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64章 母子君臣(9-2)

慈禧全傳 高阳 11275 2018-03-14
榮祿正在接見聶士成派來的專差。前一天在楊村遭遇了英國軍官薛穆爾所率領的八國聯軍,聶士成打算派兵攔截。與洋人對陣,所關不細,當然需要請示。電報打到保定,裕祿的回電只得八個字:“電悉,不得擅自行動。”很顯然的,這是不准聶士成阻敵。 身為直隸提督,直隸境內有匪不能剿,有敵不能阻,要此軍隊何用?聶士成憤激不甘,決定退出楊村,料知跟裕祿請求無用,所以特意派專差到京,向榮祿陳述苦衷,要求調防。 “我知道你們大帥的委屈,”榮祿跟專差說,“你帶我的話回去,就說我說的,無論如何要忍耐!我受的氣,不比你們大帥少,日子也並不比他好過。人局總在這幾天就會好轉,楊村是個緊要口子,一定要守住。” 那專差很能幹,一看要求被拒,不能光傳達一句話,空手而回,決定代表聶士成明明白白請個示。

想停當了,便即說道:“回中堂的話,洋人現在因為鐵路中斷,怕輜重接濟不上,暫時按兵不動,中堂交代守楊村,自然遵辦。不過硬守就難免開仗,真要打起來,還得求中堂作主。” 這是要求榮祿支持。和戰大計未定,他不敢貿然答應,只這樣回答:“不要硬打!多設疑兵,虛張聲勢,先把洋人牽制住再說。” “是!”專差又問,“團匪來騷擾呢?” “把他們攆走就是。” “如果團匪跟洋人打了起來,本軍應該怎麼辦?” 這一問問得榮祿無以為答,既不能助義和團打洋人,更不能助洋人打義和團。想了好一會,含含糊糊地答說:“請你們大帥瞧著辦。” 這是暗示可作壁上觀,專差懂他的意思,卻偏偏固執地說:“務必請中堂明示。”一面說,一面還屈單腿打了個扦。

榮祿無奈,只好這樣答說:“以不捲入漩渦為上策。” 這就不能再問“倘或捲入漩渦又如何”了!專差滿意地告辭。接著,榮祿接見王章京。 聽他說完了小村公使為啟秀所氣走,以及啟秀自鳴得意的經過,榮祿的臉色很凝重了。 “這些事跟慶王回了沒有?”他問。 “總辦章京的意思,不如直截了當來回中堂。”王章京又轉述了童德璋托帶的話。 “多謝他關心。大局這幾天就會好轉。不過,像日本公使館書記生被殺這種事,千萬不能再有。”榮祿想了一下,決定抬舉來客,將可以不必跟司官說的話說了出來:“明天一早,我要見皇太后切切實實勸一勸。總理衙門派了不該管的人去管,我亦知道你們各位的處境很艱難。國勢如此,只有盡力而為,請你轉告同事,忍辱負重,務必設法維持。我雖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不過軍務洋務是分不開的,各位的勞績我知道,等事情過去了,我一定會奏明上頭,不教各位白吃辛苦。”

這番撫慰的話很有用,王章京一改初到時陰鬱的臉色,興興頭頭地告辭而去。榮祿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頗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定定神將王章京及聶士成專差所談的一切,細細回憶了一遍,覺得童德璋的話很有道理,要和趁早,越遲越吃虧。 和有個和法。大計雖已跟慈禧太后商量停當,做起來卻不容易,因為阻力太大,非得謀定後動不可。因此,這天晚上特召親信密談。不談還好,一談令人氣沮,聽到的盡是壞消息。 “天津已經沒有王法了!”樊增祥說,“我有個親戚剛從天津逃回來,談起來教人不敢相信,義和團肆無忌憚,令人髮指。” 據樊增祥說:天津的義和團的架子,比親王、郡王還大,路上遇到文官坐轎,喝令下轎,武官騎馬,喝令下馬,而且必得脫帽,在道旁肅立,如果不從,白刃相向。遇見穿制服的學生,指為奸細,亂刀砍死的,不知多少!

