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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母子君臣(2-2)

慈禧全傳 高阳 10067 2018-03-14
秦稚芬在崇文門稅關上有熟人,派人打個招呼,讓王五輕易得以過關。日影正中,恰是他與譚嗣同約會的時間。 這個不見不散的死約會,由於內城關閉,他原已是徒呼奈何,不想有此意外機緣,得能越過禁制,王五自然絕不肯輕放。一進崇文門,沿著東城根往西,折往棋盤街以東的東交民巷。這條密邇禁城的街道,本名東江米巷,相傳吳三桂的故居,就在這裡。如今“平西王府”的遺跡,已無處可尋,卻新起了好些洋樓,各國使館,大都集中於此。 經過中玉河橋以東的水獺胡同,偶然抬頭一望,發現一座大第的門聯,四字成語為對,上聯是“望洋興嘆”,下聯是“與鬼為鄰”。 這八個字,王五認得,“望洋興嘆”這句成語,也聽人說過,但跟“與鬼為鄰”配成一副對聯,可就莫名其妙了。及至走近了再看,發現平頭第二字恰好嵌著“洋鬼”這句罵外國人的話,因而恍然大悟,不由得自語:“只知道徐中堂的公館在東交民巷,原來就是這裡!”

這“徐中堂”便是體仁閣大學士徐桐,平生痛恨洋人,連帶痛恨洋人所帶來的一切,凡是帶個“洋”字的東西,都不准進門。別家點洋燈,用洋胰子,他家還是點油燈,用皂莢。門生故舊來看他,都得先檢點一番,身上可帶著什麼洋玩意。 否則,為他發現了,立刻就會沉下臉來端茶送客。 他這樣嫉洋如仇,偏偏有兩件事,教他無可奈何。一件是他的大兒子徐承煜,雖也像他父親一樣,提起辦洋務的官兒就罵,說是“漢奸”,可是愛抽洋人設廠製造的洋菸卷兒,更愛墨西哥來的大洋錢。知道老父惡洋,不敢給他看見,只是洋錢可以存在銀號裡,抽煙卷兒少不得有讓他父親撞見的時候。徐桐只要一見兒子吞雲吐霧,悠然神往的樣子,就會氣得吃不下飯。 再有件事更無可奈何。也不知是誰的主意,洋人設公使館,開銀行,都讓他們集中在東交民巷,水獺胡同以南更多。因此,徐桐如果到外城拜客,為了惡見洋樓,不經崇文門,寧願繞道,廢時誤事,恨無所出,做了這麼一副對聯貼在門上。

這些笑話,王五聽人談過,所以這副對聯的意思,終於弄明白了。只是心裡並不覺得好笑,狠狠吐口唾沫,撒開大步,直奔日本公使館。 日本公使館有他們卸任的內閣總理伊藤博文下榻在那裡,門禁特嚴,一看王五走近,崗亭中持槍的士兵立即作出戒備的姿態。門房裡亦隨即出來一個人,長袍馬褂,腳上一雙涼鞋,戴副金絲眼鏡,看上去是個南方人。 “尊駕找誰?” 王五謹慎,先問一句:“貴姓?” “敝姓王,是這裡的管事。” “啊!同宗。”王五從靴頁子裡掏出一張名帖來,遞了過去,“我行五。” 王管事不知道名帖上的“王正誼”是誰,一聽他說“行五”,再打量一下他那矯健的儀態,意會到了,就是名震北道的“大刀王五”。

“原來是五爺,幸會,幸會!請裡面坐。” 王管事跟守衛的士兵交代了幾句日本話,將王五帶入設在進門之處的客廳,動問來意。 “我想看我一位朋友。”王五答道:“我那朋友姓譚,本住褲腿胡同瀏陽會館,聽說他今天一早進內城,到這裡來了。” 王管事靜靜聽完,毫無表示,沉吟了一會問道:“五爺認識譚大爺?” “豈止認識?”王五平靜地答說,“我知道你不能不問清楚,請你進去說一聲,跟他今天中午約在糖房胡同大酒缸見面的王五來了,看他怎麼說?” “是!是!”王管事已經看出來,他跟譚嗣同的交情不同尋常,不過此時此地,他自不便冒昧行事,所以告個罪說: “五爺,請你稍坐一會,我親自替你去通報。” ※ ※ ※

