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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母子君臣(4-2)

慈禧全傳 高阳 9541 2018-03-14
然而皇帝病重的流言卻越來越盛了,以致法國公使,重申前請,再度薦醫。 這一次接見法國公使呂班的是慶王與新任兩位總理大臣袁昶與許景澄。慶王圓滑,袁昶敏捷,而許景澄則熟諳國際禮儀。三個人合力對付,滴水不漏,呂班無奈,只好說實話了。 “薦醫不是為治病吃藥,實在是貴國的舉動太離奇了!”呂班取出一束報紙遞給慶王,“上海的新聞紙上有詳細的記載,貴國皇帝,康健如昔,而經常宣布藥方,這樣的情形,聞所未聞,頗引起驚疑。現在各國會商決定,要驗看大皇帝的病症。果然有病,疑慮自釋。本人奉到本國的電令,非看不可!” 最後一句話很不禮貌,而慶王和袁、許二人,不敢提出抗議,因為了解到後果的嚴重。為了董福祥的甘軍,在八月裡揍了英國和美國公使館的職員,英、俄、德各國都藉保護使館為名,派兵入京,正在交涉要求他們撤退。如果一定不准法國公使驗看皇帝的病狀,不但使撤兵的交涉更為棘手,而且各國還可能以中國將發生極大的內亂,必須作有效的自保之計為藉口,增添軍隊入京。

“其實,看亦無妨!”洪鈞的同年,並接踵洪鈞而出使過法、德、俄各國的許景澄說:“洋人講究衛生,對個人的健康,看得很重。象皇上那樣精神萎靡,臉色發黃發白,在洋人看,就算是有病了!” “這話說得不錯!”慶王下了決心,“我跟榮仲華商量一下,據實陳奏。” ※ ※ ※ “怎麼?”未等慶王說完,慈禧太后的臉色就變了,“咱們中國的皇帝有病,與他法國有什麼相干?一再要來管閒事!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各國公使,例規是可以來看的。”慶王含含糊糊地答了這一句,緊接著又說:“橫豎皇上有病是真,也不怕洋人看。” 說著,慶王伸手向後招一招,示意榮祿進言。 “慶王的陳奏甚是!”榮祿便幫腔:“既然皇帝真有病,不教洋人看,反而不好,目前不但洋人不明白內情,有許多閒話,就是南邊不知道京里情形的,亦有流言,說皇上沒有病。如果讓法國醫生看一看病,報上一登,大家就會說:皇上真的有病,都請洋醫進宮瞧病了!倒是闢謠的一法。”他停一下,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雙手捧上。 “奴才這裡有兩江督臣劉坤一的一封信,請老佛爺過目。”

慈禧接信來看,只見上面寫的是:“天下皆知聖躬康復,而醫案照常,通傳外間,轉滋疑義。上海各洋報館恃有護符,騰其筆舌,尤無忌憚,欲禁不能。可否奏請停止此項醫案,明降諭旨,聲明病已痊癒,精神尚未復元。當此時局艱難,仍求太后訓政,似乎光明正大,足以息眾喙而釋群疑。以太后之慈,皇上之孝,歷二十餘年始終如一,常變靡渝,固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亦莫非公與親賢調護之力。” 看完,慈禧太后往地下一扔,冷笑說道:“劉坤一居然也這麼說!” “連劉坤一都這麼說,他人可想而知!”榮祿答道:“準洋人看一看皇上,實為有益無害。” 榮祿不慌不忙地拾起擲還的信。同時慶王也說:“榮祿所奏,是實在情形,求皇太后明鑑。”他緊接著說,“至於洋醫進宮給皇上看病,應該如何佈置,奴才自會跟榮祿、總管內務府大臣商量著辦,總以妥當為主。”

“你們能擔保,一定妥當嗎?” 慈禧太后心想,慶王主管洋務,當然也要陪在一起,此外還該找一個能夠監視慶王的人。倘或慶王遷就洋人,軍機上如剛毅固然會反對,但身分不同,怕他不敢說話。所以要找一個地位與慶王相仿而又敢說話的人,方能監視得住。 這樣轉著念頭,隨即想到一個人。這個人嫉洋如仇,對辦洋務的人,素無好感。身分行輩較慶王略微差一些,但也不礙。只要他敢說話就行了,這個人就是端王。 “是!”等慈禧太后加派了這兩名親貴,榮祿承旨複述了一遍:“派慶親王、端王會同軍機大臣照料洋醫進宮為皇上請脈。” “監視”改了“照料”,並非述旨有誤,是一種冠冕堂皇的說法。慈禧太后點點頭:“你們好好兒照料吧!”

