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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母子君臣(13-2)

慈禧全傳 高阳 10396 2018-03-14
榮祿的意思是,罪魁禍首,應該還有載漪,不知此奏中又作何說法?且再看最後一段:“臣等愚謂:時至今日,間不容髮,非痛剿拳匪,無詞以止洋兵,非誅袒護拳匪之大臣,不足以剿拳匪!方匪初起利,何嘗敢抗旨辱官,毀壞官物,亦何敢持械焚劫,殺戮平民。自徐桐、剛毅等稱為義民,拳匪之勢益張,愚民之惑滋甚,無賴之聚愈眾。使去歲毓賢能力剿,該匪斷不致蔓延直隸;使今春裕祿能認真防堵,該匪亦不敢闖入京師;使徐桐、剛毅等不加以義民之稱,該匪尚不敢大肆焚掠殺戮之慘。推原禍首,罪有攸歸,應請旨將徐桐、剛毅、啟秀、趙舒翹、裕祿、毓賢、董福祥等,先治以重典。其餘袒護拳匪,與徐桐、剛毅等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應得之罪,不得援議親議貴為之末減。”

看到這裡,榮祿忍不住了,“爽秋,文章是千古不磨的大文章。不過,你決不能上這個折子!”他很關切也很直率地說: “這個折子,足以招來殺身之禍。” “中堂,”袁昶平靜地說:“我最後幾句不說了?既上此奏,生死已置之度外。” “最後怎麼說?”榮祿一面說,一面找到結尾數語,不自覺地念出聲來:“庶各國恍然於從前縱匪肇釁,皆謬妄諸臣所為,並非國家本意,棄仇尋好,宗社無恙,然後誅臣等以謝徐桐、剛毅諸臣,臣等雖死,當含笑入地。” 等他念完,袁昶正式表明:“這是我跟竹蒷的由衷之言。” “我知道,我知道!”榮祿彷彿很著急似地:“可是,你跟竹蒷不能死!局勢快要有轉機了,等李少荃一進京,議和是他的事,剿匪是我的事。我有袁慰庭做幫手,不能不替少荃也留兩位作幫手。爽秋,你跟竹蒷還有重責大任,不可妄自菲薄。說是給徐蔭軒、剛子良抵命,那不是輕於鴻毛?”

“中堂的期許愛護,我跟竹蒷都很感激。不過,'此心匪石,不可轉也!'” 榮祿心想,袁昶與許景澄雖抱著必死之心,而與當年吳可讀先自裁,後上奏的情況,究竟有別。然則,他以奏稿相示的原因,亦就可以想像得到,無非作無言的叮囑,果真獲罪,希望他能仗義執言。 既然不能勸得他打消此舉,而又了解了他的本意,榮祿心里便有主意了。 “爽秋,”他說,“果然意不可回,但望能納我之諫,把這些'王公府第,聞亦設有拳壇','其餘袒護拳匪,與徐桐、剛毅等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應得之罪,不得援議親議貴為之末減'等等,牽涉親貴的字樣拿掉。如何?” 袁昶想了一會答說:“中堂是出於愛護之心,我跟竹蒷都感激得很,應該怎麼改,等我去跟竹蒷斟酌。”

“好!”榮祿略停一下又說:“有句話明知說了無用,還是要說,這個折子能不上,最好不上。” “是!”袁昶起身一揖,“多謝中堂關愛之意。” ※ ※ ※ 結果,這個奏摺還是一字不改地遞了上去。袁昶與許景澄雖然知道不牽涉及於親貴,則在需要榮祿相救時,他比較好說話。但明明是端王載漪先縱容義和團,剛毅、毓賢等人,才敢放手大干,如果僅劾大臣,不及親貴,明顯著是畏懼載漪的勢力,不但剛毅等人不會心服,清議亦會譏評,而這個奏摺也就變得毫無力量,徒成話柄了。 看完這個奏摺,慈禧太后只覺得心煩,一時想不出處置的辦法,索性推了下去,發交軍機議奏。不巧的是,禮王與榮祿都未入值,王文韶耳聾易歉,所以剛毅可以一手遮盡軍機處的耳目,只將有關係的趙舒翹悄悄約到一邊,低聲密商。

