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56章 母子君臣(5-2)

慈禧全傳 高阳 11020 2018-03-14
慈禧太后黎明昇殿,皇帝及王公百官,早就在“伺候”了。 寶座不像平時後帝同禦,東西並坐。只設一座,皇帝是站在慈禧太后身旁。御案前面跪的是溥儁,他身後方是王公百官,照例,由慶親王奕劻領頭。 “詔書呢?”慈禧太后問皇帝。 皇帝一無表情地從身上摸出一張黃紙來,“慶親王,”他說:“你來念!” 於是奕劻跪接了上諭,起身宣讀:“朕衝齡入承大統,仰承皇太后垂簾訓政,殷勤教誨,鉅細無遺,迨親政後,正際時艱,亟思振奮圖治,敬報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託之重。乃自上年以來,氣體違和,庶政殷繁,時虞叢脞。惟念宗社至重,前已籲懇皇太后訓政,一年有餘,朕躬總未康復,郊壇宗廟諸大祀,不克親行。值茲時事艱難,仰見深宮宵旰憂勞,不遑暇逸,撫躬循省,寢食難安。敬溯祖宗締造之艱難,深恐勿克負荷。且入繼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統系所關,至為重大;憂思及此,無地自容,諸病何能望愈?用再叩懇聖慈,就近於宗室中慎簡賢良,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為將來大統之畀。再四懇求,始蒙俯允,以多羅端郡王載漪之子溥儁繼承穆宗毅皇帝為子。欽承懿旨,欣幸莫名,謹仰遵慈訓,封載漪之子溥儁為皇子。將此通諭知之。”

等奕劻念完,皇帝已取下頭上所戴的紅絨結頂貂帽,親手戴在溥儁頭上。 於是嘴唇撅得老高的大阿哥溥儁,向皇帝一跪三叩首謝恩,接著又向慈禧太后也行了同樣的大禮。 顯然的,慈禧太后因為做了祖母而大為高興,滿臉慈祥,笑容不斷,帶著那種象任何人家老奶奶對孫兒逗笑取樂的歡暢神情說:“怎麼不先謝我?” 見她是如此欣悅,慶王便帶頭賀喜:“皇太后無孫有孫,毅皇帝無子有子了,大統有歸,皇上了掉多年來的一樁心事。 奴才等叩賀大喜! ” 說完碰頭,大家亦都跟著他行了禮。慈禧太后笑道:“這是家事,可也是國事。大家同喜!明天你們給皇帝遞如意!” 聽得這話,側立在旁的皇帝,搖搖晃晃地一轉身,斜著朝上哈腰,是俯首聽命的樣子。那轉身的動作,與彎腰的姿態,就彷佛“大劈棺”那齣戲中的“二百五”。

“大阿哥的書房,可是頂要緊的一件事。”慈禧太后的臉色變得很嚴肅了,“當初選師傅是選錯了!到底講道學的靠得住些。崇綺現在沒有什麼緊要差使,看他精神也很好,派他給大阿哥上書。” 崇綺不在召見的班次之列,便由軍機領班的禮王答說: “是!奴才一下去就傳旨給崇綺!” “書房得有人照料。”慈禧太后說:“派徐桐去!” “是!”徐桐響亮地應聲,“奴才年力衰邁,不過不敢辭這個差使。大阿哥的書房,奴才請旨,不妨開弘德殿,這是穆宗毅皇帝當年典學之地,正好子承父業。” “可以。西苑就在南殿好了。”慈禧太后又說,“你也不必每天到書房,想到了就進來看一看。頂要緊的是清靜,決不許不相干的人進進出出。不拘是誰,不該到書房的,胡闖了進來,你指名嚴參,我一定重辦。”