但是,天津義和團最仇視的還不是“大毛子”、“二毛子”,而是武衛軍,因為吃了聶士成的虧的緣故。當然,這是張德成、曹福田的指使,他們造了一個說法,讓嘍囉們四處散佈,說要滅洋人,非死三個人不可。一個是聶士成,一個是楊福田,一個是聶士成的得力部下,駐紮天津城府,號稱“四門千總”的任裕升。因為這三個人的姓合起來是“聶楊任”,諧音為“攆洋人”,殺了這三個人,洋人就可以被攆下海了。 “據說聶功亭還受過辱。”樊增祥又說,“前幾天聶功亭回天津,騎馬經過河東興隆街,遇見一百多義和團,操刀大喊:'聶鬼子,你滾下來,今天可讓我們遇見了!你還想留下腦袋?'聶功亭只帶了四名馬弁,一看勢頭不好,急急走避,差點遭了毒手。這一下,信義和團的,便有話說了。”

上將受辱,軍威大損,榮祿頗有痛心疾首之感。然而朝廷的威信又何嘗不受影響?他覺得義和團這種目無長上的情形,非得在慈禧太后面前痛切陳奏不可。 “天津的怪現象,猶不止此。有件事,說起來駭人聽聞,不過言之鑿鑿,似乎又不能令人不信。”樊增祥說:“中堂不妨密查一查。” “噢!請說來聽。” “據說靜海縣獨流鎮拳壇,號稱'天下第一壇',又稱'天下第一團',首領叫做張德成,前幾天到了天津,修補道譚文煥為之先容,說此人法力無邊,又有'紅燈照'相助,大沽口的砲台,如能得他允諾保護,固若金湯。裕制軍頗為所惑,拿自己的綠呢大轎,把張德成接到北洋衙門,設宴接風,司道作陪。張德成要糧餉、軍械,他說多少,裕制軍隨即轉告司道,照數撥給,由譚道為張德成辦糧台。所聞如此,不知確否?”

“真有這樣的事?”榮祿心想,裕祿如真是這樣自貶身分,亦太不成體統了!得趕快想法子把他攆走。 就在這樣談論之際,門上來報,慶王駕到。這是不常有的事,親王體制尊貴,有事總是請人到府敘話,如今降尊紆貴,親自登門,可知必有緊急事故。 因此,榮祿一面吩咐開中門,一面索取袍褂,匆匆穿戴整齊,趕出去迎接,慶王已經在大廳的滴水簷前下轎了。 “王爺怎麼親自勞步?”榮祿一面請安,一面說。 “你何必還特為換衣服?”便服的慶王說道,“我是氣悶不過,想找你來談談。到你書房裡坐吧!” “是,是!請。” 引入書房,慶王先打量了一番,看看字畫古董,說了幾句閒話,方始談到來意:“董回子鬧得不像話了!仲華,你可得管一管才行。”

“是!”榮祿有些局促不安,“王爺責備得是。” “不,不!我決不是責備你,你別多心。”慶王急忙搖手分辯,“我也知道,董回子如今有端老二撐腰,對你這位長官,大不如前了!不過,外頭不知道有此內幕,說起來總是你武衛軍的號令不嚴。” “王爺明白我的苦衷。”榮祿答說,“武衛軍號令不嚴,這話我也承認。不過,我要整飭號令的時候,也還需求王爺幫我說話。” “當然!慈聖如果問到我,我要說:既然是武衛軍,總要聽你的號令。”慶王略停一下又說,“這話先不談,眼前有件事,得要問問你的意思。董回子的部下,在先農壇附近闖一個禍,你可知道?” “不是殺了日本公使館的一個書記生嗎?” “是的。這個人死得很慘,先斷四肢,再剖腹。日本公使到總署交涉,碰了一鼻子灰。仲華,設身處地為人想一想,你亦不能不憤慨吧!”

