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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母子君臣(11-2)

慈禧全傳 高阳 11902 2018-03-14
“咱們揚眉吐氣的日子到了!”載漪得意洋洋地跟剛毅說:“現在有了這幾道上諭,咱們很可以放手辦事。不過,頭緒很多,得先挑最要緊的辦。子良,你倒說!我聽你的。”“是!”剛毅摩拳擦掌地答說:“第一件是多招義民,激勵士氣。不過,義和神團,該有人統率,那樣子,王爺發號施令才方便。” “不錯!這可得借重你了。” “這,我義不容辭,也是當仁不讓。”剛毅答說:“最好再請一位王爺出面,更便於號召。” “那就請莊王好了。” “對!莊王是步軍統領,統率義和團,名正言順。我看,不妨把左右翼總兵也加上。” “可以。我今天就進宮跟老佛爺去說。”載漪問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得想法子給老佛爺打打氣。”

“是,是!這很要緊。”載漪連連點頭:“老佛爺常說,從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起,一口氣積了四十多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氣?如今把使館一掃而平,洋人殺個雞犬不留,這口氣可真出足了!老佛爺抓住權不放,就為的出這口氣,這口氣一出,她自然就鬆手了。” 所謂“鬆手”即是不再訓政,也就是廢立而由大阿哥嗣位。剛毅對載漪的這番話,極其重視,兩眼亂眨看凝神想了好一會說:“此事關係重大。請王爺找董星五來,切切實實跟他說幾句好話。至於西什庫教堂,王爺不便親冒矢石,我去督戰。” “那可是再好都沒有了!子良,你的辛苦功勞,我都知道,將來決不會虧負你。” 這就儼然是“太上皇”的口吻了!剛毅想到一旦大阿哥接位,載漪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依照醇賢親王的成例,不便乾政,退歸藩邸,自己便可打倒榮祿,甚至取禮王而代之,領袖軍機,獨掌大權。這是何等得意之秋?

這樣轉著念頭,越發盡忠竭智,為載漪劃策。要為慈禧太后“打氣”,除了夷平使館教堂,殺盡洋人以外,還得有些足以令人鼓舞的事,一件是天津方面應該有捷報,一件是清議方面應該有表示。 “天津方面聽說打得不怎麼好!”載漪皺著眉說,“這倒是件可慮之事。” “王爺請放心。”剛毅的語氣很輕鬆,“前幾天打得不好,是因為朝廷的意向,到底未明,有法術的老師、大師兄還有顧忌。如今宣戰詔書一下,放手大干,毫無顧慮,情形自然就不同了。” 載漪的全部希望都寄託在義和團身上,說義和團好,最易入耳,所以立即眉目舒展,右手握拳,使勁在左手掌上搗了一下說道:“對!放手大干!” ※ ※ ※ 放手大干是在五月二十六那天。上午八點多鐘,東交民巷一帶,滾滾黑煙夾雜著橘紅色的火焰,沖霄而起,遮蔽了東城半邊天。西口的荷蘭公使館,東口的意大利公使館與比利時公使館,繼奧國使館而化為斷壁殘垣。但是,甘軍與義和團的戰績亦僅此而已,不能再推進了。