“是!” 慈禧太后略停一下,看一看皇帝說:“明年是皇帝三十歲整生日,應該熱鬧熱鬧。禮部查一查成例看,該怎麼辦!” 禮部尚書是啟秀。他的學問不怎麼樣,朝章典故卻很熟。在記憶中就沒有一位皇帝行過“三旬壽辰”的慶典。當時便想以軍機大臣的身分發言。在他身旁的趙舒翹,扯一扯他的衣服,啟秀便不作聲了。 看看無話,慶王領頭跪安。等退出殿外,王公大臣,立即分成幾堆,一堆是載濂、載瀾,他們是向著載漪的,自然起勁,商量著要到端王府怎麼去“賀一賀、樂一樂”;一堆全是漢人,六部尚書與南書房、上書房的翰林等等,對於立儲一事,認為是滿洲人的家務,與己無干,不必多管;另一堆是軍機大臣及慶王、徐桐這班參與大計的人,一起回到軍機處,還有許多大事要商量。

“皇太后今天這個舉動,我不佩服!”剛毅一進軍機直廬就大聲發話,“事情做得不干脆,將來免不了有麻煩!” “是啊!”趙舒翹附和著說,“看今天的情形,皇太后若能當機立斷,大事亦就定矣!” “哼,”榮祿冷笑道:“兩公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平常人家辦這樣的事,也得一次一次請至親好友來商量,象今天這樣,能夠平平安安過去,就算祖宗有靈!” “怎麼?”剛毅張大了眼睛,還要再說什麼,不料榮祿比他說得快。 “子良!你別說了。皇太后的見識,總不能不如你吧?” 這是一張無大不大的膏藥,一下子將剛毅的嘴封得嚴嚴地,喘不過氣來。於是慶王便抓住這個空隙發話了。 “你們看,明天的報上,又不知會登些什麼?事不宜遲,咱們得趕緊跟各國公使去照會。”他問榮祿,“仲華,你看就在這裡擬稿子呢,還是回衙門後再說?”

他所說的“衙門”是指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榮祿討厭剛毅,在這裡擬照會,怕他會胡亂參預,便即答說:“還是回衙門!王爺先請,我隨後就到。” 榮祿要留在軍機處,是因為剛毅和趙舒翹在擬旨時,可能會動手腳,將廢立的意思隱藏立儲之中,所以要監視在那裡。 等“達拉密”寫了上諭來,榮祿一看,共是五道,除立儲、遞如意、開弘德殿以外,另外有兩道:一道是明年正月初一,大高殿、奉先殿行禮,著大阿哥恭代。一道是皇帝明年三旬壽辰,應如何舉行慶典,著各該衙門,查例具奏。 “這一道,”榮祿指著大阿哥恭代行禮的稿子說,“皇太后沒有交代啊!” “禮當如此!”啟秀答說:“備好了回頭請旨。” 這也未嘗不可。 “這一道,”榮祿手指另一個稿子,“我看不必亟亟!”

“為皇上做生日,是皇太后當面交代,為什麼不述旨?”剛毅振振有詞地問。 “這會引起很多猜疑。從來就沒有皇上三旬壽辰的慶典。拿康熙爺來說好了,八歲即位,康熙二十二年可有慶典?”他看著啟秀問:“穎之,你是禮部堂官,掌故又熟。你說!” “照成例,都是五旬壽辰……。” “可不是!”榮祿搶著說道:“我看還得請旨,這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一天都擱不得。” “好吧!咱們請旨。”剛毅無可奈何地答說。 請旨的結果,暫時壓了下來。其餘的四道上諭,立即交內閣明發。同時通知上海電報局,轉電各省督撫。 ※ ※ ※ 上海電報局的總辦叫經元善,接到電報,大驚失色,立刻帶著譯出來的電文去看盛宣懷,請示處置辦法。

盛宣懷的官銜是大理寺少卿,差使是“督辦電報輪船兩商局”,恰為經元善的頂頭上司。當時看完電文,心中亦不以朝廷此舉為然,但既為上諭,當然遵辦,便即說道:“這事耽擱不得,先發兩江、湖廣,其餘通報各省,一律轉知。” “原電照轉,自不在話下。”經元善面色凝重地說:“名為立嗣,實為廢立,只怕馬上還有皇上退位的上諭。果然不幸而有此,各國一定調兵干預,以積弱之國,而當數國雄兵,危亡立見。元善的意思,想聯絡上海紳商各界,聯名致電總署,請為代奏諫阻。不知道杏公的意思如何?” 盛宣懷聽得這話,大吃一驚。不過他深知上海的民氣,反對慈禧太后及舊黨的,大有人在。而且自己以洋務起家,天生就站在新黨這一邊,如果表示反對,無異自居於舊黨之列,有失立場。而最要緊的是,李鴻章與劉坤一都不主張廢立,倘或違逆了這兩人的意思,“督辦兩局”的差使,立即不保。因此,決不能阻撓經元善。