“唉!”榮祿嘆口氣,“慈聖居然會讓端王去管總署,這件事可真是做錯了!” “就為的這一點,所以我很為難,不知道這件事應該不應該奏聞?” “不回奏明白,還能私下了結嗎?” “難!”慶王答說,“日本公使館派人來跟我說,抗議不抗議且擱在後面,總不能說人死了連屍首都不給?他們要屍首。” “那當然應該給他們。” “還要抬進城來,在他們公使館盛殮。” 這一下,榮祿愣住了。原來屍首及棺木不准進城,載明會典,懸為禁例,那怕一品大員,在任病歿,盤靈回籍安葬,亦須奉有特旨,才准進城。何況是京城,禁例更嚴,未經奏准,誰也不敢擅自作主,準將杉山彬的遺屍抬入內城。 “這件事倒為難了!我看,”榮祿答說,“非奏明不可了。”

“一奏,就得細說原委,是不是據實上聞。”慶王問道,“牽涉到武衛軍,得問問你的意思。” “不要緊!”榮祿回答得很切實,“請王爺據實回奏,慈聖如果怪我約束不嚴,我恰好有話好說。” “那就是了。”慶王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微喟著說,“這局面再鬧下去,怎麼得了?仲華,你我的處境,越來越難,得要找個把得力的人來分著挑挑擔子。” “是啊!”榮祿試探著問,“王爺心目中可有人?” “你看,李少荃如何?” 榮祿心中一動,暗地裡思量,莫非自己造膝密陳,一面派袁世凱剿義和團,一面召李鴻章來辦各國的交涉這件事,慶王已有所聞?果然如此,他心裡一定很不舒服。洋務如今是他在管,建議召李鴻章入京,卻又置他於何地?這樣想著,便有了一個決定,不管他知不知道這件事,自己決不可透露,倘或他已有所聞而問起,自己亦不能承認。

他這樣沉默著,慶王當他是同意的表示,便又說道:“只怕少荃不肯來。” “何以見得?” “剛剛實授兩廣總督,他總不能帶著總督的大印到京里來辦事吧?” “那,”榮祿心中又一動,故意問道,“可又如何處置呢?” “除非調直督。不過直督不兼北洋,他恐又不肯,要兼則萬無此理。” 榮祿不知這話是出自他的本心,還是有意試探?只覺得自己該有個明確的表示,“如今的北洋,已不是少荃手裡的北洋。”他說,“今非昔比,有名無實,只為慈聖一定要交給我,我不能不頂著石臼做戲,倘有少荃來接手,求之不得!” 這意思是很明白的,除非慈禧太后有旨意,他決不會交出兵權。慶王聽得這話,不免失悔,無端引起誤會,始料不及,而要解釋,卻又不知如何措詞。 見此光景,榮祿亦有悔意,話其實不必說得這麼明顯,倒像負氣似地,未免失態。 “仲華,”慶王突然問道:“如果跟洋人開了仗,怎麼辦?” “怎麼能開仗!”榮祿脫口相答,神色嚴重,“拿什麼跟人家拚?” “我也是這麼想。無奈執迷不悟的人太多,而且都在風頭上。靠你我從中調停,實在吃力得很。仲華,我有個想法,不知行不行,托立豫甫或者什麼人跟蓮英去說,能勸得慈聖回心轉意,好好管一管端老二,化干戈為玉帛,咱們湊個幾百吊銀子送他。你看,這個主意成不成?” 一吊一千,幾百吊就是幾十萬,榮祿咋舌答說:“王爺你可真大方!” “實在是什麼法子都想到了,只好考慮下策。” “王爺別急,別亂了步驟!等我來想法子,也許兩三天以內,就有轉機。只是各國公使,務必請王爺設法安撫,他們多讓一步,咱們說話也容易些。” “我原是這麼在做。如今只盼端老二心地能稍微明白些就好了。” “那隻怕是妄想!”榮祿萬感交集,歸結於一句話:“咱們盡人事,聽天命。” 等慶王一走,榮祿再次召集幕僚密議。這次不是漫無邊際地談論,著重兩件事:一件是各國的態度,派兵入京到底是為了保護使館,還是另有企圖;一件是對付董福祥的態度,是榮祿仍以武衛軍統帥的身分,直接下令,加以約束,還是奏請慈禧太后,用上諭來指揮。 第一件事比較好辦。