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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母子君臣(10-1)

慈禧全傳 高阳 10979 2018-03-14
也就差不多是李來中與王季訓分手的那辰光,使館區的東交民巷,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糾紛。糾紛的一方是德國公使克林德。 克林德在十五年面就到過中國,那時不過公使館中的一名三等秘書,去年再度來華,不但是公使的身分,而且已為德皇封為男爵,在公使團中的地位很高。這位爵爺本有美男子之名,如今雖近中年,丰采如昔,兼以性格爽朗,勇於任事,所以在東交民巷的風頭極健,更無形中成了公使團的領袖,一切關於義和團的交涉,大致都聽從他的主張,採取強硬的態度。 偏偏冤家路狹,這天他攜著手杖牽著狗,正在東交民巷新闢的馬路上散步,只聽得車走蹄聲,駛行甚急,於是一面讓路,一面轉臉去看,來的是一輛騾車,除了車夫以外,車沿上還有一個人,裝束行動,都很奇特,頭扎紅巾、腰繫紅帶、手腕及雙腿亦都裹著紅布。手裡拿一把雪亮的鋼刀,而一隻手扳起一隻腳,正在鞋底上磨刀。

克林德一時愣住了。等車子快到面前,突然省悟,失聲自語:“這不就是義和團嗎?” 念頭轉到,隨即便有行動,一躍上前,用個擊劍的姿勢,挺手杖便刺。車夫嚇一跳,不自覺地將韁繩一收,等車子一停,克林德將手杖一掄,橫掃過去。車沿上的那個義和團本就存著怯意,見此光景,越發畏懼,拿刀一格,順勢拋卻,“嗆啷啷”一聲,鋼刀落地,他的兩隻腳也落了地,撒腿就跑,往肅王府夾道中逃了去。 這時德國公使館的衛隊也趕到了,一看車中還有個縮成一團的義和團,依照克林德的意思,把他拖了下來,拘禁在使館,而騾車卻放走了。 車夫亦是個義和團,一行三人來自莊王府,莊王府中已經設壇供神,住著好幾個大師兄。這天依照既定計劃,特意派人到東交民巷去示威,不想落了這麼一個灰頭土臉的結果,將個莊王氣得暴跳如雷,破口大罵:“非殺盡洋人不可!”

比較還是載瀾有些見識,“你老別罵了,得想法子要人!我看,”他說,“這算是地面上的糾紛,不必由總理衙門出面,讓崇受之去走一趟吧!” 莊王毫無主意,聽他的話,將步軍統領崇禮請了來,請他到德國公使館去索回被扣的義和團。 崇禮面有難色,且有些氣憤,免不得大發牢騷:“朝廷三令五申,著落步軍統領衙門,嚴辦滋事的拳匪。這會到人家使館區去惹是生非,可又沒有本事,教人家活捉了,反要當官兒的替他們去求情!瀾公,你說咱們這個差使怎麼當?” 如果換了別人,載瀾登時就會翻臉,但他兼任左翼總兵,受崇禮的節制,少不得客氣幾分,所以敷衍著說:“是,是! 這個差使不好當,等過了這段兒,咱們再想法子辭差。 ” 就在這時候,總理衙門派了一個章京來報消息:德國公使館將所捕的義和團剝下的衣服,連同所持的一把鋼刀,派人送到總署,同時有話:要求在下午兩點鐘以前,出面料理,否則那名義和團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慶王的意思,這件事只有請步軍統領衙門三位堂官出面料理,英大人已經在署裡了,請兩位趕緊去商量吧!” 這是無可商量之事,不論從那方面來說,都得把人去要回來。兩人匆匆趕到總署,照載瀾的意思,有崇禮一個人去,已經很給面子了,不必一起都去。可是崇禮怕交涉辦不好,變成獨任其咎,堅持非兩翼總兵同行不可。載瀾無奈何,英年無主張,終於一車同載,直馳東交民巷。 到得德國公使館,只見庭院里大樹下,綁著一個垂頭喪氣的赤膊漢子。三個人都裝做不曾看見,升階登堂,跟克林德當面去要人。 “釋放可以。”克林德透過譯員提出要求,“中國政府必須用書面保證,以後不准義和團侵入使館區。” “這,”崇禮答說,“好商量。先讓我們拿人帶回去,總理衙門再來接頭。”

