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51章 母子君臣(3-1)

慈禧全傳 高阳 11291 2018-03-14
秦稚芬一夜不曾睡。雖然城門一開,便另外派人到錫拉胡同,打聽得張蔭桓安然無事,但午夜時分,王五來訪,談到他在東興樓所聽來的,關於張蔭桓得罪了慈禧太后和李蓮英的故事,大為擔憂,就輾轉反側,通宵不能安枕了。 天色微明,便已起身。時候太早,還不便去看張蔭桓,就去了,張蔭桓上朝未歸,亦見不著面,一直捱到鐘打七點,到底耐不住了,關照套車進城。 到得錫拉胡同,張蔭桓亦是剛從西苑值班朝賀了慈禧太后回府。一見秦稚芬,很詫異地問說:“你怎麼來得這麼早?” 秦稚芬老實答說:“聽了些新鮮話,很不放心,特為來看看。” “大概沒事了!你不必替我擔心。我還沒有吃早飯,正好陪我。回頭咱們一面吃,一面談,我也聽聽,是什麼新鮮話。”

於是秦稚芬夾雜在丫頭之間,服侍張蔭桓換了衣服,正要坐上餐桌,聽差神色張皇地報:“步軍統領衙門有人來了!” 秦稚芬一聽色變,而張蔭桓卻很沉著,按著他的手說了句:“別怕!不會有事。” 及至便衣出見,崇禮派來的一名翼尉,很客氣地說:“請張大人到敝處接旨!” 聽說接旨,張蔭桓知道大事不妙,只是不願讓家人受驚,所以平靜地答說:“好!等我吃完飯就走。” 回到餐桌上,神色如常,只是秦稚芬卻不敢再說那些徒亂人意的故事了。張蔭桓當然也不會有太多的話,靜靜地吃完,換上公服,預備到步軍統領衙門去接旨。 須臾飯罷,張蔭桓不進內室,就在小客廳中換了公服,一如平時上衙門那樣,從容走出大廳。那翼尉是老公事,看他這副神態,知道他掉以輕心,自覺有進一忠言的必要。

“大人,”他說,“如果大人有話交代夫人,不要緊,卑職還可以等。” 張蔭桓一顆心往下沉!這是暗示他應與妻子訣別,有那樣嚴重嗎?剎那間想起自己在洋務上替朝廷解決了許多的難題,以及慈禧太后屢次的溫語褒獎,誰知一翻了臉是如此嚴酷寡情!他平日負才使氣慣了的,此時習性難改,傲然答道: “不必!” 說著,首先出門上車。翼尉緊接在後,與從人一起上馬,前後夾護,一直到了步軍統領衙門,將他帶入一間空屋子,那翼尉道聲:“請坐!”隨即走了。 張蔭桓原以為崇禮馬上就會來宣旨,誰知直坐到午時,始終不曾有人來理他。聽差當然是被隔離了,只能問看管的番役,卻又不得要領。守到黃昏,餓得頭昏眼花,而且不知道這晚上睡在那裡,忍無可忍之下,大發脾氣,於是有個小官出面,準張家的聽差送來飲食被褥。只是主僕不准交談,所以張蔭桓對這天山雨欲來,狂飚已作的朝局,毫無所知。

這天朝局的進一步變化,是從一樁喜事開始。王公大臣,一律蟒袍——俗稱“花衣”,是國家有大喜慶時必穿的吉服慈禧太后復出訓政,當然算是喜事,所以王公大臣“花衣”朝賀。 朝賀皇太后,是由皇帝領頭,天顏慘淡,手顫目呆,與那班別有異心的親貴如端王載漪,頑固不化的老臣如徐桐,以及“後黨”如剛毅之流的喜逐顏開,恰成對比。 瞻拜玉座,行禮既罷,慈禧太后傳旨:“御前大臣、內閣大學士、軍機大臣、六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暫留,聽候召見。” 等到慈禧太后用過早膳,再次“叫起”,由御前大臣首位的慶王領班,進入勤政殿時,皇帝已經鵠立在堆滿了文件的御案之前了。 “皇帝!” “兒子在!”皇帝急忙轉過身來,傴僂著腰,斜對著上方。

慈禧太后卻又不理皇帝了,指著御案上的文件,面對群臣,大聲說道:“這是從皇帝書桌里和康有為住的地方找出來的東西!我要大家來看看,皇帝幾次跟我說,要變法圖強。想國家強,誰不願意。不過,變法可不是隨便的。本朝最重家法,祖宗的成憲,那裡可以不守。我當時跟皇帝說,'只要你不改服飾,不剪辮子就可以了!'這話的意思,誰都明白,是勸皇帝別鬧得太過分!那知道皇帝竟聽不懂,或者聽是聽懂了,為了跟我嘔氣,索性大大地胡鬧!” “兒子,”皇帝結結巴巴地分辯,“絕不敢!” “哼!”慈禧太后冷笑一聲,仍然俯視群臣,對皇帝連正眼都不看一看,“四月初十以前,皇帝還不敢太胡鬧,因為恭親王還在,敢在皇帝面前說話。皇帝,你自己說,你六叔嚥氣的時候,跟你怎麼說來著的?”

