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59章 母子君臣(7-1)

慈禧全傳 高阳 9055 2018-03-14
是去年十月間,正當“換皇上”的流言方盛之時,湖北蘄州的真慧寺,來了一位過路的達官,行李不多,而有五名隨從,皆是口操京音,舉止沉穩,看上去與眾不同。出面與知客僧打交道的,自道姓梁,行二,他的伙伴叫他“梁二爺”,或“梁總管”,自然是其中的首腦。 梁總管要求單住一個院落,最好自有門戶出入。逗留的日子不定,但最多不會超過一個月,先送香金五十兩銀子,臨走時還會多給。至於他的主人姓甚名誰,居何官職?以及從何處來,往何處去?一概不知。知客僧婉轉叩問時,梁總管只答一句:“請你別多問!” 真慧寺是有名的禪林,在鄰縣黃梅得道的五祖,曾經卓錫於此。院宇宏敞,閒屋甚多,知客僧看在五十兩香金的份上,讓梁總管自己挑地方,挑中的是最後的一個院落,有道門通菜園,不經山門,便可出入。同時梁總管又聲明,自己開伙,不忌葷腥。知客也許可了。

安頓下來以後,主人足不出戶,甚至在院子裡散步的時候都很少。知客僧有時藉故去窺探,只見堂屋正中方桌上供一個帽筒,上面覆一方錦袱,袱下隆然,不知是頂什麼帽子。 隨從的行止亦很謹密,每天上街的,只有一個買菜的廚子。偶爾梁總管也出門,騎一匹鞍轡鮮明的棗騮馬,神氣得很。 這樣過了五六天,知客僧越想越可疑,秘密到知州衙門去找熟識的刑房書辦,立刻派了很能幹的差役來“下樁”偵察。廚子每天出門,亦有人跟踪,一天跟到菜場,廚子買肉要用自己的秤,分量不符,跟肉案上吵了起來。就這時候,梁總管經過,下了馬,從看熱鬧的人群中擠身而入,一見廚子,舉起馬鞭就抽,一面抽,一面罵:“怎麼告訴你來的?不准在外生事!偏偏不聽,真是可恨!”

廚子被打,不敢回嘴。打完了,還給梁總管請個安,方始提著菜籃,含羞帶愧地匆匆而去。 這些情形落入跟踪差役的眼中,自然立即轉報。知州凌兆熊大為困惑,邀集幕友談論其事,誰都猜不透梁總管是何路數?其僕如此,其主當然更顯得神秘莫測。不過有個看法是共同一致的,此事決不可輕忽,而且要盡快了解真相。 於是,凌兆熊又請州判郭縉生來密議。決定先禮後兵,由郭縉生去看所謂“梁總管”,當面問個明白。倘或言語支吾,隨即動手抓人。 當下傳喚捕頭,點了十來個人,一律換著便衣,先在真慧寺的出入道路上守住,接著,郭縉生到了真慧寺,傳見知客僧,吩咐閒人迴避。 “這梁總管,照你看是什麼路道?” “回二老爺的話,”知州跟知縣一樣,稱大老爺,州判便是二老爺,知客僧答說,“看樣子來頭不小。一口京腔,派頭很大,有點像王府的家人。”

郭縉生心想,王府的家人就是護衛,官階自從三品到從五品,至不濟也戴藍翎,相當於六品武官。自己的官階只從七品,雖說武不如文,但既然先禮後兵,不妨暫時委屈,便即吩咐跟班持著名帖,請知客僧先容,去拜梁總管。 推進門去,梁總管正在院子裡練拳,一見知客僧後面跟著人,便即收住勢子,微帶不悅地說道:“嗨,你怎麼把不相干的人帶到這兒來?” “梁總管,”知客僧陪笑說道,“本州州判郭二老爺來訪。” 郭縉生的家人聽他這一說,立刻搶上幾步,先請個安,站起來,雙手遞上名帖。 “不敢當。”梁總管接過名帖看了一下,“我跟郭二老爺不認識啊!” “敝上是本州的地方官,”跟班很機警地回答,“貴人過境,應該要來拜候。”

“太客氣了!”梁總管一面穿著衣服,一面沉吟著,等穿好衣服,方始點點頭說:“好吧!既然來了,不能擋駕。請進來吧!” 候在門外的郭縉生,從從容容地踱了進來,不亢不卑地作了個揖。梁總管還了禮,也不請他進屋,就站在院子裡說道: “郭二老爺大駕光臨,一定有事,就請說吧!” “喔,”郭縉生覺得有點尷尬,轉念一想,這正是可以試探的時候,不必跟他客氣,“這裡不是談話所在,”他反客為主的伸一伸手,作個請客的姿勢:“請!” “請”字出口,自己的腳步已踏上台階。梁總管急忙搶上前去,攔在門口說道:“郭二老爺,你請在這兒坐!”接著,輕輕拍了兩下手,隨即有人端了兩張椅子過來。 這下,郭縉生不能再擅自行動。不過,試探總算有得,這樣不讓他進屋,自然是有不能讓他人看的東西在內,莫非就是錦袱下面的那頂帽子?

