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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母子君臣(8-2)

慈禧全傳 高阳 10223 2018-03-14
“是,是!多承關照。”立山很感激地說,“不過,有你在,我可不怕他。” “也別這麼說。”李蓮英停了一下,微微冷笑:“有人還在打我的主意呢!” “這倒是新聞了!”立山對這個消息,比自己的事還關切,轉臉看著李蓮英問:“誰啊!誰起了那種糊塗心思?” “左右不過那幾個人,你還猜不著?” 立山想了一下,拿煙簽子在手心上畫了一個“崔”字,問說:“是他?” 這是指崔玉貴。李蓮英點點頭:“他的糊塗心思,倒還不是打我的主意,是順著高枝兒爬,也不想想,那條高枝兒,還沒有長結實,爬得高,跌得重。咱們等著看好了。” “照這麼說,在端王面前,給我'下藥'的,當然也是他羅?” “對了!算你聰明。”

立山懂他的意思,是說崔玉貴正在巴結端王,作攀龍附鳳之想。果然如端王所指望的,大阿哥得以接承大統,自然仍是慈禧太后以太皇太后的身分訓政。可是,端王呢?是太上皇,還是攝政王,或者象當今皇帝在同治十三年十二月間迎入宮中,深恐醇王乾政,竟致被迫閒廢那樣,端王亦不過做一個富貴閒人而已。 這個念頭,常在立山胸中盤旋,只是不便與人談論,此刻人地相宜,是個很好的剖疑的機會。不過,談這些話極易惹禍,所以話到口邊,仍在考慮。 李蓮英是何等角色?鑑貌辨色,猜出立山有極緊要的話說而猶有顧忌。是什麼話呢?他在想,不逼一逼,也許他就把話咽回去了。這一陣子慈禧太后很關心時局與輿論,立山想說的話,也許正是慈禧太后想知道的,不能不聽一聽。於是他說:“四爺,你在想什麼?莫非覺得我說得過分了?”

“不,不!”立山不再猶豫了,不過仍須先作聲明:“蓮英,咱們是說著玩兒。自己弟兄,我說得不對,或者根本不該說,你儘管說我,說過就算了。” “四爺,你這話關照得多餘。” “是,是,多餘!”立山略停一下問道:“蓮英,你看這個局面,還會拖多久?” “這個局面”是個什麼局面?先得想一想。太后訓政,皇帝擺樣子,而大阿哥等著接位,說得難聽些,是個不死不活的僵局。立山用個“拖”字,確是很適當的形容。 可是會拖多久,誰也不敢說。 “四爺,你把我問住了。這話,”李蓮英搖搖頭,“老佛爺亦未必能回答你。除非,除非問洋人。” “問洋人?” “對了,第一問洋人,第二要問一班掌實權的督撫。”立山一面聽,一面深深點頭,“蓮英,”他說,“除非是你,別人不能看得這麼深。”

“算了,你也別恭維我。”李蓮英說,“你何以忽然提到這話,莫非聽見了什麼?” “聽說就為了洋人作梗,拿'不承認'作要挾,端王覺得擋了他的富貴,所以拿洋人恨得要死。可有這話?” “怎麼沒有?每趟進宮,總誇他的虎神營,說虎能滅洋,也不嫌忌諱!” “忌諱?”立山愣了一下,猛然醒悟,“老佛爺不是肖羊嗎?” “是嘛,沒有人點醒老佛爺。”李蓮英說,“我也不願多事。 不然,你看,老佛爺發一頓脾氣,準能叫他發抖。 ” “還是老佛爺!連六爺那樣的身分都不敢逞能。老佛爺真是英雄一輩子,可惜做錯了兩件事。” “那兩件?” “我不說,你也知道。” “你是說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夜裡,跟去年十二月二十四那兩件事?”