皇帝御名載湉,生父醇王奕譞行七,而恭王行六,本應稱“六伯”,但因皇帝已入繼文宗為子,所以改稱“六叔”。當恭王病危時,皇帝奉太后親臨視疾,已入彌留的恭王突然張眼對皇帝說道:“聽說有廣東舉人主張變法,請皇上慎重,不可輕信小人”這是指康有為而言。在此以前,皇帝曾打算召見康有為,面詢變法之道,恭王不肯承旨。他的理由是:定例,皇帝不得召見四品以下的官員。而康有為是工部主事,官只六品,結果是命軍機大臣及總理各國事務大臣代詢。此時又作最後的諫勸,皇帝含淚頷首,表示接納。而亦因此,為慈禧太后所惡,逐出軍機,閒廢十年而復起的恭王,身後卹典優隆,賜親貴最高的諡號為“忠”,輟朝五日,素服十五日,入祀賢良祠,配享太廟。

現在慈禧太后提到這段往事,要皇帝親口復述,等於要皇帝向群臣自責,已納忠諫而又背棄。無信不立,皇帝何能自承失信,可是在慈禧太后嚴厲的眼光之下,無可奈何,只好囁嚅著說了恭王的遺言。 “你呢?你許了你六叔沒有?願意聽他'人之將死'的那句話?”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慈禧太后不必再表示自己的態度,就這半句成語,便肯定了法不可變,康有為不可用!皇帝已無法逃避責任,唯有自承:“兒子糊塗!” “你們聽見了吧!”慈禧太后大聲說道:“恭親王一死,小人就都猖狂了!隔不了幾天,御史楊深秀上折子要'定國是',又要廢八股,又說什麼請皇帝'禦門',跟大家立誓,非變法不可。以後又有徐致靖上折,也是要定國是。這都是罪魁禍首,最叫人想不到的是,變法的上諭,居然是翁同龢擬的。三朝老臣,兩朝師傅,官做到協辦,國家那點對不起他?他要帶著皇帝胡鬧,毀祖宗的成憲!真忘恩負義到了極點!”

慈禧太后提到翁同龢,大為激動,戴滿了戒指的右手,連連擊桌,一下比一下響,震得皇帝一陣一陣地哆嗦,而臣下亦悸怖於女主的雷霆之怒,相顧失色。特別是與翁同龢有深切關係的人,更是將顆心提到了喉頭,深怕慈禧太后還饒不過已被逐回鄉的“翁師傅”。 “當然,罪大惡極,說什麼也不能饒的是康有為!”慈禧太后環視而問:“如今怎麼樣了?” 這是詢問捉拿康有為的結果。照廷對的慣例,應該由領班的慶王回奏,如果慶王不明究竟,即應指定適當的人發言。誰知慶王還不曾開口,軍機大臣剛毅已越次奏對,“回皇太后的話,康有為確已坐上英國輪船,逃到上海去了!”他說,“奴才愚見,應該責成總署跟英國公使館嚴加交涉,轉知該國輪船,不論在何處泊岸,立即將康有為捆交當地地方官,才是正辦。”

難題到了慶王頭上。他久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知道類此情形除非曾經訂立引渡的條約,否則就是一件決不可能的事。但如照實回奏必定會遭責難,且先敷衍了眼前再說。 因此,他不待慈禧太后作何表示,搶先說道:“據報,康有為坐的是重慶輪,這條輪船是英國太古公司的。奴才回頭就跟英國公使去交涉。” 慈禧點點頭,方欲有言。也是御前大臣,緊跪在慶王身後的端王載漪大聲說道:“奏上老佛爺,康有為遲不走,早不走,就在袁世凱回天津那天,從京里逃走。那有這麼巧的事?依奴才看,一定有奸細給他通風報信。這件事不能不查。” “你們要知道,是誰給康有為通風報信的嗎?我給你們看兩樣東西。”慈禧太后檢了兩通文件對跪得最近御案的慶王說:“你念給大家聽!”

