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55章 母子君臣(5-1)

慈禧全傳 高阳 8547 2018-03-14
如果說榮祿如甲午以前的李鴻章,掌握了精銳所萃的北洋兵權,那麼載漪就像當年的醇王,保有指揮禁軍的全權。他的“武胜新隊”改了名字,叫做“虎神營”,猛虎撲羊,而羊洋同音,等於掛起了“扶清滅洋”的幌子。 榮祿的部隊也換了番號,總名“武勝軍”,仿照明朝都督府的製度,設前後中左右五軍:前軍聶士成、後軍董福祥、左軍宋慶——“霆軍”鮑超手下的大將、右軍袁世凱。另外召募一萬,人為中軍,由榮祿親自兼領。 既為軍機,又握兵權,榮祿成為清朝開國以來的第一權臣。然而慈禧太后並不感受到威脅,她自有駕馭榮祿的手段,更有榮祿絕不會不忠的自信。 儘管如此,榮祿仍有煩惱,因為妒忌他的人太多,而以剛毅為尤甚。他自覺謀國的才具、濟危的功勞,都在榮祿之上,而偏偏官位、權力與所受的寵信,處處屈居人下。因此,常常針對著榮祿的一切發牢騷。榮祿是極深沉的人,心裡不免生氣,而表面上總是犯而不校。不過,日子久了,也有無法容忍的時候。

一天,軍機會食,剛毅想心事想得忘形了,驀地裡拍著桌子說:“噯!我那一天才得出頭?” 突如其來的這個動作,這句話,使得他的同僚都一驚,榮祿便問:“子良!你要怎麼出頭?” “你壓在我上面,我怎麼出得了頭?” 剛毅的意思是,四位大學士李鴻章、崑岡、徐桐都在古稀以外,出缺是三兩年間的事。自己這個協辦大學士“扶正”固在意中,只是榮祿與自己的年紀差不多,循次漸進,前面三位大學士一死,榮祿順理成章地正了揆席,而自己要想當首揆,就不知道是那年的事了? 榮祿琢磨出他的言外之意,覺得其人居心可鄙,加以有了三分酒意,便笑一笑答道:“那也容易!等李、昆、徐三位壽終之後,你索性拿把刀來,把我也殺掉,不就當上了文華殿大學士?”

這個釘子碰得剛毅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既窘且惱。只是榮祿面帶笑容,彷彿在開玩笑,認不得真,而且畏懼榮祿也不敢發作,只得乾笑一陣,聊掩窘態。 事後越想越惱,這口氣怎麼也忍不下去。於是剛毅便在公事上找機會跟榮祿為難,每天入對時,只要榮祿所奏有一點點漏洞,他便抓住了張大其詞地反對攻擊。這樣個把月下來,榮祿深以為苦,亦深以為恨,與門下謀士秘密商議,想了條一石二鳥的妙計。 原來慈禧太后三度聽政,盡革新法,覺得能破亦須能立,所以三令五申,嚴限各省督撫認真整頓政務,尤其著重在練兵、籌餉、保甲、團練、積穀五事,認為足兵足食,地方安靖,始可與洋人大作一番周旋,一雪咸豐末年以來的積恥。可是封疆大吏,特別是素稱富饒的省分的總督,兩江劉坤一、湖廣張之洞、兩廣譚鍾麟,資高望重,根深蒂固,對朝命不免漠視。榮祿知道,毛病出在軍機大臣的資望太淺,非立威不足以扭轉頹勢,但已成尾大不掉之勢,所謂“立威”談何容易?