細看了原折,趙舒翹面色沉重,默無一語,剛毅問道: “要不要找'老道'去談一談?” “老道”是徐桐的綽號。趙舒翹搖搖頭說:“不必!老道不會拿得出什麼好主意,徒然張揚,僨事有餘。等咱們商量好了對付的辦法,告訴他怎麼做就行了。” “那麼,你看怎麼辦呢?” “這不能招架,要反擊!” “著!”剛毅猛然擊桌,“他要咱們的命,咱們得先要了他們的命。” “是!”趙舒翹說,“咱們得要好好佈置一番,謀定後動,一擊不中就壞了!” “'一擊不中就壞了,一擊不中就壞了!'”剛毅起身蹀躞,喃喃自語。好久,才站住腳說:“我看,咱們得找點他們私通外國的證據。”

“私通外國的證據不容易找,有樣東西能找得,可就很有用了。”趙舒翹壓低了聲音說:“袁爽秋給過慶王一封信,說是'端郡王所居勢位,與醇賢親王相同,尤當善處嫌疑之地。' 這話,不就跡近離間了嗎? ” “這怎麼是離間?”剛毅用手指敲敲太陽穴:“天太熱,腦袋發脹,我的腦筋轉不過來了。” “中堂請想,當年今上入承大統的時候,老醇王因為本生父之尊,怕干政成了太上皇,辭卸一切差使,以避嫌疑。如今端王是大阿哥的本生父,情形跟老醇王差不多,所謂'善處嫌疑之地',意思就是讓端王學老醇王的樣,退歸藩邸,不預政務。” “啊,啊!你一說就容易明白了。” “這還是就表面而論,其實內中還有文章。”趙舒翹略停一下說:“往深處看,等於在皇太后前告一狀,說端王想當太上皇。這不是離間是什麼?”

“對!對!有理,太有理了!” “不僅此也,還有。” “還有?”剛毅越覺得有趣味:“快,快,請快說。” “誰都知道,端王事太后,忠貞不二。如今讓太后疏遠端王,實在就是削太后的羽翼。” “可不是!一點都不錯。”剛毅滿心歡喜,將趙舒翹的話,細想了一遍,作了個歸納:“可以這麼說,他這兩句話,表面冠冕堂皇,暗中挑撥離間,而作用是反對皇太后!” “中堂說得太好了!”趙舒翹送上一頂高帽子:“就是這麼一回事。” “好!就這麼一回事,送了他的忤逆。可是,”剛毅收斂了笑容:“那封信呢?總不能當面跟慶王要吧?” “中堂自然不便去要,如果端王去要,或許能要得到。再不然,”趙舒翹壓低了聲音說:“慶王跟前我有條路,可以把那封信弄出來,不過得花個幾百銀子。”

“那是小事。就託你去辦吧,越快越好。” “是!” “還有呢?”剛毅翻弄著原奏:“咱們總得從這個折子裡頭,挑出他幾項大毛病不可。” “大毛病只要一樣就夠了!” “你說,”剛毅把原奏攤開來,“那裡有大毛病?” 趙舒翹不願明言,只說:“中堂久掌秋曹,當年讞獄,決過多少疑難大案,莫非他這個奏摺之中,吞吐其詞,意在言外的地方,還看不出來嗎?” 這也是一頂高帽子,不過在剛毅,對這頂高帽子,卻有不勝負荷之感。翻弄了半天,無從領會,只好又推託頭暈。 “不行!這個天氣把人的腦袋都搞昏了!展如,還是你說吧!” “中堂,你只看這一句。” 他指的是“不得援議親議貴為之末減”。這是屬於律例上的所謂“八議”,同樣犯罪,親貴可以減刑。這一指點,剛毅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意思是指端、莊兩邸、瀾公等等,也該議罪,而且該當何罪,還不能減免!