跡象越來越詭秘,郭縉生也越發加了幾分小心,“梁總管,”他很謙和地問,“台甫是?” “我叫梁殿臣。” “貴上呢?尊姓?” 梁殿臣沉吟了一下,彷彿迫不得已似的回答:“姓楊。” “不知道居何官職?從那裡來?往那裡去?” “郭老爺,請包涵!”梁殿臣很吃力地,“我實在不能說。” “喔!”郭縉生故意裝作解人,“這樣說,必是京里派出來查案的欽差!” “對了!你不妨這麼猜。” “既是欽差,地方官有保護之責……。” “不,不!多謝,多謝!”梁殿臣急忙搖手,“敝上只是路過,稍住幾天,還得往別處去。保護一節不敢當!跟郭老爺實說吧,敝上行踪有不能不隱秘的苦衷,請代為轉告凌大老爺,一切不必費心,只裝作不知道有這回事,就承情不盡了!如果郭老爺能放鬆一步,將來必有重重的補報。”說著,拱拱手起身,垂著手站在一邊,是等著送客的樣子。

郭縉生既不能賴著不走,又不能冒冒失失地翻臉。心想,此來所見所聞,值得推敲之處很多,亦總算不虛此行。姑息讓一步,回衙門再說。 一回衙門,直趨簽押房去見凌兆熊,他很注意地聽郭縉生講完,先道了勞,卻不表示意見,只命書僮取近幾個月的“宮門抄”來,很仔細地翻檢著,不知在查些什麼? 郭縉生都快等得不耐煩了,凌兆熊方始開口,“這件事很怪,無可解釋。欽差必是一二品大員,從內閣學士到部院堂官,就沒有一個三十歲的,而況欽差出京查辦事件,必有上諭,我仔細查了,就沒有這樣的上諭。”他停了一下又說,“三十歲的親貴倒多得很。可是,親貴非奉特旨,不能出京,就出京也不過到關外或是到東西陵去恭代行禮,從來不到南邊來的。”

這番分析很精到,郭縉生不由得脫口說道:“照此看來,恐怕要出大案了!” 凌兆熊瞿然動容:“老兄何所見而云然?”他問。 “說不定是太監私自出京。”郭縉生說,“又一個安德海出現了。” 郭縉生是山東濟寧州人,熟聞同治初年山東巡撫丁寶楨殺安德海的故事。很起勁地細說當年。凌兆熊仔細聽完,提出疑問:“當年是因為慈禧太后顧忌慈安太后跟恭王,所以只能默許安德海出京,而且鬧出事來不便庇護他。如今大權在握,愛怎麼就怎麼,何用顧忌?” “不然!祖制究不可違。而且,我還疑心,這不一定是太后另派,派這個太監出京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凌兆熊大惑不解,“誰?” “說不定是端王。” “啊!啊!”凌兆熊深深點頭:“有道理,有道理!”