“不行!一定要收到了書面保證,才能釋放。這一點決沒有讓步的餘地。” 三言兩語,就使得交涉瀕於決裂。崇禮跟載瀾說:“這件事,我可不敢答應。只有回去再商量。” “乾脆告訴他,他的無理要求,萬萬辦不到。此人是大清朝的子民,不交給大清朝的官,我們跟他沒有完!他要是不信,讓他等著看,他闖的禍有多大?” 譯員傳達了他的話,只不過譯了五成意思,克林德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 “我是合理的要求,也是各國公使館一致的要求,我們不受恫嚇!” 交涉終於破裂。三人辭出德國公使館,回到總理衙門,載瀾跳腳大罵:“洋人都是不通人性的畜生!只有拿刀架在他們脖子上,他才知道咱們中國人不好欺負。” 一言未畢,有人氣急敗壞地奔了進來,來不及行禮,便向崇禮大聲說道:“義和團由崇文門進城,一路喊'殺',一路奔到東交民巷一帶去了。”

來人是步軍統領衙門的一名筆帖式,崇禮叫不出他的名字,只抓住他的手問:“有多少人?” “有說幾百,有說幾千,反正很多就是。” “壞了!”慶王跌腳嗟嘆,“這下亂子鬧大了!” “慶叔,”載瀾面有喜色,“你別擔心!亂子不會鬧大,交涉反例好辦。你老不信,等著瞧。” 慶王沒有理他,匆匆坐轎回府,正在詢問義和團燒教堂、殺教民的情形,門上來報:“西苑有太監來,說是老佛爺有話說給王爺。” 口宣懿旨,無須擺設香案,慶王換上公服,在作為王府正廳的銀安殿,面北而立,聽太監傳諭。原來由崇文門進城的義和團,本想攻入使館,為洋槍一擋,折而往北,沿著王府井大街,見教堂就燒,見從教堂裡逃出來的人就殺。鋪戶閉門,官兵走避,義和團為所欲為,一直燒到八面槽的天主教堂。此堂名為“東堂”,乾隆年間意大利教士,亦為有名的畫家郎世寧,在這裡住過好些年,留下許多工筆劃幅,此時亦都付諸烈焰了。

其時慈禧太后正在西苑閒步,從假山上望見東城火起,詢問李蓮英,說是洋人先在崇文門開槍打死了好些百姓,義和團大抱不平,所以燒教堂作為報復。又提到徐桐住在東交民巷,只怕已被困在內。慈禧太后大為惦念,特命慶王與使館交涉,將徐桐移往安全地帶。 這個交涉不難辦。慶王派人到總理衙門找了一位章京來,又派了八名護衛,保護著到東交民巷,相機行事。這一撥人尚未復命,卻另有消息,徐桐早就在義和團想撲入東交民巷,各使館駐軍開槍相拒時,便已離家相避,此刻作了端王府的上賓。 帶這個消息來的是步軍統領崇禮,他還帶來一張紙,上面抄錄一副對聯:“創千古未有奇聞,非左非邪,攻異端而正人心,忠孝節廉,只此精誠未泯;為斯世少留佳話,一驚一喜,仗神威以寒夷膽,農工商賈,於今怨憤能消。”上款是“書贈義和神團大師兄”,下款頭銜赫然“太子太保體仁閣大學士徐桐”。據說,這副對聯就懸在端王府的拳壇上。

