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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母子君臣(2-1)

慈禧全傳 高阳 10915 2018-03-14
這道朱諭一交到軍機手裡,大權便算正式移轉了。作為“首輔”的禮王,所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該不該給皇太后遞如意啊?” 皇太后、皇帝有值得慶賀之事,譬如萬壽等等,大臣照例要“遞如意”。如今慈禧太后訓政,權柄復歸掌握,說起來是件喜事。可是腦筋稍微清楚的人都在想:如果給慈禧太后遞瞭如意,可又給皇帝遞什麼呢? 王文韶就是這麼在想,不過他的手段圓滑,看大家不作聲,只好這樣答說:“到初八行禮朝賀,再遞如意也不晚。” “夔石的話不錯。”慶王出言附和,叫著王文韶的別號說: “先上去看看再說。” “可總得有兩句門面話啊!” “王爺這你就甭管了!”剛毅自告奮勇,“回頭我來說。” 於是,一面找“達拉密”來行文內閣,將那道朱諭化為“明發”,以便“天下臣民”共知其“福”,一面“請起”。

這一起,仍舊是“大起”。等行完了禮,剛毅精神抖擻地說:“老佛爺大喜!多少年以來,到底見了天日了。如果是早有老佛爺掌權,也不至於受洋人那樣的欺侮,讓新黨這等的胡鬧!” “我也是萬不得已!”慈禧太后蹙眉說道:“皇帝是多少年來聽信了奸人的話,糊塗得離譜了。第一個罪魁禍首是康有為,這個人萬萬容不得他!” “是!”剛毅立即接口,“奴才等請懿旨,立即拿交刑部,嚴刑訊問。” 慈禧太后點點頭,問:“聽說他還有一個胞弟在京里?” “是!康有為的胞弟叫康廣仁,弟兄倆同惡相濟,請旨一併拿問。此外,”剛毅又說,“所有新黨,應該一律嚴辦,除惡務盡,以肅紀綱。” “罪有應得的,當然不能輕饒。不過,也別太張皇了。”

聽得這話,榮祿立即碰頭說道:“老佛爺真正聖明。如今大局初定,一切總以安靜為主,奴才斗膽請旨,眼前只辦首惡。” “這話也是!”慈禧太后問道:“康有為是誰保薦的?” “保薦康有為的人可多了……。” 一語甫畢,榮祿抓住他語聲中的空隙,搶著說道:“保薦康有為的,是山東道御史宋伯魯,請旨革職。” “可以!”慈禧太后正式作了裁決:“康有為、康廣仁即刻拿交刑部,宋伯魯革職,永不敘用。” 於是軍機承旨退出,請來在德昌門朝房中待命的步軍統領崇禮,由剛毅當面下達懿旨,即刻逮捕康有為兄弟,捆交刑部。崇禮是早有預備的,回本衙門點起三百兵丁,親自騎馬率領,直撲宣武門外米市胡同的南海會館,團團圍住。那知康有為奉旨籌辦官報,已經在前一天出京,由天津上了去上海的海晏輪了。

“那麼,”崇禮問道:“誰是康廣仁?” 已被抓了起來的康有為的兩個門生,三個僕人,面面相覷,無從回答。卻有個會館長班,曾為康廣仁打過一個嘴巴,此時想起前仇,恰好報復,大聲答說:“康廣仁在茅房裡!” 帶著兵去,一抓就著。崇禮疑心康有為出京的話不實,下令大搜。就在這逐屋搜索之際,消息已經傳到譚嗣同那裡了。 譚嗣同是剛卸任的湖北巡撫譚繼洵的長子,湖南瀏陽人,所以住在離米市胡同北面不遠,褲腿胡同的瀏陽會館。 “四京卿”依照軍機章京當值的規矩,亦分兩班,他與沈葆楨的孫女婿、康有為的弟子、福州人林旭是一班,這天輪休,正在寓處與來訪的康門大弟子梁啟超,商量如何籌辦譯書局。聽說南海會館出事,梁啟超還有些不安的模樣,而譚嗣同卻是聲色不同,只說:“這也在意料之中。且等一等,劉楊二公必有信來。”

劉是劉光第,四川富順人,進士出身,原職刑部主事;楊是楊銳,也是四川人,是張之洞當四川學政,特加識拔的門生。這兩人由於湖南巡撫陳寶箴的特薦,與譚、林同被召見,加四品卿銜,充軍機章京,此刻正在內廷當值。有此劇變發生,自無不知之理,亦無不飛函告變之理。 果然,楊銳的兒子楊慶昶,氣喘吁籲地趕了來,送來一封信,拆開一看,便是那道慈禧太后自即日起訓政的上諭。 “此局全輸了!”譚嗣同惘惘然地對梁啟超說:“卓如,我們四個人在軍機章京上行走,是奉旨'參預新政'。太后訓政,當然仍復其舊,談不到新政,我亦就無事可辦,閉門待死而已!不過,天下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亦是我輩的本分。卓如,你犯不著犧牲,不妨投日本公使館,請伊藤博文打電報到他們上海領事館,安排你出洋,留著有用之身,以圖後起。