接著,面色一變,凝重而惴惴然地:“只怕真的會如老兄所說,要出大案了。” 於是,凌兆熊又請了幕友來商議。刑名師爺孫一振是紹興人,好酒使氣,極難相處,但見多識廣,裝了一肚子稀奇古怪、莫可究詰的疑獄。聽完郭縉生所談的一切,骨碌碌地轉著眼睛,凌兆熊知道,遇到這種情形,便是他有見解要發的先兆。 “孫老夫子,必有高見?” “見解沒有,要講兩個故事。本朝有所謂'四大疑案',如今看來要變五大疑案了!” 凌兆熊兩榜進士出身,朝章典故,亦頗熟悉。知道所謂“四大疑案”,本為清初的三大疑案,一是太后下嫁;二是順治出家;三是雍正奪嫡。後來所加的一件疑案,說法不一,有的說高宗實為浙江海寧陳家的血胤;一說“天子出天花”的同治之死,病因曖昧,而宮闈事秘,難索真相,足當疑案之稱。但不論如何,所有的疑案,皆出於深宮,然則孫一振的意思,莫非指正在談的這件案子,亦牽涉到帝皇。

想到這裡,不由得失聲驚呼:“果然如此,可真是駭人聽聞了!” “不錯!唯其駭人聽聞,不宜延擱,以從速處置為妙。” “老夫子!”郭縉生不耐煩了,“你不是說要講兩個故事?” “縉生,你別忙,我會講給你聽。第一個,出在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南巡迴鑾,駐蹕涿州,忽然有個和尚帶著個少年接駕,說那少年是履親王的骨血……。” 履親王即是皇四子永珹。他有個側福晉,姓王,是漢人,一向得寵。王府傳言,履親王另有個側福晉,生子說是出痘而殤,其實乃為王氏所害。而這個和尚則指所攜的少年,即是傳言王氏所害,實則流落民間的履親王的親生之子。 其事離奇,令人難信。但真相不明,和尚的功罪難定,高宗便交軍機大臣會審。有個軍機章京上前將那少年摑了兩掌,厲聲問說:“你是那個村子裡的野孩子,受人欺騙,敢做這種滅門的荒唐事?”於是那孩子自供姓劉,是受了和尚的騙。結果和尚斬決,姓劉少年充軍伊犁。

“這就是所謂'偽皇孫案',偽皇孫充軍到伊犁,後來又冒稱皇孫,結果為伊犁將軍松筠所斬。”孫一振談到這裡,略停一下又說:“偽皇孫自己充軍,又眼見和尚殺頭,嚴刑峻法不足以儆其重蹈覆轍,這事也就奇了!” “老夫子的意思是,”郭縉生問道:“這個皇孫根本不偽?” “誰知道?這就是所謂疑案。”孫一振說,“再有一個故事,出在康熙年間,就是朱三太子一案。這一案,千真萬確,一點不假,聖祖殺的是如假包換的朱三太子!” “呃,”郭縉生問道:“何以見得?” “這是國初的一件大案。”凌兆熊也說,“我讀過《東華錄》,上有此案的記載。事情發生在康熙四十幾年,明朝已亡了六十年。案內的正犯是個七十老翁,彷彿還是個文弱的讀書人,要說他就是'朱三太子',似乎過於離奇,不是被誣,就是假冒。” “東翁的成見太深。”孫一振率直答說,“既非被誣,更非假冒,不過稍微錯了一點點。崇禎十七年甲申三月,李自成破京的時候,思宗先親眼看皇后妃子自盡,又手斬昭仁公主,怕落入流寇手中受辱,然後拿太子及皇三子定王慈燦、永王慈煥交付親信太監,各人去投奔各人的外家。父子訣別之際,思宗叮囑三個兒子,國亡以後,混跡民間,要忘記自己是皇子的身分,見了年紀長的,要叫爺爺,輕一點的稱伯伯、叔叔。幸而不死,長大成人,要為父母報仇。這樣處置完了,方始在煤山一株松樹上,自縊殉國。太子跟兩王出宮以後,遭遇不同。