“怎麼?”慶王大驚,“端王府都設壇了?” “是今天下午的事。不止端王府,莊王府、瀾公府也都設壇了。明天連刑部大堂都要設壇。” “荒唐、荒唐!”慶王用責備的語氣說,“受之,你是刑部堂官,怎麼這樣子胡鬧。” “沒法子!都是徐楠士的主意。”崇禮苦笑道:“我跟趙展如名為刑部滿漢兩尚書,其實什麼事都不能管。如今刑部'六堂',只有徐楠士最神氣。” 徐楠士就是徐桐的長子徐承煜。 “哼!”慶王冷笑,“此人的行徑就是個義和團!洋人不好,洋人該死,可就知道洋人的煙卷兒、大洋錢是好東西!” “唉!”崇禮嘆口氣,“這局面再鬧下去,可不知道怎麼收拾了?王爺,聽說端王嫌我這個步軍統領太無用,打算奏明皇太后撤換。這可是件求之不得的事,倘或皇太后問到王爺,求王爺幫我說兩句壞話。”

“只有幫著說好話的,壞話可怎麼說啊?” “就說我身體不好,難勝繁劇。” “誰又是能勝繁劇的?”慶王冷笑一聲,“我還恨不得能把爵位都辭了呢!” ※ ※ ※ 這一夜的京城裡,人心惶惶,都有大禍臨頭之感。各省京官,膽小的早就舉家走避,如今膽大的亦不能不深切考慮,覺得至少應將家眷遷移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可是京津交通已斷,畿南及京東、京西,到處都是義和團,比較平靜的,只有北面。因此,德勝門的熱鬧,比平日加了幾倍,車馬相接,由此經昌平,出居庸關逃往察哈爾境內延慶州、懷來縣,不計其數。 相反地,南面幾個城門,幾乎斷了行人,正陽門到上午八點多鐘方始開啟,宣武門根本不開,因為有確實消息,義和團這天要燒“南堂”和“北堂”。南堂在宜武門內東城根,是京中最古老的一座天主教堂。原址在明朝末年是東林結黨講學之地的首善書院,閹黨得勢,大殺東林,首善書院奉旨拆毀,連至聖先師的木主,都被丟棄在路邊。到了崇禎年間,禮部尚書徐光啟在此主修曆法,稱為“歷局”,湯若望初到中國,即住此處。清朝開國,湯若望做了孝莊太后的“教父”,接續前明未竟之功,繼續修歷,不過歷局正式改建為天主堂,成為京中第一座西式建築。內多罕見的奇巧之物,頗得當時年輕皇帝的欣賞,所以吳梅村有詩:“西洋館宇迫城陰,巧歷通玄妙匠心;異物每邀天一笑,自鳴鐘應自鳴琴。”

相形之下,“北堂”雖說是天主教在華的總堂,卻只有十年的歷史。原來的北堂,建於康熙年間,位於三座門以西的蠶池口。光緒十六年擴修西苑,慈禧太后嫌北堂太高,俯視禁苑,諸多不便。命總理衙門跟法國轉飭遷移,交涉不得要領。其時李鴻章正在大紅大紫的時候,幕府中洋務人才極盛,有人獻議,直接跟羅馬教廷去打交道,果然如願以償,蠶池口的北堂,終於遷避了。 新北堂地名西什庫,在西安門內。雖說不如蠶池口那樣密邇西苑,但離三海亦不算遠。燒宣武門的南堂,不致擾及禁中,燒西什庫的北堂就不同了。因此,李蓮英頗以為憂;跟端王商量,可否不燒?端王表示,義和團群情憤慨,而北堂是天主教的總機關,恐怕非燒不可。 這樣就只好面奏慈禧太后了。於是這天特為頒發一道上諭:“頃聞義和團眾,約於本日午刻,進皇城地安門、西安門焚燒西什庫之議,業經弁兵攔陽,仍約於今晚舉事,不可不亟為彈壓。著英年、載瀾於拳民聚集之所,務須親自馳往,面為剴切曉諭。該拳民既不自居匪類,即當立時解散,不應於禁城地面,肆行無忌。倘不遵勸諭,即行嚴拿正法。”

上諭下來,英年跟載瀾商議,應該如何勸諭?載瀾一言不發,將上諭拿到手裡,揉成一團,往懷中一塞。 見此光景,英年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的!處此變局,唯有觀望是上策。這樣一想,越發什麼話都不肯說。回到家,告誡僕役,緊閉大門,不准外出,有客來訪,或者衙門裡有人來回公事,都說他不在家。 奉旨彈壓的大員是這樣的態度,義和團自然為所欲為,不過南堂是燒掉了,北堂卻未燒成,教士教民憑藉堅固的洋灰圍牆,用熾密的火力壓制,使得由一僧一道率領的一千多義和團,根本無法接近。