為下策,更不必談了。 “我在想,史閣部當年在江淮煞費經營,到頭來猶不免受困,某何人斯!倉卒奉召勤王,豈有旋乾轉坤之力?此行亦無非略盡人臣心意而已!秉衡今日與諸公訣別了!” 在座的幕僚,無不驚駭動容,但都苦於無詞相慰。其中有一個是漢軍,本姓馬,名字叫做鐘祺,字味春。勳臣之後,襲有子爵,本身的官職是二等侍衛,與李秉衡是在關外的舊交,以後又入李秉衡幕府,從江南隨同入京勤王。此時大聲答道:“鑑帥如果殉國,後事都在我身上!” 居然有人會作這樣的承諾,王廷相心想,這是戰國、東漢的人物,久矣絕於世了!倒要看看李秉衡是何表示? 一個念頭未曾轉完,只見李秉衡撲翻在地,悲喜交集地說:“味春,那,我就重託了!” 鐘祺趕緊跪下相扶,四臂相接,淚眼相望,在座的人看在眼裡,酸在心頭,都有手足無措之感。 “生離死別尋常事!”李秉衡強自笑道,“我還有一件大事要交代。”接著便喊一聲:“李升!” 李升是李秉衡的老僕,應聲而上,手里托著一個朱漆盤,上面有七八個梅紅箋的封套,不知裡面裝著什麼? “諸公早自為計吧!區區程儀,略表寸衷,不足以盡我對諸公患難相從的感激之忱。” 接著李升捧托盤到賓客面前,先都不拿,到了鐘祺面前,伸手取了一個。接下來是王廷相,考慮了一下,也取了一個。有這兩個人開了頭,大家就都覺得伸手亦不難,片刻之間,所有的幕友,都收到了二百兩的程儀。 “諸公請各自去整裝吧!”李秉衡說:“我也要息一息了。” 於是鍾祺首先起身出室,一個個默默無言地,跟在他後面。最後一個是王廷相,走到門口,卻又轉身,平靜地問道: “鑑帥能不能緩死須臾?” “喔,”李秉衡問道:“莫非我還有可為國效力之處?” “我在想,義和團的一切,果真是無根之談,何至於如此歆動人心?總有點道理在內。或許最後有奇蹟出現,亦未可知。” 原來王廷相亦是迷信義和團的,所以有此妄想。李秉衡不便說他“至死不悟”,只笑笑答說:“梅岑,這不足讓我緩死!” 梅岑是王廷相的別號。聽得李秉衡這麼說,深為失望,垂著頭也走了。 這一夜不是在整理行裝,就是在打聽何處安全,只有王廷相,什麼事都不做,燈下枯坐,心事如焚,與李秉衡相識以來的一切,都兜上心頭來了。 除了感於李秉衡的知遇之外,他當然亦要捫心自問,平時處處為義和團揄揚,譽之為忠義,譽之為神奇,是不是太過分了?而最使他困惑的是,李秉衡似乎對義和團毫無信心,然而又何以煞有介事地以“八寶”鎮陣。甚至用“登壇拜將”的故事,來抬高義和團的身價? “不明白、不明白!”他唯有嘆息:“大概凡是亂世,必定是非不明。是非越不分明,世亂愈亟。” 不過有一點,他覺得是很清楚的,綱常忠義,不可稍忽。 既有李秉衡死國之忠,就應該有李秉衡的死友之義! 轉念到此,心裡好過多了。倒頭睡下,不知多少時候,方為炮聲驚醒。 “王老爺!王老爺!” 王廷相掀開帳子一看,床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李秉衡的老僕李升,一個是他的才二十歲的兒子王履豐。 “爹!”王履豐說:“李老伯請爹趕快回通州。意思急迫懇切得很!爹,行李我都收拾好了,馬也備好了。你老人家請快起床吧。” “王老爺,請盡快。”李升也說:“洋人逼近了,遲了通州怕會關城。” “關城也不要緊,我不走。” “爹、爹,你老人家怎麼可以不走?”王履豐幾乎要哭了,“別辜負了李老伯的盛意。” 說完,跟李升倆,將王廷相扶了起來。初秋衣著簡單,硬替他套上一件紡綢與竹布的“兩截衫”,拉了就走。撮弄著扶上馬,在熹微晨光中,直奔通州而去。 一路上潰兵流離,慘不忍睹,到得通州,王廷相又變了主意,執意不肯進城,要回張家灣跟李秉衡共患難,同生死。 “李老伯也不知在那裡?也許到前敵去了呢!爹不如進城暫息一息,把消息打聽確實了,再尋了去也還不遲。否則,彼此錯失,就是欲速則不達了!” 王廷相想想兒子的話,不無道理,才肯進城。一投了店,也不回自己屋裡,只坐在櫃房裡,一遇旅客上門,便打聽張家灣的情形與李秉衡的行踪。 到傍晚有了確實消息,張家灣的守軍又是不戰而潰,李秉衡寫了一夜的信,寫到大天白亮,吞金自盡。亂兵之中,恐怕屍首都無覓處了。 李秉衡之死在意料之中,王廷相倒沒有多少眼淚,不過,堅持要去尋屍。王履豐勸了一夜勸不聽,只得陪著老父出城。騎來的馬,早已給潰兵搶去了,此外更無任何代步之具,唯有步行。 一路走,一路問,有人回答“不知道”,有人說是個“瘋老頭子”,連理都不理。這樣走到下午,後面有消息傳來,通州也失守了。 一直尋到潞河,沿路訪問,誰也不知道李秉衡的屍首在那裡?天卻暗下來了,秋風襲體,淒涼滿狀。極目所見,無非道路流離、悲泣呼號的無告之民。 於是王廷相怔怔地望著潞河中飄浮不絕的屍首,突然喊一聲:“鑑帥等我!”隨即縱身一躍,投入潞河! “爹!”王履豐淒厲的喊,急急赴水救父。老父不曾救起來,自己差點滅頂,幸喜難民中識得水性的很多,總算王履豐可以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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