這一石二鳥的妙計,就是讓剛毅出頭,操刀去割那條掉不轉的大尾巴。當然,他在獨對時,決不會透露借刀殺剛毅的本意,只盛讚剛毅人如其名,剛強有毅力,能夠破除情面,徹底清除各省的積弊。慈禧太后深以為然,隨即指示,先發一道“寄信上諭”,指責各省對飭辦各事,“未能確收實效”,特再申諭,“速即認真舉辦”,倘有“不肖州縣,玩視民瘼,陽奉陰違,該督撫即當嚴行參劾,從重治罪。”過了兩天,又發一道“明發上諭”,命剛毅“前往江南一帶,查辦事件”。 所謂“查辦事件”,通常是指查辦參劾案件。而特派軍機大臣出京查辦,則被參的可知必是督撫,因而便有種種流言,揣測兩江總督劉坤一遇到麻煩了。 其實剛毅是去查辦朝廷飭各省舉行的五事。榮祿借慈禧太后的口告訴剛毅:釐金更要切實整頓。江南釐金的積弊甚深,若得剛毅雷厲風行地梳理一番,武衛軍的餉項便有了著落。而剛毅本人,必然大為招怨,有對他不滿的言詞,傳到京里,那時就可以相機利用了。能去則去,不能去就找個總督的缺,將他留在外面,豈不從此耳根清淨?

這公私兩得的一計,剛毅亦約略可以猜想得到。不過,他有他的打算。從來欽差大臣往往專主一事,或者查案,或者整軍,或者如李鴻章這半年來的欽命差使,治理山東一帶的河道。像這樣國家五大要政,盡在查辦的範圍之中,並無先例。他自覺他的這個欽差,是特等欽差,江南此行,所有督撫都要仰望顏色,這個官癮可過得足了。 當然,他對他的差使是有自信的。能夠平白找出幾百萬兩銀子來,慈禧太后會刮目相看。那時找個機會,教榮祿帶著他的武衛五軍,回任直隸,去看守京師的大門,一任外官,豈可再兼樞臣?那時軍機處就是自己的天下了。 因為各有妙算,所以相顧欣然。剛毅到了江寧,果然震動了地方。四個月的工夫,參倒了不少官兒,少不得也作威作福,搞得百姓怨聲載道。這樣到了七月底,諸事都可告一段落,回京復命。剛到上海,奉到一道電旨:“廣東地大物博,疊經臣工陳奏,各項積弊較江南為尤甚。如能認真整頓,必可剔除中飽,籌出巨款。剛毅曾任廣東巡撫,熟悉地方情形;著即督同隨派司員,克日啟程前往該省,會同督撫將一切出入款項,悉心厘剔,應如何妥定章程,以裕庫款之處?隨時奏明辦理。”

剛毅心知道這是榮祿不願他回京所出的花樣,不過,他也不在乎。坐海輪到了廣州,亦如在江寧的模樣,深居簡出。而查詢的公文,一道接一道送到總督、巡撫兩衙門。兩廣總督譚鍾麟,是翁同龢的同年,久任封疆,行輩甚尊,看不慣剛毅那種目空一切的派頭。而且高齡七十有八,難勝繁劇,早就奏請放歸田裡,此時決定重申前請,辭意甚堅,所以慈禧太后決定准他辭官。 這本來是榮祿將剛毅留在外省的好機會,只是慈禧太后認為兩廣的涉外事務很多,需要深通洋務而勳名素著的重臣去坐鎮。於是,李鴻章被內定為譚鍾麟的繼任人選。 朝旨未下,已有所聞,李鴻章決定去看榮祿,打算探一探口氣,如果不能像在直隸總督任內,遇事可以作一半主,他還不願作此南天之行。

一見之下,李鴻章不覺驚訝,“仲華,”他說,“你的氣色很不好!何憂之深也?” 榮祿嘆口氣說:“中堂真是福氣人,'日啖荔枝三百顆',跳出是非圈了!我受恩最重,上頭對我的責備亦最嚴。這幾天,真正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鴻章瞿然動容,“何出此言?”他問,“仲華,你可以跟我談談嗎?” “當然!我亦正想去看中堂,倘或計無所出,說不得也要拿中堂拉出來,一起力爭。”說到這裡,榮祿起身,親手去關上房門,然後隔著炕幾,向李鴻章低聲說道:“非常之變,迫在眉睫!” 原來廢立快成為事實了!本是遷延不決的局面,自從剛毅在十月初從廣州回京,情勢急轉直下,因為徐桐與崇綺雖極力鼓吹廢立,但大政出自軍機,僅有為徐、崇兩人說服了的啟秀一個人起勁,自是孤掌難鳴。及至剛毅回京,與啟秀聯成一氣,加以逐去廖壽恆,保薦刑部尚書趙舒翹入值軍機,於是,除了早就退出軍機的錢應溥,毫無主張的禮王世鐸以外,剩下的四個人,三對一,變成榮祿孤掌難鳴了!

