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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母子君臣(13-1)

慈禧全傳 高阳 11950 2018-03-14
果然,李鴻章調回北洋的上諭一發,天津百姓,奔走相告,無不欣欣然有喜色。所謂“衛嘴子”喜歡誇誇其言,有人說:“李中堂在京里跟洋人談好了,先停戰三個禮拜,從六月二十算起。” 這個消息,傳得很快,於是又有第二個消息,說李鴻章就在六月二十那天接印。可是,直隸總督行轅為砲彈所毀,接印不能沒有衙門,因而又有為人津津樂道的一說:“洋人替李中堂在紫竹林預備了公館,陳設漂亮極了。”為了“證明”洋人禮重李鴻章,還說他進京時,各國公使率領大隊在崇文門外迎接。類似消息,不一而足,而且真的有人相信,想逃難的不逃了,已逃在城外的,亦有許多回返舊居了。 宋慶受命於倉卒之間,一到既要肅清內部,又要拒敵城東,因而對整個天津防務還沒有工夫去作通盤的籌劃。城外有七八十營兵,而城內完全是空虛的。

聯軍先不知城內虛實,等抓住逃出城的義和團,細加盤詰,方知真相。於是日本兵首先決定,佔領天津城內。而教民中亦確有漢奸,潛入城內,在六月十七四更時分,悄然登城,城上守卒全無,更鼓不聞,一聲暗號,城下另有數十名著洋裝的教民,用繩索攀緣上城,遍插洋旗,胡亂開槍,鼓譟狂呼:“洋兵來了,洋兵來了!” 天津城裡的百姓,難得有這麼一天,既無義和團的威脅,又有李鴻章回任帶來的無窮希望,心懷一寬,魂夢俱適,誰知連黑甜鄉這塊樂土,都難久留!倉皇出奔,滿城大亂,沸騰的人聲中,比較容易聽得清楚的一句話是:“北門、北門!” 難民往北門逃,“吃教”的漢奸帶著聯軍從南門進城,佔領了位居全城中心的鼓樓,鼓樓東西南北四門,與四面城門,遙遙相對,聯軍登樓只往人多的北門開槍開砲。死的多,逃的更多,如果有人倒在地上,後面的人,立刻從他身上踐踏而過,如果失足倒地,再後來的人,亦復如此,前赴後繼,層層疊積,很快地出現了一堆“人垃圾”。

※ ※ ※ 天津失守的消息到京,立即出現了一個難題,誰去奏聞慈禧太后? 顯然的,該面奏天津失守的人,就是該對天津失守負責的人。誰也不願意擔此責任,更怕面奏此事時,先挨慈禧太后一頓罵,所以成了彼此推諉的僵局。 首先,慶王表示,總理衙門只辦洋務,現在朝廷與各國失和,總理衙門除了打聽信息以外,無事可做。可是打聽信息,並不管奏報信息,向來軍國大政都是軍機處執掌,如今有了軍務處,更與總理衙門不相干。 軍機處呢,禮王向不管事;王文韶想管而不敢管;剛毅雖然勇於任事,但像這種自找倒霉的事卻無興趣;趙舒翹與啟秀的資格淺,能不管正好不管,看來只有榮祿一個人能管此事。 可是,他有很明白的表示:“我才不管哪!我不能拿個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他說:“天津防務薄弱,義和團不足恃,我早就不知道說過多少次?裕壽山不管用,我也曾說過,以早早把他調開為妙。誰知端王不贊成,說陣前不可易將。而況,防守天津的調兵遣將,都是'軍務處'承旨下上諭,現在天津丟了,且不說該誰負責,至少該軍務處去跟皇太后、皇上回奏。咱們軍機處管不著!”

“這,”趙舒翹問道:“軍機天天跟皇太后、皇上見面,兩宮少不得要問起天津的情形。請示中堂,那時候該如何回奏?” “據實回奏!”榮祿很快地說:“你只說,天津的防務,都歸軍務處調度,請皇太后、皇上問端王好了!” 這話當然會傳到載漪耳中。想來想去,躲不過,逃不脫,只有硬著頭皮去見慈禧太后。 “天津失守了!” 很意外地,慈禧太后聽說天津失守,並無驚惶或感到意外的神色,只沉著地問:“怎麼失守的?” “宋慶……。” “你別提宋慶,”慈禧太后打斷他的話說:“人家到天津才幾天。天津不是有義和團嗎?不是六月初十還聽你的話,賞了十萬銀子,嘉獎團民嗎?賞銀子的上諭,是你擬好送來,逼著我點頭答應的,你倒把那道上諭念給我聽聽!”