一陣陣的槍聲,一陣陣的喧嚷叫囂,殺聲不絕,整整鬧了一夜,害得在西苑的慈禧太后,一夕數驚,睡不安穩,肝火旺得不得了。 起身漱洗,吃過一碗燕窩粥,照例先看奏摺,第一件便是步軍統領崇禮奏報:“兩翼教堂、地面起火情形,並自請議處。”正在火頭上的慈禧太后,毫不遲疑地親自用朱筆批示:“崇禮、英年、載瀾均著交部嚴加議處。兩翼翼尉等,均著革職留任,並摘去頂戴。仍勒令嚴拿首要各匪,務獲懲辦!” 藉此一頓訓斥,稍稍發洩了怒氣,慈禧太后靜靜思索了一會,吩咐李蓮英傳旨:“軍機到齊了,馬上叫起。” 向來的規制,軍機總是最後召見。因為先召見部院大臣,或入覲的疆吏,倘或有所陳奏請示,當天就可以跟軍機商定處置的辦法。這天一破常例,首先召見樞臣,大家知道,必有極要緊的宣諭,而可以猜想得到的,一定關係到義和團,只是慈禧太后對義和團的態度如何,卻難揣測。 進了殿,只見慈禧太后精神不似往日健旺,皇帝更見萎靡。禮王領頭行過了禮,只聽慈禧太后問道:“你們也都一宿沒有睡吧?” “是!”禮王、榮祿同聲回答。 “這樣子鬧法,可真不能不管了!昨兒晚上只聽見一聲遞一聲地:'殺呀,殺呀!'這那還像個首善之區的京城?”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說道:“都說義和團有紀律,無法無天的是匪人假冒義和團。照這樣子看,假冒的也太多了!” “是!”禮王答說,“仍舊只有責成步軍統領衙門好好兒彈壓。” “什麼彈壓?嚴拿正法!”慈禧太后喊一聲:“榮祿!” “喳!”榮祿膝行兩步,跪向前面。 “你怎麼說?” “奴才聽皇太后的意思。要辦就得快。” “當然要快。”慈禧太后說:“我的意思是,讓你再多調兵進來,切切實實辦一辦。” 榮祿想了一下答道:“奴才可以把武衛中軍調進來。不過,非得神機營、虎神營也多派人不可。” 慈禧太后了解他的用意,是要端王跟他一起擔此重任,否則武衛中軍進城,便會遭遇義和團、甘軍,以及端王所統管的神機營、虎神營聯手相抗。因而點點頭說:“當然,這也要寫在上諭裡頭。” 談到這裡,慈禧太后又徵詢其他各人的意見。慶王是拿不出主張;王文韶兩耳重聽,只能辨色,不能察言,無可回奏;啟秀則對嚴懲義和團之舉,根本反對,不過孤掌難鳴,唯有隱忍不言。獨獨趙舒翹為了由涿州回京,復奏時含糊其詞有負付託,而且對義和團跡近姑息,一直內疚於心,此時看慈禧太后態度轉變,而剛毅又恰好不在,正是補過的機會,所以看大家默不作聲,便出列碰頭,有所陳述。 “皇太后、皇上聖明,臣的愚見,攘外必先安內,京城裡一定得安靜。不過地面遼闊,而人心很亂,武衛中軍、神機營、虎神營、步軍統領衙門,各不相屬,或者有推諉爭執之處,部署恐怕不能周密,最好欽派王公大臣數位監督,號令既可劃一,遇事亦有禀承,這樣才可以上分皇太后、皇上的廑慮。” 聽見他的話,慈禧太后與皇帝都不斷點頭,“趙舒翹說得很透徹!不是嗎?”慈禧太后看著皇帝說:“你倒看,派那些人監督。” “還是請老佛爺作主。”皇帝很快地回答。然後又試探地補一句,“或者,就讓趙舒翹保幾個人。” “這話不錯。趙舒翹既有這麼個主意,心目中總有幾個人吧!” “是!”趙舒翹當仁不讓地答說,“義和團跟洋人過不去,少不得要跟使館打交道,慶王是少不得的。” “好!就派慶王。” “端王威望素著,精明強幹,而且素為義和團所敬服。”趙舒翹恭維一番後,又加一句:“亦是萬萬少不得的。” “也好。”慈禧太后又問,“還有呢?” “榮祿更是少不得的。” “三個了!”慈禧太后躊躇著說,“是不是再添一個呢?” “奴才保荐一位。”