然而他亦不敢公然贊成,否則,經元善進一步請他領銜發電,可就無以推辭了。這樣聲色不動的想了一遍,決定學一學王文韶,裝聾作啞。 “蓮珊,”他從容自如地叫著經元善的別號說,“轉眼就是三十了,應該要發的,賀年的電報,請你檢點一下,不要漏了那一處。” 經元善一愣,細想一想方始會意,這是默許的表示。於是不再多說,辭回局裡,立刻擬了一個電報,去找他的好朋友汪康年商量。 汪康年字穰卿,先世是徽州人。乾隆年間遷居杭州,經營鹽、典兩業而成首富。汪氏與海寧查氏一樣,亦商亦官,子弟風雅,性好藏書,四世聚積,名聲雖不及“寧波范氏天一閣”,但提起杭州“汪氏振綺堂藏書”,士林中亦無不知名。 汪氏後輩中最有名的是汪遠孫,字小米,官不過內閣中書,而歸田的尚待督撫,無不禮重,振綺堂藏書亦至汪小米而極盛,所居之地在東城,就稱為“小米巷”。他的侄子,亦是名聞天下的人物,二十年前與無錫薛福辰會治慈禧太后的沈痾而大蒙寵遇。

汪康年就是汪小米的胞侄。光緒十八年壬辰科的進士,亦是翁同龢的得意門生之一,光緒二十二年在上海創設《時務報》,鼓吹變法維新。 《時務報》是旬刊,專以議論為主,為了報導時政,上年春天又創辦《時報日報》,不久改名為《中外日報》,銷路極暢。有此為民喉舌的利器在手裡,經元善的提議,便很容易地激起了波瀾壯闊的聲勢,由於汪康年的支持,第二天到上海電報局自願列名電請總署代奏的士紳名流,計有一千二百餘人之多。 電報到京,總理衙門的章京不敢怠慢,立即先將正文送到慶子府,只見電文是:“總署王爺中堂大人鈞鑒:昨日卑局奉到二十四日電旨,滬上人心沸騰,探聞各國有調兵干預之說,務求王爺中堂大人,公忠體國,奏請聖上力疾臨禦,勿求退位之思,上以慰太后之憂勤,下以弭中外之反側,宗社幸甚,天下幸甚。卑局經元善暨寓滬各省紳商士民一千二百三十一人合詞電奏。”

這使得慶王大感意外,他原以為可能有不怕死的言官,會步吳可讀的後塵,上折奏諫,不想小小一個並無言責的候補知府,會有此舉動!他心裡在想,這經元善的腦袋或許不會丟,紗帽是丟定了。 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卻真不小。應不應代奏,慶王一時拿不定主意,姑且將電文抄錄一份,先派專差送了給榮祿再作道理。 不久,榮祿親自登門,同時,一千二百三十一人的名單亦已譯完送到。列名的人,有汪康年同榜,現任翰林院編修的蔡元培、名重一時的章炳麟等等。此外,所謂“海內四公子”倒也有一半在裡頭:丁日昌的兒子丁惠康與吳長慶的兒子吳彥复。 “仲華,你看怎麼辦?快過年了,莫非還惹皇太后生一場閒氣?” “生氣是免不了的,可不是閒氣!”榮祿指著電文說:“憑'探聞各國有調兵干預之說”這一句,就不能不代奏。 ” “'探聞'之說,不一定靠得住。”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好!這麼說,就准定代奏。可是,咱們得有話啊?” “當然。”榮祿沉吟了一會說,“這件事當然不宜宣揚,也不便批复。不過光是留中也不行,那些人還會鬧。現在得想個法子,讓他們、讓洋人知道,皇上還是照舊當皇上。人心一定,自然就沒有什麼可以鬧的!” “說得是!