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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母子君臣(3-2)

慈禧全傳 高阳 7357 2018-03-14
也不過天色方曙,慶王就派了侍衛來請陳夔龍,說在府中立等見面。 匆匆趕來,只見慶王公服未卸,是剛剛朝罷回府的模樣。陳夔龍剛行過禮,看見門上又領進一個人來,是他的同僚,工部郎中兼充總理衙門章京的鐵良。 “有件案子,非請兩位幫忙不可!”慶王說道,“為張樵野他們拿問,崇受之上了一個折子……” 原來刑部尚書兼步軍統領的崇禮,經辦大捕新黨一案,深感責任太重,不勝負荷,所以依照“重大案件奏請欽派大學士、軍機大臣會同審訊”的成例,上折請求援例辦理。奉到的懿旨是:“著派御前大臣、會同軍機大臣、刑部、都察院審訊,剋期具奏。” “御前的班次,向來在內閣、軍機之前,所以大家公推我主持。這一案非比尋常,交給別人,我不放心!請兩位辛苦吧!”

“是!”陳夔龍覺得有句話不能不問。 “王爺,原奏請派大學士、軍機,何以旨意改派御前?此中或有深意,不知王爺想過沒有?” “如果是派大學士,當然由李少荃主持,慈聖的意思是不願他為難。”慶王接著又說:“同案的幾個人,情形不同,聽說楊銳、劉光第都是有學問的人,品行亦很好,如果一案羅織,有欠公道,應該分別辦理。兩位到了部裡,可以把我的意思告訴他們。” 陳夔龍心想,不派大學士決非體諒李鴻章,不願使他為難,多半是怕李鴻章會有所偏袒。由此可見,慈禧太后對懲辦這一案,主課重刑。而聽慶王的口風,楊銳、劉光第可從寬減,其餘隻怕不是大辟便是充軍的罪名了。 於是辭出慶王府,轉到總理衙門,先備咨文,知照刑部,敘明會審緣由。其時宮門抄已經送到,其中便有崇禮所上奏摺的原文,而上諭指明受審是徐致靖、楊深秀、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康廣仁共七人。至於張蔭桓,“雖經有人參奏,劣跡昭著,惟尚非康有為之黨,著刑部暫行看管,聽候諭旨。”最後特別宣示:此外官紳中有被康有為“誘惑之人,朝廷政存寬大,概不深究株連,以示明慎用刑之意。”

總理衙門的官兒,常跟洋人打交道,在局外人看,都不免有新黨之嫌,如今連受康有為“誘惑”的人都可不受株連,新黨耳目更不在話下。因而看完這道上諭,無不有如心裡放下一塊石頭的輕鬆之感。 可是看到另一道上諭,心情卻又沉重了。皇帝自道,“從四月以來,屢有不適,調治日久,尚無大效。京外如有精通醫理之人,即著內外臣工,切實保薦候旨。現在外省者,即日馳送來京,勿稍延緩。” 大家都明白,這是廢立的先聲。京中早有許多流言,說“遲早必換皇上”,這道上諭,已見端倪。但是“皇上”是那麼容易換的嗎?總理衙門的官兒都有些擔心,怕因此而會引起各國公使的干預,又無端引起許多難以料理的糾紛。正在相與咨嗟之際,聽見馬蹄得得,夾雜著輕快的輪聲,入耳便知是與後檔車不同的西洋“亨斯美”馬車,當然是有洋人來了。

來的是法國署理公使呂班,要見慶王或者任何一位總理大臣。李鴻章被逐,張蔭桓被捕,慶王及由軍機大臣兼任的總理大臣,很難得來,在衙門裡的,只有一個曾為翁同龢所排擠,這一天又奉旨回本衙門的吏部左侍郎徐用儀。 總理衙門辦事的規制,凡是與洋人會談,必由章京作筆錄,章京以國別分股。法國股的章京,一共九個人,最能幹的是一個杭州人汪大燮,與籍隸海鹽的徐用儀是浙江大同鄉,當然順理成章地由他來作筆錄。 翻譯姓吳,是呂班帶來的。賓主四人,在一張大餐桌的兩面,相對坐定,略作寒暄,談入正題,吳翻譯先有所透露,呂班此來,是為了探問皇帝的病情。 一聽這話,徐用儀先吃一驚,知道遇到難題了!向汪大燮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亦用心想一想,倘或窮於應付時,須作支援。