各國使館的防線縮小,反易守禦。整個防守的區域,是以御河為中線,北起北御河橋,南迄南御河橋的一個長方形地區。御河之東,最北面是肅王府,圍牆十八尺高,三尺厚,堅固異常,足以保障暫時被收容在內的教民的安全。肅王府以南,東交民巷路北,自台基廣轉角算起,由東往西是法國、日本、西班牙三館。法國公使館對面,也就是東交民巷路南,是德國公使館,它的後面一直延伸至南御河橋以東,靠近城根,是各國使館的俱樂部。東面的防線,即自肅王府至法國公使館,連接對街的德國公使館與俱樂部。 御河以西,與肅王府望衡對宇的是英國公使館,俄國公使館在英館之南而略偏於西,對面自東交民巷路南以迄東城根,即是各國公使館中佔地最廣的美國公使館。三館西面的牆垣,配合街口的拒馬,連成一條防線。與東面的防線一樣,雖漏洞缺口甚多,但甘軍無法攻得進去,義和團則法術無靈,已頗露怯意了。

可是,鄰近使館的人家,卻已大受池魚之殃,民家固不免被搶,“大宅門”亦無例外。最倒霉的是協辦大學士孫家鼐,前一年因為戊戌政變之前奉旨提調京師大學堂,政變之後反對廢立,大有新黨之嫌,因而開缺家居。家住東單牌樓頭條胡同,首當其衝被洗劫一空,孫家鼐短衣逃難,避到安徽會館,有個兒子更被剝得只剩了一條洋布短褲。 是誰搶的,莫可究詰,有的說是義和團,有的說是虎神營,有的說是甘軍,還有的說是作為榮祿親軍的武衛中軍。反正只要牽涉到官兵,榮祿就脫不了乾系。因為眾所共知,榮祿掌握著全部兵權,有節制所有官兵的義務。 為此,榮祿既驚且怒,派一名材官帶八名精壯的士兵,手持令箭到東城彈壓,誰知正在搶劫的官兵,人多勢眾,一擁而上,便待動手。那材官見勢頭不好,帶著人掉頭便跑,回到榮祿那裡,據實報告,自請處分。

“這不怪你!”榮祿面色鐵青,而語氣沉著,“傳我的令,撤回中軍。” 撤回中軍是自己先作一番澄清。接著,親自率領衛隊,坐上大轎,“頂馬”開道,“跟馬”護衛,趕到東單牌樓。果然,榮祿的威風不同,為非作歹的官兵四散而逃。榮祿下令兜捕,一共抓住三十四個人,內有官兵十一名,義和團二十三名,盡皆就地正法,腦袋吊在牌樓下示眾,不過那二十三個義和團,不揭破他們真正的身分,只說他們“假冒兵勇”。 ※ ※ ※ 西什庫教堂由剛毅親自督陣攻擊,徒勞無功,使館區卻又不能越雷池一步。合義和團與甘軍之力,不能製服京城內的少數洋人,又如何抵禦各國不斷派來的重兵?想到慈禧太后如果以此相詰,無言可答,載漪可真有些沉不住氣了。

“星五,你得露一手啊!牛刀殺雞殺不下來,損你的威望吧?” 董福祥是極好爭強的性格,聽得這話,心里當然很不好受,同時他也深為困惑,真的不明白,區區彈丸之地,何以不能一鼓蕩平?轉到這個念頭,不但羞愧,而且憤急,一急就要不擇手段了! “王爺,投鼠忌器。”他說,“如果王爺肯擔當,福祥可以把使館都攻下來。” “可以!你說,要我怎麼擔當?” “現在各國公使,都聚集在英國使館,他這處地方,東面隔河是肅王府;南面有俄國、美國各館;西面是上駟院的空地,洋人用鐵絲網攔著,沖不過去,要拿槍打,咱們的槍不如他的好,打得不夠遠;只有北面可以進攻,可是有一層難處。” “北面不是翰林院嗎?沒有路,怎麼攻?”

“能攻!”董福祥說,“把翰林院燒掉,不就有了路了嗎?” “這,”載漪吸口氣,“火燒翰林院,似乎……。”他沒有再說下去。 “似乎不成話是不是?”董福祥說,“王爺,火燒翰林院,總比等洋人來火燒頤和園強得多吧?” 一句話說得載漪又衝動了,“好!”他毫不遲疑的拍一拍胸,“我擔當,只要能把使館攻下來。” ※ ※ ※ 為了西什庫徹夜槍聲,鼓譟不斷,慈禧太后決定“挪動”,挪到禁城東北角的寧壽宮去住。 她旨一下,各自準備,大阿哥問崔玉貴說:“二毛子也要從瀛台挪過去嗎?” 慈禧太后耳聰目明,正好聽見了,立即將大阿哥喚了進來,厲聲問道:“你在說誰?誰是二毛子?” 見此光景,大阿哥心膽俱寒,囁嚅著說:“奴才沒有說什麼!”

