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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母子君臣(8-1)

慈禧全傳 高阳 9422 2018-03-14
回到監獄,高鶴鳴對待楊國麟更加恭謹。他始終相信楊國麟是個大貴人,每次去看他,都要把房門關得緊緊地。有個獄卒,懷疑莫釋,有天舐破窗紙,往裡偷窺,入眼大駭,只見“高四老爺”直挺地跪在“楊爺”面前回話。不過語聲低微,聽不清說些什麼? 這個秘密一泄漏,流言就像投石於湖那樣,漣漪一圈接著一圈地散了開去。及至電報傳到武昌,說慈禧太后立了“大阿哥”,而且元旦朝賀,由“大阿哥”領頭行禮,皇帝並不露面,就越發使人疑心,皇帝已經逃出京城,而“大阿哥”不久便要正位。甚至湖北的官場中亦頗有人相信,被看管在江夏縣監獄,獄神廟中的神秘人物,即是當今皇上,楊國麟不過化名而已。 ※ ※ ※ 余誠格講這個故事,足足有三刻鐘之久。酒冷了又換,換了又冷,主客都無心飲食,為這個故事中的重重疑問所困擾了。

“我也隱約聽說有這麼一回事。只為這兩年離奇古怪的謠言太多,所以沒有理會。誰知道真有這樣的事,豈不駭人聽聞!” “還有駭人聽聞的事。”余誠格說:“那楊國麟居然還有手諭,派那個高四老爺當武昌知府。” “這可是愈出愈奇了!”立山很感興趣地問:“也愈來愈有趣味了。以後呢,高四老爺可曾做過一天'大老爺'?” “那倒不知道了。不過,我想這姓高的再迷糊,亦不至於拿著這張'手諭'想去接陳夔麟的印把子吧?” “他就想也不能夠。”餘莊兒抽嘴說道:“陳大老爺肯嗎?”略停一下他又說:“我就不明白,這樣荒唐的事,湖北張大人居然也忍下去了!為什麼不辦呢?” “著!”立山使勁拍了一下手掌,“一語破的!最不可解者在此。張香濤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莫非想居為奇貨?”

“這也難說!”余誠格向餘莊兒說:“我跟立四爺所談的話,你可別說出去!” “你老也是!我迴避好不好?” “不!不!坐著。”余誠格臉轉向立山,“張香濤實在是個新黨,不過他很會做官,一向善觀風色。照我的看法,他是有心想保全皇上,卻又不敢得罪皇太后。果然有廢立之舉,他說不定就會在這楊國麟身上做一篇文章。” 立山很注意地聽著,沉吟了一會,點點頭說:“你這話很有意味,不過這篇文章不好做。你倒說說,譬如你是張香濤,怎麼做法?” “容易得很!只跟報紙的訪員透個風聲,把這件疑案轟出來,再上個奏摺,說民間流言甚盛,故而有狂悖之徒,膽敢如此假冒。為鞏固國本,安定人心起見,應請皇上仍至廟祀。 這一下,不就把端王他們的野心打下去了嗎? ”

“言之有理!”立山說道:“來,來,該敬老兄一杯。” 自此而始,立山對余誠格倒是刮目相看了。原以為這位“餘都老爺”除了會唬人以外,別無所長,如今看來,肚子裡還著實有些丘壑。 “李少荃一直笑張香濤是書生之見。”余誠格乾了酒,談興更好了,“其實書生也有書生可愛、可佩服的地方。” 於是余誠格談了一個掌故。當吳三桂請清兵,李自成被逐,順治入關,弘光帝即位南京時,南北同時發現了兩位太子。在南京的太子是假冒的,本名叫王之明,此人年紀甚輕,而口齒甚利。群臣會審時,有人叫他“王之明”,他應聲質問:“為什麼不叫我明之王?”搞得堂上張口結舌,幾乎問不下去。 當時擁立弘光的一派,對這個王之明大傷腦筋,因為明知其假,卻舉不出他冒充的證據,而若無法證明其假,弘光帝就得退居藩封,以大位歸還太子。於是,請一個人來驗視真假,這個人叫方拱乾,崇禎年間當過東宮講官,與太子及皇子是朝夕相見的,由他來鑑定,當然最權威不過。 “結果你猜怎麼樣?”余誠格自問自答:“方拱乾既不說真,亦不說假。面是見過了,始終不發一言。”

“這不就等於默認是真,”立山問說,“故意搗亂嗎?” “對了!原來方拱乾的用意,就是要讓大家有此誤解。因為弘光帝雖以近支親藩,被選立為帝,而昏庸暗弱,毫無心肝。所以方拱乾有意搗亂,作為抗議。”余誠格緊接著說,“這段掌故,張香濤不能不知。他留著楊國麟不作處置,是從方拱乾那裡學來的竅門。這兩年天天說皇上有病,藥方脈案,不時宣示。若有人意存叵測,行篡弒是實,張香濤就不妨以假作真,說皇上早已脫險,詔告天下,另立朝廷,行使大權。如今南中各省,心向皇上的多,各國公使亦願意幫皇上的忙。 果然到了那步田地,可真有熱鬧好戲可看了! ” 聽得這番放言無忌的議論,連餘莊兒都伸一伸舌頭,覺得太過分了。立山急忙亂以他語:“酒話,酒話!替餘都老爺來吧!”