這一下,載漪才知道慈禧太后的氣生大了,囁嚅著說: “奴才記不太清楚了。” “哼!你記不得,我倒記得!”慈禧太后冷笑一聲,背誦六月初十所發的上諭:“'奉懿旨:此次北省有義和團民,同心同德,以保護國家、驅逐洋人為分內之事,實予始料所不及,予心甚為喜悅。茲發出內帑十萬兩,交給裕祿發給該團民,以示獎勵!'不錯吧?” “是!” “那我問你,才不過幾天的工夫,天津怎麼失守了呢?義和團沒有能驅逐洋人,倒讓洋人驅逐了!這是怎麼回事?” 這樣兜過來一問,正好接上載漪原來要說的話:“回老佛爺,只為有黑團夾在真正團民中間,胡作非為,以致開罪於天,搞出這麼一個大亂子。如今黑團都讓真正義和團清理攆走了,從今以後,一定可以用法術在暗中叫洋人吃大虧。老佛爺萬安,京城一定不要緊!”

氣極了的慈禧太后,反而發不出怒了。 “好吧,你說不要緊,就不要緊!反正,洋兵要一進京,我先拿你捆起來,擱在城樓上去擋洋兵的大砲!”慈禧太后揮揮手說:“你先下去等著。” 載漪不知有何後命?大為不安,六月二十幾的天氣,汗流浹背而心頭更熱,只能耐心等待,派護衛去打聽,慈禧太后有何動作,召見什麼人? 召見的是榮祿。載漪更加煩躁了!一直到日中,蘇拉又來通知:“老佛爺立等見面。” 這一次見面,慈禧太后可沒有先前那麼沉著了,不等載漪磕頭,便拍著御案厲聲問道:“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欺罔之罪?” 載漪大驚,急忙碰頭答說:“奴才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欺騙老佛爺!” “你不敢!你平常不是自以為是好漢?天下有個抵賴的好漢?我問你,各國聯名照會,干涉咱們大清朝的內政,這個照會是那裡來的?”

聽得這話,載漪恍如當頭一個焦雷打下來,震得他眼前金星亂迸,頭上嗡嗡作響,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不是你叫連文沖偽造的嗎?” 要求慈禧太后歸政的假照會,確是載漪命連文沖偽造的,但是他不能承認,好在連文沖已經外放去當知府了,不妨拿他做個擋箭牌。 “那照會是連文沖送來給奴才的,奴才那知道是假照會?” “連文沖外放,不是你保的嗎?”慈禧太后冷笑著說:“哼,大概你也知道紙裡包不住火,遲早有敗露的一天,所以把連文沖弄出京師去,好把責任往他頭上推!” “奴才決不敢這麼欺騙老佛爺!”載漪答說:“而況榮祿也這麼奏過老佛爺的。” “榮祿是誤信人言,後來跟我奏明了。我還不相信他的話,以為他是替洋人說話,就因為有你這麼個照會送進來。誰知道是假的!”慈禧太后忍不住激動了:“你這樣子不知輕重,狂妄胡鬧,上負國恩,也教人寒心。這多少天以來,你包藏禍心,翻覆狡詐,我都知道,洋人果然攻進京來,你看吧,我第一個就要你的腦袋!簡直是畜牲,人如其名。”

又罵到他那個“狗名”了!載漪真恨不得把當初宗人府替他起名為“漪”的那個人,抓來殺掉。而就在自己氣憤無可發洩之時,慈禧太后與皇帝已經起身離座了。 載漪少不得還要跪安。等一退出來,發覺李蓮英在走廊上,料知自己被罵得狗血噴頭的倒霉樣子,都落在太監眼中了。不由得臉上發燒,訕訕地說:“迅雷不及掩耳。” “王爺,”李蓮英不接他的話,管自己說道:“請趕快回府吧!義和團在鬧事。” 載漪一驚!義和團鬧事不足為奇,何以要請自己趕快回府,莫非義和團竟混帳得敢騷擾到自己頭上?這樣一想,大為不安,連話都顧不得多說,急急離宮回府。 一回去才知道出了件令人痛憤而又大惑不解的事,義和團將副都統慶恆一家老小都殺掉了,最後連慶恆本人亦送了命!而且死得很慘,是七手八腳打得奄奄一息,方始一刀了帳。