我倒想到一個題目,皇上明年三旬壽辰,本來不宜舉動,現在倒似乎以有所舉動為宜了。” “題目是好題目,文章很難做。輕了,不足以發生作用,重了,太后未必樂意,端王也會跟咱們結怨家。這得好好商量。” 於是置酒消寒,秘密斟酌停當,第二天一早上朝,榮祿特意不到軍機處,也不邀其他總理大臣,由慶王遞牌子,搶頭一起見著了慈禧太后。 兩宮同禦,平時不大容易說話,而這天的話卻正要當著後帝在一起的時候說。慶王將電文抄件呈上御案以後,不等慈禧太后開口,搶先說道:“上海的紳商士民,全是誤會。宮中上慈下孝,立大阿哥的本意,在上諭中亦已經說得很明白。南邊路遠,難免有些道聽途說的傳聞,不過這個電報的本意是怕洋人調兵干預,並沒有其他情節。奴才兩個覺得不理他們最好。” “不理,”慈禧太后問道:“不鬧得更厲害了嗎?” “只要皇上照常侍奉皇太后視朝,大家知道誤聽了謠言,當然不會再鬧。要再鬧,就是別有用心,莫非朝廷真的拿他們沒奈何了?” 這話說得很中肯,慈禧太后對民氣的“沸騰”,不足為慮,可是,“洋人呢?”她問:“不說要調兵來嗎?” 聽得這一說,慶王和榮祿都格外加了幾分小心。他們倆昨天反复推敲的結果,便是決定引慈禧太后發此一問,然後抓住這個題目,一步一步去發揮。 “他們也不過聽聞而已。道聽途說,也信不了那麼多!” 慶王越是不在乎,慈禧太后越關心,因為過去幾次外患,都因為起初掉以輕心,方始釀成巨禍,“'微風起於蘋末',”她說了一句成語作引子,接下來用告誡的語氣說:“若說洋人從他們國內調兵來,那是胡說,包裡歸堆才兩三天的工夫,要調兵也沒有那麼快,那班人更不能那麼快就有消息。也許是南邊的洋兵往北調,這可是萬萬不能大意的事!” “這……,”慶王答說:“得問榮祿,奴才對軍務不在行,不敢妄奏。” “那麼,榮祿你看呢?” “奴才正留意著呢!”榮祿答說:“上海倒是有幾條外國兵船往北開。不過,游弋操練,也是常有的事。奴才只看它船多不多,是不是幾國合齊了來?如果不是,就不要緊!” “到底是不是呢?先不弄清楚,等看明白情勢不妙,那時再想辦法可就晚了。” “是!”榮祿故意沉吟了一下,“不過,回老佛爺的話,預先想法子也很難。洋人拿立大阿哥就是皇上要退位作藉口,咱們又不能給人畫把刀,說皇上一定不會退位。若是有個法子,讓洋人知道,深宮上慈下孝,誰也挑撥離間不了,也許倒死了心了。可是,這也不能明說,一落痕跡,反為不妙!” “不落痕跡呢?可有什麼法子?” “是!” 在這榮祿有意沉默之際,慶王突然開口:“奴才倒有個法子!皇太后慈恩,那天交代,皇上明年三旬萬壽,應舉慶典。聽說軍機處怕事無前例,容易引起誤會,奏請暫緩頒旨。如今正不妨仍舊頒懿旨,想來皇上孝順,一定謙辭。這麼一道懿旨,一道上諭,先後明發,不就看出來上慈下孝了嗎?” “是嗎?”慈禧不以為然,“這麼做法,一望而知想遮人耳目。” “那,那就真個舉行慶典。” “不!”一直不曾開口的皇帝,似乎忍不住了,“皇太后有這個恩典,我也不敢當,不必舉行一切典禮,連升殿的禮儀也可以免。” “典禮可免,開恩科似不宜免。”榮祿急轉直下地說:“奴才斗膽請旨,明年皇上三旬萬壽,特開慶榜。慶典雖不舉行,'花衣'仍舊要穿。” 對於榮祿所提出來的這個結論,慈禧太后入耳便知道其中的作用。皇帝的整生日,如果要舉行慶典,當然就少不了開恩科,尤其此時而行此舉,名為“嘉惠士林”,實在是收買民心,安撫清議的上策。 不過,新君登基,照例亦須加開恩科。如果皇帝三旬壽辰,其他慶典皆廢,獨開慶榜,亦容易為人誤會,是一種明為祝嘏,暗實賀新的移花接木手法。