這是指迎立當今皇帝及立大阿哥而言。李蓮英想說:老佛爺那種脾氣,再好的孩子也會折騰得不成樣子。可是話到口邊,自然而然地被封住了,只笑笑而已。 “洋人的事,我不太清楚,不敢說,至於那些督撫,也不過兩江、湖廣……啊,”立山驀地裡想起,“湖北出了大新聞,你聽說沒有?” “不是說鬧假皇上嗎?” “是啊!”立山問說,“宮裡也聽說了?” “沒有人敢說。這一說,不鬧得天翻地覆。”李蓮英扳著手指,念念有詞地數了一會說:“剛好二十。” “二十?什麼呀?” “皇上名下的,死了二十個人了。” 這一說,立山才明白,是皇帝名下的太監,這兩年來被處死了二十人之多。立山想起因為在瀛台糊新窗紙而被責的那回事,頓有不寒而栗之感,話也就無法接得下去。

“湖北也稍微太過分了一點兒!”李蓮英意味深長地說,“年初二就給他一個釘子碰,也夠他受的。” “喔,”立山問,“怎麼回事,我倒還不知道。” 李蓮英不答,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宮門抄遞給立山,揭開來看,第一頁開頭寫的是,光緒二十六年正月甲辰朔,下載上諭兩道,都是皇帝三旬壽誕,推恩內廷行走王大臣及近支親貴的恩旨。正月初二隻有一道上諭,原來先有電旨:命各省將關稅、鹽課、釐金,裁去陋規,以充公用,並將實在數目奏報。張之洞電複,湖北的這三項稅,以及州縣丁漕平餘,經逐漸整頓,已無可裁提,又說近年來戶部提撥太多,湖北督撫籌款甚苦。最後定個辦法,以後每年總督捐銀二千兩,巡撫以下遞減,全省官員共捐七千七百兩。朝旨申斥:“張之洞久任封疆,創辦各捐,開支國家經費,奚止巨萬,即以湖北一省而論,豈竟弊絕風清,毫無陋規中飽?乃以區區之數,託名捐助,實屬不知大體!著傳旨嚴行申飭,所捐之項,著不准收。”

這還不算,最後又有一段:“嗣後如實在事關緊要,准其簡明電奏,若尋常應行奏諮事件,均不得擅髮長電,以節糜費。” 看到這裡,立山伸一伸舌頭,“好傢伙,這個釘子碰得不小。”他說,“照這麼看,那件假皇上的案子,大概快要結了。” “不結也不行,莫非真的在武昌立一個朝廷?”李蓮英說,“我看,姓張的還沒有那麼大的膽子。” “是!老佛爺還是有老佛爺的手段。” “就是這話羅!”李蓮英執著立山的手說,“咱們自己兄弟,我有一句話,凡事只要對得起老佛爺!別的不妨看開一點兒,無須認真。” 立山細味弦外之音,是勸他對端王兄弟容忍。這當然是好話,雖然心裡不甚甘服,但李蓮英的意思是可感的。因此,沉默了一會,用很誠懇的語意答說:“沖你這句話,我就委屈我自己好了。”

這樣談到天黑,聽差來請示,飯開在何處?李蓮英先不答他的話,問一句:“今兒有什麼看得上眼的東西請立四爺?” “蒸了一條鹿尾。” 鹿尾是“八珍”之一,貴重在猩唇、駝峰、熊掌之上,但李蓮英卻大搖其頭,“胡鬧!”他說,“這種有名無實的東西,只能唬老趕,端出來不是叫立四爺笑咱們寒磣?” 聽差毫無表情地說:“還有個火鍋。” “有些什麼東西?” “關外捎來的野味。”聽差答說,“樣數不少。” “那還罷了。我也懶得動了!”李蓮英看著立山問:“就在這兒吃,好不好?” “那兒都好。” 於是聽差悄然退出。不一會復又回身入內,打起簾子,另有兩個人抬著桌面,接踵而來,是仿上方玉食的辦法,一張桌面往大理石方桌上一套,現成的兩副杯筷,六碟小菜。所用的五彩瓷器,立山入眼便知,是富貴人家都難得一見的整桌的康熙窯。