慶恆是載漪的親信,現領著虎神營營務處總辦的差使,即為虎神營實際上的當家人。虎神營與義和團等於一家,自己人殺自己人,所為何來? “這是黑團幹的好事!”住在端王府的大師兄說:“真團都是受了黑團的累,以致諸神遠避,法術都不靈了。” 載漪倒抽一口冷氣。所謂“黑團”,是闖出禍來,深宮詰責時的托詞。其實有何黑白之分?不想大師兄居然以此為遁詞,真的認為有黑團。這可不能不防! “好!”載漪咬一咬牙說:“既有黑團,咱們就抓黑團!這樣子無法無天,不要造反嗎?” 於是立刻將莊王與載瀾請了來商議。這兩個人的意見不同,莊王覺得義和團不受羈勒,已成隱患,應該及早處治。而載瀾認為義和團還有用處,須以手段駕馭,同時亦須顧慮到義和團為了攻不下西什庫,就像餓極了而被激怒的猛獸那樣,處治不善,很容易激出意想不到的變故。

“這,”載漪大口地喘了口氣:“莫非就罷了不成?” “那不能!”莊王斷然說道:“如果不辦,威信掃地,反而後患無窮!” “是的!他們今天能殺慶恆,明天就能殺你我。”載漪又說:“再者,上頭一定會問。老佛爺已經不大信任團眾了,知道了這件事,說一句:'好啊!你們說義和團怎麼忠義,怎麼勇敢,如今西什庫攻不下來,反而殺了你的營務總辦!我看,就快來殺你了!'那時候,叫我怎麼回奏。” “辦一辦當然未始不可。”載瀾說道:“不過千萬不能派兵到出事的地方去搜查抓人。不然,死的人還要多!” 遇到難題了!辦是非辦不可,要辦又怕闖出更大的亂子來。載漪左想右想,只覺得窩囊透頂,氣得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早知道義和團是這麼一幫不通人性的畜生,”他自虐似地說:“那個孫子王八旦才願意招惹他!”

“二哥,你也別抱怨了。”載瀾說道:“只有一個辦法,可還得先跟掌壇的大師兄說明白,悄悄兒抓幾個人來開刀,發一道上諭,把這個亂子遮蓋過去。” “唉!”載漪長嘆一聲:“你瞧著辦吧!我的心亂得很。”說完,頹然倒在椅子上,自語著:“作的什麼孽?好好的日子不過,來坐這根大蠟!” 莊王與載瀾見此光景,相偕退出。回到總壇——就設在莊王府,找大師兄去情商。 “大師兄,”載瀾說道:“這件事搞得實實在在太不對了!有道是親者痛、仇者快,窩囊之至。如今上頭震怒,總得想個法子搪塞才好!” “慶恆早就該殺了!兩位知道不知道,他是漢奸?” “漢奸?”載瀾詫異:“怎麼會?” “他平時剋扣軍餉,處處壓制團中弟兄。要兵器沒有兵器,要援兵沒有援兵,完全是二毛子吃裡扒外的樣子啊!” “大師兄,話不是這麼說。”莊王正色說道:“如果慶恆真有這種行為,朝廷自有王法,拿問治罪,才是正辦。如今義和團有理變成沒理,這件事不辦,軍心渙散,不待洋人進京,咱們自己先就垮了!” 大師兄沉吟未答,意思是有些顧忌了,載瀾乘機說道:“大師兄,咱們自己人說話,這件事還是咱們自己辦的好。不然,上頭一定會派榮仲華查辦,他的鬼花樣很多,可不能不防。” 提到榮祿,大師兄有點膽寒,便即問道:“怎麼個辦法?” “反正是黑團幹的,咱們抓幾個黑團來正法,不就結了嗎?”載瀾接著說:“當然,誰是黑團,還得大師兄法眼鑑定。” 意在言外,不難明白,讓大師兄抓幾個人來,作為戕害慶恆的兇手,正法示眾,以作交代。這一層大師兄當然諒解,但也還有一個交換條件。 “西什庫的大毛子、二毛子,困在他們的鬼教堂裡,算起來日子不少了,居然還沒有餓死!這件事,”大師兄用平靜而堅定的語氣說:“要有交代!” “何謂交代?”載瀾率直相問。 “當然有人挖了地道,私運糧食到鬼教堂。這個人,我已經算到。不過,不便動手。” “喔!”載瀾急急問道:“是誰?” “當然是有錢有勢的人!” 載瀾仔細思索了一會,突然想起一個人,頓覺精神大振。 “大師兄,”他問:“你是指戶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立山?” 大師兄原是裝模作樣,信口胡謅。一聽載瀾提出立山,他也知道,此人豪富出名,但在慈禧太后面前很得寵,如果動他的手,說不定搞得不好收場。如今看載瀾大有掀一場是非之意,樂得放他一把野火,以便趁火打劫。 