“你還賴,好沒出息的東西!你說瀛台的二毛子是誰?” 大阿哥急忙跪倒碰頭。慈禧太后一夜不曾睡好,肝火極旺,將大阿哥痛痛快快罵了一頓,而猶有餘怒未息之勢。 挨罵完了,大阿哥磕個頭起身,生來的那張翹嘴唇,越發拱到了鼻尖上,帶著一臉的悻悻之色,甩著袖子,急匆匆地出了儀鸞殿。 “唉!”慈禧太后望著他的背影嘆口氣,“蓮英,你看我是不是又挑錯了一個人?” 李蓮英明白,這是指立溥儁為大阿哥而言,他亦看大阿哥不順眼,不過端王載漪正在攬權跋扈之時,須得避忌幾分,惟恐隔牆有耳,不敢吐露心裡的話,只勸慰著說:“慢慢兒懂事了就好了。” “那一年才得懂事?心又野,不好好唸書。”說著,慈禧太后又嘆了口氣。

遇到這種時候,李蓮英就得全力對付,慢慢兒把話題引開去,談些新鮮有趣,或者慈禧太后愛聽的話,關心的事,直到她完全忘懷了剛才的不快為止。 談不多久,只見崔玉貴掀簾而入,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道:“萬歲爺來給老佛爺請安!” 這是表示皇帝有事要面奏,在外候旨,慈禧太后如果心境不好,或者知道皇帝所奏何事而不願聽,便說一聲:“免了吧!”沒有這句話,皇帝才能進殿。 這天沒有這句話,而且還加了一句:“我正有話要跟皇帝說。” 等皇帝進殿磕了頭,站起身來才發覺他神色有異,五分悲傷,三分委屈,還有一兩分惱怒,而且上唇有些腫,看上去倒像大阿哥的嘴。 “怎麼回事?”慈禧太后詫異地問。 “大阿哥在兒子臉上搗了一拳。”

慈禧太后勃然變色,但很快地沉著下來,“喔!”她問,“為什麼?” “兒子也不知道為什麼!” “你不知道,我倒知道。你到後面涼快,涼快去!”慈禧太后喊道:“崔玉貴!” “喳!” “傳大阿哥來!說我有好東西賞他。” “喳!” 殿中的太監宮女,立刻都緊張了。知道將有不平常的舉動出現,而李蓮英則不斷以警戒的眼色,投向他所看得到的人。一時殿中肅靜無聲,頗有山雨欲來之勢。 不久,殿外有了靴聲,崔玉貴搶上前揭開簾子,大阿哥進殿一看,才知道事情不妙,可是只能硬著頭皮行禮。 “我問你,皇帝是你什麼人?” 不用說,事情犯了!大阿哥囁嚅著答說:“是叔叔。” “叔父!”慈禧太后疾言厲色地糾正,然後將臉上的肌肉一鬆,微帶冷笑地說,“大概你也只知道你的'阿瑪'是端郡王。是不是?” 大阿哥完全不能了解他承繼穆宗,兼祧當今皇帝為子,獨系帝系,身分至重的道理,所以對“老佛爺”這一問,雖覺語氣有異,但無從捉摸,只強答一聲:“是!” 大阿哥的生父——“阿瑪”本就是端王,他這一聲並不算錯的回答,實在是大錯。明明已成為等於太子的大阿哥,而仍以自己是郡王的世子,這便是自輕自賤,不識抬舉!不但忘卻提攜之恩,而且也是在無形中表明了,一旦大阿哥得登大寶,將如明世宗那樣,只尊生父興獻王,其他皆在蔑視之列。當時的興獻王已經下世,而如今的端王方在壯年,將來怕不是一位作威作福的太上皇? 轉念到此,慈禧太后只覺得一顆心不斷地往下沉,脊樑上一陣一陣發冷。可是也不無慶幸之感,虧得發現得早,盡有從容補救的工夫。廢皇帝有洋人干預,莫非廢大阿哥也有洋人來多管閒事?她心裡在冷笑,你們爺兒倆別作夢!好便好,倘或不忠不孝,索性連爵位都革掉,廢為庶人! 未來是這樣打算,眼前還須立規矩,當即喝道:“取家法來!” 宮中責罰太監宮女,用板子、用鞭,而統謂之“傳杖”,慈禧太后所說的“取家法”,其實就是“傳杖”。不論大小板子或者藤條,這一頓打下來,那怕大阿哥茁壯如牛,也會受傷。崔玉貴比較護著大阿哥,趕緊為他跪下來求情,李蓮英卻不能確定慈禧太后是不是真的要打大阿哥?倘或僅是嚇一嚇他,便得有人替他求情,才好轉圜,所以幾乎是跟崔玉貴同時,也跪了下來。口中說道:“老佛爺請息怒,暫且饒大阿哥這一遭兒!” “不能饒!”慈禧太后厲聲說道:“都是你們平日縱容得他無法無天,膽敢跟皇上動武!照他的行為,就該活活處死!”她環視著黑壓壓跪了一地的太監宮女又說:“你們可放明白一點兒!有我一天,就有皇上一天,誰要敢跟皇上無禮,看我不剝了他的皮!” 