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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母子君臣(12-1)

慈禧全傳 高阳 7568 2018-03-14
進攻使館區歸甘軍負責,破西什庫則是義和團的事。但法術無靈,死傷累累,剛毅先還短衣腰刀,親臨督戰,後來因為受不住令人欲嘔的屍臭,也就知難而退。不過,每天都要到莊王府探問消息,大師兄總是毫不在意地說:“鎮物太多! 教堂頂樓,不知道有多少光腚女人,把法術衝破了! ” “這一說,西什庫教堂是攻不下來了?” “那有這話!”大師兄依然若無其事地:“破起來快得很!” “很”字剛剛出口,大師兄的神色突然變了,眼光發直,雙唇緊閉,慢慢地眼睛閉上,神游太虛去了。 好一會,大師兄方始張開眼來,慢慢搖著頭說:“不好,很不好!虎神營有漢奸!” 虎神營已是載漪的子弟兵,其中居然有漢奸,豈不駭人聽聞?而大師兄的語氣卻不像猜測之詞。

“那麼是誰呢?” “此刻不能說。這也是天機,不可洩漏,到時候自見分曉。” 第二天就見分曉。虎神營一個管炮的翼長,名叫阿克丹,字介臣,本來是教民,為義和團一擁而上,縛住雙臂,斬於陣前。據義和團說,阿克丹與西什庫教堂的洋人已有勾結,倒轉砲口預備轟自己人,所以用軍法處斬。 “這不像話!”趙舒翹向剛毅說:“倒戈自然應該軍法從事,可是總不能讓義和團來執虎神營的法。而況翼長是二品大員,不經審問,遽爾斬決,也有傷朝廷的體制。” 剛毅默然。好久,嘆口氣說:“騎虎難下了。” “中堂應該跟端王提一聲,得想個法子約束才好!” “約束?談何容易。如今東城是甘軍的天下,西城是義和團的世界,再下去,只怕連大內都難得清淨。”剛毅咬一咬牙,作出破釜沉舟的姿態:“如今沒有別的話說,只有一條路走到底,硬闖才能闖出頭。”

“怎麼闖法?”趙舒翹覺得有句話如骨鯁在喉,不管是不是中聽,都非吐出來不可:“就算把使館踏平,西什庫教堂燒光,又能怎麼樣,還能擋得住洋人不在大沽口上岸?” “上岸就把他們截回去。天津一定能守得住,守得住天津就不要緊。” 趙舒翹說不下去了。唯有寄望於馬玉昆與聶士成,能夠守得住天津。 ※ ※ ※ 以浙江提督的官銜,暫時統帶武衛左軍的馬玉昆,是六月初三由錦州到天津的。隨帶馬步軍七營,駐紮河東,只住民家空房,凡是上了鎖或有人住的房間,一概不准入內,亦不准士兵在街上隨便遊蕩。天津人久苦於義和團的蠻橫騷擾,一見有這樣一支有軍紀的軍隊,衷心感動,所以對馬玉昆大為捧場,到處都有人在說:“洋人只怕馬三元,他一到了,洋人無路可走了。”馬三元就是馬玉昆,他的別號又叫珊園。

就在這天,張德成與曹福田會銜出了一張告示,說是“初三日與洋人合仗,從興隆街至老龍頭,所有住戶鋪面,皆須一律騰淨,不然恐有妨礙。”這一帶在海河東岸,鐵路以西,為各國的租界,統名紫竹林,猶如京師東交民巷,為義和團攻擊的主要目標。 天津人此時對義和團已是不敢不信,不敢不怕,所以一見佈告,從金湯橋的東天仙茶園開始,沿海河西岸到老龍頭火車站的店面住家,毫無例外地閉門的閉門,走避的走避。但馬玉昆的隊伍亦駐在這一帶,自然不理會這張佈告,反而有好些士兵,特意挑高處或者視野廣闊的地方去作壁上觀。 但看到的只是遠處洋兵的嚴密警戒,直到黃昏日落,始終未見義和團出擊。而第二天一早卻紛紛傳言,有所解釋,據義和團說,這天是東南風,不利於軍,要家家向東南方面,焚香禱告,轉東風為西北風,便是大破洋人之時。