若有一道慶壽穿花衣的上諭,便可消除了這一層可能會發生的誤會。 所謂“花衣”是蟒袍補服,國有大慶,前三後四穿七大蟒袍,名為“花衣期”。在此期內,照例不准奏報兇聞,如大員病故、請旨正法之類。慈禧太后心想,這一慶賀的舉動,惠而不費,而有此一詔,至少可以讓天下臣民知道,在明年六月二十六皇帝生日之前,決不會被廢。這一來起碼有半年的耳根清靜,到下半年看情形再說,是可進可退很穩當的做法。因而欣然同意,決定在十二月二十八、二十九兩天,交代軍機照辦。 二十八那天,是欽奉懿旨:“皇帝三旬萬壽,應行典禮,著各該衙門查例具奏。”到了二十九那天,皇帝親口指示:“明年三旬壽辰,一切典禮都不必舉行。”當然也就不必查例了。剛毅心想,話是兩個人說,意思是慈禧太后一個人的,既有前一天的懿旨,何以又假皇帝之口,出爾反爾?正在琢磨之時,慈禧太后開口了。 “皇帝明年三十歲整生日,不願鋪張。不過恩科仍舊要開。庚子本來有正科鄉試,改到後年舉行。辛丑正科會試,改到壬寅年舉行。” “是!”領樞的禮王世鐸答應著。 “還有!皇帝明年生日前後,仍舊穿花衣七天。” “是!” “還有,各省督撫、將軍,明年不准奏請進京祝壽。”慈禧太后又說:“這四道旨意,都算是皇帝的上諭。” 等退了下來,剛毅將倚為心腹的趙舒翹邀到僻處,悄悄說道:“事情好奇怪啊!太后一樁一樁交代,連正科改恩科、恩科往後推,都想得周周全全,這是胸有成竹啊!誰給出的主意呢?” “是的,必是先有人替太后籌劃妥當了。我還聽說,上海電報局總辦有個電報給慶王,請為代奏,皇上千萬不可退位。 此事千真萬確! ” “那,怎麼不拿電報出來大家看呢?你去問,”剛毅推一推趙舒翹,“你兼著總署的差使,這樣的大事,老慶怎麼可以不告訴同官?” “好!我去請教慶王。” 一去撲個空,慶王到端王府商量緊要公事去了。 ※ ※ ※ 這天端王宴客。陪客都比主客煊赫,而且早都到了,在書房中閒聊。話題集中在主客——卸任山東巡撫毓賢與他在山東的作為上面。 毓賢字佐臣,是個漢軍旗人,籍隸內務府正黃旗。監生出身,捐了個知府到山東候補,署理過曹州府。曹州民風強悍,一向多盜,而毓賢即以“會捉強盜”出名。府衙照牆下十二架“站籠”,幾乎沒有空的時候。可是曹州百姓知道,在站籠中奄奄一息的“強盜”,十之八九是安分良民。無奈上憲都以為毓賢是清官,也是能員,像這樣的官兒,平時總不免狠些。所以儘管怨聲載道,而毓賢卻是由署理而實授、升臬台、署藩司,官符如火,十年之間,做到署理江寧將軍。 甲午戰爭以後,民教相仇,愈演愈烈,尤其是山東,“教案”鬧得最兇。事實上殺“教民”的亦可以說是教民,正邪不同而已。河北、山東一帶,白蓮教亙千餘年而不絕,大致治世則隱,亂世則顯。乾隆三十九年,山東壽張教民王倫,以治病練拳號召徒黨起事,由此演變為“三省教匪之役”,自嘉慶元年大舉會剿,至九年九月班師,而餘黨仍在,到嘉慶十八年復有喋血宮門的“林清之變”,山東、河南都有響應,雖然只兩個月的工夫,就已平壓下去,可是邪教始終在貪官酷吏橫行之處,暗暗傳布,俟機而發。凡是信“西教”的,因為門戶之見,權利之爭,更如水火不相容,所以白蓮教餘黨最多的地方,亦就是“教案”迭起,最難調停的地方。 白蓮教的支派極多,有一小股名為“大刀會”,光緒二十三年十月裡,在山東殺了兩個德國傳教士。德國提出交涉,要求將山東巡撫李秉衡革職。繼任的就是毓賢。誰知毓賢的袒護,更甚於李秉衡,於是而有山東平原朱紅燈之舉。 朱紅燈這一派稱為“義和會”,起源於白蓮教所衍化的八卦教。八卦教分為八派,其中勢力最大的兩派是“乾字拳”與“坎字拳”,林清即屬於坎字拳。