就這幾句話,教訓了大阿哥,警告了崔玉貴,但也收服了在屏風之後靜聽的皇帝,以至於情不自禁地在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的殿廷中,發出唏噓之聲。 “崔玉貴!”慈禧太后冷峻地吩咐:“取鞭子來,打二十。” “喳!”崔玉貴不敢多說,乖乖兒去取鞭子。 “老佛爺,”李蓮英陪笑著說道,“茶膳預備下了,老佛爺也乏了,請先歇一歇吧!” “你別來支使我!你打量著把我調開了,就可以馬馬虎虎放過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哼,你別作夢吧!” 這是慈禧太后有意護衛李蓮英。因為這件事一傳出去,必是這麼說:“老佛爺可真是動了氣了!連李蓮英替大阿哥求情,都碰了個好大的釘子。”那樣,端王與大阿哥就不會記他的恨,不怪他能在老佛爺面前說話,而竟袖手不救。 等鞭子取了來,慈禧太后要笞背,畢竟是李蓮英求的情,改了笞臀。當著宮女剝下了大阿哥的褲子,在屁股上抽了二十鞭。 大阿哥到底只是一個從小被溺愛的頑童,心裡想爭強賭氣,不吭一聲,無奈從來不曾受過這般苦楚,疼得大叫:“老佛爺開恩!”又哭又嚷,亂成一片。 “與我著力打!”慈禧太后為了立威,硬一硬心腸大聲地說。 這一頓打,自然將大阿哥屁股打爛了。但行刑的太監亦猶如內務府慎刑司的“蘇拉”,或者州縣衙門的皂隸那樣,對打屁股別有訣竅,對大阿哥格外留情,皮開肉爛而骨不傷,等打完向慈禧太后謝過教訓之恩,太監扶了回去,立刻便由崔玉貴領著在御藥房當差的老太監,用秘方特製的金創藥一敷,痛楚頓見減輕。 “玉貴!”大阿哥呻吟著說:“你得派人去告訴王爺……。” “是,是!”崔玉貴急急亂以他語:“大阿哥安心養傷吧!打是疼,罵是愛,老佛爺看得大阿哥尊貴,才勞神教導。不然,還懶得問呢!” “我不怨老佛爺,只恨那個'二毛子'……。” “好了,好了!”崔玉貴再次打斷,而且帶點教訓的口吻:“大阿哥,吃苦要記苦,就為的這句話捱的打,怎麼一轉眼就給忘了呢,量大福大,丟開吧。” 當然,崔玉貴暗地裡還是派了人到端王府,悄悄告訴,有此一事。若說祖母責罰頑劣的孫子,原非什麼大不了的事,但載漪接到消息,既驚且怒,視作一個非常沉重的打擊。 “好,好!打得好!”他煞白著臉,對他的一兄一弟說: “你們等著吧,咱們這一支就該連根兒鏟了!” “這一支”是指他父親惇王奕誴的子孫,載濂、載瀾聽得這話,不由得一愣,往深處細想,才了解他的意思,但驚駭以外,亦不無疑問。 “老二,你是說,老佛爺的心變了?”載濂問說:“莫非還能對大阿哥有什麼……?”他沒有再說下去。 “為什麼不能?要廢要立全由她!果然要廢了大阿哥,你想想,”載漪掉了一句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這倒是實話。如果慈禧太后對惇王這一支還有好感,就絕不肯輕易出此廢除大阿哥名號的舉動。倘或出此,便表示已無所顧惜。慈禧太后對她的三個小叔,感情、看法大不相同,老七醇王奕譞是妹婿,而且一向對她唯命是從。老六恭王奕當辛酉政變時,為她立過大功,中間雖有誤會,但恭王臨終時,諄諄叮囑,皇帝應該疏遠新黨,慈禧太后大為感念,特諡曰“忠”,配享太廟,飾終之典,務極優隆,足見恭王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至於老五惇王奕誴,賦性簡率,有時放言無忌,慈禧太后並不怎麼看得起他,對他的子孫,當然沒什麼情誼可推。 載濂、載瀾算是被點醒了。於是親貴宗藩之間,許多受慈禧太后荼毒的故事,剎那間一齊奔赴心頭。他們的嫡堂兄弟載澍的聯襟,也是皇帝與載漪的聯襟,承恩公桂祥的女婿,只為夫婦不和,慈禧太后褊袒母家,降懿旨杖責載澍,至今“圈禁高牆”,冬天只著一條單褲,居然沒有凍死! 一想到載澍的遭遇,載瀾打了個寒噤,“要廢要立由不得她!”他說:“大清朝是愛新覺羅氏的天下,不是她那拉氏的天下!” “說得不錯!”