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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母子君臣(6-2)

慈禧全傳 高阳 9503 2018-03-14
洪鈞對於聲色之道,另有一種看法。他認為晚年納妾,有名無實,是件愚不可及的事,因此“欲以晚年之事,而在中年行之”,光緒初年當湖北學政時,便托至好物色妾侍,最後選中了一個蘇州山塘的雛妓曹夢蘭。 到了光緒七年,洪鈞因為老母多病,奏乞“終養”,不久丁憂,服滿起復,仍舊當他的內閣學士。其時他的西北輿地之學,已很有成就,頗得李鴻章的賞識,保他充任出使俄、德、奧、比四國。洪夫人憚於遠行,兼以聽說要跟“紅眉毛、綠眼睛”的“洋鬼子”周旋,一想起來就會心悸,因而叫曹夢蘭“服侍了老爺去”。只是西洋一夫一妻,並無妾侍之說,所以權假誥命,曹夢蘭亦居然“公使夫人”了。 洪鈞從光緒十三年起到十六年,前後在國外四年。這四年之中的曹夢蘭,有罕有的榮遇,亦有頗招物議的醜聞,洪鈞都忍氣吞聲,飲恨在心。不想,回國以後,在宦途上又幾乎栽了個大跟斗,事起於一張“中俄交界圖”。

在新疆伊黎之西,科布多之南的帕米爾一帶,中俄的疆界,久不分明。洪鈞講西北輿地之學,最感困擾的就是這一塊地方,不能言其究竟。出使俄國時,有人拿來一張中俄接壤之區的地圖,山川道路,條列分明,洪鈞大喜,出了重價買下來,譯成中文,呈送總理衙門。朝中辦洋務的大員亦很高興,以為從此中俄交涉得有憑藉,不至於象過去那樣漫無指歸了。 及至洪鈞回國,派任總理大臣,與張蔭桓同事。有一天英國公使忽然到總理衙門來質問,中國何以割地數百里與俄國?當事者愕然不知所答。而英國公使所以有此質問,則以俄國想經由帕米爾南窺印度,與英國發生了利害衝突。如果帕米爾仍屬中國,形成緩衝,俄國就不可能有此南侵的便利了。 等到查明原因,當然要向俄國提出抗議。不料俄國公使取出一張地圖來,說這是中國自己所製的“中俄交界圖”,帕米爾本為俄國疆界。這時洪鈞才知道上了大當,而俄國公使所持有的那張地圖,據說就是張蔭桓所供給。作用就在藉刀殺人。虧得那時翁同龢以帝師之尊,隱握政柄,念在同鄉份上,極力為之彌縫。洪鈞雖未得到任何處分,但這口氣始終堵在胸中,兼以房幃之醜,無可奈何,終於鬱鬱以終了。

洪鈞一死,曹夢蘭下堂復出,在上海高張艷幟,打出“狀元夫人”的招牌,立刻轟動了十里洋場。 但是,曹夢蘭雖在勾欄,卻非賣笑,如果是她看不上眼的,那怕如“王公子”一般,“三百兩銀子吃杯香茶就動身”,亦難邀她一盼,若是春心所許,那就不但朝朝暮暮為入幕之賓,“倒貼”亦所不吝。就這樣,不過三年工夫,她從洪家分得的兩萬現銀子,揮霍得一干二淨,手裡還有些首飾,是裝點場面必不可少的,再不能倒貼給“吃拖鞋飯”的小白臉了!於是聽從最好的一個手帕交,上海“長三”中號稱“四大金剛”之一的金小寶的勸告,決定“開碼頭”。 南葩北植,首先駐足天津,改了個北方味道的花名“賽金花”,秋娘老去,冶艷入骨,在天津很大紅大紫了一陣。可是,賽金花意有不足,總覺得既然北上,總得在九陌紅塵的天子腳下闖個“萬兒”出來,才夠味道。因而帶著假母與一個老媽子由天津進京,暫借楊梅竹斜街的宏興店作為香巢。

這是在胡同里的“清吟小班”與日袋底舊式娼寮之外,別樹一幟,彷彿北道上流娼的做法。京中的豪客不慣於這一套,因而門庭冷落,開銷貼得不少。賽金花心中盤算,得借個因由,才能拿“賽金花”三個字傳出去。有個上海流行的辦法,不妨一試。 原來上海的風氣,名妓之成名,以勾搭名伶為終南捷徑,每天包一個包廂,最好是靠下場門的“末包”,其次是“九龍口”上面的“頭包”,到得所歡將上場時,盛妝往包廂中一坐,一身耀眼的珠光寶氣,惹得全場側目。 “捧角”的規矩,早到不妨,但所捧的角色的戲一完,即刻就得離座,所以誰是誰的相好,一望而知,不消半個月的工夫,名妓之名就借名伶之名很快地傳出去了。 不過,京城裡戲園與戲班子,都跟上海不同,難以如法炮製,只能略師其意,變通辦理。計算已定,喚宏興店的伙計劉禿子取張局票來,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字:

“英秀堂譚鑫培”,下面自稱“曹老爺”。 “什麼?賽姑娘,你還叫條子嗎?” “怎麼著?”賽金花反問:“我曹老爺愛這個調調兒,不行嗎?” “行,行!”劉禿子知道賽金花脾氣大,嘴上厲害,不敢惹她,敷衍著扭頭就走。 “慢點,劉禿子!”賽金花喊住他說,“以後別管我叫賽姑娘。難道我不是女的,賽似一個姑娘?” “那麼,管姑娘叫什麼呢?” “叫賽二爺好了。” “是!賽二爺!” ※ ※ ※ “小叫天”譚鑫培托故不至,又叫“老鄉親”孫菊仙,回報是:“不出這種條子。”這下,賽金花不能不找劉禿子商量了。 “賽二爺,你叫條子乾什麼?” 賽金花不便明言,是要藉“條子”的光,只說:“悶得慌,找個人來聊聊。”

“原來賽二爺是想找個人消遣。那好辦!我給你老保荐一位好不好?” 賽金花無可無不可地問道:“誰啊?” “福壽班的掌班,余老板。” 此人也是“內廷供奉”的名伶之一,名叫餘潤卿,號玉琴,小名莊兒,本工武旦,兼唱花旦。賽金花當然亦知其名,點點頭說:“叫來看看!” “包你老中意。”劉禿子說,“這余老板一身好功夫,一桿梨花槍耍得風雨不透,可真夠瞧的!” 一面說,一面笑著走了。到櫃房上寫好局票,派人送到韓家潭福壽班的“大下處”。餘莊兒一看具名“曹老爺”,茫然不復省憶,問宏興店的伙計:“這曹老爺幹什麼的?” 宏興店的伙計,為了賽金花叫條子,已經跑了三趟了,如果這一次再落空,還得跑第四趟,所以有意騙他一騙:“是山東來的糧道,闊極了!脾氣也好。余老板,你這就請吧!”

大年三十,班子裡還有許多雜務要他料理,實在不想出這個局。無奈來人一再催促,路又不遠,心想去打個轉也不費甚麼工夫。果然是個“闊老鬥”,便邀了來過年,弄他個一兩千銀子,豈不甚妙? 這樣一想,便興致勃勃地換了衣服,出門上車,由櫻桃街穿過去,很快地到了宏興店。 “有位曹老爺住在那兒?” “來,來!余老板,”這回是劉禿子招呼,“跟我來。” 進了賽金花所住的那座院子,他指一指北屋,轉身而去。 餘莊兒穿過天井,上了台階,照例咳嗽一聲,然後徑自推門而入。北屋是里外兩間,外間客座,里間臥室,從棉門簾中透出陣陣鴉片煙味,不用說“曹老爺”是在裡面等。 等一掀門簾,餘莊兒愣住了。那裡有什麼曹老爺,是個三十左右的艷婦躺在煙盤旁邊。莫非是走錯地方了?這樣想著,趕緊將跨進去的一條腿又縮了回來。

“玉琴,幹嗎走呀?過來!” 這讓余莊兒更為困惑,站住身子問道:“這是曹老爺的屋子?” “是啊!” “請問,曹老爺呢?” 賽金花格格地笑了,笑停了說:“我就是曹老爺。怎麼著,你沒有想到吧?” 餘莊兒不答,躊躇了一會,決定留下來。為的是好奇,先要弄清楚這位“曹老爺”是何身分,再要看這位“曹老爺”拿自己怎麼樣? 於是,他笑一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真的管你叫曹老爺?”他問。 “店裡叫我賽二爺。我本名叫夢蘭,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一說曹夢蘭,餘莊兒想起來了,失聲說道: “原來是狀元夫人!” 賽金花笑笑不答,指一指煙盤對面說:“來,躺著!替我燒一口。” “相公”伺候“老鬥”,燒煙泡是份內之事。餘莊兒心裡很不情願,故意拿北方“優不狎娼”的規矩作藉口,歉然笑道:“賽二爺,我們的行規,可不興這個!”