※ ※ ※ 退回寢宮,傳膳既罷,慈禧太后照例散步消食,宮中稱為“繞彎兒”。跟在她身後的,只有極少的幾個人。但必有大總管李蓮英,或者二總管崔玉貴,而通常是李蓮英與崔玉貴都跟著,因為她往往在繞彎兒的時候想心事,想到該辦的事,隨即會交代。 這天所想的是法國公使薦醫一事。雖然榮祿力請,並且擔保妥當,她總覺得不能放心,萬一洋醫診脈,說是皇帝沒有病,消息一傳出去,那就莫說將來的廢立無所藉口,眼前的訓政亦變成假借名義了! “你們看,”慈禧太后邊走邊說,“洋醫生進宮,瞧了皇上的病會怎麼說?” 李蓮英和崔玉貴都是將慈禧太后的心思,揣摩得熟透了的人。所不同的是,李蓮英知道了她的心意,還得想一想別人,而崔玉貴卻只知道“老佛爺”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因此,顯得李蓮英的思路就不及他敏感了。

略等一等見大總管不開口,崔玉貴當仁不讓地答說:“有病想沒病,難!沒病想有病,那還不容易嗎?” 慈禧太后心想,這話不錯啊!不過到底是母子的名分,她不便明言:那就想法子將皇上弄出點病來,好瞞洋人的耳目。只點點頭說:“你傳話給內務府大臣,讓他們好好兒當心。” “喳!”崔玉貴響亮地答應。 “聽清了老佛爺的話!”李蓮英知道崔玉貴做事顧前不顧後,述旨亦不免參入己意,因而特意叮囑:“是好好兒當心照料!別莽莽撞撞地惹出麻煩來。” 等崔玉貴一走,慈禧太后就近在儀鸞殿後的石亭中坐下來。遇到這樣的情形,大致總有些話要跟李蓮英說,而所說無非機密。所以所有的太監與宮女,在進茶以後,都站得遠遠地,若無手勢招呼,決不敢走近。

“我看那件事,趕年下辦了吧!”慈禧太后面無表情地說: “也省得洋人再嚕囌。” “是!”李蓮英答說,“外頭也很關心這件事,常有人跟奴才來打聽消息,奴才回他們:一概不知。” “倒是那些人啊!” “左右不過王府裡的人。”李蓮英說,“老佛爺也別問了,就趕緊拿大主意吧!” “拿這個主意好難噢!”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反正,五、六、七這三房都不成。” 這意思是行五的惇王、行六的恭王、行七的醇王,這三支的“載”字輩,皆已成年,不在考慮之列。於是,李蓮英有句蓄之已久的話,輕巧巧地說了出來:“那可就只有慶王府家的老大夠資格了!” 夠資格入承大統,要有兩個條件:第一、近支載字輩;第二、未成年。宣宗一系,固然還有長房的溥倫、溥侗,再往上推,仁宗一系,亦還有鹹豐、同治年間稱為“老五太爺”的惠親王綿愉的兩個孫子載潤、載濟,年齡卻都在四十以下,二十以上,皆不合格。這一來,所謂“近支”,就得數高宗一係了。

高宗子女甚多,對皇帝來說,亦有親疏遠近之分,最近的是慶僖親王永璘。因為仁宗與慶僖親王都是孝儀純皇后魏佳氏所出,同父同母的手足,自然親於同父異母的兄弟。而慶僖親王唯一的孫子,就是慶王奕劻。 奕劻有兩個兒子。次子方在襁褓,李蓮英口中的所謂“老大”名叫載振,今年十四歲,亦常隨母入宮,姿質平庸而嘴生得很甜,“老佛爺、老佛爺”地叫個不停。慈禧太后心中一動,遲疑地問道:“不嫌遠了一點兒嗎?” “再沒有近的了!”李蓮英答得很爽脆。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又問:“小振今年多大?” “不是十三,就是十四。” “年紀倒正合適。”慈禧太后心想,有三四年的心血灌溉,即有收穫,越發動心了。 話雖如此,卻不願遽作決定。 “再看看吧!到底是件大事,也不能太馬虎了!”她換了個話題問:“這一陣子有什麼好角?”