譚嗣同是在內城未閉以前,到達日本公使館的,當然是一位受到尊敬與歡迎的客人。可是,他率直表示,他所拜訪的,不是日本駐華署理公使內田康哉,更不是伊藤博文與他的隨員林權助,而是在日本公使館作客的梁啟超。 彼此相見,梁啟超的傷感過於譚嗣同,但亦不無恍如隔世,喜出望外之感。談起這一日一夜的變化,反倒是梁啟超比譚嗣同了解得多,因為他有來自日本公使館的消息。 “榮祿已經趕回天津了,大概對袁世凱還是不大放心。”梁啟超忽然很興奮地說,“南海先生大概可以脫險!他本來想搭招商局的海晏輪,已經上了船了,因為沒有預先定票,不許住'大餐間',改入官艙,這是前天初五傍晚的事。南海先生因為官艙嘈雜,而且船要到昨日下午四點鐘才開,決定上岸,改坐別的船。現在是搭的太古公司的重慶輪,昨天晚上十一點鐘開的船,此刻應該過煙台了。”

“這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坐了招商局的船,一到上海,就會落入羅網!太古公司是英國人的,想來不要緊了!只是,” 譚嗣同蹙眉問道,“幼博如何?” “南海先生”是指康有為,而幼博是康廣仁的別號。兄弟倆的遭遇有幸有不幸,梁啟超黯然答道:“看來終恐不免!聽說至今還拘禁在步軍統領衙門,這就不是好事。” “幼博不是能慷慨赴義的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很擔心他會說出不該說的話!這也不去提他了。你的打算怎麼樣?” “茫然不知!只好看情形再說。” “你應該到日本去!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譚嗣同面色凝重地說:“杵臼、程嬰,我與足下分任之!” 那是“趙氏孤兒”的故事,譚嗣同以公孫杵臼自命,而被視作程嬰的梁啟超,卻認為情況不同,譚嗣同可以不必犧牲,隨即又勸:“復生,你不必膠柱鼓瑟……。”

“不!”譚嗣同不容他說下去,“我此來不是求庇於人,是有事奉求。畢生心血在此,敬以相託。” 說著,他打開隨身攜帶的包裹,裡面是一疊稿本,第一本名為“仁學”;第二本名為“寥天一閣文集”;第三本名為“莽蒼蒼齋詩集”;另一本是雜著,有談劍的、有談金石的、有談算學的。此外還有一個拜匣,裡面所貯的,都是他的家書。 梁啟超十分鄭重地接了過來,先問一聲:“我應該如何處置?” “幾封家信,得便請寄回舍間。”譚嗣同又指著稿本說:“這些,總算是心血所寄,其中或者有片言只語可採,敬煩刪定。至於會不會災梨禍棗,非我所能計了!” 這是希望刊印遺集的意思,梁啟超自然明白,也衷心接受了付託。只是猶望譚嗣同能夠僥倖免禍,自不願提到任何身後之名的話,只肅然答道:“尊著藏之名山,傳之後世,是一定的。'刪定'一語也不敢當,將來再商量。至於刻版印刷之事,我倒也還在行,理當效勞。總之,你請放心,如能幸脫羅網,我替你一手經營。”

“這,”譚嗣同欣然長揖,“我真的可以放心了。” 說完作別,卻是城門已閉,為他們平添了一個生離死別之際,猶得以傾訴生平的機會,直到王管事叩門,才截斷了他們的長談。 得知王五來訪,譚嗣同大感意外,梁啟超慕名已久,亦很想見一見。可是王管事責任所在,力勸梁啟超不可多事,萬一泄露行藏,要想逃出京去,怕會招致許多阻力,不能如願。 “你就听勸吧!”譚嗣同說,“他能進城,我就能出城,即此拜別!” 這一次是真正分手了。譚嗣同拱拱手,頭也不回地往外走,由王管事領著,一直去看王五。 “五哥,你的神通真是廣大!怎麼進城來的?”“說來話長。”王五向王管事兜頭一揖:“宗兄,我先跟你老告罪,能不能讓我跟譚大爺說兩句話?”