“你們說我酒話,就算酒話。”余誠格興猶未央,還要再談時局,“大年初一,我照例去排一排流年看個相。聽算命的說得倒也有些道理,民間相傳:'閏八月,動刀兵。'今年庚子年就是閏八月,這一年恐怕安靜不了” “閏八月也沒有不好。同治元年就是閏八月,那年宮裡有兩個中秋,我記得很清楚。”立山想了一下說:“那年李中堂打上海,曾九帥圍江寧,左侯在浙江反攻。洪楊之滅,就在那年打的基礎。” “不錯!不過那年處處刀兵,打得很兇,也是真的。至於再往上推,咸豐元年也是閏八月,那就很慘了。洪秀全就是在那年閏八月建號稱王的,自此水陸並進,由長江順流而下,擾攘十年來,禍及十餘省。但願今年的閏八月,能夠平平安安地過去。只怕……。”余誠格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怎麼?”餘莊兒有些害怕了,“你老好像未卜先知,看出什麼來了?” 余誠格略帶歉意地說:“不是我嚇你,實在是可怕。義和拳你聽說過沒有?” “原來是說義和拳啊?”餘莊兒笑道,“怎麼不知道?那是唬人的玩意。” “不錯,唬人的玩意。可是,”余誠格正色說道,“你可不要小看了那批人,成事不足,壞事有餘,而且不壞事則已,一壞事會搞出大亂子來。”他又轉臉對立山說:“袁慰庭此人,小人之尤,我一向看不起他,唯獨有一件事,不能不佩服他。” “你是說他在山東辦義和拳那件事。” “對了!可惜他不是直隸總督!”余誠格說,“義和拳在山東存身不住,往北流竄,如今棗強、景州、阜城、東光一帶,練拳的象瘟疫一樣,蔓延得很快,此事大為可憂。豫甫,你常有見皇太后的機會,何不相機密奏?”

“我可不敢管這個閒事。”說著,看一看餘莊兒,沒有再說下去。 餘莊儿知趣,起身說道:“湯冷了。我讓他們重做。”拿著一碗醋椒魚湯,離桌而去。 “我跟你實說了吧!義和拳裡面有高人。打出一面'扶清滅洋'幌子,一下打動了端王的心。剛子良亦很有回護的意思,動輒就說:'義和拳,義和拳,拳字當頭,就是義民。'榮仲華不置可否,意思是主剿,不過話沒有說出來。如今端王兄弟拚命在皇太后面前下工夫。你想,我那能這麼不知趣去多那個嘴。” “你亦是國家大臣,眼看嘉慶年間有上諭要痛剿的拳匪,死灰復燃,竟忍心不發一言。” “啊喲喲,我的餘都老爺,我非賢者,你責備得有點無的放矢。我算什麼國家大臣?不過替老佛爺跑跑腿而已。倒是你,既為言官,就有言責,為什麼不講話?”

