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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母子君臣(9-1)

慈禧全傳 高阳 9267 2018-03-14
“展如!”榮祿從容問道,“你可知道,上頭為什麼特意派你去?” “聖意難測,請中堂指點。” “皇太后最好強,總以英法聯軍內犯,燒圓明園是奇恥大辱。然而報仇雪恥,談何容易?像如今的搞法,只有自召其禍。皇太后也知道義和團不大靠得住,而且,很討厭義和團……。” “噢!”趙舒翹不覺失聲打斷了主人的話。 “你不信是不是?展如,我說件事你聽,真假你去打聽,我決不騙你。” 據榮祿說,義和團的那套花樣,已經由端王帶到宮裡去了。好些太監在偷偷演練。有一次大阿哥扮成“二師兄”的裝束,頭扎紅巾,腰繫紅帶,穿一件上繡離卦的坎肩,手持鋼叉與小太監學戲台上的“開打”。正玩得熱鬧的當兒,為慈禧太后所見,勃然大怒,當時便罵了一頓。

“不但臭罵了一頓,還罰大阿哥跪了一支香。這還不算,連徐蔭老都大倒其黴,特意叫到園子裡,狠說了一頓,蔭老這個釘子碰得可夠瞧的了。” “怪不得!”趙舒翹說,“前幾天蔭老的臉色很難看。” 原來大阿哥入學,特開弘德殿為書房,懿旨派崇綺為師傅,而以徐桐負典學的總責,這個差使的名稱,就叫“照料弘德殿”。在同治及光緒初年,此職皆是特簡親貴執掌,無形中賦以約束皇帝的重任。所以徐桐照料弘德殿,對大阿哥的一切言行,便得時時刻刻當心,如今不倫不類地作義和團二師兄的裝束,在慈禧太后看,便是“自甘下流”,當然要責備徐桐。榮祿講這個故事,意思是要說明,慈禧太后本人並不重視,更不喜歡義和團。 在趙舒翹,沒有不信之理,只是覺得有點意外。不過,細想一想亦無足為奇,用一個人並不表示欣賞一個人,現在他才真正明了自己此去的任務,並非去安撫或者解散義和團,亦不須負任何處理善後之責,純粹是作慈禧太后的耳目,去看一看而已。

“中堂的指點,我完全明白。義和團是否可用?我冷眼旁觀,摸清真相,據實回奏。” “正是!”榮祿拍拍他的手臂說,“你說這話,我就放心了。展如,你的眼光我一向佩服,上頭派你這個差使,真是找對人了。” ※ ※ ※ 趙舒翹到達涿州的前一天,義和團在京西黃村地方吃了一個大虧。聶士成奉命保護蘆保、津蘆兩路,帶隊經過蘆溝橋,發現義和團要毀鐵路。先禮後兵,一而再,再而三,用武力驅散不成,進而大舉進剿,打死的義和團有四百八十八人之多。 這一下,趙舒翹的處境便很艱難了。雖然他自己了解,此行純然是“看一看”,但涿州城府內外所聚集的義和團,據說有三萬之眾,首領叫做蔡培,聲稱洋人將攻涿州,權代官軍守城。城牆上一片紅巾,萬頭攢動,刀矛如林,州官計無所出,唯有絕食以求自斃。在這樣的情勢之下,順天府尹何乃瑩陪著管理順天府的軍機大臣趙舒翹到達,豈容袖手不問?