東翁所說《東華錄》上所記的這件大案,別的都不錯,所錯的一點點是,誤弟為兄,那個'七十老翁'是行四的永王慈煥,而非'朱三太子'。這個故事要從山東東平州的一個名叫李方遠的談起……。” 大概在康熙二十二年春天,李方遠到一個姓路的朋友家去赴宴,同座有位客人,生得儀表堂堂,吐屬文雅,很令人注目。主人介紹此人說:“姓張,號潛齋,是浙江的名士。學問淵博,寫作兼優,而且精於音律,下得一手好棋,如今是本地張家的西席。” 張潛齋人很謙虛,一桌的人都應酬到,但對李方遠格外親熱,殷殷接談,頗有一見傾心的模樣。李方遠亦覺得此人不俗,是個可交的朋友。 過了兩天,張潛齋登門拜訪,送了一把他手寫的詩扇,果然寫作兼優。就此正式訂交,常有筆墨文字的應酬。這樣過了半年有餘,一天張潛齋跟他說:“我要回南邊去一趟,大概兩個月就可以回來,特來辭行,還有一件事奉托。家有數口,柴米由東家供給,不過每個月要一千銅錢買菜,不能不乞援於知己。” “那是小事,”李方遠答說:“請放心,我按月致送到府就是。” 原說兩月即回,結果去了半年猶未歸來。李方遠因為會試進京,動身之前關照家人,仍舊按月接濟張家。等他春闈及第歸來,張潛齋已經攜眷回南。如是不通音問有十年之久。 康熙三十五年,御駕親征噶爾丹,李方遠在大軍所經的饒陽當知縣,奉委兼署平山。軍需調發,日以繼夜,忙得不可開交,而張潛齋翩然來訪。李方遠連跟他敘一敘契闊的工夫都沒有,送了一筆程儀,匆匆作別。 這一別又是十年。在康熙四十五年冬天,李方遠已經辭官回裡,張潛齋又來相訪。這次帶來兩個兒子,一個老大,一個老四。直道來意,說是江南連年水災,米貴如金,不得已到山東來投奔知交,希望李方遠替他謀一個“館地”。 所謂“館地”,不是做幕友,便是教書,這都是隔年下“關書”聘定的,年近歲逼,來謀館地,豈非太晚?李方遠想了一下,留他教幾個童蒙的孫子。從此,張潛齋成了李家的西席。 李家的孫子讀、《千字文》,所以張潛齋的兒子,亦可代父為師。而張潛齋本人,則經常去看他以前的那個姓張的學生,每去總在十天左右。一次,李方遠問他,何不在張家多住些日子,張潛齋答說:“師弟之間,拘束很多,不便談笑,不如在府上自由自在。”李方遠聽他這話,越覺親密。只是總覺得張潛齋的行跡不免神秘,而眉宇之間,別有隱憂,幾次想問,苦無機會,也就不去理他了。 第三年的初夏,午後無事,李方遠與張潛齋正在書房裡對局,棋下到一半,家人慌慌張張地來報:縣官帶了無數的兵,將宅子團團圍住,不知何事? 一聽這話,張潛齋神色大變;李方遠還來不及詢問究竟,官兵差役已一擁而進,拿鐵鍊子一抖,套上脖子,拉了就走。 被捕的是李方遠及張潛齋父子,一共四個人。 李方遠茫然不明究竟,亦問不出絲毫真相,只知事態嚴重。因為縣官亦只是奉命拿人,抓到以後,問都不問,連夜起解,送到省城。這就表示,這件案子唯有臬司或者巡撫能問。 問的果然是山東巡撫叫趙世顯,兩旁陪審的是藩、臬兩司。除此以外,再無別人。先將李方遠帶到後堂,等差役退去,趙世顯才問:“你是做過饒陽知縣,號叫方遠的李朋來?” “是。” “你既然讀書做官,應該知道法理,為什麼窩藏朱某,圖謀不軌?” 李方遠大駭,“我家只知道讀書,”他說,“連門外之事都不與聞,那裡窩藏著什麼姓朱的?” “你家的教書先生是什麼人?” “他叫張用觀,號潛齋,南方人。二十年前在張家教書認識的。前年十二月裡來投我家,教我幾個孫子讀書。