“當然要講!”有了酒意的余誠格大聲說道:“明後天我就要上折子。” “算了,算了!老余,別為我一句玩笑的話認真。來、來,談點兒風月。” 余誠格不作聲,有點話不投機,兩人的酒都喝不下去了。就這時,餘莊兒帶來一個精壯小伙子,立山認得,是他班子裡的武生趙玉山。 “小趙兒,就是義和拳,兩位要是對這唬人的玩意有興味,問他就是。” “喔,”余誠格問道,“你怎麼會是義和拳呢?” “好玩兒嘛!” “這有什麼好玩兒的?” “大家都在練,他也跟著他們練。”餘莊兒替趙玉山回答,“他是武生,從小的幼工、腰腳都比人家來得俐落,所以還算'二師兄'呢!” “倒失敬了!”余誠格問,“你在那兒練的拳?”

“吳橋。” “吳橋?吳橋不是不准練拳嗎?” 原來趙玉山是畿南與山東德州接壤的吳橋縣人。上年秋天,因為老母多病,辭班回吳橋去探望。不久,就有鄰居來勸他入壇練拳。趙玉山閒居無聊,又因為義和拳與洋人及教民勢不兩立,而他家早年吃過教民的虧,勾起舊恨,便無可無不可地答說:“我去看看。” 拳壇是蘆席搭蓋的一個大敞篷,北面用五張方桌連接成一張大供桌,繫著紅布桌圍,高燒香燭,供的神像一共五幅,正中是元始天尊,兩旁四幅,不知是何神道?趙玉山只覺得裝束極其熟悉,定睛細看,突然想起,托印的是關平,捧令旗的是楊宗保,還有兩個,一個是殺嫂的武松,一個是拜山的黃天霸,都是自己演過或者同台常見的人物。 正在好笑,想問出口來,趙玉山突然警覺,含著敵意的視線,從四面八方射了過來。低頭看一看,才知道自己的服飾,與眾不同。包括他的鄰居在內,大都頭扎紅巾,腰繫紅帶,頭巾上寫得有四個字:“協天大帝”。有的只穿一件紅巾肚兜,上面畫一個圓圈,圈中有字,“護心寶鏡”。還有的用濃墨染眉,鼻子兩旁畫兩道直槓,彷彿戲台上小妖之類的打扮。而自己如平常裝束,長袍馬褂,反成了奇裝異服了。

“老趙,”他的鄰居也發覺情狀有異,趕緊提醒他說,“把你的錶鍊子收起來,犯忌諱。” 趙玉山這才想起,錶鍊上繫著的墜子是一個金鎊,義和拳最忌洋字,洋火叫“取燈兒”、洋布叫“寬細布”、洋燈叫“亮燈”。金鎊是洋錢,何能公然在此出現?急忙摘下錶鍊,收入口袋。 “老趙,你見見大師兄,受了法,就改換裝束吧?” 既然來了,身不由主,趙玉山很見機地表示同意。大師兄倒很客氣,殷殷勤勤地問吃了飯沒有?客套過一陣,方始傳法,指授如何提氣,如何吐納,最後是傳授咒語。 “'鐵眉鐵眼鐵肩胸,一毫口角不通風!'”大師兄說,“練氣以前,先念三遍。練到三年之後,神靈附體,刀槍不入。 那時走遍天下,兄弟,沒有人傷得了你了。 ” “老趙,”鄰居在一旁幫腔,“一點不假!我們這裡弟兄,練成功的已經好幾個了。” “你看孫老五在不在?” 不一會將孫老五找了來,是個極其精壯的小伙子。顯然的,大師兄找了他來,是要練刀槍不入的功夫給人看。趙玉山又好奇,又懷疑,很想毛遂自薦,問一句:“讓我砍他一刀,行不行?”話到口邊,想想不妥,又咽了回去。 “老五,”大師兄說,“考考你的功夫看。” “喳!”孫老五站個丁字步,左手搭在右手背上,行個禮說:“大師兄慈悲!” “你練得很好,只不過氣稍微浮一點。記住!念咒要用丹田之氣。” 於是孫老五面向東南站定,微仰著頭練氣,滿臉漲得通紅。雙臂肌肉鼓動,像有隻小耗子在皮肉中鑽來鑽去似的。 驀地裡,孫老五喝道:“鐵眉鐵眼鐵肩胸,一毫口角不通風!”正是大師兄傳授趙玉山的那兩句咒語。語聲噴薄而出,勁道十足。念完咒,身子向前一撲,五體投地,隨即一躍而起,再念咒、再俯伏,三誦三拜既罷,腦袋一搖,雙目緊閉,昏了過去。 