等呂班發過言,吳翻譯照實譯告:“今天看到皇上有病的上諭,頗為詫異,亦很關心。上諭中說,四月里以來,就有不適,何以三四個月之中,未見談起?” “多謝貴公使關心。”徐用儀慢條斯理地答說:“聖躬違和已久,常有傳說,貴公使何以不知,其故安在?本大臣未便懸揣。” 吳翻譯聽他這樣回答,臉有難色。顯然的,對於皇帝有病的傳言,受僱於法國公使館的中國人,如吳翻譯等等,一定不曾告訴呂班。倘或據實轉譯徐用儀的回答,或許他就會受到責備,所以顯得為難。 不過,他還是跟呂班長長地說了一大篇,輔以手勢,似乎在解釋什麼?呂班聽完,點點頭問道:“皇帝生的是什麼病?” 這不便瞎說,亦不能用打聽確實了再來奉告之類的話搪塞,徐用儀只好含含糊糊地答說:“皇上是積勞之故,精神不振,胃納不佳,夜眠不安。”

“這是一般病人都有的症象,到底是什麼病?” 這樣逼著問,頗使徐用儀受窘,汪大燮便疾書一個 “肝”字,將紙片移到徐用儀面前。 “大致是肝病。”徐用儀問吳翻譯,“呂公使要打聽得這麼清楚,是為什麼?” “我想他總有道理。”吳翻譯問道:“徐大人這話,要不要譯給他聽?” “不必!且聽他說。” 呂班說的是:“肝臟有病的人,容易動怒。皇帝生這種病,在他左右的人,常會受到嚴厲的處罰,實在是件很不幸的事。” “是的。不過皇上賦性仁慈,倒未聽到有什麼處罰左右的情形。” “那很好!”呂班停了一下說,“上諭中要求大家保薦醫師。敝國有幾位在華傳教的神甫,精通醫道,我想舉薦兩位,為皇帝診治,以敦兩國交誼。”

徐用儀聽完譯語,吃驚不小,急急答說:“多謝貴公使關愛,本大臣先代表敝國致謝。不過,薦醫一事,本大臣必須請旨辦理。此時不能作任何切實的答复,請原諒。” 呂班對於他的回答,並無不滿的表示,只問:“什麼時候可以得到答复?” “大概要兩三天。”徐用儀說,“此事自須慎重,要問問御醫,也還要垂詢大臣。兩三天是最快的了。” “那麼,我准定三天以後,來聽回音。” 說完,呂班隨即告辭。徐用儀送客出門,剛回來還未坐定,又有通報:英國公使竇納樂爵士來訪。 這次是由英國股的章京,江蘇太倉籍的唐文治作筆錄。見了面,窘納樂首先向徐用儀道賀,接著便取出一封信來,隨帶的鄭翻譯說:“竇公使這封信是給李中堂的,請總理衙門轉交。”

“既是致李中堂的信,何以不直接送到賢良寺去?” “竇公使的意思是,李中堂雖已退出總理衙門,但英國仍願以李中堂為交涉的對手,當他仍舊在總理衙門。” “噢!”徐用儀頗為不快,但不便發作,忍氣吞聲地說: “好吧!我派人轉送就是。” 等鄭翻譯轉告以後,會談本該結束了,誰知竇納樂還有一番話:“信中表達了英國的一種意願,希望李相能設法營救張大臣。” 張大臣當然是指張蔭桓。徐用儀心中冷笑,張蔭桓雖得李鴻章的提拔,但交誼不終,李鴻章未見得肯營救張蔭桓。而況,李鴻章正在倒霉的時候,這幾天方興未艾的一場大波瀾,他能避免捲入漩渦,已是萬幸,何敢多事,自討沒趣?竇納樂其人驕狂可惡,讓他撞木鐘去!

因此,他冷冷地答說:“知道了!我會轉告李中堂。” “不光是轉告李相,還希望貴大臣轉告執政者,保全張大臣,對於促進中英邦交,很有幫助。” 這又是使徐用儀無奈之事,唯有這樣答复:“我會轉陳慶王。” 等竇納樂一告辭,徐用儀立即吩咐套車,帶著汪大燮、唐文治所作的兩份筆錄,直趨慶王府。 “王爺,”徐用儀說,“下詔求醫那道上諭真不該下的!惹得洋人插手干預,麻煩很大。請王爺看這份筆錄。”慶王一面看,一面皺眉,看完說道:“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似乎未便峻拒。這件事,你有什麼好主意?” “現在都得看慈聖的意思,誰也不敢胡亂出主意。我看,王爺不妨跟王、廖、裕三公談一談。” “我也是這樣想,且等明天跟他們談了再說。”