為了對抗李鴻章派在上海的盛宣懷,榮祿亦有一名“坐探”在江蘇,此人是福建上杭人,名叫羅嘉傑,他的頭銜是“蘇松常鎮太糧儲道,分巡蘇州,兼管水利”,簡稱“江蘇糧道”,或者“蘇州道”。羅嘉傑平時對洋務亦頗留意,兼以蘇州居江寧、上海之間,消息靈通,常有密信寄到榮祿那裡,無論報告洋務,或者兩江官場的動態,多半不差,所以頗得榮祿的信任。此時決定立刻拍發一個密電,要羅嘉傑即時從上海方面探聽各國對華的意向,從速回复。 第二件事,大家的看法不一,有的認為榮祿兵權在握,不妨出以堂堂正正的命令,加以約束,有的認為董福祥跋扈難制,倘仗著有端王撐腰,不受羈勒,豈非傷了面子? 各有各的道理,榮祿一時委決不下,只能定下一個相機行事的宗旨。 ※ ※ ※ 第二天一早到軍機處,大家首先要談的,當然是日本公使館書記生杉山彬被害一事。照道理說,這是一件大事,非奏明請旨不可,但洋務本由慶王掌管,現在總理衙門又加派了端王管理,政出多門,無所適從,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暫且不奏,看慶王或端王奏聞了再說。 “兩王都來了,不知道'請起'沒有?”王文韶說,“最好派個人去打聽一下。” 蘇拉去打聽了來報,慶王來了,端王也來了,端王還帶來了董福祥,預備請慈禧太后召見。此刻是慶王“請起”,上去已好一會了。 ※ ※ ※ 慶王跪安退出勤政殿,緊接著是端王進殿請安。天氣太熱,走得又急,磕完頭不住用衣袖抹著額上黃豆大的汗珠。這是件失儀的事,但慈禧太后並未呵責,一則沒有心思去顧這些細節,再則端王近來類此失儀的言語舉動很多,呵不勝呵了。 “董福祥的兵,怎麼殺了日本公使館的書記生?”慈禧太后是責備的語氣,“別的你不懂,聽戲總聽過,不有一句話: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 “回老佛爺的話,奸細不殺殺誰?那個矮鬼,沒事出永定門幹什麼?是到馬家堡去接應天津的洋兵。如果讓他接上了頭,京里的虛實都告訴了洋兵,咱們就先輸一著了。” 聽著倒也有些道理,慈禧太后轉臉對皇帝說:“論起來倒也是情有可原。” “是!”從前年八月以來,一向不開口的皇帝,忽然有了意見,“話雖如此,不該殺他,一殺,就變成咱們沒有理了。” 一聽這話,端王接口就說:“跟洋人講什麼理?” 這下讓慈禧太后抓住機會了。就這兩三天,從趙舒翹回京,涿州有消息傳來,說欽派大員亦一無作為以後,端王便有驕慢跋扈之色,慈禧太后很想教訓他一下,此時正好藉題發揮,“不准跟皇上頂撞!”她沉下臉來說:“你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端王一愣,不能不應一聲:“奴才不敢!” 慈禧太后很快地恢復了常態,“不論怎麼樣,對使館的人,總得保護。”她說,“你告訴董福祥,要他好好管束部下。” “董福祥來了!”端王手向後一指,“請老佛爺召見,當面說給他。” “也好!”慈禧太后點點頭,“我先告訴你,這件事總是咱們欠著點理。你跟慶王去核計,該當寫個照會,跟他們說幾句好話,要撫卹,也可以商量。” “是!”端王的神情又昂揚了,“別的都行,把屍首抬進城可不行!” “你跟慶王去商量著辦!”慈禧太后揮一揮手,“叫董福祥!” 董福祥是“獨對”。因為慈禧太后要考查他跟端王所說的話,有什麼不同,而且也想抑制董福祥,不准他多惹糾紛。這樣,有端王在一起,說話就不方便了。 “董福祥!日本使館的書記生,是你的部下殺的嗎?這件事做得很壞,我不能不派人查辦。不然,對日本公使不好交代。” “奴才回奏,日本的書記生,不是甘軍殺的,皇太后要查辦,就殺奴才好了!甘軍一個不能殺,如果殺一個,一定會兵變。” 慈禧太后勃然變色,但未發作。