可是,這個非常的舉動,慈禧太后拿定主意,非榮祿亦贊成不能辦!因此,他便成了眾矢之的。剛毅、啟秀、趙舒翹每天拿話擠他,要他鬆口,以一敵三,幾有無法招架之勢。而慈禧太后單獨召見時,談及此事,口風亦一次比一次緊,先是勸導,繼而期望,最近則頗有責備的話。看起來再拂“慈聖”之意,怕會惹起盛怒,幾十年辛苦培養的“簾眷”,毀於一旦。政柄兵權,一齊被奪,縱不致為翁同龢、張蔭桓之續,而閒廢恐不能免! “我是盡力想法子在搪塞。前一陣子劉峴莊的一個電報,讓我鬆了一口氣……。” 為了搪塞,榮祿曾建議密電重要疆臣,詢問廢立的意見。劉坤一的回電,表示反對,說是“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難防”,這兩句話極有力量,將慈禧太后的興頭很擋了一擋。

“可是今天十一月二十五了!慈聖的意思,非在年內辦妥這件大事不可!快要圖窮而匕首見的時候。中堂,我怕力不從心了!” 不等他說完,李鴻章凜然相答:“此何等事?豈可行之於列強環伺的今天?仲華,試問你有幾個腦袋,敢嘗試此事!上頭如果一意孤行,危險萬狀,如果駐京使臣首先抗議,各省疆臣,亦可以仗義聲討!無端動天下之兵,仲華,春秋責備賢者,你一定難逃史筆之誅。”說到這裡,他自覺太激動了,喘息了一下,放緩了聲音又說:“本朝處大事極有分寸,一時之惑,終須覺悟,母子天倫,豈無轉圜之望?只是除了足下以外,更無人夠資格調停。仲華,你受的慈恩最重,如今又是簾眷優隆,你如不言,別無人言。造膝之際,不妨將成敗利鈍的關係,委屈密陳,一定可以挽回大局!”

榮祿原亦有這樣的意思,只是不敢自信有此力量。如今讓旁觀者清的李鴻章為他痛切剖析,大受鼓舞,毅然決然地說:“是,是!我的宗旨定了。” “但盼宮闈靜肅,朝局平穩,跟洋人打交道,話也好說些。” 提到洋人,榮祿想起久藏在心的一件事。雖然洋文報紙對維新失敗及廢立諸事,多所譏評,究不知各國公使是何說法?早想托李鴻章打聽一下。不過,打聽的目的變過了,以前是想明了各國公使的態度,決定自己的最後態度,此刻他說:“為了搪塞上頭,想請中堂探探各國公使的口氣,我對上頭好有話說。” 李鴻章沉吟了一會答說:“此事我不便先開口問人家,這幾天各國公使要替我餞行,如果提起來,我可以順便問一問。 否則,就無以報命了。 ”

到了第三天,李鴻章有了答复。他寫信給榮祿說:各國公使表示,若有廢立之事,各國雖不能干預中國的內政,但在外交上必將採取不承認新皇帝的政策。 這樣的機密大事,本不宜形諸筆墨,而李鴻章居然以書面答复,正表示他對他所說的話,完全負責。領會到這一點,榮祿的主意更堅定了。 ※ ※ ※ 十一月二十八,大雪紛飛,徐桐與崇綺一大早衝寒冒雪,直趨宮門,“遞牌子”請見慈禧太后,為的是兩人擬好了一道內外大臣聯名籲請廢立的奏稿,要請懿旨定奪。 “稿子很好!”可是慈禧太后還是那句話:“你們得先跟榮祿商量好!” 兩人退回朝房密議,決定只傳懿旨,不作商量。倘或榮祿不聽,找個人出來參他,拿頂“違抗懿旨”的大帽子扣在他頭上,看他受得了受不了? 