※ ※ ※ 王文韶、廖壽恆、裕祿都以軍機大臣而兼總理大臣,所以慶王要找他們談公事,最簡捷的辦法是親到軍機處。 軍機處本是禁地,但貴為親王,自成例外。慶王排闥直入,而且在上位落坐,開門見山的道明來意。 三位兼在總理衙門行走的軍機大臣還未答話,不在其位的剛毅卻謀其政,“這不是狗拿耗子嗎?”他大不以為然地,“豈有此理!” 說法國公使薦醫為多管閒事,已失臣道,外使薦醫為皇帝診疾,用“狗拿耗子”的俗語來譬喻,更覺不倫。慶王心中不悅,便即正色答道:“這也不能說是人家愛管閒事。平常人家,親友交好,薦醫也是常有的事,何況一國之君,更何況下詔求醫,是自己請人家來管閒事。子良,你沒有辦過洋務,不知道其中的甘苦委曲!”

“我是說,皇上有病,外國豈能干預。”剛毅猶自強辯,“再說,外國醫生也不配替皇上看病。” 慶王懶得再理他,看著年紀最長的王文韶問:“夔石,你看這件事,應該怎麼辦?” “當然要奏請懿旨。想來慈聖不會答應。” “那是可想而知的。咱們得找個理由,怎麼謝絕人家?” 王文韶想了一會,慢條斯理地答說:“有個說法。從前曾襲侯得病,請西醫診脈,結果不治而死。俞曲園太史的輓聯中有句話:'信知西藥不宜中。'中西體質互異,曾侯之薨,實非西醫的過失。今以萬乘之尊,不敢輕試西醫。法使的盛意,只有心領而已。” 這個說法比較婉轉得體,都表贊同,慶王決定照此回奏。另有英國公使要救張蔭桓一事,因為有剛毅在座,他不願談論,而況上諭中已指明張蔭桓並非康黨,只交刑部暫行看管,諒無死罪,亦可不談。 這樣想停當了,便關照侍衛“遞牌子”,等候召見。這一等等了半個鐘頭,猶無消息,不免奇怪,“此刻是誰的起?”他問,“這半天,還不下來!” “是榮仲華的起。”剛毅酸溜溜地說,“當今一等一的大紅人,又是'獨對',只顧了他自己講得痛快,也不想想我們都在這兒等著!” 單獨召見,稱為“獨對”,是軍機大臣最犯忌的事,因為不知道“獨對”些什麼? “上頭”忽然問到,會無從置答。而歷來召見的慣例,軍機總是在最後,為的先前召見的臣工,有何陳奏,好跟軍機商量。因此,榮祿進見的時候太久,軍機大臣便只能枯等了。 在榮祿與剛毅之間,慶王自然傾向前者,所以忍不住替榮祿不平,“你也別那麼說!這一次的劇變,虧得榮仲華因應得宜。”他停了一下又說,“而況,今天的獨對,是太后宣召,並非仲華自己請起,太后有話要問,他不能不答。怎麼怪得到他身上呢?” 剛毅碰了個釘子,只能退到一旁生悶氣。他的氣量最狹,暗中咬牙,非跟榮祿作對不可。因此,等叫了慶王的起,軍機大臣由於禮王病假,由他帶班進見時,凡遇榮祿的建議,他必持反對的論調。 這天名為“訓政”,其實是慈禧太后獨攬大權,因為皇帝根本不在座。是何緣故,太后既未宣示,臣下亦不敢問,只是行禮以後,靜候垂詢。 “這兩天外面的情形怎麼樣?” “歡聲雷動!”代為領班的剛毅,毫不思索地回答。 “都說慈聖訓政,撥雲霧而見青天了。” “有人說,人心很不安。可有這話?” 如果有這話,當然是榮祿所奏,剛毅便即答道:“奴才看不出來,有什麼人心不安?害怕的只不過是新黨。至於百姓,那個不額手相慶?不過,奴才說的是京里的情形,地方上或者因為該管督撫,處置不善,難免人心浮動。奴才請旨,是不是該寄信各省,責成疆臣,加意防範。倘有造謠生事,擾亂地方情事,唯該督撫是問。” “倒也不必這麼張皇。”慈禧太后又問道:“你們看裁撤的六個衙門,應該不應該恢復?” “皇太后聖明。”剛毅碰個頭說,“奴才替那六個衙門的大小官員,叩謝慈恩。” “其實……”慈禧太后躊躇了一會,慨然說道:“嗐!那個衙門該留,那個衙門該裁,也不去說它了!反正要恢復都恢復。寫旨來看!” 於是,剛毅側轉臉去,向廖壽恆看了一眼。廖壽恆便磕個頭,傴僂著身子退出殿去,找個可以安放筆墨的地方,親自撰擬上諭。 “此外應興應革的大事還多,不過得慢慢兒來。”慈禧太后視線越過剛毅,落在他身後諸人臉上,“裕祿,你們幾個看,如今必得馬上要改的,有那些事?” “朝廷廣開言路,原是好事。