有人拿這話去告訴馬玉昆,他聽罷大笑,“今天六月初四,東南風要轉西北風,起碼還得兩三個月。”他說,“咱們別信他那一套鬼話,自己幹自己的。” 於是馬玉昆下令構築工事,用土堆成好幾座砲台,安設小砲,架炮測距,不忙著出戰。 可是市面上傳說紛紜,說馬玉昆如何如何打了勝仗。義和團相形見絀,威望大損,張德成覺得很不是滋味,決定去拜訪馬玉昆,設法找面子回來。 提督是一品武將,但張德成的派頭也不小,坐著裕祿所派來的綠呢大轎,到得馬玉昆的行台,先著人投帖,直到馬玉昆出來迎接,方始下轎。 “三元,”張德成大聲喊著,就像久不見面的老朋友似地,“你那一天到的,怎麼不來看我?你我在天津都是客,俗語說:'行客拜坐客。'你不先來看我,是你不對!”馬玉昆一愣,心裡也有點生氣,與此人素昧平生,怎麼這樣子說話?本待放下臉來斥責,繼而轉念,他是故意套近乎,為自己妝點面子。此人雖不足取,手下有好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義和團,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自己得罪了他,要防他緊要關頭掣肘搗亂。為了免除後顧之憂,說不得只好委屈自己了。

於是,他臉上堆起笑容,拱拱手說:“失禮,失禮!正要跟張老師去請教,不想反倒勞你的駕。請裡面坐,好好商量破敵之計。” “是啊!不是為商量破敵之計,我還不來呢!”說罷,伸出一隻手來,馬玉昆不能不理,張德成如戲台上所謂的“你我挽手同行”,大搖大擺,像走台步似地,牽著馬玉昆,往裡走去。 坐定下來,少不得還有幾句寒暄,及至談入正題,張德成自然大吹大擂一番。說的話荒謬絕倫,但意氣豪邁,不由得就使馬玉昆在心裡浮起這樣一個想法:“這小子,莫非真的有一套?” “三元,”張德成話鋒一轉:“不是我攔你的高興,我看見你安的砲位了,沒有用!要說炮,你敵不過洋人,洋砲多,而且準。天津城裡凡是緊要地方,都讓紫竹林過來的砲彈打中了。你這幾個砲位,遲早也得毀掉,白費工夫!”

“那麼,張老師,不用砲攻,用什麼?” 於是馬玉昆以開玩笑的口吻,要求張德成作法,將洋人的大砲閉住。早有這麼一個說法,義和團的法術,能使砲管炸裂,或者將砲口封閉,失去效用,馬玉昆並不相信,故意出這麼一個難題,意在調侃。 誰知張德成大言不慚,“好!”他拍胸應承:“我把洋人的砲,閉六個時辰。” “你能拿洋人的砲,閉六個時辰,”馬玉昆立即接口:“我就能把洋人一掃而光。” “一言為定!”張德成倏地起立,“就此告辭。” 馬玉昆一笑置之,依舊只管自己料理防務,並與駐軍南郊八里台,一面須防備義和團偷襲,一面與紫竹林各國聯軍不時接戰的聶士成取得聯絡。一夜過去,早將與張德成開玩笑的約定,拋在九霄雲外,那知張德成居然派人來質問,問馬玉昆,可是已將洋人一掃而光了?

