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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母子君臣(11-1)

慈禧全傳 高阳 7859 2018-03-14
五點多鐘,天已大亮,朝曦從三大殿頂上斜射下來,照得一大片寶石頂子,雙眼花翎,光采閃耀,輝煌非凡。可是除了極少數的人以外,大都臉色陰沉,默默無語。 就在這難堪的沉默中,慈禧太后與皇帝的軟轎,已迤邐行來,於是勤政殿前,王公大臣排班跪接。班次先親後貴,所以跪在最前面的是小恭王溥偉,其次是醇王載澧,再次是端王載漪,以下貝勒載濂、載瀅,鎮國公載瀾與他的胞弟載瀛。 這是宣宗一支的親貴,皇帝的嫡堂兄弟與侄子。 再下來是世襲罔替的諸王,奉召的共是五位,慶王奕劻、莊王載勳之外,還有肅王善耆、怡王溥靜,禮王世鐸則歸入軍機大臣的班次。此外六部九卿、八旗都統、內務府大臣、南書房行走以及兼日講起居注官的翰林,亦都有資格參與廷議,黑壓壓地跪滿了一地。

皇帝的轎子在前,停在階前,出轎有小太監相扶,在小恭王之前跪接太后。鳳輿直到殿門,右面李蓮英,左面崔玉貴,扶掖慈禧太后升上寶座,臉色灰白如死的皇帝方始步履維艱地跨進殿去,坐在慈禧太后右面。 等王公百官行完了禮,慈禧太后先有一番事先好好準備過的宣諭,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她並不諱言洋人曾有“歸政”的“無禮要求”,說是:“歸政這件事,朝廷自有權衡,非外人所能干預,皇帝體質太弱,垂簾聽政是不得已之舉。”又說:“臥薪嘗膽,四十年有餘!五月二十夜裡,洋人竟敢來要大沽砲台,實在大出情理之外,各國公使乾預聽政之權,更為狂妄。倘或稍有姑息,於國體大有妨礙,更何以對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接下來是訓勉漢大臣:“應該記得本朝兩百餘年,深仁厚澤,食毛踐土,該當效力馳驅。”回憶到聽政之初,正當洪楊之亂,削平大難,轉危為安,更有好些話可說。

使人感到大出意外的是,慈禧太后居然對聖祖仁皇帝有不滿之詞。她說:“西洋雖自稱文明國家,而他們在華一舉一動,大則侮慢聖賢,小則欺壓平民,積怨已深。我朝懷柔遠人,未嘗不以禮相待,但康熙年間,朝廷勉強許其來華傳教,以致多年民教相仇,實在是聖祖遺憂後世的一大缺點!” 最後就是申明同仇敵愾之義了,說是“我國共有二十一行省,四百兆人民,加之幾百萬義勇,急難從戎,忠義自矢,甚至五尺之童亦執干戈以衛社稷,真是千古美談。”順便又提到咸豐年間,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的往事,勾起舊恨,憤慨之情,溢於言表,切齒而言:“那年洋人在京城燒殺擄掠,我們空有幾十萬兵,竟沒有一個人敢出頭擋一擋,可恥之極。當時文武大臣,互相觀望,自誤事機,先帝一提起來就痛心疾首。如今時局變化,跟當年大不相同,正應該乘機而起,共圖報復,不要負我的期望!”

這一口氣說下來,到底也累了。李蓮英與崔玉貴一個奉茶,一個打扇,慈禧太后喘息稍定,又問皇帝的意思如何? 皇帝被一問,原顯得漠然冷鬱的臉色,突然變得有生氣了,然而只是一現即沒,欲語不語,萬分為難地自我掙扎了好一會,方始吞吞吐吐地開了口。 “請皇太后似乎應該聽從榮祿的奏請,使館不可攻擊,洋人亦該送到天津。不過,是否有當,應請皇太后聖裁,我亦不敢作主。” “皇帝的意思,大家都聽見了,使館該不該攻,大家儘管說話。” “回皇太后的話,”載漪高聲說道:“如今民氣激昂,硬壓他們不攻使館,恐怕會激出變故。這一層,不可不防。” “民氣要維持,使館亦不能不保護!”吏部侍郎許景澄緊接著他的話說:“中國與外國結約數十年,民教相仇之事,無歲無之,可是總不過賠償損失而已。但如攻殺外國使臣,必致自召各國之兵,合而謀我,試問將何以抵禦。不知主張攻使館者,將置宗社生靈於何地?”