這兩通文件,一件是楊銳的複奏。在七月二十八,皇帝賜楊銳一道密詔:“今朕問汝,可有何良策,俾舊法可以全變,將老謬昏庸之大臣盡行罷黜,而登進通達英勇之人,令其議政,使中國轉危為安,化弱為強,而又不致有拂聖意。爾其與林旭、劉光第、譚嗣同及諸同誌等妥速籌商,密繕封奏。”慈禧太后命慶王念楊銳的複奏,就因為其中引敘了密詔全文,可以讓大家知道,在皇帝的心目中,眼前的大臣,無非“老謬昏庸”,當“盡行罷黜”。至於楊銳的複奏,語氣很平和,勸皇帝對變法宜乎漸進,只是提到曾與康有為商議,便似坐實了他是康黨。慶王知道他是張之洞的得意門生,本性不主激進,亦非康黨,很想保全,所以含含糊糊地念完,隨即再念第二件。 第二件是從康有為寓所中搜查到的一封信。 “四京卿”之一的林旭,在八月初二帶出一件賜康有為朱筆密諭,催康有為儘速離京,到上海去辦官報。一開頭便說:“朕命汝督辦官報,實有不得已之苦衷。”而林旭的這封信,便是為康有為解釋,皇帝的“不得已之苦衷”,是慈禧太后對康有為深惡痛絕,如再遷延不去,恐有生命之危。

大家都明白了,慈禧太后的意思是,端王所指的“通風報信”的“奸細”,就是皇帝。果然,只見她厲聲向皇帝問道: “你說,你是不是包庇康有為?” “兒子不敢!”震栗失次的皇帝惟有推諉,“那是,那是楊銳的主意,要康有為趕快出京。” “給袁世凱的那道朱諭呢?”慈禧太后問,“莫非也是別人的主意?” 最使得皇帝惶恐窘迫,無詞以解,無地自容的,就是這件事。派兵包圍頤和園,劫持皇太后,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皇帝而有此十惡不赦的大罪,何以君臨天下?所以此時面色如死,垂首不語。 慈禧太后久想收權,但總是找不出一個可以說得過去的藉口,誰知竟有這樣夢想不到的意外機緣,轉禍為福,自然不肯輕易放過。看皇帝啞口無言,越發逼得兇了。 “你們問皇帝,他叫袁世凱幹的是什麼喪盡天良、鬼神不容的事?” 這等於以臣下審問皇帝。再狂悖的人,亦知不可,唯有志在當太上皇帝的端王,有落井下石的念頭,嘴唇翕動想開口時,卻晚了一步。 “你說啊!”慈禧太后冷笑,“有什麼說不出口的?你可要放明白一點兒,你是皇帝,可也是我的兒子!尋常百姓家,兒子忤逆不孝,親友鄰居都可以出首告官,或打或罵。你是皇上,沒有人能管你,可別忘了還有我!”慈禧太后看了一下,大聲問道:“誰是'宗令'?” 專管皇族玉牒、爵祿等等事務的衙門,叫做“宗人府”,堂官稱為“宗令”,下有左右兩“宗正”。宗令向例派行輩高的親王充任,此時的宗令是禮親王世鐸。慈禧太后當然知道,明知故問,無非為了炫耀權威而已。 世鐸一無所能,最大的長處是恭順,聽得這一問,未答先碰一個響頭,然後高聲說道:“奴才,在!” “傳家法!” 此言一出,無不大驚!慈禧太后竟要杖責皇帝,這是清朝開國兩百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大事,也是從來沒有聽說過、想到過的奇事怪事。於是東面一行居首的慶王奕劻,西面一行居首的文華殿大學士,不約而同地伏地碰頭。其餘的王公大臣,亦無不如此,一時只聽得磚地上“冬、冬”地響。皇帝不由得亦跪倒了。 這是為皇帝求情的表示,慈禧太后不能不買群臣的面子。 不過雖不再傳家法,卻仍舊要逼著皇帝開口。 “總有人替你出主意的吧?”慈禧太后再次警告,“你就護著人家不肯說,我也會知道。到那時候,我可再不能姑息了! 豈止罰她,連她娘家人亦該罰! ” 皇帝驀地裡警悟,原來慈禧太后疑心到珍妃了!情急之下,脫口說道:“是康有為、譚嗣同有那麼個想法。