萬壽將近,傳喚梨園名角承應第一大“堂會”一事,李蓮英早就跟內務府大臣商量過多少次了,當下不慌不忙地答說:“生角是孫菊仙、小叫天、紅眼王四、龍長勝,旦角是時小福、陳石頭、響九霄、於莊兒、十三旦……。” “啊,我想起來了,有人說有個叫秦五九的,很不錯。你知道這個人不?” 李蓮英當然知道秦五九——秦稚芬。即或以前不知其人,這一陣子也應該有所聞。因為秦稚芬最近有一樁義舉,可與王五護送安維峻至戍所媲美。原來張蔭桓自奉髮變新疆地方官管束的嚴旨以後,廣東同鄉怕事都不敢理他,而且冤家路狹,刑部所派押解的司官,還是與張蔭桓有宿怨的一個同鄉,正好公報私仇,提人過堂,公事公辦,絲毫不留情面。好不容易刑部過了關,還要解到兵部武庫司過堂,領取“發往軍台效力”的公文,時已過午,大小官兒都回家過節去了,押解官一言不發,吩咐押回刑部。張蔭桓眼看出獄後又入獄,惶窘無計,滿面流淚,幸虧陳夔龍在職方司趕辦要公,得信趕來,代為料理,方得了事。

一上了路便是秦稚芬照應,上下打點,多方囑託,親自送到張家口,洒淚而別。回到京里,杜門息影,已經報了官廳除名,一切徵召,皆可不應。李蓮英不便明言其故,只好這樣答說:“人不在京里,玩藝兒也不見得怎麼出色。” “那就算了!”慈禧太后又想起件事,“各國公使夫人要來給我拜壽,我已經許了她們了,讓她們到西苑來玩一天。洋婆子最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如果問到那兩個沒良心的東西,可怎麼辦吶?” “兩個沒良心的東西”是指瑾妃、珍妃姊妹倆。妹妹打入冷宮,衣不暖、食不飽,姐姐亦是幽居永巷,每日隨班定省,慈禧太后連正眼都不看她。這些情況不足為外人道,自然亦以不宜讓她們與外賓見面,免得露了馬腳,所以得想個法子搪塞。

這難不倒李蓮英,略想一想答說:“老佛爺萬安!奴才有主意。”卻不說是何主意。 到了各國公使夫人覲見之日,李蓮英覓了兩名宮女,假扮瑾妃、珍妃姊妹。好在語言隔閡,只要說通了任傳譯之責的德菱、龍菱兩姊妹——八旗才子,新近卸任返國的駐日公使裕庚的一雙掌珠,就盡不妨指鹿為馬。 接著是法國公使所薦的醫生,進宮“驗看”皇帝的病症。禦顏蒼白,天語低微,在洋人看,當然不能算健康。監視的王公大臣,惴惴然捏一把汗的是,深怕皇帝發一頓牢騷,自道沒病,而終於沒事。 萬壽熱鬧過去了,慈禧太后所擔心的,洋人可能會替她帶來的麻煩也過去了,一年將盡,早作新春之計,應該動手換皇帝了! ※ ※ ※ 十一月底先有一道上諭:“現在聯躬違和,所有年內及明年正月應行升殿一切筵宴,均著停止。明年正月初一日,朕親率王公百官,恭詣皇極殿,在皇太后前行禮。”這表示年前年後,一切祭祀大典,應該由皇帝行禮,亦將派人恭代。 廢立有了進一步的跡象,接下來便自然而然產生一個朝中人人關心的疑問,新皇帝到底是誰?於是,李蓮英在與慶王一夕密談以後,放出風聲,說繼承大統的,可能是載振。同時又派人去打聽,大家對此風聲,是何反應。 反應實在不佳!因為載振是不折不扣的絝絝。 “是他啊?”有人爽然若失地說。 “不會吧?這位大爺望之不似人君。”也有人這樣批評。 更有一種看法:“絕對不是!不說別的,只論親疏遠近,宣宗一支的親王、郡王、貝勒、貝子,肯以大位拱手讓人?”作此評論的人,以宗人府、內務府的官員居多,他們比較接近親貴,所持的看法,確有根據。象載漪就說過:“老慶封王都嫌太便宜了!他家還能出個皇上?” 