想了又想,戒心大起,自己告訴自己,照此光景,必得先安撫他一番,免得他生異心。 以後拿他如何處置,得跟榮祿商量了再說。 “事已如此,查辦也查辦不出什麼來。你跟你部下果然忠心報國,就該盡心盡力,把洋兵擋住。” “是!”董福祥得意洋洋地說:“奴才沒有別的能耐,就會殺洋兵。” “好!只要打勝洋兵,朝廷決不會虧負你們。”慈禧太后說,“你跪安吧!” 等退了下來,端王已經回府,不過派人等著董福祥,留下一句話:“請董大帥馬上到府裡去。” 一到端王府,端王降階相迎。董福祥“獨對”的經過,他已經接到報告,笑容滿面地,左手拉著董福祥的左手,右手在他背上大拍,“好!”端王伸一伸大拇指,“你真是一條好漢! 帶兵的大帥都能像你一樣,洋人再多也不管用了! ” 董福祥少不得先謙虛、後慷慨,摩拳擦掌地恨不得即時就能跟洋人一見高下。而正談得興高彩烈時,有個衛士悄然來報,說榮祿在軍機處坐等,有緊要事件相商。 到了軍機處,只見自禮王世鐸以下,除剛毅以外,所有的軍機大臣都在,榮祿面色凝重,找不出半絲笑容。 “星五!”他叫著董福祥的別號說,“你的隊伍不必再守永定門了,都調回南苑去駐紮。” 董福祥大為詫異,不知何以有此命令?視線掃過,只看到啟秀一個人的眼神中有同情之意,心中更覺不快。於是毫不考慮地答道:“從前我受中堂的節制,今天面奉諭旨,要打洋人,只能進,不能退!” 這是公然抗命,但以諭旨為藉口,將榮祿的嘴堵住了,他只言不發,起身往外就走,大聲說道:“遞牌子!我馬上要見太后。” 一遞牌子,當然“叫起”,激動地面奏經過,指責董福祥今日能抗命,明日便能抗旨,認為不能置而不問。 “你先別氣急。”慈禧太后很冷靜地問,“你要我怎麼做?” “奴才請皇太后、皇上頒一道朱諭,著奴才責成董福祥即日移駐南苑。如果皇太后、皇上不頒這道朱諭,請傳旨,撤掉奴才統率武衛軍全軍的差使。” 這等於以去就作要挾,慈禧太后自然將順他的意思,命皇帝照他所說,寫了一道朱諭。 回到軍機處,董福祥還在,榮祿冷冷地說道:“你說面奉諭旨,我也面奉了諭旨,而且是皇帝承皇太后之命,親筆所寫的朱諭。喏,你看去。” 董福祥本來隻字不識,如今也念了幾句書,這張很簡單的朱諭還能看得懂。看完將朱諭繳回,未作表示。 “你遵不遵旨?” “自然遵。” 受了屈辱的董福祥,自然心有不甘,回到營裡,先找“軍師”,正是相交有年,不久才翩然來訪的李來中。董福祥的不甘屈居人下的本心,偏執剛愎的性情,以及嫉恨袁世凱、聶士成而造成恨洋人的因由,李來中無不深悉,對症下藥,一夕之間說動了董福祥。加以他的部下,早就有義和拳混在其中,浸潤蔓延,已成甘軍與義和拳不分之勢,因而董福祥與李來中亦就不可須臾離了。 “星公,此事無足介懷。”李來中說,“事機迫在眉睫,榮中堂馬上就要失勢了,不必理他!” “何以見得?” “團中弟兄,今天燒了外城姚家井二毛子的房子,又燒了彰儀門外的跑馬廳。步軍統領知道這件事,可是不敢上奏。明天,還要派兩個弟兄到東交民巷去顯顯威風,如果洋人敢有舉動,正好藉此起事。那時,慈禧太后一定會召見端王,有他出來主持全面,自然能壓住榮中堂。” “那麼,那時候我該怎麼辦呢?” “星公該上奏,圍攻使館,只要慈禧太后點一點頭,回駐南苑的朱諭,自然而然就作廢了。” “嗯,嗯!”董福祥說,“端王倒問過我幾次,圍攻使館有沒有把握?我答得很含糊……。” “不!”李來中搶著說道:“星公要答得乾脆,就說十天之內,必可攻下。” “行嗎?”董福祥困惑了,遲疑著說:“洋人有炮。” “咱們也有炮,是大砲。” “不錯,”董福祥說,“可是大砲歸榮中堂管著。” “嗐!”李來中皺著眉說,“星公真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到了那時候,星公奏請調用大砲,榮中堂敢不給嗎?”