六個碟子在精於飲饌的立山看,亦知別有講究,宣威火腿,西安臘羊肉,錦州醬菜,都是市面所無的珍物,本地出產的只有一碟小黃瓜,非時之物,昂貴非凡,一條就值一兩銀子。 “喝什麼酒?” “還是南酒吧!” 南酒就是紹興酒。李蓮英“在理”,自己菸酒不沾,但家有酒窖,為立山開了一壇十來年陳的花雕,是十斤的小壇,說明白,立山喝不完得帶走。 “菜不多。”聽差為主人聲明,“火鍋不壞,讓四爺留著量吃火鍋。” 等火鍋端上來,聽差報明內容,是滿腹皆黃的“子蟹”熬的湯,內有關外來的“冰雞”,就是野雞,但非極肥的不作冰雞,是內府貢品,連王府都難得吃到的。此外有遼河的白魚,寶坻的銀魚,以及來自東南的海味,總共報了有十五六樣之多。

“唉!”立山嘆口氣,作出艷羨的神態,“飲食上頭,我也算講究了!誰知道竟不能比!” “那也是四爺。”聽差答說,“差不多的客人,可用不著這麼講究,貨賣識家。” 聽得這一句恭維,立山越發高興,快飲豪啖,李家主僕都很高興。吃完已經快九點鐘了,立山知道李蓮英睡得早,便很知趣地摸摸肚子說:“不行!我得走了。” “怎麼著?肚子不舒服?”李蓮英很關切地問。 “不是!”立山笑道,“我那能那麼洩氣,吃一頓好的就鬧肚子。我是想趕快回家,灌普洱茶去。” 普洱茶消食,這是表示他吃得太飽了。李蓮英便吩咐聽差:“去看看,冰雞、白魚,還有不?給立四爺帶點兒回去!” 立山也很高興,因為物輕意重。多日來因為與載瀾結怨,耿耿於懷之際,亦不免惴惴不安,如今有李蓮英的解譬慰勸,情意稠疊,便覺有恃無恐,大感輕鬆。因而出手更加豪闊,對李家下人,一賞便是二百兩銀子之多。

※ ※ ※ 假皇帝的疑案,終於告一段落。從湖北傳來的消息,張之洞曾經親自提訊楊國麟,供了實話,說是本名叫李成能,山西平遙人,原來在京師做生意,只為性好遊蕩,結交了好些損友,以致破家。其後受了一名“會匪”洪春圃的教唆,異想天開,串成這麼一個騙局。原意是由兩湖到兩廣,只要有那個封疆大吏入彀,便打算大大地騙一筆錢,遠走高飛,逃往外洋。這話是否實在,洪春圃又是何許人?張之洞都未細問,反正悖逆狡詐,罪在不赦,秘密處決以後,密電軍機處報聞,就此了卻這重公案。 有人說:李成能口中的所謂“洪春圃”,實無其人,而教唆他串演這個荒唐騙局的,乃是一個陝西人李來中。此人從小就習聞他的“同鄉先輩”李闖王、張獻忠的種種傳說,洪秀全金田起事,“天京”開國的始末,亦聽得很不少,因而頗有大志,亦工於心計。他暗地裡思量,從古帝王創業,不外乎三條路子,一是一方勢豪義名在外,時逢亂世,眾望所歸,起事奪天下;二是占山為寨,招兵買馬,由抗官府而抗朝廷;三是藉神道設教,盅惑鄉愚,見機行事。忖量自己的身分、力量,只有第三條路子可走。因此,早就有了一個伏筆,編造了一段詭譎的故事,說他母親生他時,曾夢見神龍,八字中又有“三辰”之異。不說“四辰”就是他的高明之處,留下一點缺陷,更容易使人相信。當然,這些話他自己是很少提到的,甚至有時還裝出諱莫如深,唯恐惹禍的模樣,只用種種暗示來散佈他的身世之異。加以善用小恩小惠,而急人之急,又真能做到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的地步,所以在他的家鄉,很結了一些死黨。 