趙玉山大驚,看旁人毫不在意,才省悟到別有道理。靜靜地等了一會,只見孫老五伸一伸手足,口中長長地噓氣,然後一挺腰站了起來,直著眼,拉個架子練起拳來。趙玉山於此道是個行家,卻看不出他的拳是何路數?不過出拳倒是很快,也很有勁。看樣子平常人挨他一下,還真不易消受。 一套拳練完,便有人大聲問道:“是何方神聖駕到?” “某乃孫大聖是也!”說著,孫老五弓起一足,縮一縮肩頭,舉起右手搭在眉毛上,左右一望,宛然楊月樓唱《安天會》的身段。 趙玉山幾乎笑出聲來,硬閉住嘴,憋得滿臉通紅。就這一分神之際,但見孫老五已在練功夫了,拿青磚往胸膛一拍,應手而碎。於是喝彩聲四起,而“孫大聖”手舞足蹈,顯得不勝得意欣喜似的。這樣亂蹦亂跳了一會,忽然雙眼一瞪,人又倒在地上。這一回,趙玉山不但不驚,而且可以猜想得到,附體的“孫大聖”回花果山水簾洞去了。 不一會,孫老五欠身而起,神態如常地回到大師兄面前抱拳為禮,表示復命。大師兄滿面笑容地說:“難得難得!孫大聖是不大下凡的。你的氣候差不多了!好好用功。” “你看見了吧!”鄰居拉一拉趙玉山的衣服,“只要心誠,也能練成孫老五那樣的功夫。功夫再深一點,就能刀槍不入了。” “這大概是鐵布衫、金鐘罩的功夫。” “你會不會?” “我不會。” “練了就會了。來,來!” 鄰居很熱心地拉著趙玉山到敞篷後面,那裡另有一個小蘆席篷,裡面堆著紅布頭巾,腰帶以及鋼叉、白蠟桿子之類的武器。管事的一看不必問,便笑嘻嘻地捧了一套義和拳的服飾出來。趙玉山卻之不恭,只好接了下來。 從這天起,他便常為鄰居拉著到壇裡去盤桓,念咒練氣以外,也常舞槍弄棒。趙玉山拳腳如風,而且舉手投足,招式漂亮,很快地成了雞群之鶴,被尊為二師兄。趙玉山雖不信壇中裝神弄鬼那一套,但一到就受歡迎,被恭維,亦就覺得興味盎然了。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吳橋知縣勞乃宣貼出告示,說義和拳是白蓮教餘孽,嘉慶十三年上諭嚴禁有案,近來“明目張膽,無所忌憚,與教民為仇,竟至聚眾抗官,逆跡昭彰”,自出告示之日起,不准設壇練拳。又輯錄了一篇“義和拳教門源流考”,廣為分發,揭破了義和拳的真面目。當然,查禁不止於一紙告示,清查保甲,徹底搜索,出以毫不姑息的手段,終於逼得吳橋的義和拳,不是消聲匿跡,就得遷地為良了! 趙玉山的大師兄決定帶眾往北走,而趙玉山因為是二師兄的身分,留在吳橋恐怕有教民報復,也只好隨波逐流。反正往北到京,可以歸班唱戲,仍安本業。所以他的家人亦贊成他早離吳橋。 直隸南部的義和拳,往北蔓延,大致分為兩路:一路偏東,由東光、滄州到天津;一路偏西,經河間府到保定。趙玉山他們走的是西路,但保定是直隸總督衙門所在地,禁令森嚴,不容胡作非為,因而很難立足。正當弟兄們的食宿亦頗艱難之際,忽然有個來自淶水的中年壯漢,持著一份大紅全帖來拜訪大師兄。此人名叫吳有才,而大紅全帖上所具的名字是閻老福。 “敝村閻首事,久仰大師兄英名蓋世。聽說率領弟兄過來行道,高興得很。特地派兄弟前來奉請。請大師兄大駕光臨,到敝村設壇,別的不敢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決不敢委屈大師兄跟眾家弟兄。” 一聽這話,大師兄喜出望外,滿口答應。當天就拔隊動身。經雄縣、新城到了淶水高洛村。 高洛村又名高婁村,村中的首事就是閻老福。