啟秀突然開口,“貝勒載濂。” 原來啟秀聽趙舒翹在報名字,心中已有一個想法,慶王與榮祿都是主張與洋人和好的,相形之下,端王便顯得孤單了。至少得再加一個,旗鼓才能相當。這個人,保載瀾,則他以步軍統領衙門堂官的身分,本可以乾預其間,暗加回護,無須多此一舉。若保莊王,可惜爵位較高,無形中將端王貶低了一等,所以保薦載濂。他是端王載漪的長兄,不過爵位是下郡王一等的貝勒,所以排名反在胞弟之下。這樣就不會貶損了端王的身分。 慈禧太后接納了他的奏請,問趙舒翹說:“你倒說,還應該怎麼做?” “既有四位王公大臣總其成,下面辦事的人越多越好,除了巡城御史,維持地面責有攸歸以外,臣請旨欽派八旗都統,分駐九城,稽查出入。” “這樣做也很好。派那些人,你們下去斟酌。” 凡所陳奏,無不嘉納,因此,回到軍機處的趙舒翹與啟秀,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滿臉飛金,一個臉色陰沉。不過,趙舒翹也很見機,只出主意,不肯主稿,這道上諭仍由當班的“達拉密”撰擬,而最後由榮祿核定,隨即用黃匣子進呈,等慈禧太后看過,送交內閣明發。 黃匣子很快地發了下來,又帶來一個命令:單召榮祿進見。 非常意外地,這一次是由皇帝先開口:“京城裡亂成這個樣子,驚擾深宮,甚至連皇太后都不能好生歇著,你我真難逃不忠不孝之罪了!” 聽皇帝這樣責備,榮祿大為不安,同時也頗為困惑,不知慈禧太后對皇帝的態度是不是改變了?動機何在?是覺得應該讓皇帝再問政呢?還是因為時局棘手,利用皇帝在前面擋一擋? 這樣想著,不由得便偷偷去窺探慈禧太后的臉色,但看不出什麼。榮祿無奈,唯有碰頭請罪。 “奴才承皇太后、皇上天恩,交付的責任比別人來得重。京城亂成這個樣子,總是奴才的才具不夠,奴才決不敢推諉責任,請皇太后、皇上先重重處分奴才,藉此作一番振刷,好教大家警惕,再不敢不盡心。” “如今也談不到處分的話。收拾大局要緊!”皇帝看一看慈禧太后說:“如今把跟洋人講解,剿辦義和團的責任都交給你,你有沒有把握?” “奴才不敢說!奴才盡力去辦就是。”說到這裡,他發覺措詞不妥,大有一肩擔承的意味,因而緊接著說:“跟洋人交涉,是李鴻章好,剿辦義和團非袁世凱不可。” “嗯,嗯!”皇帝向慈禧太后請示:“老佛爺看,榮祿的主意行不行?” “也只好這樣。”慈禧太后又說,“既然打算這麼做了,剛毅就不必再待在涿州了,叫他趕快回京吧!” “是!”榮祿答說:“奴才請旨,可否再叫軍機全班的起,請兩宮當面降旨。” “可以!”慈禧太后點點頭。 於是複召全班軍機大臣,由皇帝宣示,一共下三道上諭:第一道,著兩廣總督李鴻章克日進京,總督派廣州將軍德壽署理。第二道,著山東巡撫袁世凱帶兵進京,如膠州防務重要不能分身,著即指派得力將領,帶領精銳,到京待命。第三道,剛毅及何乃瑩迅即回京。 除了第一道上諭,照例應由內閣明發以外,其他兩道,應該用廷寄。但榮祿卻故意問一句:“請旨,三道上諭,是不是都明發?” “不錯!明發。”慈禧太后清清楚楚地回答。 用明發便有公開警告義和團之意。榮祿是這樣想,慈禧太后也是這樣想,君臣默喻,展開了早定的大計,都有及今動手,猶未為晚的信心。 到得日中,消息已散佈得很廣了。明達之士,額手相慶,有些在打算逃難而盤纏苦無著落的窮京官,更是稱頌聖明,興奮不已。 至於義和團方面,小嘍羅昏天黑地,囂張如故,大頭目卻暗暗心驚。不過狂悖的畢竟多於謹慎的,所以一些暗中流傳的狂言,很快地變成公然叫囂,一說“要斬一龍二虎頭”,一龍當然是指皇帝,二虎的說法不同,但總不脫慶王、禮王、榮祿、李鴻章等人。