如此而已!不知道有什麼姓朱的。” “此人在南方姓王,山東姓張。你不知道?” “不知道!”李方遠重重地說,“絲毫不知。” 於是帶上張潛齋來,趙世顯問道:“你是什麼人?” “我是先朝的皇四子,名叫慈煥,原封永王。事到如今,不能不說實話了。” “你何以會在浙江住家落籍?” “這,說來話長了!” 據朱慈煥自己說,李自成破京之日,思宗先將他交付一個王姓太監,王太監賣主,拿他獻給李自成,李自成交付一個“杜將軍”看管。及至吳三桂請清兵,山海關上一片石一仗,李自成潰不成軍,各自逃散,有個“毛將軍”將他帶到河南,棄馬買牛,下鄉種田,有一年多的工夫。其時朱慈煥是十三歲。 儘管凌兆熊與孫一振,稽考史事,互相印證,談得相當起勁,而郭縉生卻不感興趣,他關心的是眼前的案子,“老夫子,”他問,“談了半天與目前這樁疑案有什麼關係呢?” 這一問,將凌兆熊的思緒,亦由一百九十年前拉了回來。 “是啊!”他說,“老夫子講這兩個故事的意思,莫非是說真慧寺中的那位神秘人物,可能亦大有來歷?” 孫一振點點頭,答了一句成語:“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慢來,慢來!”郭縉生急著有話說,“我也疑心是有來頭的人物。不過,細想一想,不是!王公親貴,不准私自出京,果然私自出京,請問又為的是什麼?如今不是雍正年間。” “也不見得是王公。” “不是王公,難道還是皇帝?” 孫一振不答,亦無表情,凌兆熊卻大吃一驚! “不會吧?” 他張口結舌地說,“有這樣的事,那就太不可思議了!” “東翁,我亦並無成見。不過,此事是東翁禍福關頭,切不可掉以輕心。這年把以來,常有傳說,皇上幾次從瀛台逃了出來,又被截了回去;又說,有個英國人李提摩太,跟康有為、梁啟超師弟有聯絡,打算借使館庇護,將皇上接到南方來另立朝廷;又說,北道上赫赫有名的大刀王五,受譚嗣同的重托,要救皇上。”孫一振略停一下又說,“道聽途說之事或者不足信,不過中西報章的記事,都說皇上明明沒有病,偏偏宮裡每天宣布藥方。這種怪事,又怎麼解釋?” “是,是!老夫子分析得很透徹,看起來倒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這倒也不是這個意思。總而言之,不論真假,都要設法弄得清清楚楚,如果證明是假冒,處置得當,東翁過班升知府,是指顧間事。”孫一振又說,“我剛才談過的乾隆偽皇孫案,此人充軍到了伊犁,居然又大事招搖,那時鬆文清當伊犁將軍,手腕明快,抓了來先斬後奏,因此受知於仁宗,沒有幾年就入閣拜相了。東翁亦該放些魄力出來,果然能證明此人心懷不軌,置之於獄,亦就像當年丁文誠殺安德海一樣,既享大名,又蒙大利。” 這一番話,說得凌兆熊雄心大起,躍躍欲試地說:“老夫子,魄力我有!即時動手都可以,只等老夫子指點,應該怎麼下手?” 孫一振沉吟了好一會,方始開口:“不宜操之過急!第一步不妨先抓個人來問一問看,第二步應該密禀上頭,請示辦法。” “好!就這麼辦!” 於是,第二天等梁殿臣手下的廚子上市買菜,有個人藉故生釁,與廚子發生毆鬥,接著將他扭到縣衙門裡。孫一振即時在花廳中審問,只帶被告上來,亦不問鬥毆之事,只問他的來歷。 “你叫什麼名字?那里人?” “小的叫王利成。”