一聽大師兄到了,出村迎接,殺豬宰羊,大排筵席。席間盛道仰慕之意,使得大師兄受寵若驚之餘,頓有了悟,如此周旋,不盡是出於敬愛義和拳,其中一定另有緣故,因而酒闌人散之後,率直叩問緣故。 “既然大師兄問道,我如果不說實話,是不誠懇。奉請大師兄移駕高婁,是要仰仗法力,為本村除害。”閻老福答說,“本村的大害就是天主教二毛子,一共三十多家,其中最壞的有六家,本來不是天主教,叫什麼摩門教……。” 這六家摩門教民,跟閻老福已經結怨多年。最初是閻老福認為摩門教“淫邪”。一紙禀呈,遞到淶水縣衙門,把那六家的男丁都抓了來,一頓屁股,枷號十天。這六家受辱挾仇,改入了勢力最大的天主教。好幾年以後,方始央求法國教士,說要報閻老福的仇。這位教士比較持重,遲遲不作答复。後來換了個法國教士來,年輕急躁,等六家重申前請時,竟一口應承了。 這是光緒二十四年冬天的話。到了這年正月裡,為了閻老福搭燈篷,六家有意尋釁,打翻燈篷,延燒到一所小教堂,於是掀起了絕大波瀾。 教民仗勢欺人,向來是“往上走”。教案若能鬧到總理衙門,便無有不佔便宜之理。這一次是搬出省城的竇教士,逼迫清河道壓制淶水縣令高拙園派差役先押了閻老福向六家賠罪。然後設酒筵請教民中的一個張姓首腦,調停其事。教民提出的條件是:出一萬兩銀子重建教堂,閻老福擺酒跪門賠罪。 “大師兄,”閻老福將牙齒咬得格格地響,“你看鬼子跟二毛子欺人到這個地步!換了你忍得下、忍不下?” “那麼,老閻,我先請問你,當時你答應了沒有呢?” “我那里肯鬆口。可是咱們的官兒怕事,清河道天天拿公事催,地方上的士紳出面排解,讓我賠了二百五十兩銀子,擺二十幾桌酒,逼著我到安家莊總教堂磕頭賠罪。”閻老福說到這裡,聲音都變了,一雙眼中噴得出火來,“此仇不報,死不瞑目。大師兄,我求你了!”說罷撲翻在地,磕下頭去。大師兄急忙將他扶住,“不敢當、不敢當!有話好說!”他問,“如今你打算怎麼樣報仇呢?” “我跟信教的二毛子勢不兩立。從那次以後,信教的又多了二十幾家,仗勢欺人,可惡極了!大師兄,義和拳扶清滅洋,專能製那班人的死命。務必仰仗法力,替我們爭一口氣。” “好、好!義不容辭,義不容辭。明天我就動手,總讓你們能夠出氣就是。” 話是說出去了,而大師兄計無所出。因為當地教民亦知結怨太深,密謀自保,家家都有數桿洋槍,添修柵欄,加高土牆,牆上砌出垛口,架槍防守。大師兄要想動手,先得估計一下自己的力量。同時官府又有告示,嚴禁拳民滋事,縱能得手,又能不能擋得住官兵的圍剿搜捕?亦須好好考慮。 因此,大師兄便只得飾詞拖延。看看拖不過去了,跟趙玉山商量,打算燒一座教堂。趙玉山便問:“怎麼燒法?” “這兩天月底,沒有月亮,天又冷,半夜里路上沒有人。咱們弄幾桶煤油,澆在教堂周圍,用土炮打過去,煤油著火,自然就燒了起來。這幾天的西北風很大,不怕不燒個精光。事先我跟閻老福露句口風'三日之內請天火燒教堂。'到時候一燒,咱們的話不是應驗了?可是官府抓不著咱們放火的證據。 你看這麼辦好不好? ” ※ ※ ※ “這是十一月底的事,”趙玉山嚮立山與余誠格說,“第二天一早,我就開溜了。教民實在很可惡,不過,決不能用義和拳去治他們,不然越弄越糟。” “為什麼呢?”立山問。 “義和拳的品行太壞,跟土匪沒有什麼兩樣。口是心非,沒有一樣是真的。有時候裝腔作勢,假得叫人噁心。沒有知識,真的相信有什麼神道附體的固然也有,不過心裡明白的人更多,你哄我,我哄你,瞪著眼說瞎話,臉都不紅一下,而旁邊的人居然真像有那麼一回事似地,胡捧瞎贊,津津有味,真能叫人汗毛站班!