又一說,要斬的是“一龍一虎三百羊”,這一虎倒指明了是辦洋務的慶王,三百羊則指京官。又說京官中只能留下十八人,其餘莫不可殺。 這種不慚的大言,除了嚇人以外,還有一個作用,便是可使端王、崇綺之流快意。但等這天的三道上諭一公佈,知道快意可能要變成失意了。 “老佛爺是聽了誰的話?”端王的神色非常嚴重,一臉的殺氣,就彷佛找到了這個“誰”,馬上便要宰了他似的。 “這不用說,當然是榮祿。”莊王載勳冷冷地說,“好吧,倒要看看,虎神營跟武衛中軍,誰狠得過誰?” “不是這麼著!”載瀾接口,“是看看武衛後軍跟武衛中軍,誰狠得過誰?” 他的意思是不妨指使董福祥跟榮祿去對抗。這下提醒了載漪,“老三的主意高!等袁慰庭一來,董星五可就更要難看了!”他很起勁說,“事不宜遲,馬上把董星五找來,商量個先發製人之計。” 請來董福祥,只有載漪兄弟三個跟載勳在一起密談。上諭是大家都看到了的,慈禧太后的態度已經轉變,不消說得要商量的是如何把慈禧太后的態度重新再扭過來。 “如今為難的是,事情變得太快,要慢慢來說服老太后,只怕緩不濟急。”載漪說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看,索性大大干他一下子。星五,你看怎麼樣?” “是!既要大干,也要讓皇太后願意大干。不然,事情還是麻煩。” “如果能讓皇太后回心轉意,當然求之不得。可是……。” “王爺,”董福祥搶著說道,“你老不必擔心,我已經有了佈置了。” “噢!”載漪既驚且喜,“來,來,星五,你是怎麼佈置的? 快說來聽聽。 ” “是李來中的妙計。都說妥當了,隨時可以動手。”接著,他壓低了聲音,細說經過。 “此計大妙!這李來中,真有通天徹地之能。”端王問道: “星五,他是什麼功名?” “如今還是白丁。” “我保他!你看,給他一個什麼官做?” “我替李來中多謝王爺的栽培。不過,這不妨將來再說,眼前辦事要緊。” “不錯,不錯,眼前辦事要緊。星五,就請你費心吧!” 於是依照預定的計劃,這天傍晚時分,有一封偽造的電報,由山海關駐防副都統所派的信差,送到武衛軍營務處,王季訓照密碼譯妥送到上房。正在獨酌默籌的榮祿,看完電文,推杯而起,吩咐召請幕友,即刻到簽押房相見。 幕友早都各回私寓了,這天的情形又比前一天更壞,朝士所聚的所謂“宣南”——宣武門以南的地域,由於南堂遭劫,有洋兵馬隊一百多人進占宣武門,交通等於斷絕,前門東城根一帶,北至王府井大街,亦有洋兵看守,不准中國軍民往來。因此,急足四出,卻只找來一個樊增祥。 “雲門,你看,”榮祿有些沉不住氣了,“羅道來的電報,大禍迫在眉睫了!” 羅嘉傑的電報發自上海,用“據確息”三字開頭,說各國協力謀華,已有成議,決定向中國政府提出四個條件:第一,政權歸還皇帝,太后訓政立即結束;第二,下詔剿辦拳匪,各國願出兵相助;第三,中國政府練兵數目,須經各國同意,並聘洋人擔任教練;第四,中國政府所有賦稅收入,須由洋人監督,並控制用途。 “好厲害!”樊增祥失聲說道:“這不就是城下之盟了!” “我擔心的就是洋人會提苛刻的條件,可是這話要早說了,沒有人肯信。如今事機緊迫,一定要設法消弭在先,真的讓洋人提了出來,連還價都沒法兒還。” “是!”樊增祥說:“彼此交涉,要看實力,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用兵如此,洋務又何嘗不然!” “談什麼實力!”榮祿語氣神色中,有點笑他書生之見似地,“到今天為止,大沽口外有三十四條外國兵艦,憑一座砲台,羅榮光那兩千條爛槍,就能擋得住了?