李蓮英很見機,見此光景,不敢再提載振,反勸慈禧太后還是在“溥”字輩的幼童中物色為妙。於是,臘月十七傳宣一道懿旨:定在臘月二十,召集近支王公會議,凡“溥”字輩而未成年者,由其父兄攜帶入宮,聽候召見。 到了那天,近支“溥”字輩的孩子,都按品級穿起特製的小袍小褂,一樣朝珠補褂,翎頂輝煌,裝點成“小大人”的模樣。但儘管在家時母親、嬤嬤一再叮囑,要守規矩,入宮後父兄叱斥管束,加意防範,可是童心不因官服而改,一個個擠眉弄眼,只要大人稍微疏忽一下,就都溜出去追逐嬉戲了。 ※ ※ ※ 這天的會議,也有皇帝。如今的坐法與未親政以前不同,那時是慈禧太后坐在御案後面,皇帝坐在御案前面。現在是仿照宋朝劉后與仁宗母子一起問政的辦法,後帝並坐,一個在左,一個在右。 行完了禮,慈禧太后推一推不知是冷還是怕,所以臉色發青的皇帝說:“你跟大家說吧!” “是!”皇帝有氣無力地應一聲,然後,手扶御案,俯視著說:“我病得很久了,到現在也沒有皇子,真是愧對祖宗,愧對老佛爺養育之恩。宗社大計,應該早早有個妥當的主意,特為求老佛爺主持,替穆宗立嗣。你們有什麼話,趁早跟老佛爺回奏。” 從訓政以來,後帝同臨,照例由皇帝說一段開場白,接下來便是慈禧太后補充,“皇帝的話,你們都聽見了!”她說,“從四月以來,皇帝總覺得自己錯了,憂憂鬱鬱的,於他的身子也不相宜。這三個多月,皇帝一再跟我說,讓他息一息肩。這件事,我不便獨斷獨行,所以今天找你們來,聽聽你們的意思。大家有話儘管說,這是不能再大的一件大事,不用忌諱什麼!要是這會兒不說,退下去有許多閒言閒語,可別怪我不顧你們的面子!” 原是鼓勵發言,只為最後這句話的威脅之意,嚇得一個個都打寒噤,想說也不敢說了。 “溥倫!”慈禧太后指名督促:“你是宣宗的長孫,你怎麼說?” “為穆宗立嗣,是應該的。”溥倫答說,“至於立誰?請老佛爺作主。” “倘如替穆宗立嗣,當然是在你那些小兄弟當中挑。”慈禧太后問道:“你看,是誰比較有出息啊?” 此言一出,有子可望繼承穆宗為嗣的“載”字輩王公,無不緊張。慈禧太后固然不會憑他一句話,就作決定,但先入之言,容易見聽,如果有兩個人在慈禧太后心目中不分軒輊,那時想起溥倫的話,關係出入就太大了。因此,都屏聲息氣,側著耳朵聽他如何奏對? 溥倫亦很世故,他不願得罪他的任何一位堂叔,想一想答道:“照奴才看,除了奴才以外,都是有出息的。” 慈禧太后又好氣,又好笑,呵斥著說:“那裡學來的油嘴滑舌?”接下來指名問溥偉:“你襲爵了!應該讓你說話,這件事你有什麼意見?” 溥偉是恭王的長孫,載瀅之子而為早在光緒十一年即已去世的載澂的嗣子。載澂與穆宗最親密,而慈禧太后在所有的侄子中,亦最鍾愛載澂,所以當恭王薨逝,特命溥偉承襲“世襲罔替”的王爵,大家都稱他“小恭王”。 “小恭王”本人便有入承大統的資格,而慈禧太后指名相問,即有當他局外人之意。一想到此,溥偉不免洩氣,敷衍著說:“奴才年紀輕,這樣的大事,不敢瞎說!凡事都憑老佛爺作主。” 不但溥偉,其餘的人亦都是這樣說法,這使得慈禧太后有意外之感。原以為大家雖不會明爭,但會找許多理由來彼此牽制,形成僵局,那時就得採取進一步的措施,親眼看一看“溥”字輩的那些孩子,再作道理。 誰知所謂會議,竟是會而不議。這也使慈禧太后意識到,如今這班小輩,才識固然不及他們的父叔,而自己的權力,又過於往日。看起來跟他們談不出什麼名堂,還得另外找人商量。 這個人不是李蓮英,她很明白,李蓮英只能順從她的意旨,想法子將她所想做的事做到。