不過,本意也只是兵諫,決不敢驚犯慈駕。不然,兒子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你們聽聽!皇帝多孝順啊!” 慈禧太后的本意,是要皇帝自己承認,曾有犯上的密謀,既不足以為君,亦不足以為子。這一來,不但可為她的訓政找出一個不得不然的理由,而且亦為進一步廢立作個伏筆。至此目的已達,她就振振有詞了。 “你們大家都聽見了!皇帝這樣子胡鬧,非斷送了大清朝的天下不可!除非我咽了氣,想管也不能管,不然,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不聞不問?能對得起列祖列宗嗎?”慈禧太后拿塊手絹擦一擦眼睛,又捂著鼻子擤了兩下,接下去又說:“皇帝四歲抱進宮,身子不好,是我一手撫養,白天睡在我床上,晚上由嬤嬤帶著,睡在我外屋,一夜幾次起來看他。皇帝膽子小,怕打雷,一聽雷聲就會嚇得大哭,要我抱著哄個半天,才會安靜下來。這樣子辛辛苦苦撫養他成人,你們看,他如今是怎麼對待我?這不叫天下做父母的寒心嗎?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我把皇帝教養成這個樣子,實在痛心,實在慚愧!真不知道將來有什麼臉見文宗?” 說到這裡,慈禧太后已有些語不成聲的模樣。皇帝則伏地嗚咽,不知是愧悔,還是委屈?殿前群臣,亦無不垂淚,可是誰也沒有出聲。有些人不便勸,有些人不敢勸,而有些人是不願勸。 “這幾個月真是國家的大不幸。”慈禧太后收淚說道:“從四月里以來,亂糟糟地一片,如今非切切實實整頓不可!你們把這幾個月的新政諭旨,大小臣工的奏摺,按日子先後,開個單子送來我看。” “是!”慶王與禮王同聲答應。 “康有為一黨,決不輕饒!你們要趕快辦!此外還有什麼在眼前必得處置的緊要事件,軍機處隨時寫奏片送進來!” “是!”這次是禮王與剛毅同聲答應。 略等一會,別無他語,便由慶王領頭“跪安”退出,回衙門的回衙門,回府的回府,各隨自便。唯有皇帝身不由主,仍舊被送回三面環水、一徑難通的瀛台。 ※ ※ ※ 軍機大臣回到直廬,第一件要辦的事,便是拿辦康有為的黨羽。可是,誰是康有為的黨羽呢? 軍機大臣一共六位,只有剛毅主張大大地開一張康黨的名單。領樞的禮王並無定見;王文韶心裡明白,不應多所株連,可是不願開口;廖壽恆因為常在皇帝與康有為之間傳旨,不無新黨之嫌,不敢開口;敢開口的只有裕祿與錢應溥。 “子良,”裕祿很婉傳地說,“政局總以安靜為主,倘或搞得人心惶惶,未必就是皇太后的本意。依我的意見,康黨有明確形跡可指者,不過四京卿而已!” “壽山,”剛毅喊著裕祿的別號問道:“照你這一說,連張樵野都是冤枉的,應該請旨,馬上放掉他?” “張樵野自當別論。” “中黨,”錢應溥趕緊接上去說,“就開五個人的名字吧! 看上頭的意思再說。 ” 剛毅看禮王、王文韶、廖壽恆盡皆沉默,頗有孤掌難鳴之感,事出無奈,只好點頭同意:“好吧!看上頭的意思,等駁下來再說。” 奏片寫就,正要呈進,寢宮內發出來一道奏摺。禮王未看正文,先看折尾,上面是慈禧太后的朱筆親批:“速議奏!”急急看罷正文,禮王伸了伸舌頭,大聲說道:“好大膽子! 真有不要腦袋的人! ” 這一聲驚動了一屋子的人,剛毅問道:“誰不要腦袋?” “還有誰?楊漪村。” 聽得這話,廖壽恆首先一驚。楊漪村就是楊深秀,山西聞喜縣人,光緒十五年己丑科進士,而廖壽恆是那一科會試的總裁,師生之誼,自感關切,急急問道:“楊漪村又妄言了?” “哼!”正在看折子的剛毅冷笑,“豈止妄言而已!” 