這是針對載漪的話反駁,十分有力,於是連日上疏諫勸而一無結果的太常寺正卿袁昶,幾乎用吼的聲音說道:“拳匪不可恃,外釁不可開。臣今天在東交民巷親眼看到,拳匪中了洋人的槍砲,屍骸狼藉,足見他們的邪術,都是哄人的話。至於洋人以信義為重,臣在總署幾年,外洋的情形,自問頗有了解,各使照會請歸政一節,干涉他國內政,萬國公法所不許,臣保其必無這個照會!臣可斷定,出於偽造。” “偽造”二字還不曾出口,端王已經回過身來,一足雖仍下跪,一足已經踮起,戟指袁昶罵道:“你胡說八道,簡直是漢奸!” 殿廷之上,如此粗魯不文,全不知禮法二字,慈禧太后覺得是在丟旗人的醜,大為不悅,當即厲聲喝道:“載漪!你看你,成何體統?”

載漪還臉紅脖子粗地不服,在他身旁的濂貝勒,也是他的胞兄,使勁扯了他一把,他才不曾出言向慈禧太后爭辯。就在這時候,太常寺少卿張亨嘉,有所陳奏,極力主張拳匪宜剿。只是他的福建鄉音極重,好些人聽不明白他的話,因而話到一半,便為人搶過去了。 搶他話說的是倉場侍郎長萃,“臣自通州來,”他說:“通州如果沒有義和團,早就不保了!” “這才是公論!”載漪一反劍拔弩張的神態,很從容地讚揚,“人心萬不可失。” “人心何足恃?”皇帝用微弱的聲音說:“士大夫喜歡談兵,朝鮮一役,朝議主戰,結果大敗。現在各國之強,十倍於日本,如果跟各國開釁,決無僥倖之理。” “不然!”載漪全無臣子之禮,居然率直反駁:“董福祥驍勇善戰,剿回大有功勞,如果當年重用董福祥,就不會敗給日本。”

“哼!”皇帝冷笑了,是不屑與言的神情,但終於還是說了一句:“董福祥驕而難馭,各國兵精器利,又怎麼可以拿回部相比?” 看載漪有詞窮的模樣,慈禧太后有些著急,急切之間,只想找個親信為載漪聲援,所以一眼看到立山,毫不思索地說:“立山,外面的情形,你很明白,你看義和團能用不能用?” 立山頗感意外。他一向只管宮廷的雜務,廟堂大計,不但他有自知之明,從不敢參預意見,慈禧太后亦從來沒有問過他,這天無非隨班行禮,聽聽而已。那知居然會蒙垂詢,一時愣在那裡,無法作答。 不過,這只是極短的片刻。定一定神立刻便有了話,是未經考慮,直抒胸臆的話:“拳民本心並不壞,不過,他們的法術,不靈的居多。” 這一下,變成慈禧太后大出意外,原來指望他幫載漪說話,誰知適得其反。氣惱之下,還不曾開口,載漪可忍不得了。

“用拳民就是取他們的忠義之心,何必問他們的法術?”載漪厲聲說道:“立山一定跟洋人有勾結,所以今天廷議,居然敢替洋人強辯!請皇太后降旨,就責成立山去退洋兵,洋兵一定聽他的話。” 這一說將立山惹得心頭火發,毫不畏縮地當面向慈禧太后告載漪一狀:“首先主張開戰的是端王,如今退洋兵,應該端王當先。奴才從來沒有跟洋人打過交道,不知道端王憑什麼指奴才跟洋人有勾結?倘有實據,請端王呈上皇太后、皇帝,立刻將奴才正法,死而無怨。如果沒有證據,血口噴人,他是郡王,奴才拿他莫可奈何,只有請皇太后替奴才作主。” 說罷“冬冬”地碰了兩個響頭。 “你是漢奸!”惱羞成怒的載漪,就在御前咆哮:“外面多少人在說,你住酒醋局,挖個地道通西什庫,送面送菜,不叫洋人跟做洋奴的教民餓死……。”