王管事有些答應不下。他雖知王五的名聲,但對俠林中的一切是隔膜的,只聽說過許多恩怨相循的故事,怕王五說不定是來行刺的,所以有些不大放心。 王五是何等人物,“光棍眼,賽夾剪”,立刻就從他臉上看到心裡,將靴頁子裡一把攮子拔了出來,手拈刀尖,倒著往前一遞,同時說道:“這你該放心了吧!再不放心,請你搜我一搜。” 這一下,譚嗣同也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趕緊向王管事說道:“不要緊!不要緊!王五哥是我的刎頸之交。” “是,是!”王管事有些惶恐,退後兩步說:“王五爺,你可別誤會!你們談,你們談。”一面說,一面倒著退了出去。 “大少爺,”王五這才談入正題,“日本公使怎麼說?肯不肯給你一個方便。” “嗐!五哥,你誤會了,我不是來求庇護的,只不過平時好弄筆頭,有幾篇文章,幾首詩捨不得丟掉,來託一個朋友保存。”譚嗣同緊接著說:“五哥,咱們走吧!你能進來,就能出去,我跟你出城,還是到咱們約會的地方細談。”

“這怕不行!我受人之託,得先到錫拉胡同去打聽一個消息。” 接著,王五將無意邂逅秦稚芬,受他所託來探查張蔭桓的安危,因而得此意外機緣的經過,約略相告。譚嗣同靜靜聽完,嘆口氣說:“讀書何用?我輩真該愧死!” “你也別發牢騷了!如今該怎麼辦,得定規出來,我好照辦。” “五哥,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你先到錫拉胡同去辦事。回頭出了城,還是在糖房胡同等我。我想,關城一定是為了捉康先生,如果知道康先生已經脫險,城門立刻會開。我就由這裡直接到糖房胡同找你去。” “是了!一言為定。”王五起身說道:“城門一開,我就會派人在宣武門等。” 說罷告辭,出東交民巷,由王府井大街一直往北,過了東安門大街,就是八面槽,過去不遠,街西一條直通東安門外北夾道的長巷,就是錫拉胡同。

王五不知道那座房屋是張蔭桓的住宅,不過,從東到西,走盡了一條胡同,並未發現有何異狀。如說張蔭桓被捕,這種奉特旨查辦的“欽案”,一定會有兵丁番役巡邏看守。照眼前的情形看,張蔭桓自是安然無事。 話雖如此,到底得找人問個清楚,回去才能交代。就這時腹中“咕嚕嚕”一陣響,清晨到此刻下午兩點,只喝過一碗豆汁,實在餓了,且先塞飽肚子再作道理。 念頭剛剛轉定,忽然靈機一動,何不就在飯館裡打聽張蔭桓的事?他定定神細想,這裡有兩家有名的飯館,一家叫玉華台,掌櫃籍隸淮安,那裡從前是監務、河工、漕運三個衙門的官員匯聚之地,飲饌精細,海內聞名。這家玉華台新開張不久,但已名動九城,薄皮大餡的小籠包子稱為一絕,但不會吃會鬧笑話,兩層皮子一包湯,第一不能用筷子挾,一挾就破;第二入口不能心急,不然一胞油湯會燙舌頭。會吃的撮三指輕輕捏起包子,先咬一小口將湯吮幹,再吃包子,盡吸精華。 玉華台就在錫拉胡同,要打聽張家得地利之便,可是王五跟這家館子不熟,熟的是相去不遠的東安門大街上的東興樓。 東興樓不僅是內城第一家有名的館子,整個京城算起來,亦是最響亮的一塊金字招牌。掌櫃是山東登州府人氏,而據說真正的東家,就是李蓮英。