廚子答說,“山東濟寧州人。” “你幹什麼行當?” “小的學的是廚子的手藝。” “是在飯館裡做廚子,”凌兆熊明知故問,“還是在那個宅門裡做廚子。” “是,是跟一位老爺。” “你家主人姓什麼?” “小的不知道。” “混帳!”凌兆熊喝道,“那有連主人的姓都不知道的廚子。” “實在是不知道,小的不敢撒謊。小的只歸一個姓樑的管,小的也問過,主人家貴姓?梁總管叫我莫問,只聽他的指揮就是。” “喔!”孫一振又問:“那麼,你又是怎麼遇見梁總管的呢?” “是在徐州遇見的。小的本來……” 據王利成答供:他本在徐州一個武官家做廚子,武官歿於任上,家眷北歸,下人遣散。王利成便投薦頭行去覓生意。有天有個一口京片子的人來薦頭行,說要找個會做北方口味的廚子,結果選中了王利成。那個人就是梁總管。 “以後呢?梁總管帶你到什麼地方?” “帶到一座道觀,住了三天就走了。” “僱你當廚子,莫非也不讓你見主人?” “是!”王利成答說,“我說要見見老爺,梁總管說不用見。又問老爺的姓,梁總管就答我那幾句話。又一再告訴小的,在外面不可以胡言亂語,也別惹事生非,無事不准出門。” “你居然都聽他的?” “小的是看錢的份上。一個月的工錢五兩銀子,先給了半年三十兩。”王利成說,“梁總管很霸道,小的如果不是貪圖他工錢多,早就不干了。” 凌兆熊想了一下又問:“你見過你主人沒有?” “自然見過。” “怎麼個樣子?” “三十出頭,很瘦,臉上沒有什麼血色,也不愛講話。一到了那裡,就關在自己屋子裡,不知幹些什麼?” “也沒有跟你說過話?” “從沒有。” “你做幾個人的飯?” “做七個人的飯。” “你家主人吃飯是單開,還是跟大家一起吃?” “自然是單開。”王利成答說,“都開到他屋子裡吃。” “吃些什麼?” “不一定。都是些普通菜,只不大愛吃魚。” “嗯,嗯!”凌兆熊有些問不下去了,想了一會只好這樣問他,“你覺得你主人家的飲食起居,有什麼地方跟別人不一樣?” “這倒不大看得出來。”王利成沉吟半晌,忽然想起,“有一點跟別人不一樣,上午十點鐘就開午飯,下午四點鐘開晚飯。都比平常人家來得早。” “另外呢?”凌兆熊和顏悅色地,“你倒再想想看,你家主人還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 “倒想不出。” “慢慢想,慢慢想!總想得出一點來。” 王利成果然就偏著頭想,眼睛眨了半天,突然說道:“我家主人怕打雷。” “怕打雷?”凌兆熊問,“怎麼個怕法?” “小的沒有看見。有一天,記得是在安徽壽州,黃昏時分下大雨、打雷,梁總管幾個都奔進去了。事後,才聽他們說起,主人家怕雷聲,一打雷必得有人在旁邊守著。不然,就會嚇出病來。” 這番答語,使凌兆熊相當滿意,但亦僅如此而已,再問不出別的來了。 “好了!你回去吧!看你家主人的面子,你打了人,我也不辦你的罪。你回去不必多說。” “是!謝謝大老爺。”王利成磕了個頭,退出花廳,輕輕鬆鬆地走了。 凌兆熊卻大為緊張,回到簽押房,立刻請了郭縉生與孫一振來敘話,他頭一句就說:“只怕是皇上從瀛台逃出來了!” 郭縉生驚得跳了起來,大聲嚷道,“有這樣的事?” “輕點,輕點!縉生兄,稍安毋躁。”凌兆熊說,“這裡有兩點證據,第一,宮裡的規矩,上午十點準吃飯,名為'傳午膳',晚上是下午四點鐘傳膳。膳後,宮門就下鑰了。第二,皇上怕打雷,是慈禧太后去年八月初訓政的時候,親口跟王公大臣說過的。