原來一士諤諤,舉朝只有楊深秀一個人上疏詰問皇帝何以被廢?引經據典,歷數國有女主,必非社稷之福,請慈禧太后撤簾歸政。 傳觀了這個奏摺,無不搖頭嘆息,剛毅向裕祿說道:“你看,你要安靜,偏有人要鬧事!壽山,你怎麼說?” “太不智了!” “仲山!”剛毅又問廖壽恆,“你看,貴門生該得何罪?” 廖壽恆是刑部尚書,身分尷尬,更難回護,只能這樣答說:“這要公議。” “眼前呢?是不是拿交貴部?” 這樣咄咄逼人,廖壽恆感到事態嚴重,若無明確表示,不但於楊深秀無補,恐怕自己的前程亦會不保。看這樣子,就想回護門生,亦必不能如願,那就不如放聰明些。 於是,他毅然決然地答說:“當然。不過逮問言官,必得請旨。” “當然要請旨!”剛毅環視問道:“諸公之意如何?” 大家都不作聲,但禮王不能不說話:“請旨吧!” “好!”剛毅喊道:“請郭老爺來!” “郭老爺”是指郭曾炘,福州人,漢軍機章京頭班的“達拉密”。應召而至,照剛毅的意思,寫了個奏片:“立即拿交刑部治罪。” “楊漪村上這個折子,自己也知道會有怎麼個結果?”剛毅掉了一句文:“求仁得仁,夫復何憾?” 剛毅肚子裡的墨水有限,偶爾想到這八個字,自以為是雋語,十分得意。而在旁人聽來,有點說風涼話的味道。誰也不搭他的腔,郭曾炘也面無笑容地,持著奏片,掉頭就走。 “春榆,春榆!”剛毅將別號春榆的郭曾炘召回廳堂,眼看著同僚說道:“各位看,楊漪村會不會自裁?” 此言一出,四座愕然。可是細想一想,剛毅這一問,倒不是匪夷所思。楊深秀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韙,當然了解到後果的嚴重,多半已存著必死之心,步光緒初年吳可讀的前塵,來個屍諫,亦未見得不可能。 “子良這句話卻非過慮。”裕祿說道:“得要想個法子保全。” “保全”二字,剛毅覺得不中聽,微微冷笑著說:“我在秋曹多年,什麼樣的案子都經過,此輩的用心,真正叫洞若觀火。就像楊某人這折子一上,如果沒事,白得個敢言的名聲,自然不會死,倘或拿問,知道事情弄糟了,索性一死,至少還落個屍諫的名聲。他這件案子,情節甚重,上頭是一定要嚴究的,不能預為之計。事情明擺在那裡,一定拿問,既然如此,何不先行看管?” 剛毅的想法和說法都很苛刻。只是“看管”亦為“保全”,清朝還沒有殺過言官的例子,這個好歹先留下他一條命來的打算,總是不錯的。因此,都同意了剛毅的辦法,通知步軍統領衙門,先行逮捕楊深秀。 ※ ※ ※ “好兄弟,”王五臉色凝重地說,“你不能不走了!恐怕你還不知道,楊都老爺,跟張侍郎一樣,也讓九門提督抓走了。” “那位楊都老爺?” “山西人……。” “喔,楊漪村。”譚嗣同有些困惑,“怎麼不抓我,抓他呢?” “嗐!兄弟,”王五大不以為然,“莫非你有那個癮,非坐牢才痛快?我想過了,你說怕連累老太爺,這話不錯,不過,這到底不過一句話,是不是真的會連累老太爺,也很難說。萬一連累著了,那時你再投案,為父贖罪,是個孝子,朝廷沒有不放老太爺出來的道理。既然這樣,何必自己多事?” “話不是這麼說。從來辦大事,總要有人不怕死,才能感動得了別人,接踵而起……。”說到這裡,譚嗣同停了下來,自覺辭不達意,很難跟王五說得明白。 王五其實明白,“兄弟,”他說,“我也知道你有番大道理,不過,我實在不能眼看著你讓人抓走。你不要教皇上嗎?人、錢,我都有,就沒有人出主意。兄弟,非你不可!” 這是有意拿大帽子套他,譚嗣同明知其意,不便說破,只這樣答道:“五哥責以大義,我不敢不聽。不過,今晚上總不行了,這裡也不是細談之地。這樣,明天上午,我們仍舊在大酒缸見面。” 