好傢伙,厲害啊!” “這是露出來的一言半語,雖說含蓄,意思總還可以看得出來,如果有看不出來的意思在內,那可真是不測之心了!” “展如,”剛毅率直答說:“你的話,我又不懂了。你就別賣關子了吧!” 趙舒翹笑了,“我豈敢在中堂面前賣關子?”他說實在是各有意會,不落言詮為妙:“中堂請參詳這一段。” 指出的這一段是:“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剛毅等,徐桐、剛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一共二十幾個字,剛毅翻來覆去唸著,突有意會,不自覺地念出一句來:“王公愚矣,更以愚皇太后!” 趙舒翹點點頭,剛毅則有豁然貫通之樂。兩人對看了半天,莫逆於心地笑了。

“好了!不怕了,不過這得稍微佈置佈置,那封信很要緊,倒不是上呈皇太后,是給端王看。展如,請你趕緊去辦。這是其一。” “是。其二呢?” “其二,這個折既然交下來了,總得議奏。”剛毅想了一下說:“怎麼能想個法子,一面先有交代,一面能把這個折子壓下來,等咱們部署好了,再大掀一掀!” “有個辦法,中堂看行不行?”趙舒翹答說,“請中堂領頭,咱們折子上有名字的三個人,遞牌子請皇太后召見,就說,既已被參,不便再在軍機上行走,請旨解任聽勘。皇太后當然挽留,這個折子不就壓下來了嗎?” “這倒是好辦法。不過……。” 剛毅的顧慮是怕弄巧成拙,皇太后準如所請,豈不是只好乾瞪眼?趙舒翹看出他心裡的意思,便即說道:“中堂不必三心二意,包管無事。第一、這是什麼時候,撤換軍機,等於陣前易將,太后掌了幾十年權,還能做這種自亂陣腳的事?說實話,太后還指望著咱們將功贖罪呢!第二、如果準咱們解任聽勘,那末其餘有名字的人,也是有罪羅!別人不說,皇太后總不能查辦'老道'吧!”

“對!”剛毅下了決心,“有老道擋著,不要緊!就這麼辦。” 果然,第二天約齊了啟秀一起請見,慈禧太后真個為趙舒翹所預料的,加以挽留。不過也訓誡了一頓,尤其是對剛毅與趙舒翹的涿州之行,慈禧太后頗有怨責之意。 這件事,榮祿很快地知道了。要了原折來看,才知道袁昶與許景澄的奏摺,一字未改。心裡就在想,能有這樣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結果,對袁、許二人來說,總算不幸中的大幸。因而也就不肯再多說一句,任令把這個折子壓了下來。 再下一天,趙舒翹終於花了五百兩銀子,買通了慶王的一個書僮小寧兒,把袁昶的那封信偷了出來。交給剛毅,立刻又轉到載漪手中。當然有番挑撥的話,說袁昶居心狠毒,無異指責載漪想做太上皇。慈禧太后最忌諱這件事!剛毅認為載漪應該防備,莫待太后詰責,就不易分辯了! 防備之道,莫善於先發製人,在剛毅、趙舒翹的參預之下,經過徹夜的密商,載漪有了充分的準備。打個盹醒來,看看恰好趕上慈禧太后召見臣工已畢,早膳過後,比較閒空的當兒,便即一面吩咐請慶王在朝房見面,一面關照套車進宮。 到得寧壽宮不久,慶王也趕到了,載漪拉著他到僻處,取出袁昶的那封信問道:“慶叔,你看看,這封信可是袁爽秋的筆?” 慶王接到手一看,驚愕地問:“這封信怎麼到了你手裡?” “撿來的!”載漪不容他再追究來源,緊接著問道:“慶叔,當初你接到這封信,為什麼不回奏老佛爺?” “這種話何必理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措詞很圓滑,載漪點點頭說:“慶叔總算明白我的心。