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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母子君臣(4-1)

慈禧全傳 高阳 8888 2018-03-14
“張香帥有電報來,剛剛收到,他以百口力保楊叔嶠!”王文韶將原電遞了過去。 接到手裡,剛毅便不肯看了。因為厚厚一大疊紙,怕不有上千言之多,而且可想而知的,張之洞一定用上許多典故,看起來很吃力,此時那裡有工夫來讀他的文章? “夔翁,”他將電報遞了回去,“你告訴我吧!要言不煩。” “那就長話短說,你知道的,楊叔嶠是張香帥督學四川所收,是最得意的一個門生。入京,亦是張香帥所力保,最近還保他'經濟特科'……。” “現在,”剛毅很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還談什麼經濟特科?” “不談經濟特科,不能不談張香帥的面子。我看,要網開一面!” “網開一面?”剛毅將一直捏在右手中的上諭,使勁在左掌上一拍,“上諭煌煌,莫非回頭宣旨,少念一個名字?”

“我是說,一起請起,面奏取旨。” 他的話還沒有完,剛毅已大搖其頭,“我不去!準碰釘子。” 他說,“我在刑部多少年,從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 “那末,”王文韶又說,“能不能把處決的時間,稍微拖一拖,我趕回寫個奏片請旨,或許有恩命下來。” 剛毅是刑部司官出身,對案例及程序極其熟悉,估量宣旨、就縛、綁到菜市口處斬,這樣一步一步下來,開刀應已過午。那就不妨做個口惠而實不至的假人情。 想停當了,笑笑答說:“俗語都說:人頭落地,總在午時三刻。好吧,我盡量想法子拖到那時候好了。” 王文韶無奈,只好點點頭說:“就這樣,我趕緊去辦!”說罷一揖,匆匆轉身,而剛毅卻又叫住了他,“夔翁,”他說,“我勸你犯不著去碰這個釘子!於事無補,徒增咎戾。何苦?”

王文韶一愣。他也是熟透了人情世故的人,知道剛毅的意思,不是好意相勸,是他自己不願在奏片上列名。這本來不妨實說,但軍機大臣的奏片,如果沒有自己的名字,一則損自己的聲威,再則也得罪了張之洞。所以索性打消此事。 這一下,王文韶也猶豫了。自己單銜上奏,固無不可,但碰釘子是自己一個人碰,恐怕肩上擔負不起。碰得不巧,逐出軍機,可就太不上算了。 於是他問:“那麼,對張香帥如何交代?” “夔翁!”剛毅蹙眉答說,“虧你還是老公事,這也算難題嗎?” 王文韶聽他這一說,悔恨不迭。想想真是自己該罵自己一聲:豈有此理!復電只說“上諭已下,萬難挽救”,不就搪塞了嗎?自己至少奔走了一番,無奈剛毅不從,亦復枉然。得便託人帶個口信給張之洞,必能邀得諒解。

“是,是!”他迥非來時的那種神色與口風,心悅誠服地說:“我照尊示去料理就是。” 等剛毅回到大堂,劉光第已經私下得到刑部舊同事的密告,畢命就在此日。所以一見剛毅與刑部六堂官升座,隨即抗聲說道:“未訊而誅,是何道理?” 此言一出,首先急壞了康廣仁,他旁邊就是譚嗣同,一把將他發軟的身子扶住,輕喝一聲:“挺起腰來!” 此時剛毅已站了起來,大聲說道:“宣旨!” “慢!”劉光第的聲音比他更大:“祖宗的成例,臨刑鳴冤者,即使是盜賊,提牢官亦該代陳堂上,請予复訊。未訊而誅,從無此例!我輩縱不足惜,無如國體不可傷,祖制不可壞!” 這番侃侃而談,大出剛毅意外。如果不明律例,還可以強詞奪理,以氣懾人,他是懂律例的,不能不承認劉光第說得字字佔理,所以反倒無詞以答。