乾字拳為離卦教的餘黨,離為火,所以衣飾尚紅。朱紅燈這個名字,一望而知屬於離卦教,為了遮官府的耳目,改了個冠冕堂皇的名字:“義和會”,又稱“義和拳”。 當朱紅燈在光緒二十五年秋天鬧事時,廷議分為兩派:一派主撫,一派主剿。主撫的認為仇教即是義民,理當慰撫;主剿則認為此輩是乾嘉年間,屢見於上諭的“教匪”,聚眾作亂,擾害地方,應該切實剿治。榮祿與袁世凱都是如此看法,兵權在握,不理載漪、徐桐、剛毅之流的主張,由袁世凱派總兵薑桂題,帶領武衛右軍一萬一千人,進駐山東與河北交界的德州。不久,由袁世凱的堂兄候補知府袁世敦進兵平原,將朱紅燈打得落花流水,潰不成軍。 無奈義和拳中頗有高人,見此光景,趕緊打出一面旗子,四個大字:“扶清滅洋”。於是毓賢庇護義和拳更覺師出有名。為義和拳改名“義和團”,准許使用“毓”字黃旗,儼然是他的嫡係部隊了。 這一來辦理教案的平原知縣蔣楷與進兵有功的袁世敦,必然要倒霉,朝廷聽信了毓賢的片面之詞,下了一道上諭:“蔣楷辦事謬妄,幾釀大禍,即行革職,永不敘用。營官袁世敦,行為孟浪,縱勇擾民,一併革職。”了解真相的,都為蔣楷、袁世敦不平,但沒有人敢出頭替他們伸冤。 反是旁觀的洋人,覺得有說話的必要。當然,民教相仇,燒教堂、殺教民,在華傳教的洋人,惴惴自危,亦不能不請他們的公使保護。於是,由美國駐華公使康格為頭,約集各國公使到總理衙門,面遞照會,要求中國政府制止山東義和拳作亂。 一個多月的工夫,康格提出了五件照會,最後一件照會提出之時,正在蔣楷革職,及朱紅燈打出“毓”字旗以後,康格認為事態嚴重,所以在提出照會的同時,要求與總理大臣面談。 奉慶王之命接見康格的這位總理大臣,名叫袁昶。他是浙江桐廬人,字爽秋,光緒二年的進士,不但博學多才,而且久任總理衙門的章京,熟諳洋務,是很得各國公使尊敬的一位對手。 透過譯員的傳達,康格詢問四次照會的結果,袁昶答道:“中國政府並無意與洋人為難。一再告誡地方官,務須秉公辦理,這有上諭可資查考的。至於民教相仇,由來已久。地方莠民,固有假借名義,與教民衝突的情事。可是,所謂教民,亦難保沒有倚仗洋人的勢力,橫行不法的。朝廷只問是否良民,不問是否教民,如果是安分守己的良民,當然在保護之列,否則,雖是教民亦不能姑息。” “中國政府如果持這樣的態度,我們當然很滿意,可是各省的地方官,並非如此。他們的行為與中國政府完全相反。請問,中國政府如何處置?” “當然依照法令,加以處罰。” “然則,象山東巡撫毓賢,公然袒護義和拳,又怎麼說?” “不會的!”袁昶明知他所言不虛,但決不能承認,所以斷然答說:“決無此事!” 康格不答,從皮包中取出兩張照片來給袁昶看。一張上面是個義和拳的頭目,頭戴風帽,手執大刀,兩旁兩個嘍羅,各持一面大旗,旗上有字,約略可辨,一面是“天龍”二字,一面只有一個“毓”字。 “這個人就是朱紅燈!”康格看著英文說明,告訴袁昶:“這面旗幟,上有山東巡撫的姓氏。請再看這一張照片。” 另一張照片更是確證,所拍攝的是“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山東巡撫部堂毓”,獎許義和拳為義民,並改拳為團的告示。 看了這兩張照片,袁昶大感困窘,只能這樣答說:“這件事,得要調查了再說,或許是一種誤會。” “證據在這裡,決非誤會。不過,希望中國政府詳細調查。” 康格問道:“如果調查屬實,中國政府準備作何處置?” “這不在本人的權責範圍之內,也可以說,任何人都無法答复,必須請命於敝國皇上。” “我們希望貴大臣能夠建議,象山東毓巡撫的這種行為,是嚴重的失職,應該撤換。” “不!”