載濂接口:“反正外頭的閒話很多,名聲也壞了,不如就痛痛快快來一下子。” 所謂“閒話很多,名聲也壞了”,是指載漪策動廢立,想當太上皇而言。這在載漪本人不但知道,而且在至親及親信之前,亦並不諱言。如今聽載濂一勸,不由得動心了。 “大哥,”他問:“你倒細說一說,要怎麼才能痛快?” “好辦!”載濂將手往外一指:“現成不有人在那裡?” 這指的是義和團。莊王府中設著“總壇”,各地義和團到那裡掛了號,便有口糧可領,是正式為朝廷效力的義士。端王府中也設著壇,供養著好幾個大師兄,現成可用。載漪凝神想了一會,頓一頓足,斷然說道:“好吧!幹!” ※ ※ ※ 五月二十九一大早,載漪邀集莊王載勳,小恭王溥偉的叔叔貝勒載瀅以及他的一兄一弟,率領六十多名義和團,直闖寧壽宮。為了壯膽,載漪喝了幾杯酒,臉上紅紅地,張出口來,酒氣噴人。 這天在寧壽宮值日照料的內務府大臣文年,看載漪來意不善,怕吃眼前虧,不敢攔他,任他腳步歪斜地直奔慈禧太后的寢宮樂壽堂。李蓮英聽得鼓譟之聲,大為駭異,奔出來一看,越覺驚慌,“王爺,王爺!”他趕緊迎上去問:“你老這是乾什麼?” “幹什麼?來抓二毛子!” “王爺,輕點、輕點!老佛爺正在用茶膳。” “我就要見老佛爺!”載漪是越扶越醉的那種神情,“請老佛爺把二毛子交出來。” “到底誰是二毛子啊?” “還有誰,不就是皇上嗎?” 一語剛畢,義和團大喊:“快把二毛子交出來!” 見此光景,李蓮英知道憑一己之力擋不住了。不過,他很清楚,載漪是色厲內荏,果然他有膽子來跟慈禧太后要“二毛子”就絕不會喝酒。而且除了他以外,其餘的人不但噤若寒蟬,一個個還臉色青黃不定,足見慈禧太后的威望,足以鎮懾得住! 計算已定,語氣便從容了,“好!請王爺候一候。”他說: “我去請老佛爺的駕。”說畢,掉身而去。 走回樂壽堂的東暖閣隨安室,慈禧太后已經怒容滿面地在等候報告。見此光景,李蓮英倒不免躊躇。這兩天慈禧太后因為甘軍放火燒了翰林院,而英國使館仍未攻下,大為生氣,召來董福祥痛責以後,氣仍未消。如今倘或得知載漪是如此狂悖胡鬧,盛怒之下,不知會有何激烈的舉動?自不能不先作顧慮。 但此時此地,不容他多作思索,唯有硬著頭皮奏陳:“跟老佛爺回,端王要見皇上。” “他要見皇上乾什麼?” “奴才不敢問。”李蓮英放低了聲音說:“依奴才看,皇上是不見他的好。” 聽得這話,慈禧太后雙眉一揚,“怎麼著?”她微帶冷笑: “莫非他還敢有什麼天佛不容的舉動?” “那是不會有的。不過……。” “你別說了!”慈禧太后不耐煩地打斷:“你快傳我的話,讓榮祿趕緊多帶人來。” 其實不用李蓮英傳懿旨,榮祿已經得到消息,宮中本已加派了武衛中軍保護,此時只須集中兵力,加強警戒,而載漪毫未覺察,依舊借酒裝瘋,在樂壽堂的大院子中,橫眉怒目、挺胸凸肚地示威,正洋洋得意時,只見太監前導,宮女簇擁,慈禧太后出來了。 “老佛爺……。” 他剛喊得一聲,便聽得厲聲喝道:“住口!”慈禧太后雙眼睜得極大,“你們是乾什麼?要造反不是!載漪,你說,你要幹嗎?” 載漪一見慈禧太后,先就矮了一輩,此時聽得厲聲詰實,情怯之下,隻字不出,卻有個大師兄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大聲說道:“要把皇上廢掉!” “廢皇上是你們能干預的嗎?”慈禧太后的話說得極快:“該讓誰當皇上,我自有權衡。你們別以為立了大阿哥就該讓他當皇上,要把大阿哥的名號撤了,攆出宮去,是一句話的事,說辦就辦,容易得很。現在是什麼時候,不摸摸良心,好好效力,竟敢這樣肆無忌憚,真是荒唐糊塗透了!載勳!” “喳!”載勳響亮地答應。 “你趕快帶著他們走!以後除了入值,不准進來!”慈禧太后又說:“你們冒犯皇上,要給皇上磕頭賠罪。你們知道錯了不?” “是!”載勳汗流浹背地磕頭,“奴才錯了!” “知道錯,我開恩從輕發落,每人罰俸一年。”說到這裡,只見榮祿的影子一閃,慈禧太后知道部署已定,便又大聲說道:“至於團民,膽敢持槍拿刀,闖到宮中,犯上作亂,不能輕饒,凡是頭目,一律處死!” 