經過當地士紳的一番折衝,義和團派四名大師兄與趙、何在涿州衙門大堂相見。東西列坐,平禮相見,無視朝廷的尊嚴與體統,也就顧不得了。 “你們都是朝廷的好子民,忠勇奮發,皇太后亦很嘉許。不過,”趙舒翹說,“不管什麼人總要守法才好。你們這樣子做,雖說出於'扶清滅洋'的忠義之氣,究竟是壞了朝廷的法度!聽我的勸,大家各回本鄉,好好去辦團練,朝廷如果決定跟洋人開仗,少不得有你們成功立業的機會。” 四名大師兄翻著眼相互看了一會,由蔡培開口答复:“姓聶的得了洋人的好處,幫洋人殺自己人,是漢奸!姓聶的不革職,一切都免談。我們要跟他見個高下,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道行?” 趙舒翹既驚且怒,但不敢發作,口口聲聲稱“義士”,百般譬解,聶士成罪不至斥革,何乃瑩亦幫著相勸,說官軍並非有意與義和團為難,而蔡培絲毫不肯讓步。談到天黑,一無結果,不過彼此都不願決裂,約定第二天再談。

當夜官紳設宴接風,盛饌當前,而食量一向甚宏的趙舒翹,竟至食不下嚥。草草宴罷,獨回行館,繞室徬徨,心口相問,到天色將曙才頓一頓足,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只好藉重聶功亭了!” 作了這個決定,方始解衣上床。一覺驚醒,只見聽差揭開帳子說道:“老爺請起身吧!剛中堂有請。” “剛中堂在那兒?” “知州衙門。”聽差一面回答,一面將剛到的一份邸鈔遞到趙舒翹手裡。 接來一看,頭一道上諭一開頭便有聶士成的名字,看不到兩行,身子涼了半截,上諭中竟是責備聶士成不應擅自攻打義和團,詞氣甚厲,有“倘或因此激出變故,唯該提督是問”的字樣。最後的處分是,著傳旨“嚴加申飭”,並著隨帶所部退回蘆臺駐紮。 “完了!”他說。籌思終夜,借重聶士成鎮壓涿州義和團的計劃完全落空了。

現在該怎麼辦呢?他在想,楊福同、聶士成是前車之鑑,如果自己不肯遷就,那就連剛毅都不必去見,最好即刻束裝回京,上折辭官。 一品官兒,又是宰相之位的軍機大臣。幾人能到此地位? 趙舒翹愣了半天,嘆口氣說:“唉!老母在堂……。” ※ ※ ※ “展如,你大概還不知道,洋兵已經進京了!外侮日亟,收拾民心猶恐不及,怎麼可以自相殘殺?聶功亭糊塗之極,皇太后大為震怒。至於董回子,跋扈得很,他的甘軍亦未必可恃。可恃者,倒是義和團,你看一呼群集,不是忠義之氣使然,何能有此景象?如今沒有別的路好走,只有招撫義民,用兵法部勒,借助他們的神拳,一鼓作氣,剿滅洋人。”剛毅唾沫橫飛地說,“我是自己討了這個差使來的,幸虧早到一步,還來得及挽回。展如,你千萬不可固執成見了。”

“中堂說得是!”何乃瑩接口:“如今聶功亭奉旨申斥,足以平義士之氣。我想,就請中堂來主持談判。”他又轉臉問道: “展公以為如何?” 趙舒翹心想,到此地步,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了,便微笑答說:“兩公所見如此,舒翹何能再贊一詞。如今既由中堂主持撫局,似乎我倒可以回京復命了。” 剛毅點點頭說:“也好!你先回京。皇太后召見,你就說: 一切有我。 ” “是!” 於是趙舒翹當天動身回京。第二天一早進了城,照例先到宮門請安,慈禧太后隨即召見,第一句話問的是:“到底怎麼樣?你看義和團鬧起來,會不會搞得不可收拾?” “不要緊。”趙舒翹一時無話可答,只好順口敷衍:“臣看不要緊。” 這“不要緊”三字,在他出口是含糊其詞,而在慈禧太后入耳卻是要言不煩。因為多少天以來,她聽人談起義和團,不是交口稱讚,便是極口詆斥,正反兩極端,令人無所適從。有些人腦筋比較清楚,論事比較平和的,如慶王等人,卻又首鼠兩端,不作肯定之詞。論義和團的本心,說是忠義之氣可取,就怕他們作亂,談義和團的法術,說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或者真有神通,亦未可知。反正是慈禧太后,說跟不說沒有什麼分別。