堂上堂下,一時空氣僵硬如死,劉光第便又重申要求: “請堂上照律例辦!” “我奉旨監斬。”剛毅答說:“別的我都不知道,也管不著。” 劉光第還要爭辯,楊銳拉一拉他的袖子,喊著他的號說: “裴村!跪跪,且聽旨意怎麼說!” 於是番役走上前來,將劉光第撳在地上,剛毅隨即宣旨。 然後喝道:“帶下去,上綁!” “我有話!”楊銳抗聲而言,“'大逆不道'四字,決不敢承!願明心跡。” “不准說!”剛毅厲聲阻止:“奉旨:不准說!” 於是番役一擁而上,兩個挾一個,半拖半扶地弄上騾車。一人一輛,前後有兩百名步軍統領衙門所派的兵丁夾護,浩浩蕩盪出宣武門,直奔菜市口而去。 其時夾道圍觀的百姓已擠得水洩不通,聽得車走雷聲,個個延頸佇望——唯一的例外是王五。等騾車將近時,他將頭低了下去,悄悄拭去眼角兩粒黃豆大的淚水。

“師父!”張殿臣低聲說道:“回去吧!” 王五掩面轉身,退了出去,張殿臣緊跟在後。走到人跡較少之處,王五站定了腳,淚痕已消,一臉的堅毅之色。 “怎麼領屍,你問了沒有?” “都問明白了。你老請放心,譚大叔的後事都交給我,你老回去喝酒吧!” 王五閉上眼,搖一搖頭。走了幾步,忽又回身說道:“聽說廣東會館的司事不敢出頭。那個康有為的弟弟,只怕沒有人收殮。康有為害苦了你譚大叔,不過他弟弟跟你譚大叔同難,你也一起料理好了。快去!” “是了!我這就走。”張殿臣說,“你老也別傷心!譚大叔是英雄,一定看不慣師父掉眼淚的樣子。” 王五不答,掉頭就走。張殿臣不敢怠慢,急步到了菜市口,到約定的地點,去找他派來辦事的伙計。

約定的地點是菜市口北面的一家藥舖,字號叫“西鶴年堂”,是京城裡有名的數百年老店。相傳“西鶴年堂”與賣醬菜的“六必居”這兩塊招牌,都是嚴嵩的筆跡。張殿臣跟西鶴年堂的掌櫃是朋友,所以藉這個地方,作為聯絡之處。 “劊子手接上頭了。”張殿臣手下最能幹的一個伙計老劉向他報告:“人倒很夠朋友,滿口答應。也不肯收紅包,說譚大爺是忠臣,應該好好'伺候'。不過,自己覺得手藝不高,沒有把握。” 原來張殿臣是受了王五的叮囑,務必想法子不教譚嗣同身首異處。處斬沒有不掉腦袋的,只是手段高明的劊子手,推刀拖刃,極有分寸,能割斷喉管而讓前面的一層皮肉仍舊連著。頭不落地,仍算全屍。所謂“沒有把握”,就是不一定能讓譚嗣同的腦袋不落地。

“這是沒法子的事,且不去說他了,倒是還得預備一口棺木……。” 一語未畢,只聽暴雷似的一陣呼嘯。這不知是那年傳下來的規矩,凡在刑場看劊子手一刀下去,必定得喊這麼一嗓子,免得鬼魂附身。所以聽這呼嘯,便知六去其一。 “是姓康的!”西鶴年堂的小徒弟來報,“姓康的早就嚇昏死過去了。接下來那個聽說姓譚。” 一聽這話,張殿臣五內如焚,抬起右手輕輕一按,人就上了櫃檯。遙遙望去,只見並排跪著五個人,卻都伸直了腰。 還可以分辨得出,頭一個正是譚嗣同。 張殿臣的心一酸,真不忍再看了!一躍下地,雙手掩耳,急急往後奔去。可是那一陣呼嘯畢竟太響了,仍舊震得他心膽俱裂,渾身發抖。 ※ ※ ※ 也許是為了報復在刑部大堂的質問頂撞,監斬的剛毅,將楊銳和劉光第,放在最後處決,讓他們眼看同伴一個個倒下去,在臨死之前,還要多受一番折磨。