“載漪!”慈禧太后覺得他太荒謬了,大聲呵斥著,“這那裡是鬧意氣的時候!” “皇太后聖明……。” “你也不必多說!”慈禧太后打斷了立山的話,而且神色亦很嚴厲。接著,便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法,作了結論:“今日之下,不是我中國願意跟洋人開釁,是洋人欺人太甚,逼得中國不能不跟他周旋到底。”說到這裡,用極威嚴的聲音向皇帝說道:“皇帝,你跟大家親口說明白!” 這是逼著皇帝親口宣戰。如果慈禧太后單獨作了決定,皇帝自然忍氣吞聲,逆來順受。而明知不可為而強為,只為逞一時意氣,不顧亡國之禍,卻又將斷送二百多年大清天下,萬死不足以贖的奇禍大罪,強加在完全違反本心的皇帝頭上,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一件事。

然而積威之下,又何能反抗?皇帝有反抗的決心,但缺乏反抗的力量,此時此際,有如落水而將滅頂,只要能找到外援,那怕是一塊木板,或者任何一樣可資攀緣而脫險的東西,都會寄以全部的希望。 皇帝只想找一個人幫他說話,借那個人的口,道出萬不可戰的理由。此時心境如落水求援,唯求有所憑藉,他非所問,因而舉動遽失常度,竟從御座中走了下來。 走下御座之前,已選定了一個人,就是許景澄。他跪得併不太遠,但偏在一邊,離皇帝近,離太后遠,皇帝三兩步走到,抓住他的手說:“許景澄,你是出過外洋的,又在總理衙門辦事多年,外間的情勢你總知道。這能戰不能戰,你要告訴我!” 說到最後一句,不覺哽咽。皇帝的聲音本就不高,所以益覺模糊,在慈禧太后聽來,變成“你要救我!”頓時氣怒交加,許景澄的答奏,也就听不清楚了。