想停當了,便即答說:“朝廷的大臣,少不得要對他客氣三分。總得讓他心服口服。” “不錯。”載瀾很快地問:“怎麼樣才能讓他心服口服?” “要搜!搜出真贓實據才算數。至於他的罪名能不能饒,要聽神判。” “那當然。”載瀾說道;“既然大師兄算到立山挖地道私通西什庫教堂,當然要到他家去搜查。” ※ ※ ※ 第二天一早,義和團先到酒醋局立山家門口設壇,大車拉來蘆席木料,又不知那裡找來的匠人,手藝嫻熟,不到兩個時辰,已搭好了一座高敞的席棚,供設香案,高掛一幀關聖帝君的畫像。一切竣事,莊王、載瀾、大師兄,帶人到了,約莫兩百多人,十分之七是義和團,十分之三是步軍統領所屬的兵勇。 立山這天沒有上朝,親自指揮著聽差在曬書。得報義和團在他家門口設壇,心中不免納悶,只是切誡僕從不得多事,如果義和團有什麼需索,盡量供給。此外,又關照在大門口設置兩大缸涼茶,大廚房預備潔淨素食,中午犒勞團眾。 到了十點多鐘,門上來報,莊王駕到,自然急整衣冠迎接。出來一看,大廳天井已擠滿了人,莊王與載瀾坐在廳上,臉上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 “王爺!”立山恭恭敬敬地請了個雙安:“有事派人來招呼一聲就是。怎麼還親自勞駕?真不敢當!” “豫甫,”莊王開門見山地說:“有人告你挖了地道,私通西什庫教堂。可有這事?” 立山大駭,“王爺!”他斬釘截鐵地說:“決無此事!” “我想也不會有這種事!你受朝廷的恩德,不致於做漢奸。可是,西什庫圍困好多天了,洋人跟教民居然還吃得飽飽兒的,有氣力打仗,彈藥也好像很多。這件事透著有點奇怪,義和團說要搜查,我不能不讓他們搜。”莊王緊接著說:“搜了沒事,你的心跡不就表明啦嗎?” 立山倒抽一口冷氣,心知今天要遭殃了!曬在院子裡的宋版書與“大毛”衣服,陳設在屋子裡的字畫古董,還有櫃子裡的現銀,保險箱裡的銀票以及其他首飾細軟,都不知道還保得住、保不住? “立山!”載瀾發話了:“你嘀咕點兒什麼?” 一聽他這話,再看到他臉上那種微現的獰笑,立山明白,口袋底的恩怨,就在今天算總帳。算了!他咬一咬牙在心中自言自語:“身外之物,聽天由命。” 於是他傲然答說:“瀾公爺,你儘管請搜。可是有一件,搜不出來怎麼辦?” 載瀾變色,“什麼?”他瞪出了眼睛:“莫非你還想威脅我?” “何言威脅二字?”立山冷笑,“真是欲加之罪。” 載瀾還以冷笑,“哼!只要你知罪就好!”他回頭吩咐: “動手吧!要細細地搜,好好地搜!” 這一聲令下,那兩三百人,立刻就張牙舞爪地動起手來。立山家僕役很多,可是誰也不敢上前,沒有主家的人在身邊,更可以暢所欲為,只揀小巧精美的珍物往懷中揣、腰中掖。 莊王總算還有同朝之情,傳下一句話去:“可別驚了人家內眷!” 但也就是這句話,提醒了載瀾與義和團,找到一個搜不出地道的藉口。只是先不肯說破,只說:“地道的入口,一定在極隱秘的地方,一時找不到。” “那,那怎麼辦?”受愚的莊王,覺得沒法子收場了。 “到壇上去拈香!”大師兄說。 於是將面如死灰的立山,拉拉扯扯,弄出大門去。進了壇,有人在立山膝蓋上一磕,他不由得的就跪倒了。 香案前面,這時已擺了四張太師椅,莊王與載瀾坐在東面,大師兄坐在西面,大聲說道:“立山是不是挖了地道,私通鬼教堂,只有焚表請關聖帝君神判。” 說到這裡,隨即有個團眾走上來,從香爐旁邊拈起一張黃表紙,就燭火上點燃。立山久已聽說義和團的花樣,焚表的紙灰上揚,便是神判清白無辜,否則就有很大的麻煩。因而不由自主地註視著焚表的結果。 說也奇怪,紙灰一半上揚,一半下飄,上揚的那一半,其色灰白,下飄的那一半顏色深得多。同樣一張紙,燒成灰會出現兩種顏色,真不知道是什麼花樣。 “看他是中心無主的樣子。”大師兄說:“還要再試。” 於是焚紙再試,紙灰下飄,立山的心也往下沉,低下頭去,看到自己雙膝著地,猛然警悟,頓覺痛悔莫及。