賽金花一听就明白了,他是故意倒過來說,心中冷笑:你別昏頭!你當你自己是嫖客?這樣想著,便隨手拉開梳妝台,兩指拈起一張二十兩的銀票,遞了過去。 “你這是……?”餘莊兒愕然。 賽金花斜睨微笑,“叫條子不就得開銷嗎?”她說。 這是很不客氣的話。但餘莊兒不敢駁她,京里優不如妓。道光以前,相公見了妓女,得請安叫“姑姑”,如今的規矩雖不似前,但果然認起真來,餘莊兒在理上要輸。而況,賽金花此刻又是以“曹老爺”的身分叫條子,情況更自不同。餘莊兒無奈,只好道謝接下。 一接了銀票,便得照伺候老鬥的例規行事。餘莊兒撩袍上炕,拈起標籤子,燒好一個“黃、松、高”的煙泡,裝上煙斗,然後從袖子裡抽出一塊雪白的紡綢手絹,抖開了擦一擦煙嘴,才將煙槍隔著燈遞到賽金花唇邊。

賽金花並沒有癮,備著煙盤只為待客方便,就是要餘莊兒打煙,亦不過藉故安排一個同臥並首的機會。因此,幾筒煙一口都沒有吸下肚,噴得滿屋子煙霧騰騰,卻將餘莊兒的癮頭勾了起來。 “你真是糟蹋糧食!”他笑著說。 “原是抽著好玩!”賽金花問:“你呢?” “我是煙嗓。” “那,你抽!” 餘莊兒巴不得這一句。用極乾淨俐落的手法,一連抽了八筒,不好意思再抽了。 “你說你是煙嗓,這會過足了癮,唱一段我聽,行不行?” “怎麼不行?不過,沒有弦子,幹唱也不好聽。” “那就小嗓子哼一段。” 餘莊兒想了一下說:“我來一段'醉酒'。這齣戲與眾不同,調門要低才夠味。” 哼了兩句,發了戲癮,餘莊兒起身一面唱,一面做身段。一雙眼似張似閉,飄來飄去,刻盡醉酒楊妃的蕩漾春心,將賽金花勾得有些失魂落魄了。

看看是時候了,餘莊兒一個反身銜杯的身段,從背後彎過腰去,“噗”地一口吹滅了煙燈。 ※ ※ ※ 從這天起,賽金花跟餘莊兒兩三天就得會一次面,每會必得關上好半天的房門。日子一久,梨園中誰都知道,餘莊兒做了“狀元夫人”的面首了。 賽金花一半是喜愛餘莊兒矯捷的武旦身段,一半也是有意籠絡,賠身子、賠工夫之外,還賠上了好些銀子。於是餘莊兒死心塌地,為她逢人揄揚,其中有兩個他的老鬥,被說動了心,都願一親芳澤。一個與他同姓,名叫余誠格,安徽望江縣人,光緒十五年己丑的翰林,開坊補山東道監察御史才兩年,已經參了好些人。御史除了“彈舉官邪、敷陳治道”的本職以外,各道有不同的職掌,山東道“稽察刑部、太醫院、總督河道、催比五城命盜案牘緝捕之事”,正管著地方治安,所以不但刑部、神機營、步軍統領衙門、大興,宛平兩縣,以及五城兵馬司要買他的帳,連地面上權威赫赫的巡城御史,亦不能不禮讓他三分。因此,八大胡同與所有的戲館、酒樓、旅店,提起“餘都老爺”無不畏憚。 再有一個就是立山。他跟余誠格是所謂“水陸並行”的嫖友,不過平時各挑相好,互不侵犯,這回卻走到一條道兒上來了。當然,在宏興店的余誠格之與立山,猶如在口袋底的載瀾之與立山。不過,賽金花的手腕雖不遜於綠雲,無奈築在宏興店的香巢不如綠雲那裡寬敞,因此,常有不期而遇的時候。好在,彼此都不願得罪對方,望影相避,還不致出現過於尷尬的場面。 ※ ※ ※ 這天是余誠格先到。大年三十並無訪豔的興致,是特為躲債來的,不過既然來了,少不得溫存一番。那知就在這時候,立山撞了來,賽金花的假母曹大娘趕緊將他在外間攔住。 見此光景,立山心裡就很不舒服,氣沖沖地問道:“誰在裡面?” “還不是你老的朋友,餘都老爺!”曹大娘低聲說道:“立大人,因為是你老的好朋友,所以我們姑娘……。” 一語未畢,立山發了旗人的“驃勁”,一拍桌子罵道:“什麼混帳王八蛋的狗朋友!