王五無奈,只得應承,作了第二天一早相會的堅約,方始告辭。 那知,次日清晨,譚嗣同剛剛起床,步軍統領衙門的官兵,帶同大興、宛平兩縣的捕役,已經到門。同案被捕的,除了楊銳、林旭、劉光第以外,還有一個曾經保薦康有為的署理禮部侍郎徐致靖,連張蔭桓與楊深秀,一共七個人,都移解刑部,在看管所暫住,每人一間屋子,不准見面,更不准私下交談。 上諭一發,凡是新黨,或者前一陣子趕時髦,上書言事,薦舉新政人才,以及論改革官制、廢科舉、籌設文武學堂及派員遊學、籌辦新軍及團練、興農工商務、設銀行改幣制、開礦築路、設報館及譯書局等等新政的大小官兒,人人自危。自覺必不可免而能夠籌得出川資的,紛紛作出京走避之計,以致前門車站,突然比平時熱鬧得多了。 當然,彈冠相慶的人更多。本來一個月前,有道上諭,京中詹事府、通政司、光祿寺、鴻臚寺、太僕寺、大理寺這些屬於“大九卿”的衙門,都已裁併,冗員變成災官,不下萬人之多,群情惶惶,莫可終日。一看太后复掌大權,繼以逮問新黨,可知一切“光復”,照樣又有官做。不過,有些衙門,一聞裁撤的詔令,來個卷堂大散,不但印信檔案無存,連公署的門窗板壁亦都拆得光光,毛雖可附,皮已不存,也是件愁人的事。 當然,真正興奮得睡不著覺的人,只有少數幾個,其中之一就是楊崇伊。從他窺探意旨,與榮祿定計,在八月初三上了請太后訓政的折子以後,成了京官中的頭號要員。關閉九城、停開火車的那天,前門車站開出一列專車,隻掛一個車廂,裡面坐的就是楊崇伊,直放天津,與榮祿相會,承命回京,另有獻議。 原來榮祿雖得慈禧太后的寵信,在京里卻是相當孤立的。有些人是不願他往上爬,怕他一冒上來,相形見絀,就會失勢,有些人是覺得他平時過於跋扈,應該加以裁抑,還有些對慈禧太后固然嚴憚,而對皇帝卻也存著一片深藏未露的惓惓忠愛之忱,看榮祿唯知有母,不知有子,內心憤慨,當然也不會替他說好話。因此,榮祿得找個人替他開路,才能內召大用。 楊崇伊的第二個折子,便是替榮祿開路,建議“即日宣召北洋大臣榮祿來京”,來京幹什麼呢?不能明言讓榮祿入軍機,即使能說,榮祿也不願意他說,因為大學士在軍機上行走是真宰相,恥於為從五品的監察御史所薦。 因此,楊崇伊找了個藉口,說康有為在逃、梁啟超亦未拿獲,康廣仁、譚嗣同雖被捕而未處決,深恐康黨勾結洋人,以兵艦巨砲相威脅,應該即日宣召北洋大臣榮祿進京,保護皇太后及皇帝。 但北洋為海內第一重鎮,不可一日無人,榮祿進京保護聖躬,總得有人替他才行。楊崇伊這三年來苦心孤詣,想在朝中掀起一場大波瀾,目的就是為了此刻可以舉荐一個代榮祿而鎮守北洋的人,此人非別,正是目前寄居賢良寺,侘傺無聊,鬱鬱寡歡的文華殿大學士李鴻章。 原來楊崇伊與李鴻章是至親。李鴻章長子叫李經方,雖為胞侄入繼,卻如己出,視為克家令子,而李經方就是楊崇伊的兒女親家。李大小姐閨名國香,嫁的是楊崇伊的長子楊圻。 楊圻字云史,是個少年名士。他之得為相府嬌客。也許是看中了他的人才,但亦可能由於楊崇伊是江蘇常熟人,他的同鄉前輩翁同龢,以帝師之尊,頗得重用,李鴻章想以此淵源,對一向與他不大和睦的翁同龢,取得一種較為親密的關係。如果他真有這樣的企圖,那可是徹頭徹尾落空了! 楊李兩家這門親事,結在光緒十八年。那時的李鴻章,勳名功業,看來如日方中,其實是“夕陽無限好”。兩年以後的甲午之戰,北洋海軍,一舉成空。事先翁同龢及他的門下如汪鳴鑾、文道希,以及珍妃的長兄志銳等等,全力主戰,事後則翁黨紛紛糾參李鴻章,先剝他的黃馬褂,拔他的三眼花翎,最後奪了他的北洋大臣直隸總督。