自己是朝廷的大臣,久蒙簾眷,家貲巨萬,京城裡提起響噹噹的人物,不管怎麼說,怎麼排,都少不了自己的份,剛才怎會如此糊塗,不明不白地跪在這裡,受上諭所指的“拳匪”的侮辱,留下一輩子的話柄,豈非大錯特錯! 這樣一想心血上沖,彷彿把身子也帶了起來。站直了略揉一揉膝蓋,向莊王說道:“王爺,你老也得顧一顧朝廷的體統!立山如果有罪,請王爺奏明,降旨革職查辦,立山自己到刑部報到。”說完,掉轉身就走。 載瀾看他的“驃勁”,不減在口袋底的模樣,越覺口中發酸,獰笑著說:“好啊!你還自以為怪不錯的呢!今兒你甭想回家啦!我送你一個好地方去。”說完,向身旁努一努嘴,道了一個字:“抓!” 身旁的護衛,兼著步軍統領衙門的差使,急忙奔了出去,只招一招手,立刻便有人上來將立山截住。 “你們幹什麼?” “立大人!”那護衛哈一哈腰說:“你老犯不著跟我們為難。” 意在言外,如果拒捕,就要動手了,立山是極外場的人物,慨然答說:“好吧!有話到了地方,跟你們堂官去說。” 為了賭氣,立山昂著頭,自動往東面走了去,載瀾的護衛便緊跟在後。走不多遠,立山家的聽差,套著他那輛極寬敞華麗的後檔車趕了來,於是護衛跨轅,往北出地安門,一直到步軍統領衙門。立山就此被看管了。 ※ ※ ※ “擒虎容易縱虎難!”載瀾向莊王說,“如果一放他回去,他到老佛爺那裡搶一個原告,不說別的,光是把他家攪得不成樣子這件事,就不好交代。” “如今不是更不好交代了嗎?” “那裡,人在咱們手裡,還不是由著咱們說?” 莊王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這件事要辦得快!”他說: “咱們想好一套說法,趕緊進宮面奏。” 這一套說法是立山私自接濟西什庫的洋人,人贓並獲,據說他家還藏匿著洋人。此人不辦,義和團之憤不洩,不僅西什庫拿不下來,只怕還會激出別的變故。 當然,載漪聽說逮捕了立山,是決不會怪載瀾魯莽的,當即與莊王一起到寧壽宮,也不必按規矩遞牌子才能請見,直接闖入樂壽堂,隨便找一個管事的太監,讓他進去回奏要見“老佛爺”。 “有這樣的事!”慈禧太后聽完,訝異的說:“這,立山可太不應該了!” “立山一直就幫洋人,忘恩負義,簡直喪盡良心!如果立山不辦,大家都看他的樣,滿京城的漢奸,那還得了?”載漪緊接著說:“義和團群情洶湧,要砸立山的家,奴才竭力彈壓著。他家在酒醋局,緊挨著西苑,倘或彈壓不住,奴才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聽得這幾句話,慈禧太后頗為生氣,義和團真該痛剿才是!轉念自問,派誰去剿?能打仗的,要對付來自天津的外國聯軍,不能打仗的,剿不了義和團,反而為義和團所剿。象載漪,名為管理虎神營,結果連虎神營的營務處總辦,都為義和團所殺!他保不住一個慶恆,又怎能保護西苑,不受義和團的騷擾? 這樣一想,立刻便能忍耐。心想,反正李鴻章已經到了上海,使館亦已加以安撫,由總理衙門齎送蔬菜瓜果等物,以示體恤。等和議一成,再處置立山,或者釋放復用,或者革職降調,看情形而定。眼前且讓他在監獄裡住些日子,亦自不妨。 主意打定,隨即准奏。立山便由步軍統領衙門,移送刑部,送到俗稱的所謂“天牢”裡,他思前想後,放聲大哭,一下子昏厥了過去。 獄卒大駭,急急掐人中,灌薑湯,一無效驗,只好趕緊報官。管刑部監獄的司官,職稱叫做“提牢廳主事”,定制滿漢兩缺。管事的是漢主事,名叫喬樹枬,四川華陽人,外號“喬殼子”,為人機警而熱心,得報一驚,但想到一個人,心就寬了。 “不要緊,不要緊!趕緊去請李大人來。” “李大人”就是梁啟超的內兄李端棻,戊戌政變正由倉場侍郎調升禮部尚書,因為有新黨之嫌,聽從他同鄉陳夔龍的計謀,上任照例到禮部土地祠祭韓愈時,故意失足倒地,具折請假,隨後自行檢舉,請求治罪,因而下獄。獄中都知道他深諳醫道,喬殼子這一說,獄卒亦被提醒了,急忙請了李端棻來,一劑猛藥,將昏厥的立山救得甦醒了。 