一想到此,王五再無猶疑,認定上東興樓必能打聽一點什麼來。 東興樓的掌櫃與管帳,跟王五都熟。上門一問,掌櫃不在,管帳的名叫王三喜,站起來招呼,面帶驚訝地問:“五爺,你什麼時候進城的?” “昨兒住在城裡,想出城,城門關了,這可是百年難遇的事。” “是呀!”王三喜皺一皺眉,“城門一關,定了座兒的,都來不了啦!菜還得照樣預備,怕萬一來了怎麼辦?這年頭兒,做買賣也難。” '怪不得這麼清閒!怎麼樣,難得你有工夫,我又出不了城,請你喝一鍾。 ” “什麼話!在這兒還讓五爺惠帳,那不是罵人嗎?當然是我請,也不是我請,我替掌櫃作東。五爺是大忙人,請還請不到哪!” 於是找個單間,相繼落座。東興樓特有的名菜,烏魚蛋、糟燴鴨腰等等,平常日子除了預定以外,臨時現要,不一定準有,這天因為定了座的,大都未來,所以源源上桌,異常豐美。王五本健於飲啖,只是這天志不在此,面對珍饈,淺嚐即止,倒是能飽肚子的麵食,吃了許多。 肚子飽了,心裡的主意也打定了。不必旁敲側擊地以話套話,因為那一來不但顯得不誠實,而且也怕王三喜反有避忌,不肯多說。只要交情夠了,盡不妨直言相告。 “三哥,我不瞞你,我是受人之託,來跟你打聽點事。這件事,三哥你要覺得礙口不便說,你老實告訴我,我決不怪你,也不會妨礙了咱們哥兒們的交情。” “五爺,沖你這句話,我就得抖口袋底。”王三喜慨然相答,“什麼事,你就說吧!” “前面胡同里的張大人,想來是你們的老主顧?” “你老是說總理衙門的張大人?那就不但是老主顧,而且是頭一號的老主顧。他人不常來,總是打發聽差來要菜。”王三喜停了一下,感慨地說:“張大人從前很紅,如今不同了!” “我正是打聽這個。”王五率直問道,“聽說昨天出事了。 是不是? ” “昨天倒沒有出事。先說有個欽命要犯姓康的,躲在張大人家,九門提督派兵來抓走了,後來才知道不是。抓走的是刑部的區老爺,問明白了也就放掉沒事了。不過,”王三喜將聲音放得極低,“張大人遲早要出事!” “喔,三哥,你倒跟我說說,是怎麼回事?” “他把皮硝李給得罪了!得罪了皮硝李就會得罪老佛爺。 事情出在去年,張大人打外洋回來的時候……。 ” 張蔭桓是在上年二月,受命為祝賀英國維多利亞女皇即位六十年慶典的特使,放洋之前有個內大臣授意:回國之時,要有外洋新奇的珍寶,上獻太后。張蔭桓當然謹記在心。歸途經過巴黎,正逢拍賣拿破崙的遺物,張蔭桓以重金買到一顆翡翠帽花。綠寶石都叫翡翠,最好的一種名為祖母綠,入水會發出一種形似蜻蜓閃翅的綠光,所以又稱助水綠。又因為通體晶瑩,形似玻璃,因而俗稱玻璃翠,是寶石中的極品。另外又配上一副金剛鑽的串鐲,這份貢物,實在很珍貴了。 光獻太后,不獻皇上,亦覺於禮有所虧,所以張蔭桓又買了一副鑽鐲,一顆紅寶石的帽花,回京復命,一一進奉。獻入寧壽宮時,有人提醒朱蔭桓說:“也該給李總管備一份禮。” 倉卒之間,無以應付,他只好託人示意,隨後再補。 這也是常有的事。反正從無人敢對李蓮英輕諾,更無人敢對他寡信,所以只要許下心願,在他就等於已經笑納。因此,張蔭桓這分名貴的進獻,毫不延擱地送呈寧壽宮。