商議停當,隨即出宮,坐轎直奔東廠胡同榮府。帖子一遞進去,榮祿便知來意不善。但絕不能擋駕,且先請了進來再說。 榮祿的起居豪奢是出了名的,那間會客的花廳極大,懸著雙重門簾,燒起兩個雲白銅的大火盆,所以溫暖如春。徐桐和崇綺腰腳雖健,畢竟上了年紀,冷熱相激,頓覺喉頭髮癢,咳個不住,主人家的聽差替他們又灌茶、又搥背,鬧了好一會才得安靜下來,跟榮祿寒暄。 三五句閒白過後,徐桐向崇綺使個眼色,雙雙站起,崇綺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白折子,“奉太后旨意,有個稿子讓你看一看!”他一面說,一面將奏稿遞了過去。 榮祿不能不接,接過來一看案由,果不其然,是奏請廢立,當時大叫一聲:“哎呀!我這個肚子,到底不饒我啊!”說著,一手捧腹,一手就將折稿遞還,等崇綺上當接回,榮祿又說:“昨兒晚上鬧肚子。方才我正在茅房裡,還沒有完事,聽說兩公駕到,匆匆忙忙提了褲子就出來了。這會兒痛不可當,喲、喲、喲!這個倒霉的肚子!” 話還未完,人已轉身,傴僂著腰,一溜歪斜地往裡走了去。崇綺嘆口氣說:“來得不巧!” “拉稀不是什麼大毛病。”徐桐答說:“咱們且烤烤火,等一會兒。” 這一等等了將近一個鐘頭,還不見榮祿復出。只是榮家款客甚厚,點心水果接連不斷地送上來,蓋碗茶換了一道又一道。因此,兩老雖然滿心不悅,卻發不出脾氣。 “你家主人呢?”徐桐一遍一遍問榮家下人:“何以還不能出來?” “累中堂久等!”榮家下人哈著腰答說:“在等大夫來診脈。” 榮祿何嘗有病?藉故脫身,正與武衛軍的一班幕僚如樊增祥等人在籌劃對策。此事已密商了好久,始終沒有善策,到這時卻非定策不可了!反复衡量利害得失,總覺得無法面面俱到,唯有下定破釜沉舟的決心,力求保全大局。 於是,裝得神情委頓地,再度會客,一進門便拱拱手,連聲“對不起!”然後一面在火盆旁邊坐下來,一面說道:“剛才沒有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啊?” “你請細看!”崇綺將奏稿遞了給他,“仲華,這是伊霍盛業,不世之功!” 榮祿裝作不懂伊尹放太甲、霍光廢昌邑王的典故,一手接奏稿看,一手取銅管撥炭。將炭撥得愈加熾旺,火苗融融之後,很快地將奏稿捏成一團,投入火盆,口中還說了句: “我不敢看吶!” 兩老大驚失色,想伸手搶救,已自不及,一蓬烈焰,燒斷了載漪想做太上皇的白日春夢。 徐桐氣得身子發抖,顫巍巍站起來,手指著榮祿,厲聲斥責:“這個稿子是太后看過的,奉懿旨命你閱看,你何敢如此!” “蔭老,”榮祿平靜地說:“我馬上進宮。如果真的是太后的意思,我一個人認罪。” “好,好!”徐桐知道徒爭無益,唯有趕緊去向端王告變,便說一聲:“有帳慢慢算!”拉著崇綺,掉頭就走。 榮祿不敢絲毫耽擱,立即換了公服,坐車直投寧壽宮北面的貞順門,請李蓮英出來說話。 “這麼大的雪,你老還進宮!”李蓮英問道:“什麼事啊?” “還不就是你知道的那回事!