董福祥恍然大悟,“對,對!”他連聲說道,“如果他敢刁難,我就面奏,本來可以打下使館的,只是榮某不給大砲,戰事沒有把握。倘或失利,可別怪我。” 於是,董福祥即時又趕到端王府,說奉旨回駐南苑,實由榮祿袒護洋人,暗中有妥協之意。如今遵旨與否,聽端王一言而決。又說,聯軍入京,已是兵臨城下,和戰大計,若再遷延不決,必受其殃,亦希望端王能夠切諫慈禧太后,早發明旨。 “戰是一定要戰的。可恨的是,怕洋人的窩囊廢太多,上頭還不肯明詔宣戰。這該怎麼辦呢?” “有法子!”輔國公載瀾說,“咱們把事情鬧大,來教上頭不能不宣戰。” “這倒是個法子。”端王載漪點點頭。 “此法甚妙!”董福祥心想,事情一鬧大,甘軍就可不撤,自己的面子立即便能保住,所以極力慫恿著說,“諒使館洋兵,不過幾百人,何足為懼?” “星五!”載漪鄭重問道:“如果要攻使館,你到底有沒有把握?” “怎麼沒有?至多十天。不過,這是就目前而言,等洋兵一增援,可就難說了!” “兵貴神速,原要掌握先機。”載漪似通非通地談論兵法,“如今大家都恨洋人,所謂哀師必勝,正宜及鋒而試。” 就這時候,慶王來請載漪到總理衙門議事,他交代載瀾跟董福祥商量攻使館的一切細節,自己坐轎去赴慶王之約。 見了面,所議的是兩件事,一是如何慰撫杉山彬之被戕,一是發照會慰問各國使館,不必因杉山彬的事件而恐慌,朝廷必能保護各國使館。 “不能這麼說!”載漪大搖其頭。 “那麼,”慶王低聲下氣地問道,“該怎麼說呢?” 端王想了一下,昂著頭說:“第一,不必用什麼照會,'飭知'就可以了!第二,各國使臣在華,要安分守己,不准傳教,更不准袒護教民。所有拆毀教民的房屋及洋人所用的教堂,姑準自行備款興修。” 聽此一說,在座的慶王跟步軍統領崇禮,面面相覷,半天作聲不得。比較還是崇禮敢言,“王爺,”他說,“傳教載在條約,跟洋人辦交涉,恐怕不能這麼魯莽。” “什麼叫魯莽?你倒想個不魯莽的法子我看看。如今有三千洋兵馬上要來攻京城了,你能讓他退兵嗎?” “老二,”慶王接口,“咱們這麼好言商量,正是要他退兵。” “如果不退呢?” 慶王想了一下答說:“先禮後兵,亦未為晚。” 載漪不響了,意思是勉強讓了步,於是總辦章京便提一句:“還有杉山彬的案子。” “那還管它!”載漪大聲說道:“咱們不問他們做奸細的罪名,就很客氣的了!” 杉山彬是日本公使館的書記生,並非中國官員,出永定門去接應聯軍,是他分當該為之事,何得謂之“做奸細”?大家覺得他腦筋不清楚,無可理喻,只有保持沉默。 “先辦一件事吧!”慶王作了個結論,“杉山彬那件案子,只有明天再說。” 到了第二天,各行其是,朝廷連頒六道上諭,一道是“姦匪造作謠言,以仇教為名,擾及良善”,亟應嚴加剿辦。並著駐紮關外的宋慶,督飭馬玉昆一軍,刻日帶隊,馳赴近京一帶,實力剿捕。調馬玉昆進京,是想用他來代替董福祥,防守京城。 一道是“日本書記生被害之案,地方文武,疏於防範,兇犯亦未登時拿獲,實屬不成事體,著各該衙門上緊勒限嚴拿兇犯”。意思是不承認杉山彬為甘軍所害。 一道是“京師地面遼闊,易為匪徒藏匿,著步軍統領衙門、順天府、五城巡城御史,一體嚴查,保護地面”。其中雖有“拳匪滋事”的字樣,但未明責義和團。 又一道:據直隸總督裕祿奏報,有洋兵千餘將由鐵路進京。現在各國使館先後派來的兵,已有一千以上,足資保護,倘再紛至沓來,後患何堪設想?即將聶士成一軍全數調回天津,扼要駐紮,倘有各國軍隊,欲乘火車北行,責成裕祿設法攔阻。大沽口防務,責成原任天津鎮總兵,現任喀什噶爾提督羅榮光戒嚴,以防不測。最後特別警告:“如有外兵闖入畿輔,定惟裕祿、聶士成、羅榮光是問!” 此外還有設法修復鐵路、電線,平抑米價等等上諭,都可以看出,朝廷的本意,在力求安定。