那顆祖母綠的帽花,確是稀世之珍,慈禧太后頗為欣賞。 可是張蔭桓卻把應該補的禮,忘記掉了。李蓮英等了好久,未見下文,加以張蔭桓平日不免恃才傲物,對太監及內務府的人,一向不大買帳,新恨舊怨,積在一起,李蓮英的這口氣咽不下,決心等機會報復。 機會很多,只是怨毒已深,李蓮英要找一個能予以致命的中傷機會,所以要等一個機會,就是慈禧太后在把玩那顆祖母綠的時候。 “我眼裡經過的東西也多了,可就從沒有見過綠得這麼透的玻璃翠。真好!” 正當慈禧太后讚歎不絕之時,李蓮英微微冷笑著接了一句:“也真難為他想得到!難道咱們就不配戴紅的?” 此言一出,慈禧太后勃然變色。李蓮英那句話,直刺老太后深藏心中五十年的隱痛!慈禧太后雖出身於“海西四部”之一的葉赫那拉氏,是不折不扣的滿洲人,但一切想法,早與漢人無異。漢人大家的規矩,正室穿紅,妾媵著綠,慈禧太后一生的恨事,就是未曾正位中宮。當年穆宗病危,嘉順後悄然探視,夫婦生離死別之際的私語,恰為慈禧太后所聞,要傳家法杖責皇后,情急之下,忘掉忌諱,說得一句:“皇太后不能打奴才,奴才是從大清門抬進來的!”以致慈禧太后的盛怒,更如火上加油。宮禁相傳,穆宗的天花重症,本來已有起色,只為受此驚嚇,病變而成“痘內陷”,為終於不起的一個主要原因。 如今李蓮英牽強附會,一語刺心,張蔭桓在慈禧太后面前,從此失寵了。相反地,皇帝因為變法維新,對於深通洋務的張蔭桓,更見倚重。因此便又有一種流言:兩宮母子不和,都是張蔭桓從中挑撥離間之故。當然,這些流言是李蓮英手下的太監所散佈的,不然,王三喜就不容易有機會聽到。 收穫相當豐富,王五覺得對秦稚芬已足可交代,而譚嗣同鄭重託付的大事,卻還不曾著手,心裡不免焦急。因而不顧王三喜殷殷勸酒的情意,致謝過後,出了東興樓,急步往南而去。 剛到崇文門,恰好閉城的禁令解除,外城的車馬,蜂擁而進,彼此爭道,塞住了城門洞相持不下,大呼小叫,喧囂一片。王五陷身在車陣之中,進退兩難。照他的身手,很可以攀登車頂,躍越脫身,但那一來驚人耳目,會引起更大的混亂,所以王五隻能鑽頭覓縫地找空隙擦身而過,費了好大的勁,才得出城。趕到糖房胡同,夕陽西下,大酒缸正是上市的時候。 京師的酒館分上中下三等,“大酒缸”的等第最下,極大的酒缸,一半埋入泥中,上覆木蓋,就是酒桌,各據一方,自斟自飲。酒肴向例自備,好在大酒缸附近,必有許多應運而生的小吃攤子,荷包裡富裕,買包“盒子菜”,叫碗湯爆肚,四兩燒刀子下去,來碗打滷麵,外帶二十鍋貼,便算大酒缸上的頭號闊客。倘或手頭不寬,買包“半空兒”下酒,回頭弄一大碗麻醬拌麵果腹,也沒有人笑他寒酸,一樣自得其樂。有時酒酣耳熱,談件得意露臉之事,驚人一語,傾聽四座,無不投以肅然起敬,或者艷羨讚許的眼光,那種癢到心裡的舒服勁兒,真叫過癮。 因此,大酒缸雖說是販夫走卒聚飲之處,卻是個藏龍臥虎之地,盡有懷才不遇的落魄文人,身負奇能的末路英雄,在此借酒澆愁。王五的徒弟,幹這一行買賣,一半也就是為了易於結交這類朋友。因此,提起京里糖房胡同口的大酒缸,江湖上亦頗知名。 自然,那裡的常客,是沒有一個不識王五的,一見他到,有的讓座,有的招呼,十分親熱,王五愛朋友,很招呼了一陣,方得與早已迎了上來的徒弟敘話。 