蓮英,煩你上去回一聲,我有話非立刻跟老佛爺回奏不可!” “那就來吧!” 李蓮英領著榮祿,一直來到養心殿後的樂壽堂,做個手勢讓他在門外待命,自己便進西暖閣去見慈禧太后,將榮祿的話,據實陳奏。 “他有什麼事呢?” “榮中堂沒有跟奴才說,奴才也不敢問。不過,這麼大的雪,又是下午,特為進宮'請起',想來必是非老佛爺不能拿主意的大事。” 慈禧太后想了想,點點頭說:“我知道了,讓他進來吧!” 門外的榮祿,在這待旨的片刻,望著漫天的風雪,盡力想些淒涼悲慘之事,從祖父培思哈在平張格爾之役中殉難想起,接下來想咸豐初年,伯父天津總兵長瑞、父親涼州總兵長壽,並從崇綺的父親賽尚阿進兵廣西平洪楊,在龍寮嶺中伏,雙雙陣亡,一門孤寡,煢煢無依的苦況,以及早年在工部當司官,誤觸肅順之怒,以致因贓罪被捕下獄,所遭受的種種非人生活。再一轉念,記起珍妃就拘禁在景祺閣後,貞順門旁,與宮女住所相鄰的小屋中,每日飲食從門檻底下遞進去,污穢沾染,真個是塵羹土飯!像這樣的天氣,既無火爐,又不見得能夠換一換窗紙,不知道凍成什麼樣子?綺年玉貌的天家內眷,受這樣的苦楚,言之可慘! 就這塞腹悲愴釀成盈眶熱淚,一進門在冰涼的青磚地,“冬冬”碰了兩個響頭,叫一聲:“老佛爺!”隨即就痛哭失聲了! 慈禧太后大驚,失去了平日那種任何情況之下,說話都保持著威嚴從容的神態,張皇失措地嚷著:“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徐桐、崇綺到奴才那兒來過了。”榮祿哽咽著說,“各國都幫皇上,就有那麼的怪事,連分辯都分辯不清楚。果真要幹這件事,老佛爺的官司輸了!老佛爺辛苦幾十年,多好的名譽,那一個不敬仰?如今冒這麼大一個險,萬萬不值!倘或招來一場大禍,奴才死不足惜,痛心的是我的聖明皇太后!”說到這裡,觸動這幾個月所受的軟逼硬擠、冷嘲熱諷、諸般委屈,假哭變成真淚,泉湧而出,號啕大哭。 慈禧太后被鎮懾住了!既懾於洋人態度之不測,亦懾於榮祿哭諫的聲勢,不自覺地用一種畏縮讓步的聲音說:“你別哭,你別哭!咱們好好商量。” “是!”榮祿慢慢收淚,但喉頭抽搐,還無法說得出一整句的話。 “蓮英!”慈禧太后吩咐,“給榮大人茶。” 李蓮英見此光景,料知必有此小小的恩典,早就預備好了。不但有茶,還有熱手巾把子。榮祿磕了頭謝過恩,拿手巾擦一擦眼淚,喝兩口茶,緩過氣來,方始將與樊增祥等人商定的計劃,說了出來。 “皇上身子不好,也沒有幾年了!”他說,“宋朝的成例,不妨仿效,宋仁宗沒有皇子,拿侄子撫養在宮裡,後來接位就是英宗……” “啊,啊!”慈禧太后想起來了,《治平寶鑑》上就有這個故事,“這倒也是一法。” “照奴才看,只有這個法子。如果立溥儁為阿哥,他今年十五歲,再費老佛爺十年辛苦的教導,那時候就什麼都拿得起來了!”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說:“這個辦法使得!就有一層,本朝的家法,不立太子,話不好說。” “依奴才看,總比廢立的話好說些!” 