不過,國家大政,也不是人人都能議論的。不該奏事的人,都湊熱鬧上折子,有些是老生常談,有些是隔靴搔癢,還有不知所云的,真正是徒亂人意,一無用處。奴才愚見,以為應請明降諭旨,凡不應奏事人員,不准擅遞封奏,以符定制。” “這是應該的!”慈禧太后問道:“王文韶,你經得事多,看這幾個月的所謂'新政',老百姓最痛恨的是那幾件事?” 王文韶雙耳有些重聽,除了聽見慈禧太后喊自己的名字,以及看出意在詢問之外,“上頭”說些什麼,一無所知。遇到這樣的情形,他有個應付的辦法,便是守著道光以來那班“太平宰相”一脈相傳的心訣:“多磕頭,少說話。” 此時磕頭,表示沒有意見。慈禧太后便又指名問錢應溥,他陳奏了兩件事:一件是朝局務求安定;一件是各省祠廟,不在祀典者,一律改為學堂一事,地方奉行不善,形成騷擾,請降旨禁止。 慈禧太后對於安定朝局這一點,不曾有何表示,停止各省祠廟改設學堂則深以為然。接下來再問興革事項,剛毅可就又忍不住要發言了。 他亦是陳奏了兩件事:一件是原有詔旨,自下科起始,鄉會試廢止八股,一律改試策論。剛毅建議,一仍其舊,恢復八股文。 “八股文的捲子,我也看過,竟不知道說的是些什麼?”慈禧太后一面說,一面擺頭,“兩把兒頭”上的明黃流蘇,晃蕩得很厲害,“倒是策論,問什麼答什麼,誰有見識,誰沒有見識,還看得出一個好壞。” 這是不主張恢復八股,剛毅應一聲:“是!” “其實新政也不一定樣樣都壞,從同治以來,不也辦了許多新政?皇帝當初跟我說,要辦新政。我說,誰不願意國富民強?只要真的對國家有益處,我沒有不贊成的。剛才榮祿也說,新黨要辦,新政不一定都得廢了!離經叛道,壞祖宗成法的,自然要廢,有些有道理的,又何必廢它?” 一聽慈禧太后支持榮祿的見解,剛毅大不服氣,本來預備順從的,頓時非爭不可了。 “回皇太后的話,開科取士,用八股文就是祖宗的成法,所以稱為'製藝'。”他提高了聲音說,“如今的新政,跟皇太后當年垂簾所行的新政不同。如今的新政,全是康有為想出來的花樣。若說康有為要嚴辦,康有為想出來的新政不必廢,那,自己可就站不住腳了。” 這話形同頂撞,尤其是搬出“祖宗成法”這頂大帽子,針鋒相對,更堵住了慈禧太后的嘴。訓政之初,必須樞臣效命,她只好讓步:“說得也有點道理。那就恢復吧!” “喳!”剛毅答得很響亮,接下來又陳奏第二件事:“文科既然恢復舊章,武科亦應同樣辦理。仍舊考試馬步箭刀弓石等等技藝,不必考試什麼洋槍洋砲……。” “這件事,我可不能答應!”慈禧太后截斷他的話說,“弓箭不管用了!這些軍務上頭的事,你不懂!慢慢兒再說吧。” 這碰了很大的一個釘子。剛毅不敢再說,心里當然更不舒服,因為武科改制這一項新政,為榮祿所全力贊同。而慈禧太后所說的,“軍務上頭的事你不懂”,明是指他不如榮祿。 這是剛毅覺得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 慈禧太后亦覺得話不投機,十分無趣,兼以年高神倦,便結束了這一天的“常朝”。 等軍機處將承旨所擬的上諭,用黃匣盛放,進呈御覽,認可退回之時,黃匣中另附了一張慈禧太后的朱諭:“著榮祿在軍機大臣上行走,遺缺著裕祿去!” 榮祿是大學士,而剛毅是協辦大學士,儘管入軍機在後,但後來居上,剛毅更覺不快,然而無可奈何。 ※ ※ ※ 第二天是預定的會審康黨之期。陳夔龍坐車到刑部,走到半路,為總理衙門派來的蘇拉追了上來,叫住車子,氣喘吁籲地說:“陳老爺,刑部派人來通知,你老不必去了,用不著會審了!” 原來有個陳夔龍的同鄉前輩黃桂鋆,現任福建道御史,是守舊派的健將,前一天上折密奏,以為已捕康黨,“宣早決斷”,為的是“恐其鋌而走險,勾結外洋,致生他變”,所以應該“速行處治,以絕後患”。又有一個說法,黃桂鋆是舊黨而非後黨,愛君之心,並不後人,深恐這樁欽案,一經會審,有人會任意攀扯,添過於上,使得已被幽禁的皇帝,處境更為窘迫,論他的本心,無可厚非。 