此言一出,有人變色,有人哆嗦,有人發楞,就沒有一個敢開口,或者有何動作。而榮祿亦就趁慈禧太后威足以鎮懾亂臣賊子的片刻,指揮部下,繳了義和團的械。 眼看義和團為武衛中軍,兩三個制一個,橫拖直拽地拉出宮門,載漪面如死灰,站在院子中間動彈不得。還是莊王比較機警,做個手勢,示意大家一起跪安,見機而退。 可是,載漪卻奉旨留了下來,慈禧太后此時又換了一副神色,是一臉鄙夷不屑的表情,“你放明白一點兒,趁早把你那個想當太上皇的混帳心思扔掉!告訴你,有我在世一天,就沒你做的,你再不安分,可別怨我,革你的爵,把你攆到黑龍江去!像你的行為,真配你那個狗名!” 載漪的漪有個“犬”字在內,所以慈禧太后有此刻薄的一罵。而載漪挨了罵,還得磕頭謝恩。退出宮去,掩面上轎,心裡難過得恨不能即時到東交民巷跟洋人拚命。 ※ ※ ※ “榮祿,你看這個局面,怎麼辦?”慈禧太后毫不掩飾她的心境:“我都煩死了!” “老佛爺也別太煩惱,局面還可以挽救。”榮祿從靴頁子裡掏出一疊紙,一面看,一面回奏:“李鴻章、張之洞、劉坤一跟各國領事談得很好,東南半壁,大概不會有亂,能保住這一分元氣,將來還有希望。” “將來是將來,眼前怎麼辦?”慈禧太后說:“我本來在打算,能夠把使館攻下來,多少佔了上風,也給洋人一個警惕,那時等李鴻章來跟洋人談和,就不至於吃大虧。誰知道董福祥這樣沒用。至於義和團,唉!”她嘆口氣搖搖頭:“甭提了!” “義和團原不可恃。董福祥剛愎自用,自信太過。”榮祿膝行兩步說道:“趁如今跟洋人講和,派兵保護著送回天津,還來得及。” 慈禧太后不作聲,慢慢喝著茶,考慮了一會,才問:“派誰去講和呢?” “是奴才出的主意,奴才義不容辭。”榮祿答說:“東交民巷一帶槍子兒亂飛,派別人,別人也未必敢去。” 這表示榮祿去講和,亦是一件冒生命之險的事。為國奮不顧身,慈禧太后深感安慰,亦很感動,便毅然決然地說: “好吧!別人去也未必有用。你跟慶王商量著辦吧!” 於是榮祿避開軍機大臣,直接到慶王府去商量部署,先下令命甘軍停戰,然後在下午四點多鐘,親自帶著人到北御河橋跟洋人打交道。兩軍對陣,彼此猜疑,為了讓洋人了解他的來意,特意制了一面特大號的高腳木牌,上糊黃紙,寫著栲栳大的八個字:“欽奉懿旨,力護使館。”這面木牌,在御河橋北,不斷搖晃,希望洋人出面答話。 英國使館中的洋人,從望遠鏡中看到了木牌上的字,一時不明究竟,當然要會商應付的辦法。 各國公使當然都歡迎慈禧太后這道友好的懿旨,決定也用一塊木牌,寫上四個大字:“請來議和”,作為答复。這件事做起來很容易,但如何將這塊木牌送交對方,卻頗費周章。因為相距甚遠,木牌必須送到對方目力所及之處,才能發生作用,而目力所及,也就是洋槍射程所及,誰肯冒送命的危險去遞送木牌? 於是在使館區中臨時招募,重賞之下,總算有人應徵,是法國公使館的一個做中國菜的廚子,姓王。他戴一頂紅纓帽,左手提著木牌,右手持一面白旗,不斷搖晃,沿著御河,穿過翰林院的廢墟,往北行去。 王廚子是看在二十兩銀子的分上,作此“賣命”的勾當,一上了路,四顧荒涼,看見眼睛發紅的野狗在啃義和團的屍首,突然膽怯,雙腿發軟,想轉身時,趴在英國公使館北面圍牆上的外國人,都在鼓譟拍掌,督促他前進。想想事已如此,只得挺起胸,抬起頭,往前再闖。 誰知不抬頭還好,一抬頭正好看到宮牆下面的兵,都平端著槍,彷彿槍口對著自己。這一下子嚇得渾身哆嗦,一面使勁搖旗,一面左右張望,想找個高一點的地方,將木牌放下,讓對方能看見,自己就好交差了。 念頭剛剛轉完,發現左前方有一隻燒毀了的書架,雖然烏焦巴黑,但架子還在,心中一喜,毫不遲疑地,直趨而前,將木牌放在那書架上,如釋重負似地渾身輕鬆,掉頭便走。 可是,自己這面鼓譟的聲音卻更大了,抬頭看時,洋人在牆上拚命向外揮手,王廚子不解所謂,愣了一會,方始省悟,是要他往後看,於是很謹慎地掉轉身去看了一眼。 