不過,這封信我還是得給老佛爺看,我就說慶叔交給我的,行不行?” “那也沒有什麼不行。” “好!我先上去。”載漪退後兩步,給慶王請個安,“慶叔,請你待一會兒。回頭請你別改口。” “好吧!”慶王特意叮囑:“不過,你可別替我惹麻煩。” “不會,不會。” 說著,載漪迳自入寧壽門去找李蓮英。正值慈禧太后用完早膳“繞彎兒”消食的時候。李蓮英陪侍在側,所以小太監一打手勢,慈禧太后也看到了,罵一句:“鬼頭鬼腦地干什麼?” “端王爺在外頭,找李總管有事。” “他來幹什麼,你去看看!”慈禧太后厭惡地說:“如果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就說,我歇著了。” “奴才知道。” 等慈禧太后回到樂壽堂喝茶看金魚,李蓮英也就復命來了,說是端王有機密大事,非當面回奏不可。 “好吧!讓他進來。” 載漪一進門跪下,便即大聲說道:“老佛爺,有人造反!” “怎麼回事?”慈禧太后倒是一驚:“你是說誰啊?” “袁昶、許景澄。” “他們怎麼啦?憑他們兩個人,還能造反?” “他們兩個人背後有洋人。” 聽得這話,慈禧太后不再是不在乎的神氣了,用沉著的聲音說:“你慢慢兒講!” “奴才先請老佛爺看兩封信。” 載漪不把兩封信一起呈上去,先遞袁昶給慶王的那一封。 慈禧太后看完,臉上便有不豫之色。 “是慶王交給你的?” “是!” “好多天了嘛!” “是!”載漪答說:“袁昶挑撥離間,奴才怕老佛爺看了生氣。心想,反正奴才忠誠不二,問心無愧。這封信不遞也不生關係。” “你能問心無愧最好!”慈禧太后說:“從前你'阿瑪'就最懂得避嫌疑,凡事謙虛退讓,象賞他一頂杏黃轎,他就從來不肯坐。所以諡法用'賢'字。你真要學學你'阿瑪'才好!” 旗人稱父親為“阿瑪”,慈禧太后讚揚的是醇賢親王。這在載漪不免有意外之感,原以為她會不滿袁昶,誰知反倒是自己受了一頓教訓,只好答一聲:“奴才緊記著老佛爺的話。” “還有一封呢?” 還有一封是仿照袁昶的筆跡偽造的。載漪一面呈上,一面說道:“真是國家之福,天教小人奸謀敗露,這封信是撿到的。” 慈禧太后先不理他的,抽出信來一看,便即答道:“這'身雲主人'是誰啊?” “奴才打聽過了,就是許景澄的別號。” 說著,不斷偷覷慈禧太后的臉色。不用多久,預期著的神態出現了,慈禧太后兩面太陽穴上的青筋跳動,嘴唇微微向右下角牽掣,那雙眼睛中所顯露的,威嚴逼人的光芒,更為可畏。這是她盛怒之際的表情。 也難怪她盛怒。這封信偽造得非常惡毒,用袁昶與許景澄商量的語氣,隱約指出參劾徐桐、剛毅等人的那個奏摺,另有大作用在內。義和團被縱容得成了今天這種巨患,雖說載漪之流的王公不能辭其咎,但歸根結蒂,如無慈禧太后的支持,載漪又何能為力?即如最近六月初十,奉懿旨發內帑十萬兩獎賞義和團一事,煌煌上諭,天下共見,雖有利口,又何為慈禧太后辯卸責任。 不過,現在要利用慈禧太后治徐桐等人的罪,不可有一言半語牽涉到她頭上,甚至對載漪等等,亦只可含蓄其詞。到了將來議和,洋人談到縱容義和團的罪魁禍首,必定會提出慈禧太后,那時便恰好利用這一點,請慈禧太后“撤簾”,將大政歸還皇帝。 在慈禧太后看這些話,字字打在要害上,真有心驚肉跳之感。不過,載漪慣會造偽,未必可信,慈禧太后決定先詐他一詐。 “我看,袁昶未必會說這種毫無心肝的話。不要又是你在弄什麼玄虛吧?” “奴才那敢這麼荒唐?