裕制軍在天津胡鬧,奉大師兄、紅燈照為上賓,我很同情他。地方大吏,守土有責,一旦大沽口失守,各國聯軍一上了岸,長驅直入,那時除了希望義和團人多勢眾,又不怕死,能夠硬擋上一陣以外,你倒想,他還有什麼退敵之計!” 聽得這番話,樊增祥頗感意外,原來他是這樣的一種看法!怪不得依違瞻顧,總有些舉棋不定的模樣。既然如此,自己先要好好想一想,未有把握之前不宜隨便發言。 “我想,這個消息,必得上達。”榮祿停了一下說:“現在是緊要時候,藉這個消息逼一逼,可以走得快一點兒。” 這是說,逼慈禧太后在議和的步驟上採取更明快的措施。可是,樊增祥提出疑問:“倘或激怒了皇太后,不惜一戰,又將如何?” “皇太后如果要打,當然先要問我,我就說老實話,兵在那裡?餉在何處?皇太后經了多少大事,豈能只憑意氣辦事。” “茲事體大,所關不細。”樊增祥只有勸他慎重,“中堂不妨稍微等一等,謀定後動。” 榮祿想了一下點點頭說:“等個一半天,諒來還不妨事。” ※ ※ ※ 使館不敢攻,西什庫攻不下,能燒的教堂又燒得差不多了,義和團決定在前門外,京師最繁華的所在去顯一顯威風。 前門外最熱鬧的地區,是在迤西的大柵欄一帶,商業精華,盡萃於斯。有名的戲園廣和樓、三慶園、慶樂園,亦都在這裡,所以大柵欄又是笙歌嗷嘈的聲色之地。 領頭的大師兄走了一陣,偶然一瞥之間,忽發現有家店家,安著極大的玻璃窗,裡面瓶瓶罐罐都貼著洋文標籤,再看招牌,寫的是“老德記藥房”。心想,這家藥房一定是“二毛子”所開,就從這裡下手立威。 老德記的店東實在是洋人,早就避走了。店中伙計貪圖買賣所入,可以朋分,是樁沒本錢的生意,所以仍舊開門營業。一見義和團上門,情知不妙,而悔之已晚,只有硬著頭皮上前,陪笑招呼。 “燒!” 大師兄只喝得一聲,手下便即動手。放火是很內行的事,找到煤油,四處傾灑,伙計急得跪在地下求饒,為義和團一腳踢了個跟頭。 左右店家,一看要遭殃,急忙點著香來請命,大師兄擺著手大聲說道:“別慌!別慌!這家店是二毛子開的,非燒不可,只燒他一家,燒光自然熄了,不會燒到左鄰右舍,大家放心好了,不必搬移瑣色,自找麻煩。” 說得斬釘截鐵,十足的把握,令人不由得不信。於是,以看熱鬧的心情,靜等老德記火起。 等大家順著他手指之處去細看時,埋伏僻處的人,已用一根“取燈兒”,燃著了灑透煤油的廢紙,頓時一蓬火起,迅速蔓延,轟轟烈烈地燒將起來。 “天火燒,天火燒!”義和團拍手歡躍,也有些看熱鬧的人附和。可是,轉眼之間,便都看出形勢不妙,老德記還只燒了一半,火苗卻已竄到東鄰了。 見此光景,老德記附近的店家,無不大驚失色!見機的趕緊奔回去搶救自己的貨物細軟,癡愚的還真相信大師兄有驅遣祝融的法力,紛紛上面求援。 “大師兄,大師兄!你老行行好,趕緊施展法力,把火勢擋住。不然,可就不得了!”說罷,磕頭如搗蒜,有的已經哭出聲來了。 這時火勢已很不小了,五月二十悶熱天氣,鬧市中烈焰燒空,西南打開一道缺口,恰好成為風路,風助火勢,由西南往東北燒,首當其衝的是珠寶市以西的三條廊房胡同。廊房二條與三條之間,有條南北向的直胡同,名叫門框胡同,是廣和樓的所在地,這天貼的是譚鑫培的《連營寨》,正在上座的時候,發現大火,觀眾四散奔逃,“蜀、吳”雙方“兵將”,亦就暫息爭端,卸甲丟盔,不理“火燒連營七百里”,先來救京城的這一片精華。 火勢過於熾烈,靠幾條“洋龍”,幾桶水,何濟於事?到得正中時分,大柵欄東面到珠寶市,西面到觀音寺街,楊梅竹斜街,北面到西河沿,成了一片火海。