對義和拳區分為拳民與拳匪兩種,安分的是拳民,滋事的便是拳匪,應該“嚴加剿辦”。而剿捕的任務,賦予在關外的馬玉昆,對現駐京師的董福祥及甘軍隻字不提,無異表示,甘軍與拳匪無別,不但不配負剿匪之責,甚至必要時甘軍亦當在被剿之列。 “這都是姓榮的搞的把戲!”董福祥憤憤地說,“不把這個人打下去,咱們永出不了頭了!” “不然。”李來中很冷靜地,“關鍵是在太后身上,榮某人完全聽太后的,太后年紀大了,還不怎麼願意跟洋人翻臉。如果太后真的要打洋人,榮某人還不是乖乖兒聽著。” “照這樣說,最要緊的就是要想法子讓太后跟洋人翻臉?” “一點不錯!星公,你別忙,如今有個極好的機會,運用得法,足以改變大局。不過,先得大大地花一筆錢。” “要多少?” “起碼得一萬銀子。” “一萬銀子小事。” 董福祥立即找了管糧台的來,當面囑咐,備一萬銀子的銀票,立等著要。甘軍的餉銀甚足,萬把銀子,取來就是,李來中收好了,悄然出營,直往八大胡同而去。 到得賽金花所張艷幟的陝西巷,靠近百順胡同有家“清吟小班”,叫做“梨香院”,李來中一進門便問:“王四爺來了沒有?” “剛來。”伙計答說,“請到翠姑娘屋子裡坐。” “翠姑娘”花名翠兒,有個恩客叫王季訓,便是李來中要找的“王四爺”。一進了屋子,主客杳然,只聽得後面小屋中嬌笑低語,夾以喘息之聲,想來是王季訓正跟翠兒在溫存。 見此光景,李來中正中下懷,急忙退了出來,向緊跟著來招呼客人的老媽子說:“你跟王四爺說,我在'醉瓊林'等他吃飯。” “坐一會,李爺!幹嗎這麼急匆匆地。” “不方便!”李來中笑一笑說,“回頭跟王四爺再一塊兒來。” 說完,揚長而去。到了巷口的醉瓊林,挑了最偏裡,靠近茅房,沒有人要的一個單間坐下,點了兩樣菜,要了一壺酒,邊吃邊等,等一壺酒快完,方見王季訓施施然而來。 “怎麼找這麼一個地方?” “噓!”李來中兩指撮唇,示意小聲些。 王季訓會意,不再多說。等伙計遞上菜牌子來,悉聽李來中安排,酒菜上齊,伙計退出,順手放下了門簾,王季訓方始開口。 “老李,你來得正好!我不方便去找你,急得要命。” “喔,有事?” “沒有別的事。翠兒一家老小從天津逃到京里來了。這話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這是個跟我要錢的題目。” “錢,你不用愁。”李來中取出銀票來,抹一抹平,擺在面前。 王季訓伸頭一看,“好傢伙!”他說,“一萬兩!'四大恒'的票子。” 一語未畢,李來中連連搖手。王季訓知道自己失態了,不知不覺間又提高了聲音。縮一縮脖子,愧歉地笑著。 “這兩天有什麼消息?” 所問的消息,是指榮祿所接到的電報。王季訓是個捐班的候補縣丞,天津電報局的“電報生”出身,為榮祿掌管密碼,已有好幾年。凡是各地與榮祿用電報通信,都要經他的手,所以得知許多機密。只以年輕佻撻,風流自喜,終年在八大胡同廝混,有限的薪水,何足敷用?因而為李來中乘虛而入,早就買通了。 “消息很多。你要問那一方面的?” “江蘇方面。”李來中問,“羅嘉傑可有復電來?” “有。” “怎麼說?” “沒有說什麼,只說已接到榮中堂的電報,親自到上海去打聽各國的態度。” 李來中放心了,“有沒有提到,什麼時候再電複?”他問。 “沒有。”王季訓又加了一句:“照規矩說,像這樣要緊的事,不會耽擱得太久。” 李來中沉吟了一會,將銀票往前推了推,壓低了聲音說:“四爺,有件事,只要你舉手之勞。辦成了,這一萬銀子就是你的。” “好!你說。”王季訓一隻手伸到銀票上。 李來中的動作比他更敏捷,輕輕一抽,將銀票收回,湊過臉去說:“請你造一個假電報。” “怎麼造法?” “假造一個羅嘉傑的電報。” “這,”王季訓問道,“怎麼說?” “怎麼說,你先不用管。”