大青白日就堂而皇之地來割朋友的靴腰子!有這個情理沒有?” 曹大娘想不到他發這麼大的脾氣,急忙又陪著笑臉說:“只因你老是熟客,不比餘都老爺不常來,所以請你老迴避他一會,時候還早,回頭再請過來。若說余老要割靴腰子,你老想,我們姑娘肯嗎?” 激動的立山,心浮氣粗,聽得上半段話,已忍不住盛怒,根本就不會再聽下半段,當時跳了起來,戟指頓足地大罵:“死沒良心的婊子!看我拿片子叫坊官把你們這夥轟出去,不准在京里住!真是好沒良心的王八蛋!” 這一下不但曹大娘,連劉禿子都嚇壞了,卻又不敢上前去勸,只聽立山一個人敲台拍凳地大發脾氣。最後,里間門簾一掀,賽金花衣衫整齊地出現了。 “過年了,幹嗎生這麼大的氣?”她將立山兩隻衣袖按住,“氣出病來,不是叫人乾著急!” “哼!”立山冷笑一聲,將臉扭了過去。 “如果我知道你這麼愛生氣,早就不理他了!你倒想,他那一點及得上你,那一點叫人看得上眼?我為什麼要理他?無非,第一、是你的朋友;第二、今天情形又不同。” 賽金花一面說,一面觀察立山的臉色,看說到這裡,他的眼睛一動,臉微微往回一擺,是“倒要聽聽怎麼個不同”的神氣,便知自己的話說對了,正不妨裝個好人。 “也可憐!”她用同情的語氣說,“看樣子,他是躲債來了。躲債躲到我這裡,大概也是無路可走了。我只好陪他聊聊,談點兒西洋的風景,替他解解悶。人都有個僵在那裡動彈不得的時候,你讓一步,我自然會想法子叫他走路,這個扣兒不就解開了?” 立山想想,自己魯莽了些。口中雖不便認錯,臉色卻已大為緩和,正在想“找轍兒”說幾句自己落篷的話,只聽里間“嗆啷啷”一聲暴響,不由得愣住了! 賽金花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急急忙忙又去安撫裡面。掀簾一看,炕前砸碎了一個茶碗,炕上餘都老爺直挺挺地躺著,本來抽大煙抽得發青的臉色,越發可怕。此時曹大娘與劉禿子亦趕了進來,見此光景,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彎下腰,去撿地上的碎瓷片。 余誠格就似放了一枚單響的沖天炮,聲勢驚人卻無以為繼。既發不出脾氣,亦不能評什麼理,這樣子裝死相給人看,無非落個笑柄,未免窩囊。想到這裡,覺得片刻不可留,一骨碌爬了起來,搶起帽子往頭上一套,一溜歪斜地衝了出去。 誰知掀開簾子,便跟人撞了個滿懷。原來立山疑心余誠格摔茶碗是跟他發脾氣,正走到門邊,拿耳朵貼在板壁上聽,防不到余誠格會衝了出來,真是冤家路狹了。 當時還是立山機警,“我知道你老哥在這裡!”他說,“特地過來奉候。” 余誠格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直往外走,到了櫃房前面,才想起該發發威,才能找回面子,於是一路走,一路罵: “好大膽子的東西!竟敢窩娼,大概不想過年了!” 掌櫃的大吃一驚。餘都老爺的苦頭,雖未吃過,卻曾聽過,路過南城兵馬司,跟所謂“坊官”的兵馬司正副指揮打句官腔:“宏興店窩娼,你們怎麼不管?”立刻便有極大的麻煩。 好得餘都老爺發脾氣走了,立大人還在。掌櫃趕到後面,一進賽金花的屋子,便向立山跪下,口中說道:“求立大人保全,賞碗飯吃!” “怎麼回事?” “餘都老爺臨上車發話,要叫坊官來封店,另外還要辦罪。” “辦罪!”立山問道:“什麼罪?” 掌櫃的看了賽金花一眼,吞吞吐吐地答說:“反正總不是什麼好聽的罪名。” 