兩位請想,誰受得了?” “義和拳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立山吸著氣說,“這可真不能讓他們胡鬧!有機會,我得說話。” 機會很巧,立山第二天就能在西苑儀鸞殿見到慈禧太后,是特地召見,垂詢元宵放煙火,可曾預備停當。 “兩處都預備了。”立山答說,“要看老佛爺的興致,如果上頤和園,就在排雲殿前面放,懶得挪動,西苑亦有現成的。不過,最好是在排雲殿,煙火要映著昆明湖的湖水才好看。” “看天氣吧,倘或沒有雨雪,又不太冷,就上頤和園。”慈禧太后問道:“今年的煙火,可有點兒新花樣?” “有!有西洋菸火。” 慈禧太后不作聲了,稍停一會問道:“大阿哥二十七上學,你想來總知道了。” “是!早就預備了。” “怎麼預備的?” “弘德殿重新裱糊過了。書、筆墨紙張,全照老例備辦。 師傅休息的屋子,格外備了暖椅、火爐。 ” 值弘德殿的師傅是承恩公崇綺,又有旨意特派大學士徐桐常川照料弘德殿。慈禧太后提醒立山說:“徐桐也得單另給他預備屋子。” “原是跟師傅一間。”立山答說:“奴才的愚見,第一,兩老在一起有說有笑的,不寂寞;第二,照應也方便。” “也好。”慈禧太后問道:“大阿哥跟你們有什麼羅嗦的事沒有?” 這意思是問,溥儁可曾以大阿哥的身分,直接向內務府要錢要東西,或有其他非分的要求。立山心想,大阿哥本人畢竟還是個孩子,進宮的第二天,就要他所餵養的兩條狗,過年也不過要些花炮之類的玩物,這些差使好辦。不好辦的是端王假借大阿哥的名義,向內務府打交道,譬如要八匹好馬之類,拒之不可,而一開了端,又深恐成了例規,得寸進尺,難填貪壑。如今既然慈禧太后提起,正好就勢堵住這個漏洞。於是,他想了一會答說:“回老佛爺的話,大阿哥要東西,內務府該當辦差。不過,內務府找不出老例,不知大阿哥位下,該當供應些什麼?奴才請懿旨,以後大阿哥要什麼,先跟老佛爺回準了,再交代內務府遵辦。這麼著,奴才那里辦事就能中規中矩了。” “中規中矩”四字,易於動聽,慈禧太后點點頭便喊: “蓮英!” “奴才在這兒。”李蓮英急忙從御座後方閃了出來。 “立山的話,你聽見了!他的話不錯,不中規矩,不成方圓;你說給大阿哥的首領太監,要東西不准直接跟內務府要,先開單子來讓我看。我說給,才能給。” “是!奴才回頭就說給他們。” “這幾天,”慈禧太后看著立山與李蓮英問,“你們聽見了什麼沒有?” 立山不答,李蓮英只好開口了,“奴才打送灶到今天,還沒有出過宮。”他說,“有新聞也不知道。” “立山,你呢?總聽見什麼新聞吧?” 指名相詢,不能不答。立山想起趙玉山所說的情形,隨即答道:“聽說義和拳鬧得很兇。說什麼神靈附體,有很大的法力,其實全是唬人的。義和拳就是教匪,嘉慶年間有上諭禁過的。” “有上諭禁過,就不准人改過向善嗎?” 立山不想碰了個釘子!再說下去更要討沒趣了,急忙改口:“奴才也是聽人說的,內情不怎麼清楚。” “你聽人怎麼說?怎麼知道他們是在唬人?” 這帶著質問的意味,立山心想,皇太后已有成見,說什麼也不能讓她聽得進去,除非找到確鑿有據的實例。這樣想著,不免著急,而一急倒急出話來了。 “奴才聽人說,袁世凱在山東,拿住義和拳當面試驗。不是說刀槍不入嗎?叫人一放洋槍,鮮血直冒,前後兩個窟窿。所以義和拳在山東站不住腳,都往北擠了來。吳橋的知縣查辦很認真,他那地段就沒有義和拳。” “噢!”慈禧太后微微點頭,有些中聽了。 “義和拳仇教為名,其實是打家劫舍,燒了教堂,洋人勢必提出交涉,替朝廷添好些麻煩。想想真犯不著。” “這倒也是實話。”慈禧太后又說,“以後你在外面聽見什麼,常來告訴我。” “是!”立山稍等一下,見慈禧太后並無別話,便即跪安退出,心裡頗為舒暢,自覺做了一件很對得起自己身分的事。 過了幾天,立山在內務府料理完了公事,正要回家,只見有個李蓮英身邊的小太監奔了來,遞上一封短簡,是李蓮英的親筆,約他晚上到家小酌。書信以外,還有口信。 “老佛爺賞了兩天假。”小太監說,“李總管馬上就回府了,說請立大人早點賞光。” “好!”立山一面從“護書”中抽張銀票,看都不看便遞了過去,一面問道:“就請我一個,還是另有別的客?” “大概隻請立大人一位。”小太監笑嘻嘻地接了賞,問說,“可要我打聽確實了來回報?” “不必了!你跟李總管說,我四點鐘到。” 於是出宮回家,吃完飯先套車到東交民巷西口烏利文洋行,物色了好一會,挑中一枚嵌寶戒指,揭開戒面,內藏一隻小表;一隻薄薄的銀製懷爐,內塞棉花,加上“藥水”點燃,藏入懷中,可以取暖多時。李蓮英最好西洋新奇玩飾,所以立山常有此類珍物饋贈。 “何必呢?”李蓮英說,“我不敢常找你,就是怕你破費。” “算了,算了!這還值得一提嗎?”立山定睛打量了一會,奇怪地說:“你今天怎麼是這樣一副打扮?” 李蓮英頭挽朝天髻,上身穿一件灰布大棉襖,下身灰布套褲,腳上高腰襪子,穿一雙土黃雲頭履,手上還執一柄拂塵,完全道士的裝束。 “白雲觀的高道士,要我一張相片,指明要這麼打扮。”李蓮英答說,“我也不知道他為了什麼,反正幾十年的交情,他說什麼,我橫豎依他就是了。” “你倒真是肯念舊的人。”立山忽發感嘆,“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唉!” 李蓮英不作聲,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只招一招手,隨即在前領路。穿過一重院落,向東進了一道垂花門,裡面南北兩排平房,北屋是客廳,南屋是臥房及起坐之處。他跟立山的情分不同,將客人引入南屋去坐。 南屋一共三間,靠西一間設著煙榻,一個小廝跟進來點上煙燈,李蓮英擺一擺手,各躺一面。立山一面拈起煙簽子燒煙泡,一面問道:“蓮英,你好像有話跟我說?” “是有幾句話。”李蓮英說,“四爺,你何以那麼大的牢騷? 什麼'新人'、'舊人'的! ” “這也不算發牢騷。跟我不相干的事。” “跟你不相干,就更犯不著這麼說。四爺,”李蓮英說,“你自己知道不?你把端王兄弟給得罪了。” “噢!”立山很關切地問,“怎麼呢?” “第一,你說大阿哥跟內務府要東西,端王知道了,說你這話是明指著他說的,已經有話了,要你心裡放明白些兒!第二,你說義和拳怎麼唬人,老佛爺倒是聽進去了。前天端王進宮,盡誇義和拳有多大的神通。老佛爺聽得不耐煩了,冷笑一聲說:'算了吧!但凡是有點兒腦筋的,就不會相信那些唬人的玩意。'端王一聽話鋒不妙,沒有敢再開口。出去跟人打聽,'老佛爺平時也挺相信義和拳的,怎麼一下子變了呢?'有人就告訴他,說你在老佛爺面前奏了一本,把義和拳貶得一個子兒不值。端王大不高興,說總有一天讓你知道義和拳的厲害!你可小心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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