“不錯!”馬玉昆答說:“我說過這話。不過那得張老師先將洋人的砲閉住啊!” “是的。張老師已將洋人的砲閉住了。” “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 馬玉昆愕然。心里大為氣憤,可是無法與來人爭辯。入夜聯軍停戰不開砲,張德成便作為他的功勞,那不太取巧了? “去你娘的!”馬玉昆將來人轟走:“你們拿這些唬人的花樣來開老子的玩笑!” 來人狼狽而去,馬玉昆餘怒未已,很想去見總督裕祿,揭穿義和團的騙局。左右有人勸他,說裕祿已自陷於義和團的“迷魂陣”中,無法回頭了,幾次奏報,義和團如何忠勇,如何神奇,如何殺了洋人多少萬?而且還奏保張德成、曹福田“堪以大用”。這兩個人在總督衙門來去自如,裕祿奉若神明。

在這種情形之下,試問,進言有何用處? 從關外來的馬玉昆,聽得這些話,詫為奇聞,同時也不免洩氣,絕望地輕聲自語:“天津保不住了!” ※ ※ ※ 京官逃的逃,躲的躲,或者衙門被毀,或者道路不通,一切公務,無形廢弛,亦沒有那個衙門的堂官,再對部屬認真考勤。唯一的例外是翰林院。 翰林院為甘軍一火而焚,不知有多少清流名士,痛心疾首,但掌院學士徐桐並不以為意,借了內城祖家街的鑲黃旗官學,作為翰林院臨時的院址,出知單通知所有的翰林,照常辦事,但奉召而至的,十不得一。 徐桐非常生氣,吩咐典籍廳取本衙門的名冊來,逐一查問。名冊所列,除了東閣大學士崑岡與他本人所兼的掌院學士名銜以外,第一行就是“日講起注官侍讀學士黃思永”,恰好是他所深惡痛絕的人。

這黃思永字慎之,籍隸江蘇江寧,光緒六年的狀元。雖為翰林,善於營商,道學家口不言利,已為徐桐所輕視,更壞的是好談洋務,更犯了他的大忌。所以放眼一望,不見黃思永的影子,便即厲聲問道:“黃慎之呢?” “送家眷到通州去了。” “告假了沒有?” “告了假了。” “假期滿了沒有?”徐桐繼續追問。 “昨天滿的。” “昨天滿的,”徐桐越發聲色俱厲,“何以不回京銷假?” 有個編修叫嚴修,字範蓀,天津人,是徐桐會試的門生,忍不住開口:“老師,黃慎之已經回京了。聽說昨晚上有義和團到他家,說是'莊王請黃狀元有話談',不由分說,架著就走,至今下落不明。請老師作主。” 徐桐愣了一下,方始明白,黃思永好談洋務,為義和團當作“二毛子”,架到莊王府,神前焚表,吉凶難卜。心想:

“這是他自作自受,何能為他作主?” 於是想了一下,用訓飭的語氣答道:“既知到莊王府,怎麼又說下落不明?你少管閒事!” “老師!這個閒事,你老可不能不管!也是你老的門生,奉命出差,路上讓義和團搶劫一空,狼狽不堪。”嚴修抗聲說道:“這樣下去,不待外敵,先自傾其國了。” “是何言歟!”徐桐勃然變色,“你倒是說的誰?” “駱公驌。” 此人亦是一位狀元,名叫駱成驤,四川資州人。他是光緒二十一年乙未的狀元,亦是徐桐會試的門生。殿試的名次本來列為第三,應該是探花,由於他的策論中有兩句話:“君憂臣辱;君辱臣死”,而其時正當甲午大敗之後,皇帝感時撫事,認為駱成驤血性過人,特地親手拔置第一,照例授職翰林院修撰。 這年庚子,子午卯酉,大比之年,駱成驤放了貴州主考。鄉試主考,照例邊遠省分最先放,駱成驤從京里動身時,義和團已經鬧得很厲害了,見啟秀辭行時,啟秀告訴他說:“等你回京復命時,京里就沒有洋人了。”那知洋人猶在,他的行囊資斧卻沒有了。 聽嚴修說罷經過,徐桐將臉一沉,“範蓀,”他擺出教訓的神色:“讀書明理,凡事不可不細加考察。義民忠勇奮發,向不貪財,否則會遭神譴,這明明是莠民假冒義和團幹的好事!” 嚴修還想爭,他的一個同年曹福元攔住他說:“算了,算了!駱公驌不過財去身安,劉葆真連條命都送在'莠民'手裡了!” “莠民”是假意避忌的說法,其實也是義和團。被殺的劉葆真,名叫劉可毅,江蘇常州人,光緒十八年的會元。此人精研麻衣相法,自道額有惡紋,恐有橫死之厄,而偏偏會試揭曉,玻璃廠賣“紅錄”,曾將他的名字錯刻為“劉可殺”。 這個傳遍九城的新聞,將劉可毅會試奪元的滿懷喜悅,沖得一干二淨,而且憂心忡忡,寢食難安。等殿試已過,點了翰林,心里便在想,詞臣不會犯殺頭的罪名,只有科場舞弊,如咸豐八年戊午科場案,縱非有心,亦難免有綁赴菜市口的可能。因此,每逢點考官,他人唯恐不得,獨獨劉可毅相反。本來,想派充考官難,不想當考官很容易,翰林點考官,須先經過一次考試,名為“考差”,如果不應考差,根本就不會點考官。可是,窮翰林舉債,都以“得了考差還”作為保證,如果根本不應考差,債主問一句:“拿什麼來還?”便無詞以對。所以劉可毅考差照樣參加,只是下筆草草,不望取錄。從入翰林以來,八年之中連個順天鄉試的房考官都沒有當過。 到了五月裡,義和團由近畿蔓延到京城,劉可毅一看勢頭不妙,找個藉口,請假回籍,想躲過這場劫難。那知冤家路狹,在潞河遇見一個無意之中所結的仇人。劉可毅未中進士以前,在一個親戚家當西席,有個廚子勾搭上了一個丫頭,幽會時為劉可毅撞個正著,一時多事,告訴了居停,廚子被逐,因而結怨。不想十年以後,這個廚子當了義和團的大師兄,一見劉可毅,自然不肯放過,劫持以去,下落不明。又有一說,是遇害了,“可殺”竟成惡讖。 聽得劉可毅故事,清秘堂中,慘然不歡,徐桐卻板起臉來說:“這是咎由自取!夷人欺凌,神人共憤,不赴君父之難,只想獨善其身,真是枉讀了聖賢書!” “不過,老師,”曹福元說:“'莠民'冒充義和團橫行不法,也該嚴辦才是!” “那當然要嚴辦,我要面奏皇太后,請再降嚴旨。不過,'福者禍所倚,禍者福所倚',禍福無門,唯人自召,諸君只要存心光明正大,不投機,不取巧,雖在危城,亦必蒙神佑。”他搖頭晃腦地加了兩句:“勉之哉,勉之哉!”接著,便起身走了。 出了鑲黃旗官學,轎子抬往西華門,這是目前唯一的入宮之路,盤查甚嚴。徐桐是賞了“朝馬”的,通行無阻,轎子橫越禁城,直到寧壽宮前,“遞牌子”要見慈禧太后。 ※ ※ ※ 太后正在召見慶王與榮祿,談的雖是戰局,但由近及遠,北起關外,南到江浙,亦等於綜觀全局。 