此刻可聽到一句要緊話了,就是這個“不要緊”!四十年臨朝聽政,慈禧太后自信什麼人都能駕馭,什麼事都能操縱,唯獨怕義和團蠢如鹿豕,本事再大,總不能讓野獸乖乖聽命。到亂子鬧大了,狼奔豕突,不受羈勒,如何得了?既然“不要緊”,就讓他們鬧一鬧,教洋人知道民氣方張,不可輕侮,要想在中國傳教做買賣,非請朝廷保護不可。那一來不管廢立也好,建儲也好,各國公使就不敢來多管閒事了! ※ ※ ※ 於是,慈禧太后即刻啟駕,由頤和園回西苑。照向來的例規,總是由昆明湖上船,經御河入德勝門西水關,過積水潭到三海,而稱為“還海”。但從五月初以來,義和團三五成群,橫眉怒目,御河兩岸亦不甚安靜,所以這天不能不由陸路坐轎進城。

一到西苑,第一個被“叫起”的是端王載漪。慈禧太后其實並不喜歡這個侄子兼外甥女婿,見面問話,從無笑容,這天亦不例外,繃著臉問:“你知道不知道,昨天各國公使一定要見皇帝,說要面奏機宜?” “那都是有了總理衙門,他們才能找上門來胡鬧,奴才的意思,乾脆把這個衙門裁掉,洋人就沒有轍了!”載漪得意洋洋地說。 “你聽聽!”慈禧太后對側面並坐的皇帝說:“他這叫什麼話?” 這是大有不屑之意。載漪受慣了的,並不覺得難受,難受的是這話向皇帝去說,相形之下,情何以堪?不由得臉紅脖子粗地,彷彿要抗聲爭辯,但結果只是乾咽了兩口唾沫。 “我問你,這兩天洋兵來了多少?” “來多少都不怕!”載漪大聲答道,“義和團是天生奇才,法術無窮,可以包打洋人,所以洋兵要進京,奴才亦不願意攔他們,反正都是來送死的!”

“你可別胡鬧!”慈禧太后沉著臉說,“沒有我的話,你敢在京里殺一個洋人,看我饒你!” “沒有老佛爺的旨意,奴才自然不敢。” “我剛才問你,這兩天洋兵來了多少,你還沒有告訴我呢!” “奴才不知道。奴才又不管總理衙門。”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會說:“好吧!就派你管總理衙門。” “這,”載漪趕緊碰個頭說,“奴才求老佛爺收回成命。” “你要不管就都別管!” 一見慈禧太后詞色兩厲,載漪不敢再辭:“奴才遵旨就是。 不過,”他說,“總理衙門得要換人。 ” “那自然可以。”慈禧太后問道:“你要換誰?” “奴才另外開單子請旨。” “好罷!”慈禧太后又問,“保護京城的事,你跟榮祿、崇禮是怎麼商量的?”

“董福祥的隊伍,今天由南苑調進城。另外每個城門各派虎神營、神機營士兵兩百名把守。戶部街、御河橋加派兩百人,足足夠了!” “現在京里只有幾百洋兵,這麼佈置,自然夠了。可別忘了,天津海口洋人的兵艦不少,如果拔隊上岸,往京里撲了來,你可得好好當心!” “老佛爺萬安,官兵人數雖不多,有義和團在,足可退敵。”慈禧太后不語,過了一會才淡淡地說了句:“走著瞧吧!” 她又轉臉問道:“皇帝有什麼話?” “沒有。” 沒有話便結束了召對。等端王跪安退出,接著召見榮祿。他不等慈禧太后有所詢問,先報告了兩個消息:一是京津火車中斷,由京城南下的火車,只能通至六十里外的楊村;二是俄國已從海參崴調兵四千,將到天津,而在京各國公使集會決定,電請駐天津的各國提督,派兵增援。 “局勢很危險了!奴才晝夜寢食不安。”