袁昶一口拒絕,“貴公使不能提出這樣的要求。因為,這是乾涉內政,為萬國公法所不許。” 康格面有窘色,“我希望貴大臣了解。”他說:“這是出於敦睦兩國邦交,安定貴國社會秩序的善意建議。” “是的!多謝你的善意建議。”袁昶問道:“請問這兩幀照片,能否見贈?” “當然、當然!”康格又說:“關於山東義和拳的作亂,我必須提出一項忠告,倘或中國政府沒有明快有力的處置,將會引起非常嚴重的後果。我希望中國政府知道,我國麥金萊總統及約翰·海國務卿所提出的對華門戶開放政策,與英國為了維持既得利益所作的同樣主張,有所不同。美國的本意是希望中國免於被瓜分之禍,得能維持主權的獨立及領土的完整。因此,中國政府不能自己製造禍亂,侵害到各國在華的利益,否則就會給予對中國有領土野心國家的一個武力干涉的藉口。美國政府亦就無法幫助中國政府對抗外來的壓力。因為是這樣深切的關係,所以我們所作的建議,不可避免地會超越國際交涉所許可的範圍。這一點,請貴大臣諒解。” 這一大篇話一口氣說下來,經過傳譯之後,原意打了一個折扣,不過大致可以聽得出來,康格的勸告,出於善意。袁昶很感動地說:“美國是中國的諍友,貴公使的話,我一定會轉達給當道。” 話雖如此,美國的門戶開放政策,連袁昶自己都不太了解,可與言者,就更少了。不過康格所交來的那兩張照片,卻發生了很大的作用,榮祿密奏慈禧太后,在十一月初下了一道上諭:“山東巡撫毓賢,著來京陛見,以工部右侍郎袁世凱,署理山東巡撫。” ※ ※ ※ 毓賢到京一個多月了。由於徐桐等人的支持與揄揚,成了很出風頭的人物。提起不怕洋人的“英雄”,群相推許,毓賢第一。 因此,這天載漪宴客,等毓賢一到,寶石頂子的王公貝勒,無不起身相迎,奉為上賓。載漪更為親熱,“佐臣、佐臣”叫個不停。 到入席之時,載漪尊毓賢入首座,而毓賢說什麼也不肯,口口聲聲:“朝廷體制攸關,決不可越禮。” 所持的理由光明正大,載漪只好依他。於是依照爵位序次:莊親王載勳坐了首席;其次是小恭王溥偉的生父、郡王銜的貝勒載瀅;再次是載漪的胞弟,輔國公載瀾;然後方是毓賢;還有個陪客也是內務府的漢軍,戶部右侍郎英年。連主位的載漪,六個人團團坐定吃生片火鍋。 行過一巡酒,話題轉入義和拳,談到袁世敦平原剿匪,毓賢大喝口酒,搖搖頭將杯子放下,不勝感慨地說:“當今國勢日墮,由於民志未伸。曾文正在日,我樣樣佩服,就是辦天津教案,殺好些義民替法國領事豐大業一個人抵罪,地方官還遭嚴譴,辱國太甚,民氣不舒,這件事做得錯盡錯絕。如今還要再殺拳民,助長洋人的驕囂之氣,無異自剪羽翼,開門揖盜,萬萬不可!” 這番話在載漪聽來,覺得義正辭嚴,大為佩服,“佐臣!”他情不自禁地說:“公道自在人心!老佛爺知道你忠心耿耿。山東且讓袁慰庭去胡鬧,包在我身上,不出三個月還你一個巡撫。” 毓賢心中一喜。不過他為人向來喜歡擺出一面孔“富貴於我如浮雲”的神情,所以不便當筵道謝,只說:“國事蜩螗,只想多做點事,報效朝廷,名位在所不計。王爺看得起,那怕在虎神營派我當個管帶,亦所樂從。” “笑話,笑話!”載漪停了一下,胸有成竹地說:“我自有道理。”接著又問:“佐臣,你看大刀會、義和拳,到底管用不管用?” “當然管用!” “佐翁,”英年問道:“說義和拳有神技,洋槍洋砲打不死,這話究竟是真是假?” “千真萬確。” “可是,”英年遲疑了一會,終於說了出來:“我聽說,袁慰庭手下有人試驗過,似乎不如所傳那樣神奇。” “喔,菊儕!”毓賢喊著英年的別號,很認真地問:“你聽人怎麼說?” 