這一說立山明白了,心里相當著急。宏興店跟賽金花有麻煩,自己就脫不得身,除夕祭祖只怕都要耽誤了! 心裡著急,口頭卻毫不在乎,“有我,你放心!”立山念頭一轉,想起一個人,頓時愁怀大放,“套我的車,把餘莊兒接來。” 掌櫃的奉命唯謹,親自跨轅,坐著立山的車去接餘莊兒。歸途中將立、餘二人爭風吃醋,殃及池魚的情事,約略說了一遍。餘莊兒見是自己惹出來的禍,更怕連帶受累,不敢不用心,一路上默默盤算,打好了一個主意,所以到得宏興店見立山時,神態相當從容。 “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他說,“不要緊!大不了晦氣幾百銀子。” “是啊!”賽金花插嘴,“老余這個年過不去,有人送他幾百銀子,只怕磕頭都肯。” “你也別看得那麼容易。這班都老爺真叫是茅房裡的石頭,又臭又硬!”立山吩咐:“取個紅封套來!” 等取來筆硯紅封套,立山親筆寫了“節敬”二字,然後又取一張四百兩的銀票,塞入封袋,遞了給餘莊兒。 “老余住后孫公園安徽會館,近得很,我去去就來。” 由楊梅竹斜街轉櫻桃斜街,快到盡頭,折往正西,就是后孫公園。余誠格所住的安徽會館,餘莊兒是來慣的,一下車便由夾弄走到底,只見院子里站了好些人,都是買賣人打扮,左臂夾個布包,右手打個未點蠟燭的燈籠,是年三十預備徹夜討帳的樣子。 再往裡看,廊沿上聽差跟車伕相對發楞,一見餘莊兒不約而同地迎了上來。聽差努一努嘴,又使個眼色,意思是余誠格在屋子裡,可別聲張! 餘莊兒點點頭,輕聲問道:“一共該多少帳?” “總有七八百。至少也得有一半,才能打發得了這批討債鬼。” “不要緊!你告訴他們回頭準有。先去了別家再來,不肯走要坐等的,到門外去等,這麼擠在院子裡不像樣!” 聽差知道來了救星,欣然應諾,自去鋪排。餘莊兒便上階推門,由堂屋轉往西間臥室,向裡望去,但見余誠格正伏案振筆,專心一致地不知在寫些什麼? 餘莊兒悄悄掩到他背後,探頭一看,白折子上寫的是:“山東道監察御史臣余誠格跪奏,為大臣品格卑污,行止不端,請立賜罷斥,恭折仰祈聖鑒事,竊查戶部左侍郎,總管內務大臣立山……。” 看到這裡,他一伸手就把白折子搶到手裡。余誠格大吃一驚,急急回頭看時,只見餘莊兒似笑非笑地瞅著他說:“這是乾嗎呀!都是好朋友,你真的好意思參人家?” 余誠格定定神,意會到了是怎麼回事。冷笑一聲說道:“哼!你用不著來替人家做說客。別樣事能依你,這件事斷斷不依!好立山,王八蛋,我參定了他了!”說著跺一跺腳,”一過了破五,我就遞折子!” 餘莊兒又笑了,“你老的火氣真大!”他說,“大概心境不大好。” “對!我的心境不好。債主臨門,一來一大群,我的心境怎麼好得了?” “原來是為這個呀!”餘莊兒走過去揭開白洋布窗簾,“你老倒看看。” 余誠格從紙糊窗子中間嵌著的一方玻璃望出去,院子裡空宕宕地,只影俱無,不由得愣住了。 “那,那些要帳的呢?” “要帳的怕你餘都老爺發脾氣,全嚇跑了!”餘莊兒毫無表情地說。 這是所謂“陰損”,但余誠格不怒而喜,在餘莊兒臉上擰了一把,隨即往外就走。 “上那兒去?”餘莊兒一把拉住他。 “我去問問,到底怎麼回事?” “別問了!我來告訴你。你先替我坐下。”他把余誠格撳坐在原位,自己拖張凳子在對面坐下,卻不言語,只怔怔地瞅著他。 “你看什麼?”余誠格摸著自己的臉問。 “餘都老爺啊餘都老爺,怪不得大家都怕了你們,凡事只講嘔氣,不講情理。