馬關議和回國,朝命入閣辦事,其間雖有賀俄皇加冕的海天萬里之行,訂下自以為“可保數十年無事”的中俄密約,但始終未獲重用,既不能入軍機,亦不能掌兵權,甚至連個總理事務大臣的兼職亦竟保不住。 李鴻章失勢,楊崇伊便無指望,因而恨極了翁同龢一黨。他看得很清楚,慈禧太后還是眷顧老臣的,只為皇帝聽信翁同龢,才壓得他的那位“老姻長”不能出頭,所以死心塌地做了“後黨”,處心積慮想剪除皇帝的羽翼。首攻珍妃的老師文道希,恰恰符合了慈禧太后不喜珍妃的心意。這次首先發難,奏請訓政,更是大功一件,自覺為“老姻長”效力的時機,已經成熟了! 背後對人稱李鴻章為“老姻長”,見了面,楊崇伊仍然用“官稱”,恭恭敬敬叫一聲:“中堂!”接著將奏稿雙手捧上: “晚生擬了一個折子,請中堂過目。” “姻兄,不敢當!”李鴻章也很客氣地,用雙手相接。 展稿細讀,看完前面請召榮祿一段,李鴻章想了一下才往下讀:“至北洋緊要,不可一日無人,司道代拆代行,設有要事,尤恐緩不濟急。可否請旨飭大學士李鴻章即日前往,暫行署理,究竟曾任北洋,各將領皆其舊部,緊要之際,似乎呼應較靈。” 看到這裡,他停下來說:“多感盛情。不過,恐怕沒有什麼用處。” 楊崇伊一聽這話,大為洩氣,“中堂!”他說,“今日北洋,豈是袁慰庭所能主持的?何況中堂朝廷柱石,久蒙慈眷,際此危疑震撼之時,當然要藉重老成。” “你說我'朝廷柱石',這話倒不錯,無非供人墊腳而已。” 李鴻章說,“今天的邸抄,姻兄看了沒有?” “還沒有!” “你看了就知道了!” 取來當天的宮門抄,李鴻章指出榮祿的一個奏摺,是為“督練新建陸軍直隸臬司袁世凱”規仿西製所設的“同文、砲隊、步隊、馬隊四項武備學堂”的官兵報獎,以砲隊學堂監督段祺瑞為首,一共保了十六員。奉硃批:“著照所請。” “姻兄,袁慰庭要大用了,榮仲華如果進京,想來必是臬司代拆代行。是嗎?” “是!榮仲華當面告訴我,一奉旨意,預備讓袁慰庭護印。不過,”楊崇伊特別提高了聲音,“他也說過,實在以中堂回北洋為宜。不過,他自覺身分差中堂一大截,不便冒昧舉薦,所以關照我上折。” “喔,”李鴻章很注意地問:“他真是這麼說的?” “我不敢騙中堂。” 李鴻章閉著眼想了好半天,然後“咕嚕,咕嚕”抽水煙。 顯然的,他在考慮,是不是可以同意楊崇伊作此嘗試? “上了也好!”他終於開口了,“做個伏筆。” “是!”口中這樣答應,疑問卻擺在臉上。 “回北洋,只怕我今生休想了!”李鴻章說,“多少人想奪我的兵權,尤其是榮仲華這樣厲害的腳色,豈肯輕易放手?” “不然!”楊崇伊說,“他跟我表示過了,還是想入軍機。” “入軍機亦未必不能掌兵權。這也不去說它了!姻兄,”李鴻章忽然問道,“你覺得我回北洋有意思嗎?” “北洋到底是北洋……。” 李鴻章搖搖手,不讓他再說下去:“老夫耄矣!那裡還能做重振雄風的春夢?看機會,像從前左文襄那樣,能擇一處善地容我養老,此願已足!” 聽得這一說,楊崇伊才知道李鴻章志在兩江或者兩廣。這兩處“善地”都是膏腴之區,以李鴻章的資格,不難到手。所謂“上了也好”,正就是表示,縱或不能重鎮北洋,不得已而求其次,亦比在京“入閣辦事”來得強。 李鴻章確是這樣的想法。但開府北洋,威風八面,究竟不能忘情,所以等楊崇伊一告辭,立即關照:“拿我的名片,去請總理衙門的陳老爺來!” 這位“陳老爺”是貴州人,名叫陳夔龍,字筱石,光緒十二年的進士,大卷子上錯了一個字,名列三甲,分發到兵部當司官,兼充總理衙門章京,忠厚練達,一貌堂堂,頗得李鴻章的賞識。 不過,這天他要找陳夔龍,另有緣故。因為陳夔龍官只五品,卻能上交名公巨卿。他前後三娶,元配是以前四川總督丁寶楨的侄女;現在這位續弦的太太,是已故軍機大臣許庚身的堂妹,與現任軍機大臣廖壽恆兩度聯襟,目前就住在東華門外廖府。