一件事該不該做,或者不做這件事,而做另外一件事來代替,就只有一個人敢在她面前侃侃而談。這個人就是恭王的長女,而為慈禧太后撫為己女,依中宮所出皇女之例,封為固倫公主,稱號是“榮壽”。 從慈禧太后到太監、宮女,都管榮壽固倫公主叫“大公主”。宣宗一系凡是“載”字輩而在世的,都是大公主的弟弟,然而卻沒有人敢叫她“大姐”,亦都叫她“大公主”。一半是體制所關,一半亦是敬畏大公主之故。 連慈禧太后對大公主亦有三分忌憚之意,每遇命婦入宮,進獻式樣新穎、顏色鮮豔的衣飾,慈禧太后在攬鏡自喜之餘,總是切切叮囑左右:“可別讓大公主知道了!” 廢立一事,慈禧太后始終沒有跟大公主談過,是怕她表示反對。 不過,她知道大公主非常冷靜,如果事在必行,她就不會作徒勞無功的反對,而是幫她出主意,怎樣把事情做好。 “看大公主在那兒?”慈禧太后對李蓮英說:“我有要緊話跟她說。” 於是李蓮英派人傳宣懿旨。等大公主一到,他隨即揮退所有的太監、宮女,親自在寢宮四周巡視,不准任何人接近。 因為他已猜到慈禧太后要跟大公主談的是什麼。 早寡而已進入中年的大公主,是唯一在慈禧太后面前能有座位的人。不過,她很少享受這一項殊恩,尤其是當皇帝、皇后、以及諸王福晉——她的伯母或嬸母入覲時,更不會坐下。唯有在這種母女相依,不拘禮數的時候,她才會端張小凳子坐在慈禧太后身邊,閒話家常。當然,偶爾也參與大計。 這天慈禧太后召集近支王公會議,以及宣旨命“溥”字輩的幼童入宮,大公主已微有所聞,所以在奉命進見時,她先已打聽了一下,如果是懷塔布的母親,或者榮祿的妻子入宮,多半是找牌搭子,聽說單只召她一個人,而且由外殿一回內宮就來傳喚,不由得便想到,可能是要談廢立之事。 一想到此,大公主的心就揪緊了!多少年來,皇帝心目中認為可資倚恃的只有兩個人,一個“翁師傅”,一個“大姐”。誰知變起不測,皇帝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每次聽人說起,被幽在瀛台的皇帝,衣食竟亦不周,總要關起門來飲泣一場,然而她無法私下接濟,也不敢向慈禧太后進言。因為她深知太監的陰險忮刻,倘或因此而受慈禧太后的責罰,必然遷怒於皇帝,不知道會想出來一些什麼惡毒的花樣去折磨皇帝。 自秋徂冬,多少個失眠的漫漫長夜,她在盤算皇帝的將來。起初,一想到廢立,就會著急,恨不得即時能將載漪之流找來,痛斥一頓,慢慢地不免懷疑,皇帝被廢,真個是件不堪忍受的事?反過來又想,照現在這樣子,皇帝又有什么生趣?往遠處去看,又有什麼希望? 這些令人困惑的念頭,日復一日地盤旋在心頭,始終得不到解答。而終於有一天大徹大悟了!那是在法國公使薦醫為皇帝診視以後。據說:法國醫生隨帶的翻譯向人透露,皇帝的食物中有硝粉,久而久之,中毒而死而不為人知。這樣看來,廢立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保得住皇帝的一條命! ※ ※ ※ “當年我做錯了一件事!應該挑'溥'字輩的,替你那自作孽的弟弟承繼一個兒子,倘若如此,那有今天的煩惱?虧得老天保佑,我身子還硬朗,如今補救也還來得及。”慈禧太后握著大公主的手說,“女兒,這件事我只有跟你商量。你看,誰是有出息的樣子?溥偉怎麼樣?” 大公主心裡明白,慈禧太后言不由衷,而且她也早就想過不止一遍了,穆宗崩逝之日,慈禧太后宣布迎當今皇帝入宮,醇王驚痛昏厥,不是沒有道理的。