劉光第斬訖,時已薄暮,昏暗中躺著六具無頭的屍體。人潮散失,留下一片淒厲的哭聲。哭得最傷心的是楊銳的兒子楊慶昶。此外或則親友,或則僮僕,都有人哭。唯獨康廣仁,如王五所預知的,身後寂寞,近在咫尺的廣東會館中,竟無人過問。 譚嗣同畢竟身首異處了!而且雙眼睜得好大,形相可怖。 張殿臣跪在地上祝告:“譚大叔,你老死得慘……。” “不是死得慘!”突然有人打斷他的話,“是死得冤枉!” 張殿臣轉臉仰望,是四十來歲,衣冠楚楚的一位讀書人。 便即問道:“貴姓?” “敝姓李。”此人噙著淚蹲了下去,悲憤地說:“復生,頭上有天!” 說完,伸出手去,在死者的眼皮上抹著,終於將譚嗣同死所不瞑的雙目,抹得合上了。

※ ※ ※ 榮祿的寓處,賀客盈門。賀他新膺軍機的恩命。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由裕祿接替,但權柄大減。懿旨:北洋各軍仍歸榮祿節制,以裕祿為幫辦。 然而上門的賀客,卻無法見到主人。榮祿是拜訪李鴻章去了。 “我也是剛接到消息。仲華,你的新命是異數,既掌絲綸,又綰兵符,未之前聞!”李鴻章讚歎不絕地說,“難得,難得!” “實在是推不掉。”榮祿惶恐不勝地答說:“我真不知道怎麼才能兼顧,特地向中堂來討教。” “言重、言重!”李鴻章連連拱手,“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你怎麼才能兼顧?不過,亦不必操之過急,慢慢兒摸索,總可以摸索出一條兩全之道來。” “是!好在有中堂在這裡,不愁沒有人指點。尤其是洋務。”

榮祿突然問道:“中堂看樵野值不值得保全?” “這,”李鴻章笑笑,“仲華,你難倒我了!” “喔!”榮祿困惑地說:“請中堂明示。” “倘說不值得保全,人才難得,張樵野辦洋務,見識雖還欠深遠,總算也是一把好手。但是,要說值得保全呢,煌煌上諭,明明說他劣跡甚多,誰要保他,就脫不了黨護之嫌。仲華,你知道的,我的'入閣辦事',實在是不辦事,後生可畏,老夫耄矣!實在無可獻議,亦不敢獻議。” 言下大有牢騷,“後生可畏”四字,尤其覺得刺耳。榮祿轉念一想,讓他的抑鬱發洩出來亦好,至少可以了解他是怎麼一種想法,然後才能相機疏導,爭取支持。他很清楚,自己政務兵權雖已一把抓,而能不能抓得住,要看幾個人的態度,最重要的就是李鴻章。恩命初頒,丟下所有的賀客,來訪此老,正就是要表示自己對他格外尊禮的誠意。既然如此,他發多大的牢騷,那怕指著和尚罵賊禿,也得捏了鼻子受他的。 因此,他臉上浮起深厚的同情,甚至是歉疚,垂著頭低聲說道:“中堂的牢騷,我知道。太后聖明,亦全在洞鑑之中。 將來一定有借重威望的時候。 ” 提到“威望”,李鴻章的牢騷更甚:“說什麼威望,真是令人汗顏無地!東西洋各國,倒還都知道李鴻章三字。承列國元首君王,禮遇有加,都以為國有大政,少不得有我一參末議的份兒。哼!”他自嘲似地冷笑,“誰知道剛子良之流,居然是真宰相。翁叔平當年是看中他那一點而保他,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聽說翁叔平之歸田,就出於他所保的人的'成全'。果爾如此,是誤國而又自誤,書生有權,往往會搞得這樣子窩囊。言之可嘆,歸於氣數而已!” 