又有一說,同治初年,西北迴亂,董福祥起於安化,潰勇饑民相附,聚有十餘萬之眾,犯綏德、窺榆林,聲勢浩大,其後為劉松山所敗。當董福祥被困危急時,李來中救過他的性命,因而結義為異姓手足。董福祥後來投降做官,一帆風順,曾經想提拔李來中,而他不受,並且亦不承認跟董福祥有此一段淵源。其中真相,無人能說,不過李來中的身分,卻反因此而提高了。這又是他的高明之處,如果承認了,不過董福祥的義弟而已,身分亦高不到那裡去。 李來中下的是水磨工夫,工夫雖深,磨來磨去磨成一根繡花針,不成其為大器。但陝甘自左宗棠西征後,著力經營,亂源已遏,並無可以號召起事的機會,直到毓賢在山東與洋人為仇,才發現有了可乘之機。 到了山東,李來中很快地跟義和拳搭上了線,隨即策動朱紅燈在平原起事。朱紅燈自稱明朝的後裔,是明朝的後裔,志在復明,當然反清。卻又打出“扶清滅洋”的旗號,兩相矛盾,而另有作用。原來“扶清滅洋”這句口號是應付官府的擋箭牌,不想大合毓賢的胃口,暗中庇護,釀成大亂,平原、高唐、荏平、長清一帶,無端而起刀兵。朱紅燈最後兵敗被擒,毓賢還想設法替他開脫,不道袁世凱接任山東巡撫,接印的第二天,就從獄中提出朱紅燈,明正典刑,梟首示眾。接著,大捕義和拳,用“請君入甕”的手法,拿他們作試練“刀槍不入”的活靶,逼得義和拳偃旗息鼓,悄然北遁。 李來中異常機警,未成氣候以前,只居幕後,所以朱紅燈雖遭顯戳,而他卻能全身而退。當然,他是不會死心的,同時也看得很清楚,從督撫到州縣,象袁世凱那樣的人少,象毓賢那樣的人多,而朝廷心憚洋人,民間痛恨教民,所以用“扶清滅洋”這個題目,著實還有文章可做。 ※ ※ ※ 到了直隸,李來中看中了天津。天津民氣浮囂,最容易鼓動,尤其有同治九年的那樁教案在,新仇勾起舊恨,更易下手。所以李來中在天津楊柳青住了下來,默默觀變。 京津密邇,慈禧太后立大阿哥的內幕,以及端王急於想當太上皇的傳聞,李來中時有所聞。但是載漪究有幾分力量,固然不易測度,而朝廷對義和拳的態度,時寬時嚴,莫衷一是,亦不免令人迷惑。這樣到了二月裡,李來中終於看出路道來了。 指路的明燈是二月十三的一道上諭:“山西巡撫鄧華熙調任貴州巡撫,遺缺以毓賢補授。”毓賢最為洋人所不滿,在賦閒三月以後,調補北五省中最富庶的山西,是朝廷對他的重用,而重用毓賢,亦正不妨視作朝廷姑息義和拳的跡象之一。李來中又打聽到,毓賢放山西巡撫,出於端王的保薦與軍機大臣剛毅的讚成。這就更明白了,端王、剛毅跟毓賢臭味相投,都可以成為義和拳的“護法”。 ※ ※ ※ 巨禍果然發生了!裕祿接得高婁有變的禀帖,派出一名統領楊福同,帶隊到淶水“相機辦理”。其時祝芾已經心力交瘁地在高婁以好言誘獲拳民六個人,由王占魁帶回定興,講明白,這只是敷衍公事,一定會從輕發落。同時留下四十名馬隊,駐守高婁,作為警戒。 第二天,楊福同的隊伍開到,祝芾少不得又要陪他下鄉,行到一個叫做百部村的地方,突然來了幾百義和團,包圍官軍。楊福同飛調高婁的馬隊支援,內外夾擊,打死了幾十個義和團,方得解圍。 見此光景,祝芾不敢再往前走,單獨回城。楊福同會同援軍到高婁,還未進村,又遭遇數十義和團猛撲。