為了愛護同胞手足,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們有非分的遭遇。 “溥偉不行!”她斷然決然地答說:“太不行了!” “那麼,誰是行的呢?” “老佛爺看誰行,誰就行!十二三歲的孩子,也看不出什麼來。不過,身子總要健壯才好。” “這句話很實在。”慈禧太后不覺露了本心,“我看,載漪的老二不錯,長得像個小犢子似的。” 聽得這話,大公主倒失悔了。她的本意是,穆宗與當今皇帝的身子都嫌單薄,懲前毖後,所以作此建議,不想無形中變成迎合。載漪的次子名叫溥儁,他的母親是皇后的胞妹,也就是慈禧太后的內侄孫,所以溥儁是慈禧太后心目中最先考慮的人選。而大公主很討厭這個侄子,身體確是很好,十四歲的孩子已長得跟大人一樣,但一臉的橫肉,嘴唇翹得老高,而且言語動作,無不粗魯,從那一點看,都不配做皇帝。 因此,她特意保持沉默,表示一種無言的反對。見此光景,慈禧太后也就有點說不下去了。 這使得大公主微感不安,畢竟是太后又是母親,不能不將順著。所以想了一下說:“轉眼就過年了,那幾個孩子都要進宮來磕頭,老佛爺也別言語,只冷眼看著,誰是懂規矩的,有志氣的,就是好的。” “我也是這麼個主意。到時候你替我留意。” “是!”大公主問道:“這件事在什麼時候辦呢?” “反正總在明年!” “皇上呢?總得有個妥當的安置吧!” 慈禧太后一愣。因為從沒有人敢問她這話,她也就模模糊糊地不暇深思。這時想起來,覺得確實應該早為之計。便即說道:“當然該有個妥當的安置。不過,過去還沒有這樣的例子,我也不知道要怎麼樣才算妥當。你倒出個主意看!” “當然是封親王。”大公主從容答說,“明朝有個例子,似乎可以援用。” “啊!啊!”慈禧太后想起《治平寶鑑》中有此故事,“英宗復辟!” “是!” 英宗自南宮復辟,病中的景泰帝,退歸藩邸。原為郕王,仍為郕王。當今皇帝未迎入宮以前賜過頭品頂戴,並未封爵。但以古例今,當然應封親王。慈禧太后慨然相許:“一定封親王,一定封親王。” 得此承諾,大公主心中略感安慰。本想再為珍妃求情,轉念一想,實可不必。慈禧太后既有矜全之意,到時候自然恩出格外,讓她隨著被廢的皇帝一起歸王府。此時求情,不獨無用,且恐惹起慈禧太后的猜疑,更增珍妃的咎戾。 ※ ※ ※ 大年初一,親貴的福晉,都帶著未成年的子女進宮,為慈禧太后賀歲。最令人矚目的,自然是溥儁,而慈禧太后似乎忘了大公主“冷眼看著”的建議,特為將溥儁喚到面前來說話。 先問功課,後問志向。溥儁揚著臉大聲答說:“奴才願意帶兵!替老佛爺打洋人,把洋鬼子都攆到海裡去,一個也不許留在咱們大清國。” “你的志向倒不小!”慈禧太后笑著又問:“你說願意帶兵,可會打槍啊?” “會!奴才的槍打得準。老佛爺要不要看奴才打槍?” 這倒不是說大話。光緒二十年七月,下詔宣戰以後,朝命另練旗兵,以原有禁軍中的滿洲火器營、健銳營、圓明園八旗槍營及漢軍槍隊,合併編成一大支,名為“武胜新隊”。特派端郡王載漪及兵部尚書敬信主其事。載漪並且奉派管理神機營,八旗子弟兵盡歸掌握,儼如同治初年的醇王。溥儁生性不樂讀書而好武,經常在南苑玩槍,“準頭”練得極好。此時巴不得能夠露一手,但慈禧太后卻無興趣,擺擺手說:“我知道你打得好!不過讀書也要緊!書本兒上的東西才有大用處。你懂嗎?” 溥儁想不出書本上的東西有何大用處,更無法領略慈禧太后寄以厚望,期成大器的深意。只是貴家子弟,從小便被教導,尊長的話絕不可駁回,所以雖不懂而仍然響亮地回答說:“懂!” ※ ※ ※ 從這天起,各王公府第都知道慈禧太后屬意溥儁。