醒過來仍舊涕泗橫流,自道哀痛的是,忝為朝廷一品大員,誰知一時昏瞀,以取屈膝於亂民之前,辱身辱國,死有餘辜,因而痛悔,並非怕死。 這幾句話,說得大家肅然起敬,都覺得平時小看了立山。 就這時候,獄卒高唱:“崇大人到!” “崇大人”是崇禮。辭掉步軍統領,仍為刑部尚書。本部堂官,親臨監獄,是件不常有的事,李端棻是犯官,當然急急迴避,立山卻不知自己應該以什麼身分見這個熟極了的老朋友? 正躊躇之際,崇禮已大步跨了進來,見面並無黯然的神色,反而很起勁地說:“豫甫,豫甫!我來給你報好信息。” “莫非……。” “不是請你出去。”崇禮搶著說:“你還得委屈幾天。皇太后剛才召見,說你素來有癮,關照我格外照料。只要等和議一開,就可以想法子讓你出去!”接下來笑道:“奉懿旨在獄裡抽大煙,是從來沒有的事!這也是異數。百年以後,行狀上很可以大書一筆。” 立山報以苦笑,而心裡卻大感輕鬆。不過呵欠連連,復又涕泗橫流,是煙癮發了。 見此光景,崇禮知道立山發癮難受,便從荷包中掏出一個像牙小盒,將備著為自己救急的煙泡,送了他一個。立山吞了煙泡,方始止了呵欠,勉強有精神應酬崇禮了。 “豫甫,”崇禮問道:“你跟瀾公是怎麼結的梁子?” “唉!提起來慚愧。”立山將當年在口袋底與載瀾為綠雲爭風吃醋的往事,細說了一遍。 “禍水!禍水!”崇禮大為搖頭,起身說道:“我不奉陪了。 榮仲華那裡有個應酬,不能不到。 ” ※ ※ ※ 崇禮是應榮祿之邀作陪,主客是巡閱長江水師欽差大臣李秉衡。 李秉衡是奉天海城人,捐班的縣丞出身,一直在直隸當州縣,號稱“廉吏第一”。以後為張之洞所賞識,在廣西當按察使,正當中法戰起,李秉衡駐龍州主持西運局,在餉源萬分艱困中,不但能夠讓士兵吃得飽,而且負了傷有醫有藥,因而才有馮子材的諒山大捷。 到了光緒二十年,李秉衡已當到山東巡撫,有為有守,是封疆大臣響噹噹的人物。只是仇外仇教,以致發生德國教士被戕事件。朝廷頗為諒解,照丁寶楨當年的例子,調升四川總督,而德國公使放他不過,杯葛不休。李秉衡竟因此罷官,在河南安陽隱居了三年,才由剛毅特薦復起,一度到奉天查案,事畢復命,隨即奉命整飭長江水師,依彭玉麟的前例,以欽差大臣的身分,巡閱長江。這一次是領兵勤王到京,宮門請安,隨即召見,是由榮祿帶引的。 陛見之時,李秉衡首先聲明,劉坤一、張之洞所發起的東南自保之事,最初由他領銜入奏,乃是盛宣懷假借名義,並非他的本意。接著糠慨陳詞,說洋兵專長水技,不善陸戰,誘之深入,不難盡殲。所以天津雖失,並不足憂,等聯軍到得通州一帶,就會吃極大的虧。 慈禧太后所憂慮的是京城被攻,聽得李秉衡的話,大感寬慰,當然也大為嘉獎。很快地下了兩道上諭,一道是,李秉衡賞紫禁城騎馬,並在紫禁城、西苑門內準坐二人肩輿。一道是,山東、江西等處勤王的夏辛酉、張春發、陳澤霖、萬本華四軍,都歸李秉衡節制,同時加了他一個頭銜:“幫辦武衛軍事務”,作為榮祿的副手。 榮祿對他的期望亦很高。倒不是希望他真能擊退聯軍,只望他能切切實實抵擋一陣,李鴻章談和就會容易得多。因此,對李秉衡非常客氣。這天特設盛宴,專程為他接風。 崇禮以及其他陪客都到齊了,李秉衡方始匆匆趕到,滿頭大汗,神色顯得有些張皇。匆匆寒暄數語,隨即向榮祿說道:“請中堂借一步說話。” “是,好!”榮祿向陪客們告個罪,親自領著李秉衡到後屋去密談。 “中堂!洋兵這樣子厲害,戰事那裡有把握。我這一次受命到前方,已經打定主意了,一死報國!請中堂趕緊奏明皇太后,電召李中堂到京議和,愈速愈妙!” 榮祿幾乎不信自己的雙耳,“鑑堂,”他很不客氣地問:“我不懂你的意思!在皇太后面前,你不是說,民氣不可拂,邦交不可恃,戰事一定有把握嗎?” “是的!”李秉衡慚愧地低下頭去:“此一時,彼一時!我沒有料到這麼一個眾寡懸殊的局面,中午細細打聽一下才知道!”說完,拱拱手:“心亂如麻,實在沒法兒叨擾了!” 榮祿幾乎徹夜徬徨,直到天色微明,方始作了決定,他反复在考慮的是,兩宮的行止。