許景澄的聲音也不高,他說:“傷害使臣,毀滅使館,情節異常重大,國際交際上,少有這樣的成案,請皇上格外慎重。” 也知應該慎重,然而自己何嘗作得來半分主?轉念及此,萬種委屈奔赴心頭,一時悲從中來,拉著許景澄的衣袖,泣不成聲。 許景澄當然亦被感動得哭了,袁昶就跪在許景澄身旁,大聲說道:“請皇上不必傷心,及今宸衷獨斷,猶可挽回大局。” 這“宸衷獨斷”四字,恰又觸著皇帝的內心深處的隱痛,益發淚如雨下。見此光景,慈禧太后厲聲喝道:“這算什麼體統!” 這一喝,吃驚的不是臣子,而是皇帝,不自覺地鬆了手,掩袂回身,等他吃力的重回御座,慈禧太后已經示意御前大臣,結束了廷議,弄成個不歡而散的局面。 ※ ※ ※ 此散彼聚,東交民巷中,十一國公使正在外交團領袖西班牙公使署中集會。因為前一天回复總理衙門,要求展限出京,並派兵護送的照會,在末尾聲明,希望這天上午九點鐘獲得答复,期限已到,並無消息,需要會商進一步的行動。 十一個公使中,膽怯的居大半,因此德國公使克林德所提,依照前一天照會,不得答复,即由全體往總理衙門當面交涉,不妨照預定步驟辦理的建議,反應冷落。有人主張投票表決此一提議,有人又以為應該另覓其他途徑,議而不決,擾攘多時,克林德要退席了。 “我在昨天派人另外通知中國的'外交部',約定今天午前十一點鐘去拜訪,現在時間將到,不能不赴約會。” 大家都勸他不要去,而克林德堅持不能示弱,於是會議亦告結束。因為各國公使的想法相同,京林德此去,必有結果,至少亦可探明中國政府最後的態度,等他回來之後,根據他的報告,再來採取適當的對策是比較聰明的辦法。 於是克林德坐上他的綠呢大轎,隨帶通事,以及兩名騎馬的侍從,出了東交民巷,由王府井大街迤邐而去。 這條在明朝為王府所萃,入清為貴人所聚的南北通衢,此時家家閉戶,百姓絕跡,只有義和團呼嘯而過,看到克林德莫不怒目而視。但亦僅此惡態而已,並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舉動。 轎子行到東單牌樓總布胡同口,總理衙門所在地的東堂子胡同已經在望了,突然衝出來一小隊神機營的兵,領頭的直奔轎前,那種洶洶的來勢,嚇壞了轎伕,剛將轎杠從肩上卸了下來,手槍已指著克林德,不由分說便乒乒乓乓地亂開一陣響。克林德的那兩名騎馬的侍從,見勢頭不好,撥轉韁繩,回馬向南急馳,逃回東交民巷,德國公使館的通事下轎狂奔,逃到鯉魚胡同一家中西教士堅守的教堂,克林德卻死在轎子裡了。 下手的那人是神機營霆字第八隊的一名隊官,他的官銜,滿洲話叫做領催,這個領催名叫恩海,無意間殺了一名洋人,自以為立了大功,丟下克林德的屍首不管,直奔端王府去報功。端王府平時門禁森嚴,但這幾日門戶為義和團開放,所以恩海毫不困難地,便在銀安殿的東配殿中,見著了端王。 “啟禀王爺,領催在總布胡同口兒上,殺了一個坐轎子的洋人。” “喔,”端王驚喜地問道:“是坐轎子的洋人?” “是!洋人坐的綠呢大轎。另外有頂小轎,也是個洋人,可惜讓他逃走了。” “慢來!慢來!坐綠呢大轎的洋人,必是公使,你知道不知道,是那一國的公使?” “不知道。” “這洋人長得什麼樣子?” “年紀不大,三十來歲,嘴裡叼根煙卷,神氣得很!”恩海說道:“如今可再也神氣不起來了!” “啊!”載瀾跳起來說,“是德國公使克林德。洋人之中,就數這個人最橫。” 這一下,歡聲大起。因為上次有兩名義和團受挫於克林德,端王及義和團的大師兄,為此一直耿耿於懷。不想此人亦有今日! “好極了!一開刀便宰了最壞的傢伙,這是上上吉兆!”端王大聲說道:“有賞!” 恩海是早已算計好了的,不要端王的賞賜,只要端王保舉,因為賞賜不過幾十兩銀子,保舉升官,所得比幾十兩銀子多得多。 “領催不敢領王爺的賞,只求王爺栽培。” “你想升官?”端王想了一下,面露詭祕的獰笑:“慶王府在那兒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你這會就去見慶王,把你殺了德國公使的事告訴他,就說我說的,請慶王給你保舉。” 