人家倒是一番好意,怕你過年過不去,知道你在宏興店,特為親自來送節敬。誰知道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節敬”二字入耳,余誠格的眼睛一亮。不過,那是未摔茶杯以前的話,如今又不知如何?且等一等再說。 等的當然是節敬,餘莊兒急於回去複了命,好回家過年,無心嘔他,便將紅封套取了出來,一面遞,一面說:“立四爺總算是夠朋友的,特為叫我送了來。不過,餘都老爺,如今我倒有點兒顧慮,你老可別害我!” “害你?”余誠格茫然不解,“怎麼叫害你?” “節敬四百兩是我送來,是你親收,沒有第二個看見。你收是收了,過了破五,遞折子參人家,立四爺不會疑心你餘都老爺不顧朋友的交情,只當我吞沒了送你的節敬。那一來,不是害了我?” “笑話!”余誠格雙手籠在袖中,意態悠閒地說,“我跟他的交情,就算他對不起我,我好意思動他的手?”說到這裡,突然想起,很快地伸手出來,一把奪過一直提在餘莊兒手中的參立山的折稿,笑笑說道:“我也是坐困愁城,無聊,隨便寫著解悶的,你可別告訴他!” “我告訴他幹什麼?”餘莊兒這時才將紅封套交到他手裡,站起身來說:“你打發要帳的去吧!他們回頭還會來,我可要回家了。” “慢點!”余誠格躊躇了一下說,“立四總算夠朋友,我亦該有點表示吧!你倒替我想想看。” “那好辦,一過了破五,你在我那兒請他喝頓酒就是。” “對,對!准定這麼辦。你先替我約一約他,初七晚上,在你那兒敘一敘。” 第二天便是光緒二十六年庚子元旦。余誠格特意到立山府上去拜年。主人宮裡有差使,不曾回家。余誠格留下一封柬帖,約立山正月初七在餘莊兒的下處小酌。 到了那天,做主人的午飯以前就到了韓家潭餘莊兒的下處,不道立山比他到得還早,正在堂屋中做莊推牌九。一見余誠格,放下捲了起來的雪白紡綢的袖頭,拱拱手說:“恭喜! 恭喜! ” “恭喜!恭喜!”余誠格說:“那天我到府上拜年去了。” “我知道,失迎。” “有話回頭再說!”站在左上角替莊家“開配”的餘莊兒推一推下門的一個孩子,“起來!讓余老爺坐。” 余誠格亦好此道,欣然落坐,看一看檯面說:“怎麼?還用籌碼?” “籌碼是立四爺發的,白送,每人十兩銀子,贏了照兌,輸了怨自己運氣不好。哄孩子的玩意!” “那我呢?” “你要是小……,”立山本來想開玩笑,說“你要是小兔子,也給十兩。”話到口邊,想起過年第一次見面,出此惡謔,大非所宜,因而改口說道:“你要是小孩子,我當然也給十兩。 不過,老余,你不好意思吧? ” “只要贏錢,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罷、罷,我不要你的十兩銀子,可也不賭籌碼?'春天不問路',我就賭這麼一下!” 說著從身上掏出一把票子,往面前一擺。 “老余!我勸你押上門,上門活!” “不見得!怎麼叫'活抽'呢?” “你不信,我跟你另外賭。” “好吧!你移上門,我再移下門。” “好了!好了!”餘莊兒急忙阻止,“就來回倒這麼一下好了。不然帳算不清楚。” 餘莊兒是為立山設想,因為明知余誠格罄其所有,都在桌子上,如果額外再賭,輸了還不是哈哈一笑,說一句“回頭再算。”可是他如果贏了,立山卻得照付,豈不太冤? 立山是有名的賭客,當然知道他的用意。只是他另有打算,不便說破。當即撒出骰子去,一個四一個五,是“九自手”,怕餘莊兒手快會翻他的牌,趕緊拿第一副搶在手裡。 翻開牌來,上門九點,天門八點。