不論如何,這個建議在慈禧太后看,是快刀斬亂麻的好主意,尤其是在慶王陳奏,法使薦醫以及英使要求保全張蔭桓以後,如果牽延不決,使得洋人有插手干預的機會,必定大損朝廷的威信。因而在這天召見軍機時,下了一道上諭:“康廣仁、楊深秀、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等,大逆不道,著即處斬。派剛毅監視,步軍統領衙門,派兵彈壓。” ※ ※ ※ 當陳夔龍回車不久,監斬大臣剛毅由刑部兩尚書崇禮與廖壽恆陪著,一起到部。大堂升座,立即召請主辦司官與提牢廳主事,宣明事由,吩咐提案內“官犯”到場。 提牢廳的主事叫喬樹枬,四川華陽人,對這“六君子”,除卻康廣仁,無不欽佩。康廣仁不敢叫人恭維,是因為他的修養比同案諸人差得太遠,從被捕收禁那天起,就在獄中大吵大鬧,不時以頭撞壁,且哭且喊:“老天爺啊!那有哥哥做的事,要弟弟頂罪的道理?冤枉啊!” 因此,喬樹枬奉了堂諭,便關照“司獄”與禁子:“除了那位康老爺一定會鬧,萬不得已只好上綁以外,其餘的五位老爺,你們要格外有禮貌。也不必說那些照例的話,只說'過堂'就是了。” 所謂照例的話,大致是反話:明明哀弔之不遑,偏偏說一聲:“恭喜你老升天!”司獄受命,便從第一間開始,逐屋通知,請到院子裡去,預備過堂。 第一間住的是譚嗣同,剛接得林旭的一首詩:“青蒲飲泣知何用?慷慨難酬國士恩。欲為君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輕言。”這是用的後漢何進的典故。 “千里草”與“本初”切董、袁二字,意思是兵諫之舉,應該謀之於董福祥,信任袁世凱,未免失之於輕率。 譚嗣同受了責備,自然感慨,不過他是豪放樂觀的性情,到此地步,猶不改常態。亦用《後漢書》上的典故,就獄壁上題了一首詩:“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司獄等他寫完,方始開口:“譚老爺,今天過堂!” “一直到今天才過堂?”譚嗣同望一望院子裡,“就我一個人?” “不!一共六位。譚老爺回頭就知道了!” 不多片刻,人已到齊,最後來到院子裡的是康廣仁,他一反常態,不但不哭不鬧,而且隱然有喜色。這因為司獄為了求一時的安靜,跟他撒了個謊,說過堂即可定罪,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也許只是一年半載的監禁。康廣仁信以為真,寬心大放,所以有此反常的神情。 “各位,”司獄一面向所有在場的番役,投以警戒的眼色,一面指著門說:“請這面走!” 刑部大獄稱為“詔獄”,俗名“天牢”,是前明錦衣衛的鎮撫司,共分南北兩座。兩百多年來,建制如舊,不論南鎮撫司,還是北鎮撫司,都有東西兩道角門。司獄這時指的是西角門,他人不以為意,劉光第卻臉色一變,隨即站住了腳。 原來詔獄中多年的例規,如果釋放或只是過堂,都出東角門,唯有已經大辟定讞的犯人才出西角門。劉光第刑部司官出身,知道這個規矩,既驚且詫,大聲問道:“怎麼出西角門?” 司獄知道自己疏忽了,趕緊指著東角門說:“是,是,該走這裡!” 於是,譚嗣同領頭,昂然出了東角門。林旭走在後面,特意放慢兩步,等劉光第走到身旁,他相傍而行,低聲問道: “怎麼回事?” “跡像不妙!恐怕畢命就在今朝。” 聽得這話,林旭雙腿一軟,幾乎竭蹶,但畢竟腰一挺,很像樣子地走了出去。 到得大堂,卻須等待,因為軍機大臣王文韶特地趕到刑部,說有一件極緊要的事,非即時跟剛毅商量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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