恩海怎知端王是藉此機會,要拉慶王“下水”,一起“滅洋”,便高高興興答應著,磕過一個頭,直奔慶王府去討保舉。 慶王府可不比端王府,侍衛怎肯放一個小小的領催進門?但恩海有所恃而來,亦不甘退縮,大聲嚷道:“是端王派我來的,有緊要大事,非面禀慶王不可。” “什麼大事,你跟我說,我替你回。” “說不清楚。”恩海答說:“德國公使見閻王爺去了!” 一聽這話,侍衛何敢怠慢,急急入內通報。慶王既驚且詫,即時傳見恩海。 “你是什麼人?” “神機營霆八隊領催恩海。” “你要見我?” “是。”恩海答說:“德國公使叫克什麼德的,在總布胡同口兒上,讓領催逮住殺掉了。端王說領催立了大功,叫領催來見王爺,請王爺替領催上折保舉。” 慶王驚怒交加,恨不得一腳踹到跪在地上的恩海的臉上。但想到“打狗看主人面”這句話,礙著端王的面子,不便斥責,只冷冷地說了句:“我知道了!我會跟端王說。” 說完,回身入內,一面更衣,一面傳轎,直到西苑,去找軍機大臣談論此事。 軍機直廬中只有禮王、王文韶、剛毅三個人。午餐畢,禮王在打盹,王文韶神色陰沉,只有剛毅紅光滿面,興致勃勃,是剛喝了一頓很舒服的酒的樣子。 “子良!”慶王抑鬱而氣憤地說:“你聽說了沒有,神機營的兵,闖了一個大禍。” “王爺是指克林德斃命那件事?” “原來你知道了。這件事很棘手,你們看怎麼辦?” “王爺的意思呢?” “我看,非馬上回奏不可。” “那,不必這麼張皇吧?” “張皇?”慶王不悅,“子良,你這話什麼意思?” “王爺,你請坐!”剛毅將慶王扶坐在炕上,自己拉張凳子,坐在他對面從容說道:“王爺倒想,使館旦夕之間,就可以剷平,洋人能逃活命的很少,如今多殺一兩個,要什麼緊?” “錯,錯,大錯!”慶王深深吸了口氣,“公使非教民可比。如果不是馬上有很妥當的處置,各國引此為奇恥大辱,連結一氣,合而謀我,這豈是可以兒戲的事?” 一句話未完,有個蘇拉匆匆進門,屈一膝高聲說道:“叫起!” 這是召見軍機。體制所關,慶王不便隨同進見,匆促之間,只拉住禮王說道:“德國公使被害這一節,請你代奏。我在這裡候旨。” 禮王答應著,與王文韶、剛毅一起在儀鸞殿東室,跟兩宮見面,他倒很負責,將慶王所託之事,首先奏聞。 將經過情形大致奏明以後,禮王又加了兩句剛毅所教的話:“據說是該使臣先開的槍,神機營兵丁才動的手,說起來是咎由自取。” 不管咎由自取,還是枉遭非命,總是殺掉了外國的公使,而這正是包括榮祿在內的許多大臣,所一再主張必須避免的事!慈禧太后有些不安,隨即傳諭,召喚榮祿進見。 這又是一次“獨對”,重提將各國公使護送到天津一事。榮祿幾次有此奏請,但等慈禧太后這時接納了他的建議,榮祿的回答卻令人大感意外。 “回老佛爺的話,晚了!奴才不敢說,準能將洋人平平安安送到天津。” 慈禧太后詫異地問:“這什麼緣故?” “董福祥早就不受奴才的節制了!至於義和團呢,連奴才都讓他們給罵了。” “有這樣的事?” “奴才怎麼敢在老佛爺面前撒謊?義和團真敢攔住奴才的轎子,指著奴才的鼻子罵。” “罵你什麼?” “漢奸!” “這可不成話!”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不過也不要緊,反正到明天就有人管他們了。德國公使被害這件事,你看怎麼辦呢?” “只要不攻使館,還可以平人家一口氣。” “你說的什麼話!”慈禧太后突然發怒:“你只知道平人家的氣,誰來平我的氣?” 榮祿不敢爭辯,只碰個頭說,“奴才慚愧!” “既要宣戰,又不教攻使館,”慈禧太后的神氣緩和了: “這話說不過去。” “是!”榮祿答說:“不過投鼠忌器,東交民巷也住了好些王公大臣,徐桐是逃出來了,還有肅王,太福晉六十好幾了。” “這不要緊!我已經告訴慶王,務必派人把他們接了出來。”慈禧太后又說:“也跟端王說了,讓他傳諭董福祥,等把人都接了出來再開仗。” 