馬隊放了一排槍,拳眾退守一座大空院,作法不靈,為楊福同揮兵攻入,生擒九人,斬殺二十多,很顯了一點威風。 誰知保定府屬的義和團,就在這十天工夫中,蜂擁而起,已成燎原之勢。來自淶水以北涿州的大股義和團,在山道設伏,楊福同寡不敵眾,被困在山溝中,身邊僅有兩名馬弁,當然遇害。身受五十餘傷,面目兩肢全毀,死得很慘。 裕祿得報,大驚失色,找來藩臬兩司會商。廷傑主剿,廷雍主撫,相持不下。裕祿是主撫的,但又怕言官說話,朝廷責備。就在這徬徨不決之際,來了一道上諭:“直隸藩司廷傑內調,以臬司廷雍兼署藩司。” 這一下還說什麼?裕祿唯有跟著廷雍的路子走!他下定決心了,朝廷既然有重用義和團之意,自己就得走在前面。而況民氣昂揚,都相信義和團能夠“扶清滅洋”,相信入春久旱,瘟疫流行,而“只要掃平洋人,自然下雨消災”。自己又何可與潮流相悖? 因此,總督衙門有兩個官兒,立即受到重用。一個是專負與各軍營聯絡之責的武巡捕徐其登,一個是候補道譚文煥。徐其登本來就是白蓮教餘孽,亦就等於義和團埋伏在裕祿身邊的內應,而譚文煥之極力為義和團說好話,到處宣揚義和團如何神勇,卻另有緣故。 原來候補道品類不齊,才具不一,真所謂“神仙、老虎、狗”,是搖尾乞憐的狗,威風凜凜的老虎,或者逍遙自在的神仙,全看各人會不會做官。不會做的,轅門聽鼓,日日伺候貴人的顏色,所得的只是白眼。會做的,那怕資格是捐班,敵不過“正途”,補不上實缺,但可鑽營“差使”,而有些差使如製造局總辦之類,油水之足並不下於海關道、鹽運使等等肥缺。而且實缺道員只能佔一個缺,差使卻可兼幾個,所以有些紅候補道,聲勢煊赫,起居豪奢,著實令人艷羨。 譚文煥就是深曉個中三昧的,只是時運不濟,謀幹差使,幾次功敗垂成,到緊要關頭上,總是為大有力者所奪去。這時默察時局,朝中講洋務的大為失勢,而義和團人多勢眾,打出去的旗號又很漂亮,很可以有一番作為。他生得晚,每每自嘆,未能趕上洪楊之亂,否則,從軍功上討個出身,早就是方面大員了。如今有義和團“扶清滅洋”這個大好良機,豈可輕輕放過? 他心裡是這樣盤算,從來對付大股土匪,不外剿撫兩途,準義和拳改稱為義和團,即無再剿之理,接下來便是招撫。如果及早促成其事,則就撫的義和團便得設局管理,別的不說,只說經手糧餉軍裝,就有發不完的財。因此,由徐其登的關係,跟李來中搭上線以後,就不斷在裕祿面前遊說,勸裕祿收義和團為己用,上報朝廷恩遇,下求子孫富貴。日子一久,裕祿亦頗為動心,如今既然決心照譚文煥的話做,當然少不得譚文煥的參贊。 “義和拳是神仙傳授,所辦的事,萬萬非神力所及,譬如淶水燒教堂,誅教民,是一位老師念一遍咒,頓一頓腳,立刻有六丁六甲平地湧現,聽命而行。高婁村的教民三十餘家,大小一百餘口,一轉眼間無影無踪,王副將親自檢視火場,連屍首都不曾發見。大帥,”譚文煥說,“請想,這那裡是凡夫俗子辦得到的。” “是啊!”裕祿很嚮往地,“那位義和團老師,不知在那裡,能不能請來見一見?” “這位老師叫張德成,在靜海縣屬的獨流鎮,主持'天下第一壇'。請來見一見,恐怕……。” 譚文煥故意不說,要等裕祿來問。果然,“怎麼?”裕祿問道:“不肯來見我?” “不是不肯。因為關聖帝君降凡,總是托體在張老師身上,身分不同,他不敢褻慢神靈。” “要怎樣才不算褻慢呢?” “這,”譚文煥遲疑地,“卑職不敢說。” “說說不要緊。” “得用王者之禮。” “這可為難了!”