聽得這一番話,榮祿又驚又喜,原來“後生可畏”是譏嘲剛毅的話!聽他對剛毅這樣深惡痛絕,正好藉以為助,且先說兩句推心置腹的話,將此老先抓緊了他。 “這幾年來的朝局,再沒有比中堂洞徹表裡的。”榮祿將身子挪一挪近又說:“昨天慈聖召見,特別提到,說'只要我一天管事,決不會讓李某人坐冷板凳。不過要藉重他,也要保全他,讓他重回北洋,不是好辦法。你得便傳話給他,就說我說的。決不會忘記他平長毛、平捻子,保大清天下的功勞。'” “慈恩深厚,感激莫名!”李鴻章感念平生,不覺激動,“大清是滿清的天下,我輩臣子,本不當分什麼畛域,不過漢人不盡蠢才,旗人亦不盡忠誠。說到當年平長毛、平捻子,兩宮垂簾,賢王當國,一再降旨聲明:只要於局勢有益,統兵大員,盡可放手做去,朝廷不為遙制。大哉王言!孰不感泣,力效馳驅?這是當年能夠削平大亂,再造山河的一大關鍵。仲華,如今維持大局,你的地位就彷佛當年的文文忠,你不進言,就沒有人能夠進言了!” 將榮祿比為同光之交的名臣文祥,身受者真有受寵若驚之感。細想一想李鴻章的話,知道他的真意是要勸慈禧太后重用漢人。這話在剛毅之流,一定以為大謬不然,而在榮祿卻深有同感。當即很懇切答說:“這話出於中堂之口,不同泛泛之論,我一定密陳慈聖。” 感於榮祿的誠懇,亦是真心切望局勢能夠穩定,李鴻章自覺有一傾肺腑的必要,“我有兩句話,遇著可與言之人,可與言之時,不能不說。仲華,請切記。”他屈著手指說,“第一、論事不論人,論人不論身分。第二、內爭會引起外侮。” 他說一句,榮祿在心中復誦一句,立即咀嚼出他蘊含在內的意思。第一、是泯滅滿漢之分,尤其要裁抑親貴。第二、內爭須有一個限度,足以引起外侮的內爭,決不容許發生。 他平日亦有類似的想法,但不如李鴻章看得透徹,說得精切,所以心悅誠服地說:“中堂的訓誨,終身不敢忘!” “言重,言重!”李鴻章用極鄭重的語氣說:“仲華,我這兩句話,你只能擱在心裡。而且,千萬不能操之過急!先師曾文正用兵,得力於八個字:'先求穩當,次求變化。'其言可味。” 這幾句話,在榮祿更覺親切有味。想想自己的處境,軍機處有剛毅相嫉;朝班有徐桐之流的假道學責望;而最堪憂慮,亦最難消弭的隱患是:親貴中正在覬覦大位,密謀廢立,以自己的地位,將來勢必捲入漩渦。來日大難,唯有先求穩當,立於不敗之地,才能斡旋大局,有所作為。 轉念及此,起身長揖:“謹受教!中堂今天的開示,真正一生受用不盡。” ※ ※ ※ 局勢應該盡快求穩定的見解,為慈禧太后衷心所接受。因此,康黨只再辦了不多幾個人。張蔭桓當然難討便宜,革職充軍新疆,交地方官嚴加管束;翰林院侍讀學士徐致靖永遠監禁;徐致靖的兒子湖南學政徐仁鑄革職永不敘用;梁啟超的至親、禮部尚書李端棻亦是革職充軍新疆的罪名。 新黨獲罪,舊黨亦即是後黨,自然彈冠相慶。首先是因阻止王照上書而為皇帝革職的禮部尚書懷塔布,由於他的父親,以前做過兩廣總督的瑞麟,曾經資助過慈禧太后的娘家,而懷塔布的妻子又是慈禧太后的“清客”,經常出入宮禁,因而懷塔布首蒙恩命,補為都察院左都御史兼總管內務府大臣。 其次是禮部的堂官。廖壽恆調補李端棻的遺缺,空出來的刑部尚書,由於剛毅的力保,以左侍郎趙舒翹坐升。禮部的滿缺尚書裕祿,外放直隸總督,亦應補人。慈禧太后決定拿這個職位來酬庸雖無大用而對她始終忠誠的“老派”。 慈禧太后口中的“老派”,便是倭仁以來規行矩步、開口便是聖賢的“道學先生”。