請老佛爺核對筆跡好了。” “誰知道筆跡是真是假?” 聽得這話,載漪故意作一種受了冤屈而無從分辯的神情,然後象突然想到了一個好法子似地,欣快地說:“這好辦!慶親王進宮來了,請老佛爺傳他來,當面問他,那封信是袁昶給他的不是?”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不必傳他來當面問。”說著,拿起一支象牙制的小錘,將放在御案上的一座小銀鐘,輕擊了兩下。 慈禧太后是派李蓮英去向慶王求證,復命證實載漪所言不虛。第一封信不假,則以筆跡相同,情事相符的第二封信,當然也是真的!慈禧太后再精明,也想不到有此以真掩偽,移花接木的陰謀在內。 “許景澄靠不住,我是知道的,想不到袁昶亦有這種糊塗心思!這不是自己找死嗎?” “老佛爺聖明!”載漪緊接著說:“局勢不大好,不錯,不過,只要老佛爺在上,終歸能夠化險為夷,轉禍為福。奴才真不知道這兩個人是什麼心腸?” 他的意思是袁昶、許景澄刻意要挖大清朝的根基。凡是說慈禧太后在位,大局就壞也壞不到那裡去之類的話,是最能打動她的心,激發她的勇氣的。因而沉吟了一會,問道: “這件事,你們看怎麼辦?” “奴才不敢說。袁昶不是說了嗎,奴才得'善處嫌疑之地'。” “這不相干!有我在,你就無所謂有嫌疑。” “是!奴才自問,也是這麼個想法。可恨袁昶等輩,挑撥離間,無事生非,如果這些人不去,將來還不知道闖出什麼不能收場的大禍來!”說到這裡,載漪取出一個白折子呈上御案,“老佛爺請看看這個稿子,不知道能用不能用?” 慈禧太后很仔細地看完,臉色變得很沉重,好久才說了句:“交給我!” 等載漪跪安退出,慈禧太后隨即吩咐,將皇帝從西苑接到宮裡來,同時關照,皇帝的晚膳,開到寧壽宮來。 這是久已未有的事!太監們無不奇怪。但只有很少的人,為皇帝高興,認為太后已念及母子之情,而大部分的人替皇帝捏著一把汗,不知道太后又有什麼不愉之事,要在皇帝身上出氣? 皇帝自己也持著這樣的想法,惴惴然地,連大氣都不敢喘。進宮請了安,慈禧太后喊一聲:“蓮英!” “在!”李蓮英看了皇帝一眼,這是遞暗號,讓皇帝寬心。 “叫不相干的人躲開些!” 這不用說,是有極大關係之事要談。李蓮英出去作了安排,又親自在樂壽堂前面看了一圈,方又入殿復命。 “你就在這裡伺候皇上筆墨好了。” “是!”李蓮英答應著,倒退幾步,靜靜地站在門邊。 “這裡有兩封信,一封是袁昶給奕劻的,我讓蓮英去問過,”慈禧太后提高了聲音問:“蓮英,慶親王怎麼說?” 李蓮英小跑兩步,站定了用剛剛能讓御座聽得到的聲音答說:“奴才把信拿給慶王爺看了,慶王爺說不錯,是袁大人給他的,筆跡也不錯。” “你聽見了吧?”慈禧太后向皇帝說。 於是懷著滿腹疑懼的皇帝,開始細看慈禧太后親手交下來的,那一真一假的兩封信。真的一封看完,鬆了一口氣,因為那是指載漪想做太上皇而言,與己無干。 但是,那封假信,看不到幾行,皇帝剛松下的那口氣,又提了起來,一邊看一邊想,想自己應持的態度。 情形很複雜,如果腳步站不穩,不知會受什麼罪?有此警惕,不免沉吟,慈禧太后卻又動疑了:“你覺得袁昶的話,很不錯似地,是不是?”她慢條斯理地問。 因為她的話慢,皇帝才不至於因為驚惶失措而答錯了話: “袁昶簡直是胡說!一點兒道理都沒有。” “就止是胡說嗎?” 顯然的,慈禧太后對於他對袁昶所作的批評,並不滿意,那就得再說重一點:“莠言亂政,不守臣道。” “我看,他不知道安著什麼心?” “是!”