近的先談東交民巷使館區,“董福祥要大砲,我看,”慈禧太后說:“似乎不能不給他了!” “不是奴才不給,有一層不能不顧慮。”榮祿是早就防到慈禧太后有此主張,預先想好了一個萬駁不倒的理由:“大砲必得架在正陽門或者崇文門城垛子上,居高臨下,打出去才管用,不過由南往北,大砲不長眼睛,怕打了堂子,怎麼得了?” 一聽這話,慈禧太后悚然而驚。 “堂子”對漢人而言,是個絕不許闌入的禁地,就是旗人,除非是天潢貴冑,或者在內務府當差而主管祭祀的官員,亦無由得窺其究竟。因為如此,便有些離奇的傳說,道是堂子中所祭的是明朝名將鄧子龍。 明朝萬曆年間,日本豐臣秀吉徵朝鮮,明朝因為成祖的生母碽妃是朝鮮人,外家有難,理當援救。鄧子龍在萬曆二十六年,以副總兵的官銜,領水師從陳璘東征,與朝鮮統制使李舜臣共當先鋒。年逾七十的老將,身先士卒,銳不可當,以致在釜山以南的海面陣亡。 其時清太祖已經起兵,據說常微服至遼東觀察形勢,有一次為明朝東征的士兵所擒,解送到鄧子龍那裡,一見投緣,私下放他出境。為了報答這番大恩,特為設祭。所以京城裡的人,提起堂子,都叫它“鄧將軍廟”。 又一說鄧子龍為國捐軀,殘而為神,在遼東的皮島上有他的廟。有一次太祖出戰不利,危急萬分,迫不得已在鄧子龍廟禱求神佑,結果竟得脫險,因而在遼陽立廟,每年元旦首先祭鄧將軍,如或怠慢誤時,鄧將軍就會在宮中顯靈。 這此說法,真相如何,已無可究詰,不過,堂子為皇帝家祭之所,祭事之鄭重,過於南郊祭天。猶如后妃不入太廟,慈禧太后亦沒有到過堂子,只是一提起堂子,便有懍懼之感。尤其有大征伐必祭堂子,如今在用兵之時,倘或堂子被毀,神失憑依,更何能庇佑三軍? 因此慈禧太后連連搖手:“算了,算了!那可動不得!” “是。”榮祿答說:“堂子就在御河橋東,靠近翰林院,甘軍燒翰林院,沒有波及堂子,真是祖宗有靈。如果落一兩個砲彈在那裡,奴才是管大砲的,可是萬死不足以蔽其辜了。”慈禧太后皺著眉點頭:“我可就不明白了!”她說,“就那麼巴掌大的一塊地方,難道真的攻不下來?” 榮祿不答,只拿眼睛往旁邊瞄了一下。受了暗示的慶王奕劻便即說道:“洋人是'困獸猶鬥',甘軍呢,是'投鼠忌器',就譬如堂子要保護,打仗就是一個牽制。皇太后、皇上聖明,就把使館拿下來,也是勝之不武!各國傳說開去,也不是件有面子的事!” “要怎麼樣才有面子?”慈禧太后忽然激動了:“別說洋人,南邊各省也看不起朝廷。不過,也難怪,連京城裡自己的地方都收不回來,怎麼能教人看得起。” “回皇太后的話,南邊各省……。” “你別替他們說話了!”慈禧太后打斷榮祿的話:“你看,三令五申,催各省調兵解餉,有理這個碴兒的沒有?” 於是慈禧太后從咸豐八年英法聯軍內犯說起,歷數幾次京師有警,只要一紙詔令,各省督撫或者親自領兵赴援,或者多方籌餉接濟。這一次根本之地的危急,過於咸豐八年,但應詔勤王的,只有山東巡撫袁世凱所派的一支兵,以及江蘇巡撫鹿傳霖晉京來共患難。至於催餉的上諭,視如無物,根本不理。撫今追昔,慈禧太后對朝廷威信的失墜,頗有痛心疾首的模樣。 其實就是袁世凱與鹿傳霖,也還不是尊重朝廷,只是買榮祿的面子。袁世凱領武衛五軍之一,且為榮祿所提拔,當然不能不聽指揮,鹿傳霖與榮祿則別有淵源。榮祿的岳父,已故武英殿大學士靈桂,是鹿傳霖的老師,本為世交,及至榮祿為寶鋆、翁同龢所排擠,外放西安將軍時,鹿傳霖正當陝西巡撫,對侘傺無聊的榮祿,頗為禮遇,因而結成至交。這些都是慈禧太后所了解的,一想起來,更覺得榮祿畢竟與他人不同。而今如說朝中還有能為督撫忌憚的大臣,怕也就只有榮祿一個人了。 就這一念之轉,慈禧太后覺得不宜再對榮祿多加責備,自己將胸中的一團火氣壓一壓,平心靜氣地問道:“李鴻章到底是什麼意思?” 