京城的防守,本來寄望在李秉衡,誰知道他自己先洩了氣。勤王之師,倉卒成軍,難禦強敵,宋慶與馬玉昆所部能撐持得幾天,實所難言。一旦聯軍到了城下,兩宮的安危,不能不顧。可是,皇太后與皇帝一離京城,人心動搖,不待敵來,先就潰亂了!當年文宗避往熱河的前車可鑑。 想來想去,總覺得兩宮在眼前還沒有離京的必要,以後看局勢再說。這其實是個不作決定的決定,但總比沒有決定來得好。想停當了,隨即進宮。照例的,在全班軍機進見以後,他被單獨留了下來,商議慈禧太后不願剛毅等人與聞的大計。 “添了李秉衡做幫手,看來局面可以暫時穩住了。”慈禧太后說:“李鴻章也該趕快進京了吧?” “是!”榮祿答道:“只有再打電報給他。” “我在想,如果他在上海與洋人議和,不一樣可以談嗎?” “那怕不行!各國公使都在京里,上海只有領事,作不了主。就算開議,各國的領事都要請示他們的公使,可是信息不通,領事也無奈其何。總而言之,如今唯有極力保護使館,留下議和的餘地。倘或再出什麼亂子,局勢就更加棘手了。” 慈禧太后點點頭,轉臉問說:“皇帝是怎麼個意思?” 平時,皇帝總是這樣回答:“一切請皇太后作主。”而此時卻無這句話,眨著眼想了一下說:“榮祿,你要好好盡心,現在就靠你了。你的腦筋清楚,調度也很得法。剛才你說'唯有極力保護使館',這話很是!就照你的意思,秉承皇太后的指示,好好去辦!” 從戊戌政變以來,將近兩年的工夫,榮祿從未得過皇帝這樣嘉許的話,因而不僅有受寵若驚之感,簡直有些感激涕零,連眼眶都潤濕了。 因此,不自覺地碰了一個頭,口中答說:“奴才謹遵聖諭。” 等他抬起頭來,才想到自己當著慈禧太后而有此舉動,似乎不妥,所以急急看了一眼。幸好,慈禧太后面色如常,方始放心。 “昨天,大阿哥勸我離京,我沒有理他。不過,有備無患,” 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問:“你看呢?” 這一問,恰好能讓榮祿說要說的話,當下答道:“皇太后萬安!奴才已經告訴陳夔龍,準備了兩百輛大車在那裡。誠如慈諭,是有備無患的意思。論到實際,奴才斗膽,請皇太后先撂下這一段心思。如今的情形,跟咸豐年間又不同,那時咸豐爺雖在行宮,京里有恭王、有文祥、有僧王,都能撐持大局,而且只有外患,沒有內亂,所以還不太要緊。如今就仰仗皇太后的慈威,才能鎮壓得住。倘或皇太后跟皇上北狩熱河,京里不知道派誰留守?依奴才看,誰也擔不了這個責任!再說,皇太后如果離京,李鴻章就更不敢進京了!” 聽到一半,慈禧太后已是連連點頭,及至聽完,立即答說:“這話倒也是!要跟李鴻章為難的人很多,如果我不在京里,他決不敢來!七十多歲的人,受不起驚嚇。好吧!”她很英毅地:“我決不走!” “有皇太后這句話,真正是社稷蒼生之福。” “你也要小心!”慈禧太后關切地說:“恨你的人也不少。橫了心的人,昏大膽子,什麼都會不顧,你千萬大意不得。” “是!”榮祿又碰個頭:“奴才自己知道。請皇太后、皇上寬心,奴才決不能受人暗算。” “你看,立山!我實在不相信,他會是私通外國的人,可是……”慈禧太后沒有再說下去,搖搖頭,微微嘆息。 ※ ※ ※ 由於極力保護使館的宗旨,已由兩宮同時認可,榮祿認為不妨放手進行,此事當然要跟慶王談。不過,慶王亦無非找許景澄與袁昶商議。既然如此,何不直截了當地,自己跟許、袁一談。 打定主意,正要派人去請,門上通報,袁昶來拜。這事很巧,榮祿立即吩咐:“快請!” 袁昶是穿了便衣來的,一見面先告罪,未具公服。接著解釋原因,便衣比較易於遮人耳目。 這話就很奇怪了,“爽秋,”榮祿問說:“你我的交情,你來看我,亦是平常得緊的事,何必畏為人知?” “這是我的一點顧慮,怕累及中堂,所以表面上要疏遠些。” 這話就更奇怪了,“什麼事會累及我?”榮祿問說。 “我有個稿子,請中堂過目。”袁昶從手巾包中取出一個白折子,厚厚地有好幾頁。 