一看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錯而特錯的事,那面木牌擺反了,“請來議和”四個字,對方何由得見?心裡在想,應該自動去改正,可是兩條腿不聽使喚,有它自己的主張,只肯往南,不肯往北。 其實,榮祿就不曾看到木牌上的字,只從白旗上去思量,他已知道使館的反應如何。可是他卻不曾再派人進一步的聯絡,因為就在這王廚子露面的那一刻,慶王派人來通知,宮中有懿旨,不必講和了!請他立即到府會面。 “怎麼回事?”榮祿一見面就問:“突然又變卦了!” “唉!別提了!”慶王大搖其頭:“不知誰出的花樣,到皇太后面前報喜,說義和團在廊坊打了一個大勝仗,殺了上萬的洋人。皇太后很高興,當時找剛毅進宮,傳諭神機營、虎神營、義和團各賞銀十萬兩。甘軍以前賞過四萬,再賞六萬。又說:講和也不必講了!洋人有本事自己出京好了。仲華,你說,這不是沒影兒的事!” “沒影兒的事?廊坊沒有打勝仗,當然是打了敗仗了?” “這,我可不清楚。倒是有個電報,得給你看看。” 電報是李鴻章打來的,道是“聞京城各使館尚未動手,董軍門一勇之夫,不可輕信。現在各國兵船各海口皆有,如攻京中使館,大局不堪設想。如各國兵並進,臣隻身赴難,不足有益於國,請乾綱獨斷。李鴻章拭淚直陳,請代奏。” “那麼,王爺,代奏了沒有呢?”榮祿問說。 “剛收到,我想跟你商量了再說。看樣子,李少荃是決不肯進京的了。” “他怎麼肯來跳火坑?”榮祿答說:“不過,咱們也非得找一兩個幫手不可。” “你看吧!看誰行,你我一同保薦。” ※ ※ ※ 與使館講和這件事,總算打消了,而且慈禧太后還發內帑獎賞,對甘軍來說,當然大足以激勵士氣。可是,使館攻不下來,這是說什麼也交代不過去的事。 不但載漪著急,董福祥更覺坐立不安,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無非怎麼樣將“董”字帥旗,插在各國公使館的屋頂上。幕僚集議,所談的亦無非是如何得有一條妙計,攻破使館。 最後是李來中出的主意,“武衛軍原有破敵的利器。”他說:“只要榮中堂肯把大砲借出來,一炮轟平了使館,什麼事都沒有了。” “啊,啊!”董福祥精神大振,一躍而起:“怎麼就想不起? 我馬上就去。 ” 於是策馬到了東廠胡同榮府,上門道明來意,門上答說: “中堂交代,今天不見客。” “不行!”董福祥的語聲很硬,“我有要緊事,非見中堂不可。” 門上皮笑肉不笑地答應著:“是了!我替董大帥去回。” 一報進去,榮祿奇怪,這幾天他無形中跟董福祥已經斷絕往來,如今突然上門,說有要緊事求見,倒要打聽一下。於是,一面派門上傳話,請董福祥等一等,一面立刻派人到甘軍中去查詢董福祥的來意。在甘軍中,當然有榮祿的“坐探”,很快地便有了確實的答复,原來董福祥想來借炮。 “哼!”榮祿冷笑:“今天倒要看看他,有什麼本事從我這裡把炮借走?” 這時董福祥已等得不耐煩了,繞屋旋走,嘴裡嘀嘀咕咕地罵他的部下,實是指槐罵桑罵榮祿。如是等了有個把鐘頭,才將他引入書房。 書房中,榮祿靠在藤椅上,動都不動。如此待客,未免過於失禮,而董福祥有求於人,不能不忍氣吞聲地請個安,開口說道:“有件事請中堂成全。福祥想藉紅衣大砲一用。” “你要藉炮,轟平使館?” “是!”董福祥說,“上頭逼得緊,沒法子,只好跟中堂來借炮。” “借炮容易!”榮祿很快地接口:“不過先得要我的腦袋。”董福祥驚詫莫名,“中堂,”他茫然地問:“怎麼說這話?” “我是實話!我再告訴你,要我的腦袋也容易,請你進宮跟皇太后回奏,要榮祿的腦袋。你是皇太后器重的人,朝廷的柱石,你說什麼,皇太后一定照準。” 這下董福祥才知道是受了一頓陰損。借炮是公事,準不准都可商量,何必如此!這樣一想,把臉都氣白了,很想回敬幾句,卻又怕自己不善詞令,更取其辱。於是,愣了一會,狠狠頓一頓足,掉頭就走。 出了榮府,上馬直奔東華門;到了寧壽宮,侍衛不敢攔他,容他一直闖進皇極殿,抓住一個太監說道:“你進去跟老佛爺回奏,甘軍統領請老佛爺立刻召見。” 