如今老派的首領是徐桐。慈禧太后從逐去翁同龢以後,越發覺得此人可取,所以召見之時,優禮有加,特命太監扶掖上殿。行禮以後,讓他站著回話。 “你今年七十幾?” 徐桐是漢軍——旗籍漢人。所以用旗人的自稱答說:“奴才今年整八十。” “啊!”慈禧是失笑的神情:“你看,我都忘了!今年四月裡不是賜壽嗎?” “皇太后的天恩!奴才一家大小,感戴不盡。”說著又要磕頭。 “不用,不用!”慈禧太后大聲喊道,“來啊!來扶住徐大人。” 向來太后、皇帝召見臣下,除了軍機以外,太監都無須迴避。此時應聲來扶,而徐桐到底還是跪一跪謝了恩,方始起身。 “你八十了,精神還是這麼好!皇帝今年才二十八,已經不中用了!”慈禧太后嘆口氣:“唉!可怎麼好呢?想起來就教人揪心!” 皇帝天天召御醫到瀛台請脈,脈案亦天天發交內奏事處,供三品以上大員閱看。然而皇帝除了肝火旺以外,並無大病,是徐桐知道的。此時聽慈禧太后的話風,微有想廢立而彷彿有所顧忌似的。他自覺三朝元老,應參定策之功,便即朗聲答奏:“皇太后受文宗顯皇帝付託之重,戡平大亂,匡扶社稷,聖明獨斷。奴才不勝拜服。” 這段話聽來有些文不對題,而言外之意,都寄託在那句“聖明獨斷”上頭。慈禧越覺滿意,語氣也更慈和了。 “文宗歸天的時候,外患內憂交逼,都靠你們一班忠心耿耿的人,同心協力,才有今天,你的精神也還很好,仍舊要替我多照顧照顧。” “是!奴才一息尚存,不敢躲懶。” “禮部尚書是個要緊的缺分。國家的大經大常,造就人才,都靠禮部堂官盡心。裕祿放出去了,你看,禮部尚書補誰好?” 這一問,問得徐桐精神大振,他夾袋中有個人,早就要讓他脫穎而出了。此時略想一想答道:“論當今旗人中的人才,以理藩院尚書啟秀為第一。此人是個孝子,品行端正,真正是個醇儒!” “他是翰林出身嗎?” “是!同治四年的翰林。” “原來是崇綺一榜!”慈禧太后說,“是翰林就可以。” 向例,吏部及禮部尚書,非翰林出身,不能充任。啟秀具此資格,慈禧太后便接納了徐桐的保薦。隨即召見軍機,面諭以啟秀調補禮部尚書。 這是徐桐幾個月來,第一樁稱心快意之事。而慈眷優隆,又不止於此。等他退到朝房,太監傳諭賜膳,賞的是從御膳中撤出來的燒方與填鴨。徐桐這天是齋期,但御賜珍味,不能不吃,吃了不算罪過。這樣一想,心安理得地吃得一飽,坐轎回府。 一回家,便有客來,一個是新膺恩命的啟秀;一個是啟秀的同年,穆宗的老岳,同治四年的狀元崇綺。 原來軍機處的章京抄了恩旨到啟秀那裡去送信報喜,恰好崇綺也在。他跟徐桐也常有往來,一個月總有幾天在一起扶乩,談因果報應,因而便與啟秀同車到了徐家。 啟秀為人,德勝於才,很講究忠孝節義。見了徐桐,照平常一樣行過禮說:“多蒙老師舉薦,門生愧感交並,改日再叩謝老師。因為謝恩折子未上,先謝老師,於臣節有虧。” 徐桐的氣量很狹,若是他人說這樣的話,定會生氣。唯獨對啟秀不同,覺得他的看法每每與眾不同,而細細想去,卻很有點道理,誇示於人,足為師門增光,所以格外優容。 “你說得不錯!於今'受職公堂,拜恩私室'者,比比皆是。人心不古,道德淪喪。扶持正氣,端在我輩。”徐桐搖頭晃腦地說:“穎之,端正士風,整頓名教,你雙肩的擔子不輕哦!” “是!將來總要老師隨時訓誨,庶幾可免隕越。談到端正士風,門生以為應該從厘正文體著手。” “是啊!八股五百年不廢,總有他的大道理在內,豈可輕言改革?