下門是余誠格抓牌,扣著一摸,兩點一個地,心中便是一喜,再一摸,洩了氣,翻開一看是張紅九,只有一點。 “你看,”余誠格心冷而嘴硬,“擺著是'下活'的架子,偏說'上活'!莊家要統賠了。” 立山微笑不答,也像余誠格那樣扣著摸點子,一張和牌,一張“板凳”,是個八點,賠上門,吃下門。這一把,余誠格輸了面前的注碼,另外還要賠個雙份。 這把牌出入很大,所以都好奇地盼望著莊家揭牌。尤其是余誠格,深悔魯莽,面前的百把銀子,十之八九保不住了,只怕莊家翻出來的點子不大不小,吃了下門賠上門,如何得了?想到這裡,滿心煩躁,將頭上的一頂皮帽子往後一推,腦門上冒熱氣了。 立山卻偏不翻牌,只說:“開配的,把余老爺的注碼數一數!” 於是餘莊兒將亂糟糟的一堆銀票理齊,點一點數,共計九十八兩銀子。立山笑笑,把自己的那兩張推出去,稀哩嘩啦一攪和,打開面前的護書,隨便抽了一疊銀票,扔向餘莊兒。 這不用說是統賠。餘莊兒將一張一百兩的銀票擺在下門,找回二兩,同時交代:“統吃統賠,移注碼不賭輸贏。” “不錯,不錯!”余誠格喜出望外地說,“想不到莊家拿了副別十。” 餘莊兒已經料透了,立山是有意如此,深怕余誠格不知情,特意點他一句:“我想是一張人牌一個釘,人釘一正輸你老的地九一。四爺,我猜得對不對?” “差不多!” 這一問一答,余誠格當然明白了,釘子就在上門,配上長三成為釘長九,那裡還有第二張釘子?不過心裡見情,不便明言,而再賭下去就沒意思了! “大家分紅!”他取一張十兩的銀票,交給餘莊兒,接著向立山說道:“先吃午飯吧!” “我倒不餓。不過可以陪你喝酒,還有些話跟你說。” 聽得他們這麼說,餘莊兒便叫收拾賭桌,在堂屋裡擺飯,同時先請主客一人到他的“書房”裡去坐。 “豫甫,”余誠格問道,“你說有話跟我說?” “不忙!” 余誠格已聽出來,立山是有求於他,為了表示自己亦很懂交情,便以急人之急的神態說道:“不!有什麼事要我辦,先告訴了我。辦完正事,才能開懷暢飲。” 感於余誠格的誠意,立山便拖張骨牌凳坐近他身邊說道:“提起也是笑話!為了口袋底的綠雲,瀾公跟我較上勁了!他是大阿哥的胞叔,自覺身分已非昔比。我呢,實在不願意找麻煩。不過,亦不能不防。壽平,到那節骨眼兒上,你得助我一臂之力。” “那還用說!”余誠格答道,“你說吧!該怎麼替你賣力氣?” “言重、言重,感激不盡!”立山握著他的手臂說,“你聽我招呼。到時候作興要請你動手參他一傢伙,殺殺他的風景。” “那容易!請吧,”余誠格說,“喝著酒再說。” 余誠格將抨擊親貴這件事,看得輕而易舉,立山當然不便再往下談。而且此時也不宜深談此事,喝著酒只談犬馬聲色。 談到宮里天天傳戲,余誠格突然低聲問道:“豫甫,開年以來,你見了皇上沒有?” “怎麼沒有見著?今兒還見來的。壽平,”立山反問一句: “你怎麼想出這麼句話來問。必有緣故吧?” “我是聽了一件新聞,幾百年不遇的奇聞。” 一聽這話,餘莊兒自然注意,連在一旁伺候的丫頭小廝,也都走近來聽。可是,余誠格只翻著眼,不開口了。 “怎麼回事?”立山問。 “這件奇聞,不好亂說。” 於是餘莊兒立即起身,一面大聲吆喝著:“去、去!都出去。躲遠一點兒。” “你不要緊!”余誠格一把拉住他。 等餘莊兒坐下,閒人走遠,余誠格才談那件來自湖北的奇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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