皇帝想都不想地說:“居心叵測。” “你可看得出來,他是在離間咱們娘兒倆!” “可惡!”皇帝就像說相聲“捧哏”的一般,順嘴附和著: “太可惡了!” “如果他真的上個折子,公然主張,也還不失為光明磊落,這樣子陰險,可真是死有餘辜。”慈禧太后緊接著說:“我早說過,今日無我,明日無你。只是你始終不能領悟我的意思。” 皇帝早就領悟了。不管慈禧太后說這話,是不是一種抓權不放的藉口,而就事論事,這話應該解釋為如果不是慈禧太后“訓政”有權,能鎮得住載漪,大阿哥早就要奪位了。想到這平時早就想透了的一句話,他終於了然於自己應持的態度,就是與慈禧太后一致,緊靠著慈禧太后站,腳步一定穩當。 於是他立即跪了下來:“老佛爺處處衛護兒子,兒子豈能不知道?兒子再愚再蠢,也不能那樣子冥頑不靈。”他又說:“如今大局艱危,全靠老佛爺撐持,不管別人怎麼說,反正兒子只聽老佛爺的訓誨。” “你總算心裡還明白。”慈禧太后點點頭是表示滿意的神情,“這兩封信,你看,怎麼處置?” 遇到這種有關係的事,皇帝從前年政變以來,一直不作主張,只循例答說:“請老佛爺作主。” “我原以為這兩個人熟於洋務,等李鴻章來了,叫他們倆做個幫手。誰知道這兩個人勾結洋人,挾制君上,這跟私通外國的漢奸有什麼兩樣?治亂世,用重典,再不能姑息了!” “是!” 慈禧太后再一次點點頭,然後提高了聲音說:“蓮英伺候皇上寫朱諭。” “喳!” 這種差使,他是伺候慣了的,最重要的是,朱諭一定得當著慈禧太后的面寫。事實上亦非當著面不可,因為皇帝的朱諭,不是她口授大意,便是乾脆念一句,皇帝寫一句。 而這一次,慈禧太后卻並未開口,只把載漪呈上的一個稿子交了下來。皇帝接到手一看,心膽俱裂,不由得抬頭去望,只見慈禧太后臉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就這一副臉色,將他想為袁昶、許景澄求情的心思,硬壓了下去。 筆有千鈞,淚有滿眶,終於將一張朱諭寫完。一滴眼淚下落,還好,不是掉在朱筆上,不致使字跡漫漶。李蓮英在他側面,看得清清楚楚,心中老大不忍,急忙取一塊手巾交到皇帝手裡。 “請皇帝擦擦汗。” 語言跟舉動,都別有用意。話是說給慈禧太后聽的,表示朱諭上的水漬是汗,手巾則又不止於擦汗,主要的是供皇帝拭淚。 擦乾眼淚,皇帝轉身,雙手捧上朱諭,慈禧太后卻不接,只說:“你念給我聽聽。” “是!”聲音有些發抖。 李蓮英卻又趕緊捧上一杯調了蜜的菊花茶,“皇上先喝口水,潤潤喉。”說著,使個眼色,示意皇帝不可再發出抖顫的聲音。 皇帝微微頷首,喝口菊花茶,調一調呼吸,慢慢地念道: “吏部左侍郎許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屢次被人參奏,聲名惡劣。平日辦理洋務,各存私心。每遇召見時,任意妄奏,莠言亂政,且語多離間,有不忍言者,實屬大不敬!若不嚴行懲辦,何以整肅群僚?許景澄、袁昶,均著即行正法,以昭炯戒。欽此!” “就這樣!”慈禧太后說:“你先收著,明天當面交給軍機。” 於是皇帝將那道朱諭,折好藏起,跪安退出,上軟轎回西苑時,將有一個機會可以跟李蓮英說話。他輕喊一聲:“諳達!” 這是滿洲話,凡是教皇帝、皇子騎射或者滿洲語文的旗人,都叫“諳達”,地位不如漢人的“師傅”,但也是一種尊稱。皇帝從小就是這樣叫李蓮英的,而李蓮英倒從不敢以諳達自居,聽得招呼,急急趨至轎前,俯身候旨。 “你派人告訴榮祿,明天一早無論如何得上朝。” “是!” 李蓮英知道,皇帝的用意是希望榮祿能救袁昶跟許景澄。可是他不敢道破真相,也不敢轉述皇帝的口諭,只作為他自己的意思,派人到東廠胡同求見榮祿,說是:“李總管說'請中堂明天一早,無論如何得上朝'。” 就這一句話,害得榮祿睡不好覺,半夜里便即起身,曙色初現,便即進宮,誰知還有比他更早的,是剛毅與趙舒翹,兩人都是笑容滿面,倒像有什麼喜事似地。榮祿心中有事,懶怠去問,靠在藤椅上閉目養神。 “你看,”他聽見剛毅在說:“要不要通知徐楠士來待命?” 徐楠士就是徐桐的兒子徐承煜,從戊戌政變後,就當刑部左侍郎。召他進宮待命,想來必有大案交付刑部,這樣轉著念頭,再想到李蓮英的話,榮祿覺得非探問明白不可了。 要問,當然要問李蓮英。他找了個很能幹的蘇拉,秘密囑咐,即刻去打聽李蓮英現在何處?立等回話。不久,蘇拉回報,李蓮英是在榮壽堂西面的小屋中休息。 榮祿知道那間屋子,急急趕了去,一見面便拉他到一邊問道:“今天是不是要殺人?” 李蓮英點點頭:“是的。” “殺誰?” “中堂馬上就知道了。” “蓮英,事到如今,你別吞吞吐吐了!你說要我無論如何進宮,現在不來了嗎?”榮祿心想,李蓮英與立山交好,大概是要殺立山,托自己來救,因而率直追問,“是不是立豫甫又出了什麼亂子?” “不是。”李蓮英躊躇了一下:“跟中堂說實話吧,大概是殺許景澄、袁昶。請中堂今天無論如何進宮的話,是皇上交代的。” 聽這話,榮祿拱拱手,轉身就走,剛出樂善堂,只見禮王世鐸,已經帶班進見,便即跟在他身後,一起入殿。 行完了禮,慈禧太后問道:“王文韶呢?今天沒有來?” “是!”禮王答說,“他昨天中暑,今兒個請假。” 慈禧太后沒有再問,只說:“皇帝,你不是有朱諭要交下去嗎?” “是的!”皇帝的聲音極低,用蒼白纖細、彷彿一張皮包著骨頭的手,拿起面前的一張紙,從御案上伸了出來。 世鐸急忙站起,接過朱諭,站著看完,頗有手足無措的模樣。榮祿可忍不住了,伸手扯一扯世鐸的衣服。這一下,倒是提醒了他,立即將朱諭交了給他。有人去料理這個難題,他鬆了一口氣,擦擦汗,仍舊回原處。 這時榮祿已將朱諭看完,碰個頭說:“奏上皇太后,奴才有話。” “什麼話都可以說,”慈禧太后很快地接口:“替這兩個人求情可不行。” “皇太后聖明,”榮祿說道:“照朱諭中所指責的罪狀,許景澄、袁昶並無死罪,奴才斗膽,請皇太后、皇上收回成命。” “許景澄、袁昶離間宮廷,罪名甚大,以皇上身分,有不便說、不忍說的難處。” “果然如此,許景澄、袁昶罪有應得。不過,人才難得,請皇太后、皇上格外成全。留下他們兩條命,也許將來有可以將功贖罪之處。” “你是說,讓他們跟洋人打交道?”慈禧太后冷笑:“依我看,不讓他們跟洋人打交道還好些!” “皇太后的訓示,奴才不甚明白……。” “榮祿,”慈禧太后不耐煩地打斷:“你想抗旨?” 聽得這話,榮祿趕緊碰頭,但仍舊說了一句:“奴才請皇太后、皇上召見慶親王,當面交代!” 這因為慶王是總理衙門的堂官,袁昶、許景澄可算是他的部屬。屬官有罪,責交堂官,本是正辦。榮祿的奏請,在表面上決不能算錯,事實上是希望有此轉折,或許可以找出挽回之機。 那知慈禧太后深知他的用意,不理會他的話,只說:“你告訴慶親王,就快輪到他了!” 這句話將榮祿嚇出一身冷汗。以慶王今日的地位,與當年慈禧太后母家貧困時,慶王時相周濟的情誼,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豈不可駭?