這是個供奔走的小太監,沒資格擅自走到太后面前,也從沒有人使喚他這樣的差使,只叫:“放手,放手!”正喧嚷之間,崔玉貴趕出來了。 “董大人,”他挺著個大肚子說,“有話跟我說。” “我要見老佛爺。” “這會兒,”崔玉貴看看當空的烈日,“老佛爺正歇息……。” “要見!”董福祥搶著說:“非見不可!” “好吧!”崔玉貴問道:“見老佛爺,是什麼事?能不能跟我先說一說。” “一下子也說不清楚。回頭你就知道了。” 崔玉貴的樣子很傲慢自大,其實倒是了事來的,誰知董福祥全然不知好歹。便微微冷笑著說:“我替你去回,老佛爺見不見可不知道!”接著又向那小太監吩咐:“到宮門上去問一問,是誰該班?差使越當越回去了!”意思是責怪宮門口不該擅放董福祥入內。 說完,崔玉貴悄然入殿,正在作畫的慈禧太后,聽得簾鉤聲響,頭也不抬地問:“是誰在外面嚷嚷?” “回老佛爺的話,是甘軍統領董福祥,一個勁兒說要見老佛爺,奴才問他什麼事,他不肯說。” “是他!”慈禧太后放下畫筆,平靜地說:“叫他進來!” 皇極殿的規制如乾清宮,東西各有暖閣。西暖閣作了慈禧太后習畫與休息之處,召見是在東暖閣,董福祥進殿磕了頭,還未陳奏,慈禧太后卻先開口了: “董福祥,你是來奏報攻使館的消息?” “不是……。” “好啊!”慈禧太后不容他畢其詞,便即打斷:“我以為你是來奏報使館已經攻了下來呢!從上個月到今天,總聽你奏過十次了,使館一攻就破,那知道人家到今天還是好好兒的!” 迎頭一個軟釘子,碰得董福祥暈頭轉向,定定神說:“奴才有下情上奏,使館攻不下來,不是奴才的過失。” “是誰的呢?” “榮祿!”董福祥想起榮祿的神態,不由得激動了:“奴才求見老佛爺,是參劾大學士榮祿,他是漢奸,只幫洋人。奴才奉旨,滅盡洋人,請慈命把他革職。他武衛軍有大砲,如果用來攻使館,立即片瓦不留。奴才跟他借炮,他說什麼也不肯借,還說那怕有老佛爺的懿旨,亦不管用!” 最後這句話,是董福祥自己加上去的。原意在挑撥煽動,希望激怒慈禧太后,那知弄巧成拙,慈禧太后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謊。榮祿的忠誠是不知道經過多少次考查試驗過的。當著她的面,他也許會據理力爭,而在他人面前,榮祿從不曾說過一字半句輕視懿旨的話。相反地,她不止一次接到報告,說榮祿曾向最親密的人表示:“老佛爺也許有想不到的地方,不過只要吩咐下來,不論怎麼樣都得照辦,不能打一點折扣。” 照此情形,何能向董福祥說,有懿旨亦不管用? 一句話不真,便顯得所有的話都是撒謊,慈禧太后厲聲喝道:“不准你再說話!你是強盜出身,朝廷用你,不過叫你將功贖罪。像你這狂妄的樣子,目無朝廷,仍舊不脫強盜的行徑,大約是活得不耐煩了!出去!以後不奉旨意,擅自闖了進來,你知道不知道,該當何罪?” 說完,慈禧太后起身便走,出東暖閣回西暖閣,董福祥既惱且恨,然而無可如何。 回到設在戶部衙門的“中軍大帳”,董福祥越想越氣惱,下令將設在崇文門的老式開花炮,向西移動,逼近德國使館,連續猛轟,結果德國兵不支而退,但設在德國公使館與俱樂部之間的“槍樓”,雖被開花砲彈的彈片炸得“遍體鱗傷”,而鋼筋水泥的架子,卻猶完好如初,居高臨下,一槍一個,迫得甘軍無法逼近,防線仍能守住。 可是西線的美國兵,一見勢頭不妙,撤而往北。這一下,各國公使大起恐慌,在英國使館連夜召集會議,一致主張,應該恢復原有的防線。美國的司令官阿姆斯丹,表示獨力難支,要求支援,於是英國、俄國各派出十來個人,而實力仍嫌單薄,便再招募“志願軍”。各國使館的文員,投筆從戎,組成了一支六十個人的“聯軍”。 第二天黎明時分,阿姆斯丹率領“聯軍”回到南御河橋以西,一看情況如舊,美軍雖已“棄地”,甘軍卻並未“佔領”。因此,阿姆斯丹兵不血刃地“恢復”了“失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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