榮祿容顏慘淡地說,“皇太后可真得拿個準主意了!” “莫非,”慈禧太后問道:“洋人真敢往京里來?” “奴才不敢說。” “洋兵一共有多少?” “在天津的,大概有三千多。” “三千多洋兵,就嚇得你寢食不安了嗎?” 聽得這話,榮祿急忙碰個頭說:“奴才不是怕天津的三千多洋兵,怕的是兩件事:第一,一開了仗,各國派兵增援;第二,義和團良莠不齊,而且匪類居多,趁火打劫,市面大亂,不用跟洋人開仗,咱們自己就輸了!” “這倒不可不防。我告訴端王,讓他嚴加管束。還有,董福祥的甘軍,調他來保護京城,他就有維持地面的責任。你傳旨給他,教他好好看住義和團!” 聽得這話,榮祿有苦難言,甘軍中就有許多士兵跟義和團勾結在一起,聽說李來中就在董福祥左右。而且載漪與董福祥已在暗中通了款曲,名為武衛軍,實際上已非榮祿所能節制。這話如果照實奏陳,慈禧太后問一句:“原來你管不住你的部下?”可又何詞以對? 這樣想著,只有唯唯稱是,但有一句話,非說不可:“奴才跟老佛爺請旨,務必發一道嚴旨,洋人決不可殺,使館一定得保護。” “我也是這個意思。反正釁決不自我而開!明天我告訴端王。不過,”慈禧太后問道:“倘或真的開了仗,咱們有多少把握?” 這一問的分量,何止千鈞之重?榮祿心想,和戰大計決於慈禧太后,而慈禧太后的態度,決於自己的一句話。不要說為了虛面子大包大攬答一句“有把握”,萬萬不可,就是語涉含糊,使得慈禧太后錯會了意,以為實力本自不差,勝敗之數,尚未可知,因而起了僥倖一逞之心,亦是自誤誤國,辜恩溺職,萬死不足以贖的罪過。 話雖如此,卻又不宜出以急切諫勸的神態,所以先定一定心,略打個腹稿,方始謹慎緩慢地答道:“奴才所領的北洋,不是李鴻章所領的北洋,海軍有名無實不說,武衛軍亦非淮軍可比。武衛五軍,實在只有四軍,後軍董福祥,從今天起跟虎神、神機兩營,專責保護京城,當然歸端王節制;左軍宋慶現駐錦州,防守山海關,決不能調動;右軍袁世凱在山東,要防膠州海口,能往北抽調的隊伍不多;前軍聶士成現在駐楊村一帶保護兩條鐵路,洋兵如果由天津內犯,聶士成拚死也會攔住。不過,義和團跟聶士成過不去,又要對付洋兵,又要對付義和團,腹背受敵,處境很難。奴才受恩深重,粉身碎骨,不能報答,今日不敢有半句話的欺罔。聖明莫過於老佛爺,有幾分把握,奴才真不忍說了!”說罷,連連碰頭。那塊磚下面是營造之時就挖空了的,碰頭之時,“冬、冬”地響得很。 慈禧太后愣住了,煩躁地使勁搧著扇子。李蓮英就在遮擋寶座的屏風之後,一眼瞥見,急忙掩了出來,用極大的一把鵝毛扇,為慈禧太后打扇。 “有什麼涼東西?” “有冰鎮的玫瑰露、酸梅湯、金銀花露。” “端來!”慈禧太后又說,“給榮大人也端一碗。” 於是李蓮英親自動手,指揮太監抬來一張食桌,除了冰鎮的飲料以外,還有點心。慈禧太后又吩咐讓榮祿起身,站著喝完一碗金銀花露,君臣們的躁急不安,都好得多了。 “你去看一看!”慈禧太后向李蓮英說,“都下去!殿裡不准有人。” “喳!”李蓮英疾趨出殿,只聽清脆的兩下掌聲,接著人影憧憧,在殿裡的太監都退了出去,集中在李蓮英身邊。 慈禧太后到這時候才開口,聲音低沉且有些嘶啞,“我也知道不能跟洋人開仗!一開仗,光靠北洋也不行。”她緊接著說,“兩江、兩廣、湖廣這三處緊要地方,未見得肯盡力,事情是很難。” “是!”榮祿答說,“劉坤一、李鴻章、張之洞都有電奏,力主慎重,釁不可自我而開。” “可是,洋人步步進逼,得寸進尺,答應了一樣要兩樣,這樣下去,弄到最後是怎麼個結果?” 果然得寸進尺,到最後必是要求皇太后歸政。這不但為慈禧太后所不能容忍,就是榮祿也不願有這樣的結果出現。