所以李鴻章找他,能夠打聽到軍機處的消息。 其次,榮祿當兵部尚書時,在司官中最看重陳夔龍,不論查案,或是視察,每次出京,必以陳夔龍為隨員。同時,袁世凱倚為左右手的幕僚徐世昌,是陳夔龍的同年。所以對於天津的消息,他是相當靈通的。 更其重要的是,陳夔龍在總理衙門,深得慶王奕劻的信任,專管與北洋往來的密電。李鴻章知道,榮祿有何密奏,慈禧太后有何密諭,都由慶王轉承,亦必都由陳夔龍經手譯遞。 所以,要打聽眼前的一切最高機密,更非找陳夔龍不可。 ※ ※ ※ “筱石,”李鴻章開門見山地問,“北洋有什麼電報?” “很多!”陳夔龍問,“不知道中堂問的那一方面?” “聽說榮仲華又要進京了?” “是!是奉太后的密諭,帶印進京。大概明後天可到。” “帶印進京?”李鴻章詫異地問,“莫非北洋不派人護理了?” “不!電諭上說明白的,直隸總督、北洋大臣都由袁慰庭護理。” 李鴻章認為袁世凱將要“大用”的看法證實了,反倒有爽然若失之感。惘惘之情,現於形色,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聽慶王說,上頭對袁慰庭還不大放心,是榮中堂力保的。不過,榮中堂對他亦未見得放心,無非驟當大變,力求安定而已。”陳夔龍憂形於色地說,“宮闈多故,劇變方殷,有些傳聞,真為臣子所不忍聞。” “喔!”李鴻章很注意地問:“有些什麼傳聞?” “說皇上曾一度離開瀛台,結果被攔了回去。” “真是聞所未聞!”李鴻章不斷搖首嘆息,“大局決裂到如此地步,著實可憂。只怕內亂引起外患,我看各國公使快要插手干預了。” “英國公使原在北戴河避暑,已經趕回來了,聽說就在這一兩天之內,怕要寫信給中堂。” “寫信給我?”李鴻章問,“所為何來?” “聽說張樵公逮問,英國公使頗為關心,或許會寫信給中堂,試圖營救?” “營救?”李鴻章是覺得很好笑的神氣,“今日之下,我李某算老幾?別說泥菩薩過江,沒有力量救他,就有……。” 他突然發覺自己失言,雖縮住了口,但亦跟說出口來一樣,倒不如索性說明了它。 “筱石,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所聞否?我這趟出總署,就是張樵野搗的鬼。這十幾年以來,我對他處處提攜,而他總覺得有我在,他就出不了頭,所以早就存著排擠我的心。誰知道他也有今天這樣的下場!人心如此之壞,難怪大局會糟到今天這個樣子!” 陳夔龍對張樵野——張蔭桓雖無好感,但亦並無惡感。李鴻章“早年科甲、中年戎馬、晚年洋務”,無論從那方面看,都有足夠的資格批評張蔭桓,但自己是個司官,不便對上官任意指摘,因而保持沉默。李鴻章亦就很知趣地不再往下說了。 “中堂還有什麼吩咐?” “不敢當!”李鴻章想了一下說,“我如今閉門思過,除非特召進宮,平時步門不出,外面的消息都隔膜了,既不敢打聽,亦沒有人見顧。老驥伏櫪,待死而已!” “中堂千萬不必灰心!”陳夔龍就知道他還有千里之志,很懇切地安慰他說,“謀國還賴老成。慈聖訓政,一定要藉重中堂的。如果有什麼消息,自當隨時來禀告。” “承情之至!足下不忘故人,感何可言?長日多暇,歡迎你常來談談。” “是!”陳夔龍起身告辭,請安起來,又低聲問道:“榮中堂一到,大概總要見面的,中堂可有什麼話,要我帶去?” “話很多,不過,都不要緊。”李鴻章沉吟了一下說,“隻請你帶一句話,我很想出京走走!” “是!一見了榮中堂我就說。”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