這件事知道的人很不少,決不假!” 郭縉生愣住了,孫一振卻很深沉,也不作聲。簽押房裡一時肅靜無聲,似乎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東翁,”終於是孫一振打破了沉默,“事情愈出愈奇,愈不可信愈可信,愈可信愈不可信。歸總一句話,這件案子非在蘄州辦不可!” “此話怎講?” “在蘄州辦,有福有禍;推出蘄州,有害無益。為啥呢?”孫一振自問自答地說:“這樣的案子,這裡不發作,總有地方要發作。如果在蘄州信宿即行,固然沒有啥關係,如今是在真慧寺逗留多日,寺僧來報,亦曾派人查過,結果一推六二五,送出蘄州了事。請問東翁,如果你是上官,心裡會怎麼想?” 這說得很明白了,“不錯,不錯!”凌兆熊深深點頭,“上面不會體諒屬下不敢惹這大麻煩的苦衷,必是怪我遇到如此大事,竟不禀報,有虧職守。” “著啊!就是這話。”孫一振說,“要辦了,只要處置得宜,不管是真是假,總是東翁的勞績。說起來,實在是有益無害。” “話是不錯!”郭縉生插嘴,“不知道'處置得宜'四個字,又談何容易?” “也沒有什麼,”凌兆熊說,“第一,要多派人,明為保護,暗作監視;第二,我今天就到黃州去一趟,面見魁太尊,看他有什麼主意,這裡就偏勞縉生兄跟孫老夫子了。” 於是草草整裝,凌兆熊當天就專程到黃州府治的黃岡,去見知府魁麟請示。郭縉生亦不敢怠慢,與孫一振商量決定,派出知州用來捕盜的親兵,換著便衣,分班在真慧寺周圍“立樁”監視,同時佈置了步哨,由真慧寺直達知州衙門。郭縉生本來另有公館,這天特為搬到知州衙門西花廳去住,以便應變。 這樣如臨大敵地戒備了一晝夜,幸喜平靜無事。等到第二天下午,凌兆熊從黃岡趕了回來,告訴郭縉生說:“魁太尊也覺得很可疑。不過他的看法是,七分假,三分真。真假未分明以前,不宜涉於張皇,他的意思,無論如何要跟那個怕打雷的主兒照個面。見了是怎麼個情形,盡快通知他。我想這話也不錯。如今且商量,怎麼樣去打個照面?” “打照面容易!”孫一振說:“東翁備帖子去拜訪,如果不見,硬闖進去也沒有什麼。不過先要想好,見了面,持何態度?假的如何?真的如何?不真不假又如何?” “對!假的抓,真的還不能當他是真的,且先穩住,再作商量。這都好辦,就怕不真不假,依舊分辨不出,那就難了。”凌兆熊又說,“一路上我都在想,皇上誰也沒有見過,假冒或許可以分辨得出,譬如口音不對之類。真的就很難看得出,憑什麼當他是皇上?” “其實,應該魁太尊來認。”郭縉生說,“他是旗人,總見過皇上。” “不行!”凌兆熊說,“我問過了,他也沒有見過。” “那麼,難道整個湖北省,就沒有人覲識過天顏?” “那是第二步的話。”孫一振說,“這件疑案是個奇聞,沒有先例可援,蘿蔔吃一截剝一截,只有到時候再說。” 這是個沒有結論的結論,接著商量凌兆熊親訪真慧寺的細節。郭縉生主張凌兆熊托故到那裡去拈香,只穿便衣,到了那裡再命知客僧進去通報。官服不妨帶著,以備萬一之需。 凌兆熊與孫一振都覺得這個主意很好,因為鳴鑼喝道而去,過於宣揚,會引起許多很不妥當的流言,所關不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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