不過,這話當著皇帝在座,只好心照,不宜明言。 於是他想了一會,很含蓄地說:“辦交涉看人。只要找對了人,就決不會讓洋人開口,提什麼無理的要求。” “這一趟交涉,不是跟一國辦。這個人很不好找。榮祿,你看誰合適?” 一問這話,榮祿又欣慰,又感慨。欣慰的是,慈禧太后畢竟不是執迷不悟的人,感慨的是當初下的一著棋,希望不用,而終於不能不用了! “回老佛爺的話,這個交涉,非調李鴻章回京來辦不可。” “我也是這麼想。”慈禧太后轉臉問道:“皇帝看呢?” “李鴻章很妥當。不過……。”皇帝欲言又止。 “儘管說。”慈禧太后和顏悅色地,顯得十分慈愛,“這裡沒有外人。” “是!”皇帝用很低的聲音說,“只怕李鴻章不肯來。” “為什麼呢?倒說個緣故我聽聽。” “義和團這麼鬧法,本事再大的人,這個交涉怕也辦不起來。” “既然打算跟洋人交涉,當然不能再任著他們的性子鬧。”慈禧太后很鄭重地問榮祿,“對付義和團,你有把握沒有?” “有!”榮祿絲毫不含糊地回答,“奴才調袁世凱進京,專門來剿義和團。” “得要先撫後剿,不受撫再剿。” “是!那是一定的。” 慈禧太后點點頭,慢慢地端起面前的玫瑰露喝了一口,擦一擦嘴,慢條斯理地,就像處理瑣碎家務似地不動聲色。 “就這麼說,不過,不宜先露痕跡。這件事就咱們三個人知道,你先打電報給袁世凱,讓他預備。”她停了一下又說,“都弄妥當了!你來告訴我,我自有辦法。” “是!”榮祿又說,“奴才想定一個日子下來。” 這是進一步要求作個明確的決定。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毅然決然地答說:“三天吧!” “奴才盡這三天去預備。”榮祿又說,“如今地面很亂,何乃瑩出差涿州,而且已升了副都御史,新任順天府尹王培佑,現在署理太僕寺卿。府尹不可無人,奴才請旨,可否派由府丞陳夔龍署理。” “可以。”慈禧太后說,“明天就發明旨。” ※ ※ ※ 端王做夢也想不到,慈禧太后已經變了主意,依然一片希望寄託義和團身上,認為跟洋人開仗,不僅絕不可免,而且事機迫在眉睫,所以特地找上啟秀來,囑咐他準備宣戰的上諭。啟秀肚子裡貨色有限,將這個極重要的差使,託給軍機章京連文沖。此人是杭州人,進士出身,本職是戶部郎中,考入軍機處,分在漢二班,地位僅次於“達拉密”。接到這個差使,認為升官的機會到了,因而特意請了一天假,專心在寓所撰寫這篇可張國威的大文章。 因此,連文沖下筆時,並無大局決裂,並力圖存的哀痛憤激之情,胸中反倒充滿了一片升官發財,欣欣得意的感覺。像這種要遍達窮鄉僻壤的詔書,字數不宜多,文理不宜深,應該一兩個時辰就可畢事的一篇稿子,竟費了一整天的工夫,方始停當,只為自我欣賞,念了一遍又一遍,越念越有味的緣故。 殺青謄正,入夜親自送到啟秀公館。延入客廳,只見徐桐高高上坐,連文沖自然先給“中堂”請了安,才向啟秀復命,“寫得不好。”他說,“請大人斧正。” “這是將來要載諸國史的一篇大文章!”啟秀接稿在手,轉臉向徐桐說道:“是宣戰詔書,請老師先過目。” “呃,呃!好,好!”徐桐向連文沖深深看了一眼,移目問道:“這位是?” “是章京中的佼佼者。”啟秀答說,“明敏通達,見解跟筆下都是不可多得的。” “噢!”徐桐摸著白須,把連文沖從頭到底打量了一番,才將稿子接到手裡。 連文沖很機警地疾趨上前,將炕桌上的燭台移一移近,無奈燭焰搖晃不定,老眼愈覺昏花。啟秀在他身邊,只是不辨一字,這時不由得想到眼鏡確是好東西,但來自西洋,便應摒絕。師弟二人唯有拿稿子去遷就目力,只是一個老花,一個近視,太近了徐桐看不見,太遠了不但啟秀看不見,徐桐也還是看不見,因為燭火到底不比由“美孚油”的洋燈那麼明亮而穩定。 