他這個徒弟叫張殿臣,手底下的功夫不怎麼樣,但極能幹,又極忠誠縝密,為王五倚作可共心腹的左右手。在櫃房後面,專有一間密室,若有大事,都在這裡商量。 “五九派人來傳過話,從午前到此刻,我都沒有敢離開。 可是,譚大少爺沒有來。 ” “他在日本公使館,快來了!” “那得派人去守著,打後門把譚大少爺接進來。”張殿臣說,“宮裡的事,很有人在談,南海會館抓的人,一個一個都說得上名兒來。譚大少爺在這兒露面,可不大妥當。” “有人認識他嗎?” “有!” 張殿臣說完,隨即起身去安排。不一會去而復回,親自端了一托盤的酒菜,來陪師父小酌。 “有件事很紮手,可是非辦不可。”王五問道,“你在西苑有熟人沒有?” 張殿臣想了一會答說:“有一個,是茶膳房的蘇拉。再有一個,是護軍營的筆帖式,他那一營本來守西苑,前一陣子聽說調到神武門去了。” “那還是有用。反正在西苑待過,知道那裡的情形……” 一語未畢,拉鈴聲響,這是有人要進來的信號。王五抬眼外望,而張殿臣起身去掀門簾,正是譚嗣同來了! “大少爺!” “五哥,”譚嗣同搶著王五的話說,“今日之下,可千萬不能再用這個稱呼了!你叫我複生。” 王五還在躊躇,張殿臣在一旁插嘴:“師父,恭敬不如從命,你老就依了譚大叔的話吧!” “好,好!”譚嗣同撫掌稱賞,“殿臣當我老叔,我倒忝受不疑了。” 這意思是,願與王五結為昆季。雖不必明言,亦不必有何結盟的舉動,只要有這樣的表示,已足令人感動了。於是王五慨然說道:“我就斗膽放肆了!復生你請坐。” “請師父先陪陪譚大叔,我去看看,有什麼比較可口的吃食?” “這就很好!”譚嗣同拉著他說,“殿臣你別走,我有話說。” 於是張殿臣替譚嗣同斟了杯酒,坐定了靜聽。而王五卻迫不及待地表示歉意,“復生,”他說,“今天白白荒廢了,你昨兒交代我的事,一點眉目都沒有。不是沒有眉目,根本就沒有去辦。” “那是因為突然關城的緣故,咱們得謀定後動,先好好商量。打你走了以後,日本公使館的人,倒是有好些消息告訴我。” 消息雖多,最緊要的只有兩件事,一件是皇帝確已被幽禁在瀛台,而珍妃的遭遇,更為慘酷,已打入冷宮。在寧壽宮之北,景祺閣之後,貞順門之東,靠近宮女住處一所簡陋小屋。 一切首飾,盡為慈禧太后派人沒收,甚至連一件稍微好一點的衣服都不許攜帶。 再一件是,慈禧太后決心要捉康有為,已經由軍機處密電天津的直隸總督榮祿,江寧的兩江總督劉坤一,廣州的兩廣總督張之洞,以及江蘇巡撫、上海道等等,一體嚴拿。又有個傳說是:電諭中指康有為弒君,是大逆不道的重犯,一經緝獲,就地正法。 “這個傳說靠不住。或者是怕洋人庇護康先生,故意安上個了不得的罪名,以便於抵制洋人的干預。不過,我相信康先生一定可以脫險。”譚嗣同停了一下說:“珍妃,當然也顧不得了,如今唯一的大事,是要將皇上救出來!” 王五點點頭不語,張殿臣是想說而不敢說,但終於因為他師父及“譚大叔”眼色的鼓勵,將他的如骨鯁在喉的話,率直吐露。 “譚大叔,我想插句嘴。倘或能夠將皇上從瀛台救出來,可又怎麼辦?有什麼地方能藏得住這麼一位無大不大的大人物?” “這話問得好!”