揭開白折子第一頁,榮祿只念了一行,便即悚然動容,這不是立談之頃,便可有結果的事。 “來,來,爽秋!”他說,“咱們找個涼快的地方去。” 榮家後園,頗具花木之勝,靠東面有個洋式的花棚,洋磚鋪地,木頭架子上,綠油油地長得極密的“爬山虎”,日光不到,清風徐來,是個夏日晝長無事,品茗閒話的好地方。 賓主二人都卸去了夏布長衫,榮祿叫人打來新汲的井水,又端來一個盛滿蓮藕的冰盤。袁昶洗了臉,拈一片藕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說道:“我已經跟竹蒷商量過了,這個折子聯名同上。” 榮祿不答,將他與許景澄聯名的這個奏稿,鋪在棋桌上,正襟危坐地細讀,案由是“為密陳大臣信崇邪術,誤國殃民,請旨嚴懲禍首,以遏亂源而救危局”。一開頭幾句話就令人觸目驚心,說是“拳匪肇亂,甫經月餘,神京震動,四海響應,兵連禍結,牽掣全球,為千古未有之奇事,必釀成千古未有之奇禍!”又說,洪楊之亂,捻匪之禍,較之拳匪為患,則前者為“手足之疾”,後者為“腹心之疾”,所持的理由是:“發匪、捻匪之亂,上自朝廷,下至閭閻,莫不知其為匪,而今之拳匪,竟有身為大員,謬視為義民,不肯以匪目之者,亦有知其為匪,不敢以匪加之者!無識至此,不特為各國所仇,且為各國所笑。” 只看這一段文章,榮祿便可想像得到,袁、許二人要參的是誰?且先不言,再往下看。 下面是駁義和團“扶清滅洋”之說。先設一問:“夫'扶清滅洋'四字,試問從何解說?謂我國家二百餘年深恩厚澤,浹於人心,食毛踐土者,思效力馳驅,以答覆載之德,斯可矣!若謂際茲國家多事,時局維艱,草野之民,具有大力能扶危而為安,'扶'者'傾'之對,能扶之,即能傾之。其心不可問,其言尤可誅!” “說得痛快!道人所未道。而確為實情。”榮祿把手蓋在白折子上:“爽秋,到現在為止,竟不知誰是匪首,亦不知誰在那班王公後面,發號施令?真正是千古奇事!” “我倒略有所聞。聽說董星五有個拜把子的弟兄,叫什麼李來中,隱在幕後,遙為指揮,並以洪秀全自命!'能扶之,即能傾之'這句話,我不是無因而發的。” 榮祿神色凜然地,深深點頭,沉思了一會,接著再往下看,就是指責禍首。首先被提出來的是毓賢,其次是裕祿,再次是董福祥。但此三人的“倒行逆施,肆無忌憚”,乃是“在廷諸臣,欺飾錮蔽,有以召之”,筆鋒一轉,誅伐真正的禍首,一共四個人,各有八個字的考語。 大學士徐桐,“素性糊塗,罔識利害”;協辦大學士剛毅,“比姦阿匪,頑固性成”;禮部尚書啟秀,“膠執己見,愚而自用”;刑部尚書趙舒翹,”居心狡猾,工於逢迎”。 對於徐桐、剛毅,尤為深惡痛絕,所以議論亦就格外激切,奏稿中說:“近日天津被陷,洋兵節節進逼,曾無拳匪能以邪術阻令前進。誠恐旬日之間,萬一九廟震驚,兆民塗炭,爾時作何景象?臣等設想近之,悲來填膺!而徐桐、剛毅等,談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一若仍以拳匪可作長城之恃。盈庭惘惘,如醉如痴,親而天潢貴冑,尊而師保樞密,大半尊奉拳匪,神而明之,甚至王公府第,聞亦設有拳壇。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剛毅等,徐桐、剛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 是徐桐、剛毅等,實為釀禍之樞紐。 ” “實在是公論!”榮祿亦不覺悲憤了:“'談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真是有這樣麻木不仁的人。然而……。”他突然頓住,“等看完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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