於是只見一張紙忽近忽遠,兩張臉忽仰忽俯,鼓搗了半天,啟秀只好這樣說:“老師,我來念給你聽吧!” “也好!”徐桐如釋重負地將稿子交了出去,正襟危坐,閉目拈髭,凝神靜聽。 “我朝二百數十年,深仁厚澤,凡遠人來中國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懷柔……。” 啟秀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得很清楚,因為文字熟爛庸俗,跟《太上感應篇》相差無幾,所以徐桐聽亦聽得清清楚楚,字字了然,興味便好了,白多黑少的小辮子,一晃一晃地,越晃越起勁。 歷數“彼等”的無禮之後,啟秀的聲調突然一揚,益見慷慨,“朕臨禦將三十年,待百姓如子孫,百姓亦戴朕如天帝。況慈聖中興宇宙,恩德所被,浹髓淪肌,祖宗憑依,神袛感格,人人忠憤,曠代所無!朕今涕泣以告先廟,慷慨以誓師徒,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 念到這裡,啟秀停了下來,徐桐亦睜開了眼睛,顛頭簸腦地念道:“'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好,好!說得真透徹。” 連文沖臉上象飛了金一樣,屈膝謙謝:“中堂謬賞!感何可言?” “確是好!”徐桐頗假以詞色,“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足下已有一於此了,前程無量,老夫拭目以俟。” “中堂過獎!”連文沖又請了個安。 “你請回吧!”啟秀說道:“稿子很好,不過,不知道那一天用。你回去先不必跟同事提起。” “是,是!”連文沖答應著告辭而去。 於是啟秀跟“老師”商量,兩人的主意相同,這個稿子應該立即送請端王過目。 到得端王府,只見莊王、載瀾都在,一見啟秀,端王很起勁地說:“來得好,來得好,正要派人去請你。” 原來,端王正在草擬改組總理衙門的名單。除了廖壽恆以外,其餘都無所更易,不過要加幾個人,第一個便看中啟秀。道理很簡單,以軍機大臣兼總理大臣,可得許多方便。而軍機大臣未兼總理大臣的,只有榮祿與啟秀,榮祿跟端王不是一路,端王亦知還無法駕馭榮祿,那就只有啟秀一個人入選了。 “我可是做夢也沒有想到會辦洋務……。” “不是讓你辦洋務。”載瀾搶著打斷啟秀的話,“是請你想法子去製夷。” “喔,喔,”啟秀答說:“反正如今是端王爺管總理衙門,我秉命而行就是了。” “對了!”載瀾又加上一句:“別理老慶。”這是指慶王奕劻。 “你看,”端王問道:“再加兩個什麼人?” 啟秀舉了好幾個名字,彼此斟酌,決定保薦工部右侍郎溥興,內閣學士那桐,此人的父親,就是鹹豐戊午科場案中處斬的編修浦安。肅順被誅,科場案中被刑諸人,都被認為冤屈,所以那桐頗得旗下大老的照應。而那桐本人是立山一流人物,極其能幹,在工部當司員時就很紅,提起“小那”,無不知名。他的手面亦很闊,載瀾很得了他一些好處,所以特意薦他充任總理大臣。 擬定名單,再看宣戰詔書的稿子,端王亦頗為滿意,交代仍舊交連文沖保存備用。同時關照啟秀,通知溥興及那桐,第二天一早到朝房相見,等改組總理衙門的上諭一下來,立即就到任接事。 ※ ※ ※ 由於端王有命,總理衙門對外的交涉,事無大小,必須通知啟秀,因此,他這天從上午十點到任視事以後,就無片刻空閒,各國的電文、照會與因為義和團焚燒教堂,擅殺洋人及教民的抗議,接二連三地都送到啟秀那裡。