譚嗣同將聲音放得極低,“能把皇上救了出來,還得送出京去,找個安全的地方,譬如天津、上海租界,萬不得已外國公使館也可以。皇上只要擺脫了太后的掌握,照樣可以發號施令,誰敢說他說的話,不是上諭?” “那不是另外又有個朝廷了嗎?” “只有一個朝廷!皇帝所在之地,稱為'行在',不管什麼地方,都能降旨,各省督撫,不敢不遵。至於太后'訓政',那是偽託的名目,說得乾脆些,就是篡竊!就是偽朝! 當然不算數。 ” 王五師弟對他的話,都不甚明了,兩人很謹慎地對看了一眼。怕譚嗣同發覺,卻偏偏讓他發覺了,當然要有進一步的解釋。 “這件事,我昨天想了一晚上。”他說,“看起來好像不可思議,其實是辦得到的。因為現在各國都讚成我們中國行新政,所以很佩服皇上。只要皇上能夠恢復自由,各國就都會承認皇上的權柄。新聞紙上一登出來,天下臣民都知道皇上在什麼地方,自然都聽他的,不會聽太后的了。” 這番話,在王五和張殿臣仍然不十分了解,何以中國的皇帝,要外國來承認?不過,王五認為無須多問,反正譚嗣同怎麼說,他怎麼做就不錯。 “復生,咱們就商量怎麼樣救皇上吧!” “救皇上有兩個法子。”譚嗣同問道:“有個教士叫李提摩太,你們爺兒倆知道不知道?” “聽說過。”王五答說,“不怎麼太清楚。” “此人是英國人……。” 譚嗣同簡略地談了談李提摩太的生平。此人是英國人,來華傳教多年,在上海設過一個廣學會,以廣收世界新知,啟迪中國民眾為宗旨。四五年前曾到過京師,與康有為極為投機,亦頗蒙翁同龢的賞識,曾接受了他的許多新政建議,打算奏請皇帝施行。 不久以前,他又從上海到京,贊助新政,更為出力。照預定的計劃,他與伊藤博文都將被聘為皇帝的“顧問”。譚嗣同跟李提摩太亦很熟,深知他為人熱心,敢作敢為,打算請他出面,聯絡各國公使,出面乾預,要恢復中國皇帝的自由。 聽他說完,王五說道:“復生,我可要說不中聽的話了! 你聽了可別生氣。 ” “那裡,那裡,五哥你儘管實說。” “咱們中國的皇上,要靠洋人來救,這件事,說起來丟臉!” “是、是!”譚嗣同惶恐地說,“自己能救皇上,當然更好。” 張殿臣的理路很清楚,就這片刻工夫,對整個情勢,已大有領悟。本來不敢駁他師父,只是事情太大,自己的力量太薄,倘或知而不言,誤了大事,反增咎戾,所以又不能不插嘴了。 “師父,你老人家得聽譚大叔的!這件事說起來好像丟臉,實在也是沒法子,好比一大家人家鬧家務,做小輩的沒有轍了,只好托出幾位朋友來調停,那也是有的。”張殿臣緊接著掉了句文:“我看莫如雙管齊下,一面請譚大叔跟李提摩太去談,一面咱們預備著。如果李提摩太辦不下來,馬上就好接手,你老看,這麼辦是不是妥當?” 這個雙管齊下的折衷辦法,譚、王二人自無不同意之理。可是接下來要問,如何才能將皇帝從瀛台救出來?這兩人可就只有面面相覷的份兒了。 譚嗣同腦中,只有唐人傳奇中“崑崙奴”飛簷走壁,那種模模糊糊的想像,一到臨事之際,才知其事大難,看著張殿臣說:“你倒出個主意看!” “這件事,可是從來都沒有人做過的!”張殿臣答道,“咱們得一點兒、一點兒琢磨,才能摸出個頭緒來。” “對,對!”