火老鴉乘風飛上正陽門,連城樓都著火了。 就在火勢正熾之時,六部九卿及翰詹科道,都接到通知,慈禧太后及皇帝在西苑召見。這就是所謂“廷議”,通稱“叫大起”,非國家有至危至急的大事,不行此典。而凡叫大起,往往負重任的多持緘默,反是小臣得以暢所欲言,因為重臣常有進見的機會,如有所見,不難上達,而叫大起正就是要徵詢及於小臣。所以一班平時關心時局,好發議論的朝士,都大感興奮,暫忘前門外的這一場浩劫,匆匆趕到西苑待命。 召見之地在慈禧太后的寢宮儀鸞殿東室,室小人多,後到的只能跪在門檻外面。兩官並坐,臉色都顯得蒼白,尤其是慈禧太后,平日不甚看得出來的老態,這時候是很分明了。 “前門外大火,你們都看見了吧?”是皇帝先開口,聲音雖低,語氣甚厲,“朝廷三令五申,亂民要解散,要彈壓,那知道越鬧越不成話了!你們自己想想看,對不對得起朝廷跟百姓?” 跪在御案前的王公及軍機大臣,默無一言。在僵硬如死,悶熱不堪,令人要窒息的氣氛中,後面有個高亢的陝甘口音,打破了沉寂。 “臣剛才從董福祥那裡來,他說,他想請旨,責成他驅逐亂民。” 此人是翰林院侍讀學士劉永亨,甘肅秦州人,跟董福祥同鄉。他的話真假且不論,載漪一聽是董福祥要驅逐亂民,亦就是義和團,不由得心頭火起,惱的不是董福祥,是劉永亨,直覺地認為他是在撒謊。 可是,他又無法證明劉永亨是在撒謊,不假思索將腰一挺,回身戟指,厲聲吼道:“好!這就是失人心的第一個好法子!” 殿廷中如此無禮,而慈禧太后默然,亦就沒有人敢指責他了。沉默中,門檻外面發聲:“臣袁昶有話上奏。” “袁昶!”皇帝指示:“進來說。” 於是袁昶入殿,在御案面面找個空隙跪下,朗聲陳奏:“今日之事,最急要的,莫過於自己處治亂民!非如此不足以折服各國公使的心。洋使服了朝廷,才可以跟他們談判,阻止洋兵來京,一方面由各省調兵拱衛京畿。辦法要有層次,一步一步來,不宜魯莽割裂。” “現在民心已變!”慈禧太后搖搖頭說,“總以順民心為頂要緊。你所奏的,不切實際。” “皇太后所說的民心已變,無非左道旁門的拳匪!萬不可恃。就令有邪術,自古至今,亦斷斷沒有仗邪術可以成大事的!” “法術靠不住,莫非人心亦靠不住?”慈禧太后很快地反駁,“今日中國,積弱到了極處,所仗的就是人心。如果連人心都失掉了,試問何以立國?總而言之,今天召大家來,要商量的是,洋人不斷調兵,看來要侵犯京城,應該怎樣應付? 大家有意見,趕快說。 ” 於是激烈的主張決一死戰,溫和的建議婉言相商,聚訟紛紜之中,漸漸形成一個結論,不脫一句古話:“先禮後兵”。先派人向來自天津的聯軍勸告,速速退兵,如果不聽,則由董福祥的甘軍往南硬擋。 “那麼,”慈禧太后問道:“派誰呢?” “臣保薦許景澄。”軍機大臣趙舒翹說。 許景澄充任過六國的公使,在西洋十餘年之久,擔任此一任務,自然是最適當的人選,慈禧太后立即同意。 許景澄自覺義不容辭,慨然領旨,但要求加派一個人會同交涉。結果選中新任總理大臣那桐,許景澄頗為滿意。因為,第一,能乾而機警;第二,是端王載漪所保;第三,頗得太后信任。有他同行,此去即令不能達成使命,亦不致獨任其咎。 “大起”散後,軍機大臣及慶王、莊王、端王又被叫起,這一次是專門商量處置義和團的辦法。由於載漪的堅持,慈禧太后很勉強的同意,由載漪與董福祥設法招撫。至於受撫以後的義和團,將如何運用,另作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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