裕祿答說,“用我的儀從,還無所謂。用王者之禮,非請旨不可。看一看再說吧!” 裕祿的態度,當天就傳到了張德成耳中。又等了三天,朝廷對涿州戕官一案處置的情形,也有消息傳來了。 是個很確實的消息,當楊福同被害的奏報到京,剛毅看完之後,竟表示:“不該先傷義士!”這義士當然是指義和團。 歷來暴民戕官,被視作目無法紀,形同叛逆的大罪。因為朝廷設官治民,而民竟戕官,等於不服朝廷的統治。為了維繫威信,如果發生這樣的案子,一定派大軍鎮壓,首犯固在必獲,無辜株連亦是常事,甚至上諭中會公然有“洗剿”的字樣出現。如今一員副將這樣慘死,而平章國事的軍機大臣竟還責以“不該先傷義士!”然則“義士”又豈可無聲無臭,毫無作為? “水到渠成了!”李來中對張德成說,“你放手幹!我回西安去一趟,陝西能夠搞一個局面出來,出潼關,過風陵渡跟山西連在一起,再出娘子關到正定,席捲河北,何愁大事不成?” ※ ※ ※ 楊福同因公陣亡,竟同枉死,朝廷不但沒有卹典,還革了他的職。裕祿由於直隸提督聶士成的堅持,不能不派兵到涿州,但並非圍剿戕官的不法之徒,而是虛聲恫嚇一番。於是,涿州的義和團在兩三天之內增加了好幾倍,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在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擔心的是義和團會毀鐵路、拆電線。四月二十九,京西琉璃河至涿州的鐵路,為義和團掘起鐵軌,燒毀枕木,沿路的電線桿亦被鋸斷。這是下午的事,傍晚,總理衙門就已知道,因為由保定到京的火車與電報都不通了。 第二天就是五月初一,由琉璃河到長辛店幾十里的鐵路、車站、橋樑,都被破壞,甚至蘆溝橋以東密邇京城的丰台車站,亦被燒光,有兩名西洋工程師的下落不明。 這一下,驚動整個京城。但有人驚恐,而有人驚喜。為了義和團煩心、舊疾復發,請假一個月在家休養的榮祿,不能不力疾銷假,坐車趕到頤和園,遞牌子請見慈禧太后。 “老佛爺,可真得拿主意了!”榮祿氣急敗壞地說:“不然,只怕要闖大禍。英國跟俄國,已經通知總理衙門,決定派兵到京,保護使館,另外各國聽說也在商量,要照英、俄兩國的辦法。拳匪內亂,招來外侮,那麻煩可大了。” “你說拳匪,有人說是義民。教我聽誰的好?”慈禧太后說道:“聽說你手下的說法就不一樣,聶士成主剿,董福祥主撫,你又怎麼說呢?” 榮祿一時語塞。他不能說董福祥跋扈,又有端王支持,在武衛軍中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只好這樣答說:“義和團果然不是亂搞,當然應該安撫,不過這樣子燒鐵路、拆電線,實在太不成話了。”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良莠不齊,亦不能一概而論。鐵路可不能亂拆,你得派兵保護。” “是!”榮祿答說,“奴才已經電調聶士成專派隊伍,保護蘆保、津蘆兩路。另外調董福祥的甘軍來保護頤和園。不過,老佛爺如果不拿個大主意出來,這件事了不了!” '你要我怎麼拿主意? ” “把義和團一律解散。如果抗命,派大軍圍剿。” “這恐怕影響民心。”