事已如此,回天乏術,榮祿覺得只有設法保住南方各省。想了一下,很宛轉地說:“劉坤一、張之洞、李鴻章,都有電報到京,希望大局不至於決裂。他們遠在南邊,京里的情形,不大明白。疆臣守土有責,總要讓他們知道朝廷不得已的苦衷,才能聯絡一氣,支持大局。” “這話很是。”慈禧太后說道:“你跟他們商量著擬個稿子來看!” 所謂“他們”是指軍機大臣,而榮祿退下來只找王文韶商議,字斟句酌地擬好一道電旨,再寫個奏片,一起用黃盒子送了上去,等候欽定。 這道電旨與前一天的口諭:“兵釁已開,須急招集義勇、團結民心、幫助官兵”,以及已經定稿,尚未發布的宣戰詔書,大異其趣,仍指義和團為“拳匪”,說他們“仇教與洋人為敵,教堂教民,連日焚殺,蔓延太甚,剿撫兩難。” 略道朝廷處境之難,總之以茫然的悲嘆:“洋兵麇聚津沽,中外釁端已成,將來如何收拾,殊難逆料。”接下來便是寄望於疆臣,語氣親切而冷靜:“各省督撫,均受國厚恩,誼同休戚,時局至此,當無不竭力圖報者,應各就本省情形,通盤籌劃,於選將、練兵、籌餉之大端,如何保守疆土,不使外人侵占;如何接濟京師,不使朝廷坐困?事事均求實際。”對於東南沿海及長江航運所通,外人能到之處,更特有指示:“沿江沿海各省,外人覬覦已久,尤關緊要,若再遲疑觀望,坐誤事機,必至國事日蹙,大局何堪設想?是在各督撫互相勸勉,聯絡一氣,共挽危局。時勢緊迫,企望之至。” 自同治初年以來,凡是讓督撫與聞大計,都是用這種宛轉提醒的語氣,除非萬不得已,決不用任何“欽此欽遵”毫無寬假的詞句。這道上諭,在慈禧太后看,是要求疆臣同心協力,共赴國難,而隱約有不為遙制之意,亦是一貫籠絡的手法,並無不妥,所以很快地就發了下來。 其實,榮祿與王文韶合擬這道短短的電旨,字字推敲,暗藏著好些機關。原來在上海的盛宣懷,正聯絡張謇他們這一班講求經濟實學的名士,在策動兩江總督劉坤一及湖廣總督張之洞,醖釀東南互保之策,榮、王二人,默喻其事,深為贊成,但不便公然參預,所以藉這一道上諭,為劉、張等人,謀一憑藉。京師拳匪蔓延,剿撫兩難,而外省並無此種難處,所謂“應各就本省情形,通盤籌劃”,即是暗示不必以朝廷的舉措為準,而“保守疆土不使外人侵占”,刊在“接濟京師,不使朝廷坐困”之前,亦明明指出重輕急緩所在,至於“事事均求實際”六字,更有深意;意思是只要於國家實際有益,不僅不為遙制,甚至不必重視上諭中的宣言。這是針對即將明發的宣戰詔書,預先作一伏筆。 派專差到天津、山海關的電報局發布這道電旨以後,榮祿總算略略鬆了一口氣。 ※ ※ ※ 準下午四點鐘,董福祥的甘軍,正式展開對各國使館的攻擊。第一個目標是奧國公使館,其地名為台基廠,洋人稱為“馬哥勃羅路”。台基廠有三條胡同,即名為頭條胡同,二條胡同,三條胡同。奧國公使館在頭條胡同,單擺浮擱,與其他各國使館略有距離,因而首當其衝,為甘軍所猛攻。 一半是甘軍的一股作氣,一半亦是奧國守軍的不中用,對峙了兩個多鐘頭,奧軍即往東交民巷撤退,於是甘軍半夜裡放火燒房,燒到黎明,載漪歡天喜地入宮,奏報“大捷”,火勢方始略減。 事已如此,而且“旗開得勝”,宣戰詔書當然發了出去。 同時還有幾道上諭,或者明發,或者廷寄。 第一道上諭是以莊親王載勳為步軍統領。因為崇禮,苦苦奏請開缺,而載漪又覺得欲成大事,必須掌握這個俗稱“九門提督”的要職,所以保薦載勳繼任。 第二道是命各省召集義民,借禦外侮。這就表示朝廷正式賦予義和團以“扶清滅洋”的使命。 第三道是京城戒嚴,民間購食維艱,著順天府會同五城御史,辦理平糶。所需米糧,隨時知照戶部撥給。這是安定民心的要著,但實效有限,因為道路艱難,通州倉貯的糧食,很不容易運到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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