對李鴻章,已經三次電旨催促,迅即來京。而李鴻章始終表示,隻身赴難,無裨大局。如果要談和,第一、要保護各國公使;第二、要自己剿捕拳匪。換句話說,這就是李鴻章進京的條件,做不到這兩點,他是不會離開廣州的。 如果據實而陳,慈禧太后必以為是李鴻章挾制朝廷,又挑起她剛平息下去的火氣。所以榮祿向慶王看了一眼,取得默契以後,方始答說:“用人之際,要請皇太后、皇上格外優容。奴才在想,如果調李鴻章回北洋,催他上任,他也就無可推託了。” “莫非,”慈禧太后問說:“他是拿這個來要挾?” “那,他不敢!”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裕祿也實在太無用!可是,李鴻章是不是肯接北洋,我看,亦在未定之天。” 榮祿與慶王本來都有心病,一個怕他回北洋,一個怕他回總理衙門。如果慈禧太后在兩三個月以前說這話,必為榮祿與慶王頌作聖明,但事到如今,巴不得能卸仔肩。有李鴻章來,總是一個大幫手,分勞、分憂、分謗,無論如何是於己有利的事。所以異口同聲地說:“肯接!” “好吧!你們說的青接北洋,那就讓他回北洋。”慈禧太后說:“當然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那麼,裕祿呢?” “那隻好另外安置了。” “你們去商量。”慈禧太后很深沉地說:“不過,你們可得想一想,朝廷這樣子遷就,如果李鴻章仍舊不肯進京,那一來面子上更難看。” “是!”榮祿答說,“決不能再傷朝廷的面子。” 接下來談壓境的強敵,除了天津以外,關外的形勢亦很險惡,瀋陽、遼陽等處教堂被毀,鐵路被拆,而俄國軍隊不斷開到,如果發生衝突,必非其敵。因此李鴻章、劉坤一,以及駐俄公使楊儒,都直接打電報給盛京將軍增祺,請他切勿輕舉妄動,免得為俄國資為進兵的口實。這些電報,同時亦發到總理衙門,所以慶王對入侵之敵的動靜,大致了解。 “各國軍隊,就數俄國派得最多。除了關外,在天津的也不少。”慶王乘機說道:“李鴻章到過俄國,跟俄國掌權的戶部尚書威德,很有交情。前十天,威德告訴欽使楊儒,對我大清朝,決不失和,又說最好李鴻章到京里來。德皇也告訴欽使呂海寰,讓李鴻章出來議和。事情實在紮手,請皇太后、皇上早降旨意。” 言外之意是要讓李鴻章來掌管洋務。慈禧太后覺得慶王未免太不負責任,心中不悅,便微微冷笑:“你們也別把'和'這個字,老擺在心裡!能和則和,不能和也就說不得了。李鴻章替國家效力多年,軍務、洋務都是熟手。至於怎麼用他,要看情形。這會兒怎麼能認定了,說李鴻章進京,就是議和來的!那不自己就先輸了一著了嗎?” 一聽話鋒不妙,慶王與榮祿在倉卒之間,都莫測高深,唯有碰頭,不發一言。 “皇帝,”慈禧太后轉臉問道:“你有什麼話交代他們?” 皇帝有些猝不及防似地,哆嗦了一下,定定神答說:“沒有!” “皇上沒有話,你們都聽見了?” 何須有此一問?彷彿預先留著卸責的餘地似地?慶王與榮祿更覺得慈禧太后這種態度,很難理解,更須防備,所以跪安退出以後,彼此商量,決定將慈禧太后的意思,轉達給“軍務處”,看是何反應,再作道理。 “軍務處”是徐桐所定的一個名稱。火燒翰林院,正當鬥志昂揚之時,慈禧太后曾有面諭:“派徐桐、崇綺與奕劻、載漪等,會商京師軍務。”因此,徐桐想出“軍務處”這麼一個名目,隱寓著有取軍機處而代之的意味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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