慈禧太后搖搖頭說,“不管怎麼樣,義和團'扶清滅洋'總是不錯的。民教相仇,兩方面都不對,只辦義和團,放過放刁的教民,也欠公道。” 聽口氣仍有袒護義和團之意,榮祿知道從正面規諫,不易見聽,因而改了主意,碰個頭說:“奴才有件事,寢食不安,今天必得跟老佛爺回奏明白。義和團在涿州、易州一帶,人數很多,敢於跟官軍對仗,可見無法無天。易州過去,祖宗陵寢所在,倘有騷擾情事,奴才就是死罪。為了保護陵寢,奴才不能不用激烈手段,先跟老佛爺請罪。” 聽得這話,慈禧太后悚然動容,“這個責任,我可也擔不起!”她說,“咱們說正經的,你倒看,怎麼才妥當?依我想,鬧事的也不過為頭的幾個人,'一粒老鼠屎,帶壞了一鍋粥',那些不安分的,也實在可惡!” 這算是讓了一點步。榮祿心想,大舉圍剿,亦恐力有未逮,話也不必說得太硬,且先爭到一道“嚴拿匪首”的上諭,再作道理。 “老佛爺既這麼吩咐,奴才盡力去辦。不過,總得有旨意才好著力。” “當然要有旨意。”慈禧太后說,“你先下去,把我的話傳給剛毅他們,回頭你跟他們一起'見面',就把寫好的旨意帶來我看。” 於是榮祿跪安退出,回到宮門口軍機直廬,只見剛毅正在大發議論,聽得蘇拉傳報:“榮中堂到!”裡面隨即沒有聲音了。 榮祿有意將腳步放慢,裝得相當委頓的神氣,扶著門框進了屋。一屋的人,除了禮王世鐸以外,都站了起來;因為榮祿的本職是文淵閣大學士,在軍機大臣中的職位,僅次於禮王。 “仲華銷假了!”禮王很殷切地說:“這可好了!多少大事,要等你商量。” “怎麼?”剛毅接著問道,“貴恙大好了吧?” “大好?”榮祿搖搖頭,“快要遞遺折了!” 這個釘子碰得不小,剛毅的臉色很難看,趙舒翹怕局面鬧僵,急忙大聲說道:“三位中堂請坐!”順手又拉一把椅子給啟秀,這樣都招呼到了,才又加一句:“咱們從長計議。” 於是剛毅繃著臉說:“展如,請你把洋人的無禮要求說一說。” 軍機大臣兼總理大臣的,一共兩位:王文韶、趙舒翹。王文韶的資格遠過於趙舒翹,倘有陳述,應該王文韶開口,但剛毅卻不管這一套,只命他所汲引的趙舒翹發言。圓滑得已無絲毫火氣的王文韶並不以為忤,而榮祿卻頗為不平,一半也是有意跟剛毅過不去,所以很快地接口:“不必說了!麻煩都是自己找的,還說什麼?” “慢慢商量!慢慢商量!”禮王怕他們又起爭執,趕緊攔在中間說,“洋人要派兵進京,保護使館,這件事能不能準,恐怕非請旨不可了。” “事事請旨,亦不是辦法,事情還是我們這里辦。”榮祿說道:“各國要派兵保護使館,依我看亦無不可。”此言一出,剛毅勃然變色,“那還成話嗎?”他憤憤地說,“輦轂之下,洋兵耀武揚威,國格掃地了。” “國格!哼,”榮祿冷笑,“義和團這麼鬧下去才真是國格掃地。” “我看這樣,”禮王急忙又作和事佬,“還是請旨吧!最好再找老慶來,一塊兒請起!” “這話倒也是。本來,這件事應該歸總理衙門主辦。”榮祿隨即轉臉吩咐蘇拉,“去看看,慶王大概已經來了。” “來了,”王文韶這時才開口,“跟端王在一起。回頭到這裡來。” “那就等一等再說。”榮祿接著說道,“我剛從上面下來,皇太后有面諭,讓我轉達。” 述完了旨意,隨即召“達拉密”來擬旨。這下榮祿與剛毅又大起爭議,一個主張嚴禁義和團肇事,一個認為肇事的不是真正義和團,決不可一概而論。