不過厘正文體以外,在引進正人,扶植善類上頭,亦該好好留意。” 這句話正觸及崇綺的癢處。他從愛女嘉順皇后殉節以後,內心一直不安。慈禧太后亦似有意疏遠,以“文曲星下凡”的狀元,在光緒四年外放為吉林將軍去治盜,第五年轉任熱河都統。有個御史仗義執言,說崇綺秉性忠直,宜留京輔國。結果受了一頓申斥,使得崇綺越發疑神疑鬼,因而在光緒九年由盛京將軍內調為戶部尚書以後,一再稱病,終於在光緒十二年正月罷官。一閒閒了十二年,只吃三等承恩公一份俸祿。 他是學程朱的,言不離孔孟,但沒有學會孟子的養氣之道。這十二年的老米飯,真吃得口中淡出鳥來,在啟秀家聽得徐桐有不經軍機而獨力保薦禮部尚書的大法力,心中便霍然而動。此時見徐桐有此表示,正好搭上話去,“中堂,”他說:“為國求賢,正是宰相的專職。即如薦穎之出長春曹,內舉不避親,真正大公無私。朝廷有公,斷斷乎是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了!” 這一頂高帽子,戴得徐桐飄飄然,舒服非凡。他當然知道崇綺的處境,也很想引為羽翼,無奈慈禧太后跟他有心病,貿然舉薦,必碰釘子,而且這個釘子會碰得頭破血流,所以一直有著力不從心之感。 此時感於情誼,也覺得是一個好機會,必得拉他一把。不過慈禧太后那塊心病,總得先化解掉,才有措手之處。轉到這個念頭,靈機一動,很快地有了主意。不過,他的主意還不便讓方正的門生知道。所以等啟秀告辭時,他將崇綺留了下來吃素齋。 雖吃素齋,不忘美酒,兩人都是好酒量,當此新黨大挫,潰不成軍之際,自然開懷暢飲,酒到微酣,真情漸露,徐桐喉頭癢癢地有些話要說了。 “文山,”他喚崇綺的別號說:“如今有件關乎國本的大計,看來你著實可以起一點作用。” 聽得這話,崇綺始而驚喜,繼而悵然,話不著實!從入仕以來,就沒有聽誰說過,他可以在朝局中起一點作用。何況是關乎國本的大計! “蔭軒,”徐桐是前輩,年紀又長。不過崇綺沾了裙帶的光,是個公爵,所以亦用別號稱徐桐,“有關國本的大事,怎麼會謀及閒廢已久的我?更不知道如何發生作用?” “當局者迷!”徐桐喝口酒,一面拈兩粒松仁癟著嘴慢慢咬,一面悠閒說道:“如今慈聖有樁極大的心事你總想得到吧?” “我無從揣測。請教!” “皇上至今無子,往後恐怕更沒有希望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 這一問將崇綺問住了。想想二十四年前皇帝女婿“出天花”而崩,愛女繼之以被逼殉節的事,不免悲痛地掉了兩滴老淚。 “與其柩前定策,匆遽之間迎外藩入承大統。無如早早……”徐桐吃力地吐出兩個字:“廢立!” 臣下談廢立,是十惡不赦的第一款大罪。雖明知不礙,心頭仍舊一震。崇綺定定神說:“這,何不斷然下懿旨?能立就能廢!” “話是不錯。但總得有個人發動。”徐桐略略放低了聲音,“文山,你別忘了,你跟別人的身分不同。” 這下才提醒了崇綺,自己是椒房貴戚。而廢立是國事,也是家事,親戚可以說話的。然而,這話怎麼說呢? “你可以為女婿說話。照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的懿旨,今上是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嗣,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這段意思,你倒細細去參詳看!” 