緊要事務,由章京當面請示,而啟秀卻要先請教屬員,過去如何辦法,有何成例?這一來便很費工夫了,直到下午五點鐘,公事還只處理了一半。 “不行了!”他無可奈何地說,“只好明天再說了!” 總辦章京叫做童德璋,四川人,勸啟秀大可節勞,不須事事躬親。正在談著,有人來報,日本公使小村壽太郎來訪,說有極緊要、極重大的事件,非見掌權而能夠負責答复的總理大臣不可。 這使得啟秀不能不見,因為如果推給別位總理大臣,無異表示自己並不掌權。可是,他雖不像他老師那樣,提起“洋”字就痛心疾首,但跟洋人會面談話卻還是破題兒第一遭,不免心存怯意。 他還在遲疑,童德璋卻已經替他作了主,“請日本公使小客廳坐!”童德璋又說,“看俄國股的王老爺走了沒有。” “王老爺”是指“俄國股”的王章京,此人不但會說日本話,而且深諳日本的政情民風,非找他來充任譯員不可。 啟秀無奈,只得出見,只見小村面色凝重之中隱含怒意。為了“伸張天威”,啟秀亦凜然相對,聽小村“咕嚕,咕嚕” 地大聲說話。 “大人!”王章京憂形於色地,“出亂子了!這,怕很麻煩。” “怎麼回事?” “小村公使說:他們得到消息,英國海軍提督薛穆爾,率領英、德、俄、法、美、日、意、奧聯軍兩千人,由天津進京……。” “什麼?”啟秀大聲打斷,“你說什麼聯軍?” “是英、德、俄、法、美、日、意、奧八國聯軍,由天津進京。” “八國聯軍!”啟秀大驚失色,“人數有多少?” “兩千。” “噢!兩千。”啟秀的神色跟語聲都緩和了,“怎麼樣?” “由天津進京,聽說到了楊村,因為鐵路中斷,不能再往北來……。” “好!”啟秀又打斷他的話了,“鐵路該燒,不燒就一直內犯了!” 正談緊要交涉,他老扯不相干的閒話,這那裡能做大官,辦大事?王章京頗為不悅,故意斂手不語。 “請你往下說啊!” “我在等大人發議論呢!”王章京冷冷地說。 啟秀知道自己錯了,但不便表示歉意,只說:“請你先講完了再說。聯軍不能再往北來,以後如何?” “日本使館得知其事,派了一個書記生,名叫杉山彬去打聽消息,坐車出了永定門,為董提督的部下,把他從車子裡拖了出來,不由分說,當胸一刀。” “死了沒有呢?” “自然死了!而且亂刃交加,死得很慘。”王章京說,“小村公使來提抗議。” “他要怎麼樣?” “首先要查辦兇手,其次要賠償。” “查辦兇手,那裡去查?”啟秀答說,“也許是亂民,不是甘軍。” “他們調查過了,確是董提督的甘軍。” “既然調查過了,很好!請他把兇手的姓名說出來,我們可以行文甘軍去要兇手。” 這是非常缺乏誠意的答复,足以激怒交涉的對手。王章京知道這些頑固不化的道學先生無可理喻,只好據實轉譯,雖然語氣緩和了些,仍舊使得小村壽太郎大感不滿。不過啟秀講是講的一條歪理,卻很有力量,小村被堵得無話可說,鐵青著臉,起身就走。 啟秀想不到竟是這樣容易打發!錯愕之餘,不免得意,“辦洋務別無訣竅,”他居然是老前輩的口吻,“以正氣折之而已矣!”說罷,搖頭晃腦地踱了進去。 “啥子玩意!”童德璋打著四川腔,大搖其頭,“自己找自己的麻煩嘛!” “童公,”王章京悄然說道,“這樣子做法很不妥。我看還是跟慶王去說一說。” 童德璋想了一下答說:“告訴慶王不如告訴榮中堂。我不便去,請你辛苦一趟。你跟榮中堂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該和該戰,早定主意,要和也要趁早,越遲越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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