啟秀幫著剛毅說話,趙舒翹從中調解,而王文韶發言不多,不過語氣中讚成榮祿的主張,雙方勢力差不多,便只好折衷,說“鄉民練習拳勇、良莠不齊”,有“游勇會匪、溷溷其間”,如“戕殺武員、燒毀電桿鐵路,似此愍不畏法,與亂民無異”,責成“派出之統兵大員及地方文武,迅速嚴拿匪首,解散脅從”。如果敢於“列仗抗拒,應即相機剿辦”。上諭中沒有提到義和團,是榮祿的讓步,交換條件是爭得一句“所有教堂、教民、地方官均應切實保護。” 等將旨稿字斟句酌擬好,太監已來催促,慈禧太后立等召見。每日照例的軍機見面,有皇帝在座,不過只有慈禧太后推一推他手時,他才敢說話,亦無非複述懿旨,加一兩句門面話而已。 看完“嚴拿匪首”的旨稿,慈禧太后認可照發;隨又說道,“涿州的義和團,人數很多,良莠不齊,到底是亂民多,還是義民多,應該解散,還是編練?大家的說法不一,多因為道聽途說,所以沒有個準。我想,是不是派人下去,切切實實看個明白,那時候該怎麼辦,就好拿準主意了。” “是!”禮王答道,“派什麼人去看,請旨!” “這算是地方上的事,讓順天府去!” 順天府尹名叫何乃瑩,山西靈石人,亦是徐桐,啟秀一路人物,榮祿心想,派此人去,當然是替義和團說好話,至少應該加派一個人,才不會偏聽。因而建議:“何乃瑩一個人怕看不周全,奴才請旨,可否加派大員勘查?” “也好!”慈禧太后很欣賞趙舒翹的精明強幹,而且他兼管順天府尹,責無旁貸,便即說道:“趙舒翹,你辛苦一趟。” “是!”趙舒翹欣然領旨。 “快去快回,務必仔細看明白。” “是!”趙舒翹答說,“臣回頭一下去就跟何乃瑩接頭,趕得及的話,今天就出京。” “使館、教堂應該保護。”慈禧太后問道,“聽說各國使館自己要派兵來!這件事,榮祿你看該怎麼辦?” “如果人數不多,許他亦不妨。”榮祿答說,“這件事該問一問慶親王。” “慶王已經有折片了,跟你的話一樣,說是只有三百洋兵,就讓他們進京也不妨。”慈禧太后又說,“這樣也好。既然他們自己派了兵保護,萬一出什麼亂子,也不能全怪咱們。” 慈禧太后竟是這樣的意思,無形中便等於鼓勵義和團向使館挑釁,榮祿覺得不妥,不過不必爭,太后既有“使館、教堂應該保護”的話,只遵旨而行,多派兵保護好了。 於是,等一退了下來,榮祿立刻調兵遣將,先派兵兩營駐海淀保護頤和園,又電飭聶士成調派得力隊伍,保護蘆保及津蘆兩條鐵路,特別指令:“若有亂民鬧事,立即圍剿,格殺不論。”然後通知步軍統領崇禮,多派兵丁在東交民巷使館區,晝夜巡邏,嚴密防守。這樣部署粗定,派人拿了名片,請趙舒翹來吃晚飯。 趙舒翹為剛毅所識拔,與榮祿不甚接近,忽蒙寵召,驚喜交集。喜的是榮祿此舉,大有看重之意,驚的是剛毅氣量狹隘,得知此事,必然心生猜忌,以後怕有麻煩。考慮了一會,決定先去看了剛毅再說。 “你去!”剛毅答說,“聽他說點兒什麼。” “是!”趙舒翹馴順地說,“由他那裡出來,我再來見中堂。” “不必了!”剛毅很體恤地,“你明天一早要動身,早點回家休息。你只記住,義和團的民心可用,千萬不能洩他們的氣。榮仲華首鼠兩端,你別信他的話。” “是了!我記著中堂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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