譚嗣同又問:“你看,先從那裡琢磨起?” “當然是先要把瀛台這個地方弄清楚。那是怎麼個格局; 出入的道路有幾條;周圍有人看守沒有? ” “西苑我去過一回。”王五接口,“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只記得瀛台在南海。” “慢點!等我想想。” 當譚嗣同凝神回憶時,張殿臣已取了一副筆硯過來,移開杯盤,鋪紙磨墨,等他畫出一張地圖來。 “大致是這個樣子。” 譚嗣同一面講,一面畫。先畫一個圓池,就是南海,自北伸入水中一塊土地,便是瀛台,瀛台的正屋名為涵元殿,殿前有香扆殿,有迎薰亭,亭外便是臨水的石級,可以泊舟。 涵元殿之後,有一座左右延樓回抱的高閣,名為翔鸞閣,由此往南直到迎薰亭,統名瀛台。翔鸞閣北向相對的大殿,就是皇帝駐蹕西苑時,召見臣工的勤政殿,如今成了慈禧太后訓政的“正衙”。 “講得不錯。”王五點點頭說,“你一畫出來,我差不多都記得了。” “譚大叔,”張殿臣問,“我跟你老請教。瀛台的北面,是清楚了,東、西兩面呢?” “東面有道木板橋,斜著通西苑門;西面隔水,大概是座亭子,名為流杯亭,又叫流水音。我沒有到過。” “南面呢?” “南面對岸叫做寶月樓,是乾隆年間特為築來給回部的容妃住的。” “喔,喔,”張殿臣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從西長安街回回營那一帶,往北看過去,皇城裡頭有座高樓,想來就是寶月樓了?” “你說對了!當初拿寶月樓蓋在那個地方,就為的是好讓容妃憑欄眺望回回營的風光,稍慰鄉思。” “是!”張殿臣想了一會說,“寶月樓既在皇城根,總比較荒涼。我看,南面或許有辦法。” 聽這一說,王五精神一振,急急問道:“殿臣,你說,你是怎麼打算來著的?” “此刻還不敢說,你老人家知道的,我有個表弟在通政司衙門當差,家住雙塔慶壽寺,那裡可以做個接應的地方。” 這樣渺渺茫茫的一句話,王五不免失望。但譚嗣同覺得,這多少也算一個頭緒,不妨就從這一點上往下談。 “我這個表弟最聽我的話,倘或能夠把皇上從瀛台救出來,就近在我表弟那裡藏一藏,倒是很穩當的一個地方。”張殿臣說,“不過,以後可就難了!” “以後是我的事。只要能救駕到令表弟那裡,我可以請英國或者日本的使館,派車子去接。” “好!”王五先將責任範圍確定下來,“咱們就只商量從瀛台到寶月樓牆外那一段路好了。” 雖不過咫尺之路,但在禁苑之內,便如蓬山萬重。張殿臣細細思量下來,提出兩件必須做到的事。第一,是聯絡皇帝左右的親信太監;第二,要買通奉宸苑中管船的人,因為皇帝要從瀛台脫困,只有輕舟悄渡。但如能在護軍營中找到內應,那就一切都方便了。 談到這裡,已近午夜,王五突然想起,秦稚芬所託的事,還沒有交代,“荒唐!我從沒有做過這種事!”他煩躁不安地出了一身汗,“我得趕緊到秦五九那裡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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