再往深一層去想,慶王之後,只怕就要輪到自己了! 這個慈禧太后對慶王的直接警告,亦就等於間接警告榮祿。到這時候,他可再不敢多說一句了,跪安退出,汗濕重衣,將朱諭交回世鐸以後,倒在直廬的藤椅上,瞑目如死,好半晌動彈不得。 相反地,剛毅卻大為興奮,從世鐸半討半奪地將朱諭拿過來,隨手就交了給趙舒翹說:“是你的事,照朱諭去辦吧! 最好今天就復命。 ” 趙舒翹是刑部尚書。此時卻有些兔死狐悲之感,戊戌政變殺的都是漢人,如今抓了個旗人立山在監獄中,未判死罪,卻又殺兩員漢大臣。自己也是漢人,想想覺得這件事做得過分了。 因此,他的臉色很沉重,當然也不會親自去料理此事,而徐承煜已經輾轉得到消息,趕了來了,趙舒翹唯有將朱諭交了給他。 徐承煜比剛毅又更高興,得意洋洋地回到部裡,一疊連聲地:“請喬老爺來,請喬老爺來!” “喬老爺”就是外號“喬殼子”的提牢廳主事喬樹枬,應喚上堂,接到朱諭一看,不由得大駭,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看,樹枬,這件大案,應該怎麼辦?” “司官不知道。”喬樹枬搖搖頭答說:“即行正法的案子,沒有辦過。” “我也沒有辦過!”徐承煜搔搔頭,大聲吩咐:“快請堂主事景老爺來!” “景老爺”名叫景褑,是旗人,倒是刑部的老司,公事極熟。想了一下說:“只有這樣辦,先行文步軍統領衙門,按名逮捕,送入監獄,然後再'出大差'。” “對,對!就這麼辦!”徐承煜向喬樹枬說:“請你預備地方,傳劊子手,預備'出大差'。” “現成!”喬樹枬不大在乎地說:“用不著預備。” “暫時拘禁的地方要預備。”徐承煜有意找麻煩:“兩個人分兩處關,不准他們交談。” “這會也談不出什麼名堂來了!”喬樹枬回到監獄,含著眼淚,為袁昶與許景澄準備了乾淨房間、涼蓆、蚊帳、扇子,以及涼茶、井水等等。 其時步軍統領衙門,已派出人去,逮捕袁昶與許景澄兩人。其實,兩人都是騙來的,托詞衙門中有公事商量,等車出胡同口,不由分說,擁到步軍統領衙門,立即轉解到刑部。 因此,兩人入獄時,穿的都是公服。 他們也實在不負那一身公服,兩個人都從容得很。進了所謂“詔獄”,喬樹枬親自接待,由於徐承煜的命令不能不聽,所以很恭敬地說:“兩位大人,分住南北。” 於是,袁昶握著許景澄的手說:“人生百年,終須一死。 死本不足奇,所不解的是,因何而死? ” “死後自然知道了!”許景澄笑道:“爽秋,你還看不開嗎?” 袁昶低頭不答,鬆了手往南所走去,留下比較涼爽的北所讓許景澄住。喬樹枬在院子裡目送他們兩人的背影消失,考慮了好一會,終於還是不曾進屋,他怕袁、許二人或許會打聽消息,何以為答。 也就是剛回到自己屋中,徐承煜已經派人來召請了。喬樹枬心知兩人的大限已至,悄悄吩咐司獄:“預備紅繩子吧!”這是指示預備“出大差”,大臣被刑,照例用紅絨繩捆綁。等司獄備好車輛,紅絨繩,通知了劊子手,喬樹枬已氣喘吁籲地趕了回來了。 “不過堂了,直接到菜市口。”他突然淚流滿面,哽咽著向司獄說:“你去料理吧!好好侍候兩位忠臣。”最後一個字出口,隨即掩著臉,捂著嘴,腳步踉蹌地避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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