這話近乎頂撞了,但慈禧太后並不在意,只問:“該怎麼說才冠冕堂皇?” “當初立皇上的旨意,原說生有皇子,承繼給同治爺,現在沒有皇子,就得另外承繼。這是名正言順的事。” “就照這麼說也可以。你找人擬個稿子來我看。”慈禧太后正一正顏色叮囑:“這件事就咱們兩個,你先別說出去。” “奴才不敢!” “你下去吧!” 於是榮祿跪安退出。李蓮英送他出貞順門,兩人駢肩並行,小聲交談。榮祿將與慈禧太后商定的辦法,告訴了李蓮英,同時託他在慈禧太后面前,相機進言,堅定成議,無論如何不能使這個計劃發生變化。 “你老放心!老佛爺答應了的事,不會改的。再說,老佛爺也真怕洋人干涉。如今這個辦法很好,決不會變卦。” 聽得這話,榮祿越發心定。多日以來的憂思愁煩,一旦煙消雲散,胸怀大暢。回到府第,召集僚友,飲酒賞雪,大開笑口。 而在東交民巷的徐桐,卻懊惱得一夜不能安枕。在榮祿那裡受了氣不算,回來又受洋人的氣。這天是西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十二月三十。各國使館歲暮酬酢,排日宴會,輪到比利時公使賈爾牒的晚宴,特為邀了美國海軍樂隊來演奏助興。比國使館緊挨著徐桐的住宅,洋鼓洋號,洋洋溢耳,徐桐想掩耳不聞不可得。直至午夜方得耳根清靜,但心中煩躁,依然不能入夢。到得四更時分,有些倦意上來,卻以與崇綺前一天有約,要進宮去見太后,不能不掙扎著起床。 ※ ※ ※ 遞了“牌子”,第一起就“叫”,進了殿亦頗蒙慈禧太后禮遇,行過禮讓徐桐與崇綺站著講話,又命太監端奶茶給他們喝,說是可以擋寒。凡此恩典都足以壯徐桐之氣,心裡在想:那怕榮祿是太后面前第一號紅人,今天也得碰一碰他! “雪是停了,反倒格外地冷!”慈禧太后問道:“你們倆要見我,什麼事,說吧!” “奴才兩個,昨兒奉了懿旨,到榮祿那裡去了。”徐桐憤憤地說,“誰知道荣祿先裝肚子疼,不肯看奏稿,進去好半天才出來,真想不到的,又裝傻賣呆,拿皇太后欽定的奏稿,扔在火盆裡燒掉了!” “有這樣的事?”慈禧太后大為詫異。 “皇太后不信,問崇綺!” “是!”崇綺接口,“如此鞏固國本的大事,榮祿出以兒戲,奴才面劾榮祿大不敬!” 慈禧太后並不重視他所說的“大不敬”那個很嚴重的罪名,只問:“怎樣出以兒戲?” 於是崇綺將當時令人啼笑皆非的遭遇,細說了一遍,慈禧太后想像榮祿玩弄這兩個糟老頭子於股掌之上的情形,差點笑了出來。 忍住笑已經很不容易,若說慈禧太后會如徐桐和崇綺所希望的,對榮祿大發雷霆,自是勢所不能之事。可是,為了撫慰老臣,她亦不得不有所解釋與透露。 “榮祿這麼做法,是有點兒荒唐。不過,他的處境亦很難。洋人蠻不講理,多管閒事,不能不敷衍著。這件事是一定要辦的,或者變個法子就辦通了。等商量定了,我會告訴你們,你們聽我的信兒吧!” 起了好大的勁,只落得這麼幾句話聽!徐桐心知鬥不過榮祿,心裡十分不快。崇綺比較有自知之明,進宮之前,對於告榮祿的狀,本未抱著多大的期望,他所關心的,只是溥儁能不能入承大統?此刻聽慈禧太后的口風,大事仍舊要辦,當然興奮,所以連連應聲:“是,是!” 