雖然很有人不服氣,但卻不能不承認溥儁的條件比任何人都來得好,第一,他有個在親貴中最有實權的父親;第二,他有跟慈禧太后關係最親近的母親。 當然,在載漪是早就意料到的,亦可以說是早就在培養的。如今時機快成熟了,更應該切切實實下一番工夫。密密召集謀士商議,有人獻上一計,說應該師法“商山四皓”的故智,請幾位為慈禧太后所看重的老臣,來教導溥儁。一則,可以烘雲托月地長溥儁的聲價;再則,這幾位老臣在慈禧太后面前,一定會常說溥儁的好話,遇到機會,一言便可定國。 載漪亦覺得這是一舉兩得,面面俱到的好計,欣然接納,立即著手。下帖子請了兩位客人:一個是徐桐,一個是崇綺。 下了請帖,又派人去面請,特意聲明,請便衣赴約。這是載漪表示謙恭,不敢用親藩的身分。否則,即令是位極人臣的大學士,五等爵首位的承恩公,見了“王爺”亦得大禮參見。 客人連袂而至,載漪降階相迎。 “崇公、徐先生,”他笑容滿面地說:“多承賞光,我的面子不小。” 這也謙虛得沒有道理了。王府相召,何敢不來?兩人不約而同地答說:“不敢,不敢!” 入廳剛剛坐定,載漪便喚出溥儁來,大聲吩咐:“給兩位老先生行禮!” 聽得這話,溥儁一撈長袍下擺,很“邊式”地請了個安。這一下將徐桐與崇綺嚇得避之不遑,踉踉蹌蹌地幾乎摔個跟斗。 側近的聽差,急忙將兩老扶住。等坐定下來,徐桐正色說道:“王爺千萬不可如此!世子前程無量,執禮過于謙卑,有傷大體,亦教人萬分不安!” “前程無量”四字鑽入載漪耳中,心癢難熬。不由得指著兒子笑道:“前一陣子有人替他算命,說他福澤比我還厚。'玉不琢,不成器',以後要請兩位老先生費心,多多教導,將來才有出頭的日子。” 崇綺和徐桐在謙謝之餘,少不得問問溥儁的功課。不久,聽差來請入席,賓主推讓了好久,終於由崇綺坐了首席。且飲且談,談到武胜新隊,載漪躍躍欲試地,自道已經練成一支勁旅,總有一天要與洋人一決雌雄。 聽得這話,徐桐滿引一杯,接下來罵洋人,罵張蔭桓,罵徐用儀,罵李鴻章,凡是與洋務有交涉的人,徐桐一概視之為“漢奸”,最後罵到皇帝身上了。 當然,那是不明指其人的罵,“'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聽說宮中搜出夷服,竟是要廢棄上國衣冠、祖宗遺制,喪心病狂到這個地步,真是開國以來的奇禍!”徐桐痛心疾首地說,“慈聖一生行事,我無不佩服,只有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四半夜那件事,做得大錯特錯!” 他所指的,就是穆宗崩逝,慈禧太后迎立當今皇帝“那件事”。舊事重提,觸及崇綺的隱痛,便即黯然停杯了。 “文山,你也別難過!”徐桐安慰他說,“快要為穆宗立嗣了,你應該高興才是。” 這一下倒提醒了載漪,心想:不錯啊!自己的兒子,馬上就要成為崇綺的外孫了!既是外孫,豈有不愛護之理?於是又將溥儁喚出來有話說。 “來!給崇太爺遞酒!” 一聽“崇太爺”這個尊稱,崇綺愣住了,想一想才能會意,笑容滿面地站了起來:“這可真是不敢當了!” 話雖如此,還是將溥儁遞過來的酒,一飲而盡,雙唇嘖嘖有聲,彷彿從未品嚐過這樣的“天之美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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