不但毓賢,在座的人亦無不用一種懷疑的眼光盯著英年看,這使得他大感威脅,但亦不能不說。 他所聞的傳說是如此:有人帶著徒眾,直闖武衛右軍翼長薑桂題的大營,自道不畏洋人的砲火。薑桂題問他可敢試驗?此人大言相許。於是傳來一班兵丁“打活靶”,一排槍響起,此人中了邪似地亂蹦亂跳了一陣,倒地不語。細細檢查,身上有十四個窟窟。薑桂題因為有袁世敦的前例在,怕惹是非,勒逼死者的徒弟寫了一張字據,說是“試術不驗”,送命與官兵無干。 聽他說完,毓賢輕蔑地笑了,然後正色說道:“菊儕,我不說你是誤信謠言。就算有其事,亦是例外,其人練術不精,自取其死而已!” “照這麼說,”載瀅插嘴問說,“是可以練成那樣的本事的羅!” “誠然!”毓賢略停一下說,“瀅貝勒,你見了就相信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我只說一件事,你老也許不信,可是我可以當場試驗。” “喔,請說,是怎麼一件事。” “我能吃生的魚頭。瀅貝勒,你能不能?” 此言一出,闔座動容,載瀅使勁搖著頭:“不但不能,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毓賢微笑不答,轉臉向聽差說道:“管家,請你到廚房裡要兩個生魚頭來!” “是!”聽差答應著,身子不動,只望著主人。 年輕的載瀾,那裡捨得不開這個眼界,大聲吩咐:“去,去!多拿幾個魚頭來。” 魚頭來了,王府的下人也來了,都在窗外偷偷窺望,要看“毓大人吃生魚頭”。毓賢不慌不忙地望著大冰盤中帶血的四個生魚頭說:“這是松花江的白魚,骨頭很硬,可是敵不過牙齒。” 說完,用手抓起一個魚頭,蘸一蘸作料,放到嘴裡去咬。嘰里嘎啦,象狗咬骨頭似的,一會兒就面不改色將生魚頭吞下肚子去了。 “了不起!了不起!”載漪趕緊執壺替他斟了一杯熱酒,一面揮手,讓聽差把那盤生魚頭端走。 “真是,耳聞不如目見。”載瀅大為傾服,“若非親眼得見,說什麼我也不能相信。” “就是這話羅!”毓賢說道,“義和團的神技,如果我不是親眼得見,也不能相信。” “那,”載瀾的好奇心更熾,“能不能把那些義和拳找來,咱們跟他學學本事?” “也快來了!”英年答了一句。 “怎麼?” 英年深悔失言,躊躇了一會不肯說,也不敢說,陪著笑答道:“沒有什麼!” 越是這樣越使人懷疑,毓賢頗為不悅,硬逼著他說:“菊儕,你有話該老實說出來,這樣吞吞吐吐,算是怎麼回事呢?” 看樣子如果不說,毓賢誤會更深,英年只好硬著頭皮打招呼:“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或許是故意造出來糟蹋袁慰庭的!大家當笑話聽吧。” 據說,從薑桂題那次試驗以後,袁世凱益發看穿了義和拳的底蘊,毫不容情加以搜捕。義和拳恨極了他,編出兩句兒謠:“殺了袁鱉蛋,大家好吃飯。”又在山東巡撫衙門的照牆上,畫一個洋人,後面是一隻頭戴紅頂花翎的大烏龜,背上寫“袁世凱”三字,正伸長了脖子,湊向洋人的臀部。 聽英年講完,闔座大笑。義和拳為袁世凱所抑,在山東存身不住,漸向北侵,進入河北邊境這段話,英年就可以略去不提了。 由此開始,席間的氣氛便輕鬆了,毓賢的談鋒極健,講他在山東捕盜及懲辦教民的“政績”,就像聽說書一樣,很能吸引人。唯一的例外是載瀾,聽而不聞,只想自己的心事,最後實在忍不住了,趁主客都不注意之際,悄悄起身離席,出了王府,帶著兩名跟班,跨馬直奔西四牌樓以南的丁字街。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