徐桐還想再問,所謂“變個法子”,是怎麼變法?莫非由皇帝頒罪己詔遜位?只是話還不曾出口,站在前面的崇綺已經“跪安”,只能跟著行禮,相偕退出。 第二天就是十二月初一,軍機承旨,諮會內閣,頒了兩道明發上諭。第一道是:“現在朕躬尚未痊癒,所有年內暨明年正月應行升殿及一切筵宴,均著停止。”第二道是:“近因朕躬尚未痊癒,所有壇廟大祀,均經遣員恭代。明年元旦應恭詣皇太后前朝賀,荷蒙聖慈,以天氣嚴寒,曲加體恤,自應仰體慈懷,明年正月初一日,朕恭詣寧壽宮,在皇太后前行禮。王公百宮,均著於皇極門外行禮。至一切筵宴,業已降旨停止。是日,朕仍禦乾清宮受賀。” 第一道上諭不足為奇,第二道上諭卻惹得人人議論,都說其中大有文章。但誰也看不透!不贊成廢立的,自感欣慰,指出最後一句:“是日朕仍禦乾清宮受賀”,是明告臣民,皇帝仍舊是皇帝,身分並無變化。贊成廢立的,卻另有一種說法:皇帝只朝寧壽宮,是以子拜母,不得在皇極門外率領王公百官行禮,就表示他己失卻統御群臣的資格。至於最後這句話,就眼前來說,既未廢立,不得不然。一旦廢立成為事實,取消這句話,不過多頒一道上諭而已。 儘管議論紛紛,而且很有人在鑽頭覓縫,想探聽到一個確實消息,以便趨炎附勢,無奈連軍機大臣都不明究竟。大家猜想,宮內一個李蓮英,宮外一個榮祿,一定知道“寶盒子”裡是一張什麼牌。可是,誰也別想從他們口中套出一言半語來。 其中最焦急的自然是載漪。不過急也只能急在心裡,表面上不敢跟人談這件大事,怕的是不但招人笑話,而且熱中過分,傳到天威不測的慈禧太后耳中,會把一隻可能已煮熟的鴨子給弄得飛掉。 這樣到了家家送灶的那天,忽然傳宣一道懿旨:“著傳恭親王溥偉、貝勒載濂、載瀅、載瀾、大學士、御前大臣、軍機大臣、內務府大臣、南書房、上書房、部院滿漢尚書等,於明日伺候。” 這就很明顯了!近支親貴,獨獨不傳端郡王載漪,當然是特意讓他迴避,以便迎立溥儁繼位。 於是平時就很熱鬧的端王府,益發其門庭如市,不過賀客見了載漪,只能說一聲:“大喜、大喜!”卻無法明言,喜從何來?也有些工於應酬的官兒,竟向載漪“遞如意”。這是滿洲貴族中,有特大的喜事,申致敬賀的一種儀式。賀客心照不宣,載漪受之不疑,儼然太上皇帝了。 到得傍晚,才有確實消息,是李蓮英來通知的:溥儁立為“大阿哥”。皇子稱“阿哥”,“大阿哥”便是皇長子之意。 原來不是廢立而是建儲。李蓮英又解釋事先秘而不宣的緣故:清朝的家法,不立太子,如果事先宣布,必有言官根據成憲,表示反對。縱或反對不掉,一樁喜事搞出枝節來,不免煞風景。因此慈禧太后決定,臨事頒詔,生米煮成熟飯,言官就無奈其何了! 話是如此說,“大阿哥”到底不是皇帝。夜長夢多,將來是何結果,實在難說。因此,內心的失望憂鬱,非言可喻,想來想去,洋人可惡,擋住了他這場大富貴,可真是勢不兩立的深仇大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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