李來中又說,“你別怕,包你一點責任都沒有。” “怎麼會沒有責任呢?”王季訓用手在項後砍了一下,“這要發覺了,是掉腦袋的罪名。” “包你腦袋不掉,照樣能吃花酒,照樣能親翠兒的嘴。” “老李!”王季訓笑道:“我是孫悟空,你就是如來佛,什麼事翻不出你的手掌。說實話,你本事大,不怕,我可怕!有一萬兩銀子,我有好一陣舒服日子過。可是,日子要過得舒服,第一就是能夠安心。你說,怎麼讓我安心?你說得我信了,我就乾!” 李來中一面聽,一面深深點頭,“好!咱們倆一言為定。我說得不對,你不干我不怨你。四爺,我先問你,如今南邊的電報怎麼來?” “南邊的電報,有兩條線,一條陸線,一條海線。陸線,現在到不了京里,因為電線桿讓義和團拉倒了,保定也不一定能通。海線呢,有兩處,一處通天津,現在天津亂得一塌糊塗,也不必談了。再有一處是通山海關,歸駐紮在那裡的副都統管。這兩天南邊有急電,都是先通到山海關,再派快馬送到京里。” “那麼,我再問你,山海關拿電報送到,你照樣譯出來,送上去,可有責任可言?” 王季訓愕然,“這有什麼責任可言。”他說:“送來了,我不譯不送,才有責任。” “那就對了!山海關那面是我的事,反正總有一份電報給你,你譯了照送,這一萬銀子就是你的。” “那,”王季訓不信似地問,“有這樣容易的事?” “當然還要費你一點心。”李來中略想一想說:“有兩個辦法,你自己挑一個:一個是,你們那裡跟羅嘉傑通電報的密碼本,借出來用一下;一個是,我拿一個稿子給你,請你譯好交給我。” “密碼本不便拿出來!”王季訓很快地答說,“就拿出來,你也不知道用法,因為密碼是每天不同的。這樣,你拿稿子來,我替你譯,稿子呢?” “得要明天一早給你,送到什麼地方?” “送到我下處。”王季訓說,“明天上午我不當班,正好辦這件事。” “好,就這麼說!”李來中將銀票捏在手中,起身掀簾子,向外喊一聲:“拿紙片!” 在京師,老於花叢的都知道兩句詩:“得意一聲'拿紙片',傷心三字'點燈籠'。”因為“點燈籠”是姑娘不留客,不得不去,難免傷心,而“拿紙片”不是飛箋召客,便是“叫條子”,自是得意之事。但李來中此時吩咐“拿紙片”,卻大出王季訓的意料,不是叫局,只是要一張紙片可以寫字而已。 “四爺,你寫一張收條給我,收到一萬銀子。” “好,好!我寫,我寫!” 等王季訓欣然提筆欲下時,李來中又開口了,“請慢一慢,我念你寫'茲收到日本公使館交來庫平銀一萬兩正。'” “怎麼?”王季訓大為驚疑,“這是什麼意思?” “明人不做暗事,四爺,我老實告訴你,託我辦這件事的人,是這麼交代的。一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人家也要防一防。你只要照我剛才的話做到,我們那裡自然會知道,這張收據我塗銷了還給你。你既然沒有讓朋友上當的心,大可坦然。四爺,你要明白,我們是辦事,不是想害你。我跟你無怨無仇,張羅一萬銀子來換你這張收據為的是要抓你一個把柄,我不成了瘋子了?” 話說得很透徹,細想一想,對方似乎亦不能不出此防範的手段。不過有一點卻還須澄清,“我照辦了沒有,你們怎麼會知道?”王季訓問,“倘或你們那裡沒法兒證實,就以為我玩花樣,告我一狀,說我私通外國,那可是有冤沒處訴的事。” “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知道。白花花的銀子,到底一萬兩! 怎能做沒把握的事。 ” 王季訓沒話可說了。 “好吧!就這樣。”他照李來中的意思,提筆寫好,一張紙換一張紙,各得其所而散。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