崇綺點點頭,凝神細想。照當初的上諭,帝系應該仍是一脈相承的。穆宗雖然無子,但將來該有一個做皇帝的兒子。當今皇帝即令有子,繼位以後,卻須尊穆宗為父。這就是說,今上有一項極神聖的責任,須生子保持統緒的一貫。倘或無子,便失卻兩宮太后當初迎立的本意了。 “我明白了,今上如果無子,就不配做皇帝。可是,”崇綺忽又困惑,“這話只要敢說,人人都可以說!” “對!不過,由你來說最適宜。為什麼呢?因為皇上無子,不就耽誤了你的外孫了嗎?” “啊,啊!原來有這麼一層道理在內。”崇綺精神抖擻地說:“不錯,不錯!這有關國本的大計,我可以發生一點兒的作用。” 於是從第二天起,崇綺遇到機會就要發怨聲,說皇帝對不起祖宗,對不起“皇考”,對不起“皇兄”!幸虧還有慈禧太后主持宗社大計,否則多病的皇帝,一旦崩逝,繼嗣無人,外藩爭立,勢必動搖國本。 這番論調出於“崇公爺”之口,確有不同的效果。因為他是慈禧太后的“親家”,就不免令人想到,他敢說這樣的話,可能是“慈禧”的授意。由於皇帝是慈禧太后所選立,不便出爾反爾,又下懿旨貶廢。所以策動崇綺,以椒房懿親的身分,炮製輿論,慢慢形成一種主張廢立的風氣,則如水就下,事易勢順,可以在很自然、很穩定的情勢中,完成大位的轉移。說起來也是慈禧太后謀國的一番苦心。 當然,這是一種比較有見識的看法。有見識的人尚且如此,沒見識的人自然更以為廢立是勢所必行之事。此輩不關心一旦廢立會引起怎樣的因果,只關心誰將取而代之?因為擁立是取富貴千載不遇的良機,這一寶押準了,終身吃著不盡。 於是,旗下大小官員跟至親好友相聚,常會悄然相詢: “你看,皇上換誰啊?” 最有資格回答這句話的,是李蓮英。可是,他守口如瓶,絕不透露隻字。事實上,他也不知道“皇上換誰”。甚至慈禧太后亦復茫然,有著無所措手之苦。 如果廢立而另立新君,自然是在宣宗一系的子孫中挑選。慈禧太后苦思焦慮而委決不下的:是不知道該為文宗立嗣,還是為穆宗立嗣? 如果為文宗立嗣,自己仍然是太后的身分,依舊可以垂簾聽政,只是宣宗嫡親的孫子,在世一共十三個,皆已成年,繼位便可親政,垂簾之議,無法成立。為穆宗立嗣呢,宣宗的曾孫,“溥”字輩的幼童甚多,迎養入宮,固可仿照宋朝宣仁太后以及本朝孝莊太后的故事,獨裁大政。但是慈禧太后有兩層顧慮:第一、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穆宗崩逝之初,以吳可讀的屍諫,尚且不肯為他立嗣,而二十餘年之後,忽又接納吳可讀的諫勸,不明擺著是想抓權?當今皇帝親政之初,自己曾一再表明心跡,垂簾不足為訓,是迫於情勢的不得已之舉。既然如此,又何可自相矛盾? 第二、幼童教養成人,得能親政,至少要十年的工夫。慈禧太后自覺精力大不如前,難擔這份重任。而且穆宗與當今皇帝,皆是親手教養,誰知兩個都是不孝之子!倘或心血灌溉而又出一個不孝的孫子,豈不活活氣死?轉到這個念頭,慈禧太后又灰心、又膽怯,想都不敢往下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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