如何? ” 這是個好主意。剛在前一天為皇帝召見的、日本卸任首相伊藤博文,很同情中國的新政,當然會營救他出險。不過,“復生,你呢?”梁啟超問。 “我不能走!原因很多。最明白的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朝廷一定責成家父交人。你想,不肖能累及老親嗎?” “是!”梁啟超肅然起敬地說,“復生!倘有不測,後死者必有以成公之志。” “正是這話!”譚嗣同欣然微笑,握著梁啟超的手說:“吾任其易,公任其艱。” 看到譚嗣同處生死之際,如此從容,梁啟超反覺得遲徊不忍,是感情的浪擲。因此,莊容一揖,挺起胸來,大步而去。 譚嗣同望著窗外,凝神片刻,由他的正在奉召來京陛見途中的父親,想到此時不知如何在受慈禧太后折磨的皇帝,很快地作了一個打算。招手將侍立一旁,愁眉苦臉,不斷搓著手的老僕譚桂喚到面前,有些要緊話囑咐。

“你先不要著急!”他先安慰譚桂,“著急無用。你記住,倘或我被捕,你不要去亂託人,於我不見得有好處,反而連累別人。你只去找王五爺好了,一切都聽他的。” “是!”譚桂問道:“是先禀告老爺,還是瞞著老爺?” “瞞是瞞不住的,禀告也不必禀告。”譚嗣同說,“你先去通知王五爺一聲,請他在家聽我的信,千萬不必來!別的話,等你回來再說。” 等譚桂一走,譚嗣同立刻關緊房門,取出一盒上海九華堂箋紙鋪買的信箋,仿照他父親的筆跡,提筆寫道:“字諭同儿知悉……” 他是在偽造家書。用他父親的語氣,諄諄告誡,第一勤慎當差;第二不可多事;第三尊敬老輩。而再三致意的是,務必相機規諫,凡事請皇帝禀承慈訓,示臣民以孝治天下,則天下無不治。他是怕他連累老父,預先為譚繼洵留下免於“教子無方”的罪過的餘地。

這樣的家書,一共偽造了三封,寫完已經下午三點鐘。朝中辦事的規矩,黎明起始,近午即罷,那怕最忙的軍機處,到了未時——下午一點,亦無不散值。這天情形雖然不同,但如有嚴旨,緹騎亦應到門,至今並無動靜,大概不要緊了。 他很想出門去打聽打聽消息,卻又怕一走便有步軍統領衙門的人來,那就不但驚惶騷擾,累及無辜,而且可能落個畏罪逃匿的名聲,是他不甘承受的。這樣一轉念,不但不出門,反將房門大開,表示坦然。 他單獨住一個院子,平時門庭如市,訪客不斷,這時雖然房門洞開,卻絕無人來。這倒也好! “偷得浮生半日閒”,他吟著這句詩,靜靜地收拾詩稿文件,都歸在一個皮包裡,思量著託一個可共肝膽的朋友收存。 轉眼天黑,譚桂也回來了,低聲說道:“王五爺先不在家,他也是聽得風聲不好,找內務府的朋友打聽消息去了。王五爺說:今晚上請大少爺不要出去,房門不要關,他回頭來看大少爺。”

“嗯,嗯,好!”譚嗣同問:“家裡寄來的臘肉還有沒有?” “還多得很。” “王五爺愛吃我們家的臘肉,你蒸一大塊在那裡,再備一小壇南酒,等他來喝。” 譚桂如言照辦。到了二更以後,估量客人隨時可來,預先將不相干的男僕都支使得遠遠地,只他自己與譚嗣同的一個書僮小順,悄悄在廊下伺候茶水。 這天已近上弦,一鉤新月,數抹微雲,暗沉沉的梧桐庭院中,只有譚嗣同書房中,一燈如豆。譚桂想起這個把月來,無一夜不是燈火通明,笑語不絕,總要到三更以後,訪客方始陸續辭去。誰知旦夕之間,淒涼如此!忍不住眼眶發熱,視線模糊了。 模模糊糊發現一條人影,譚桂一驚,剛要喝問時,突然省悟,急急用手背拭一拭淚,定睛細看,果然不錯,“王五爺,”

他迎上去低聲問道:“你老從那裡進來的?” 王五是翻牆進來的。此人有個類似衣冠中人的名字,叫做王正誼,但從山東至京師一條南來北往的官道上,只知道他叫“大刀王五”。他以保鏢為業而亦盜亦俠,“彭公案”、“施公案”之類的評書聽得多了,最敬清官廉吏、忠臣義士。平生保護好官的義行甚多,最有名的是他與安維峻的故事。 安維峻是光緒入承大統之初,請為穆宗立嗣而死諫的吳可讀的同鄉,甘肅秦安人,由翰林改御史,一年工夫,上了六十幾個折子,以敢言為朝貴側目。甲午戰敗,安維峻嚴參李鴻章,指他“不但誤國,而且賣國”,列舉罪狀二十條之多,同時詞連慈禧太后,又指責李蓮英左右太后的意旨。結果下了一道上諭:“軍國要事,仰承懿訓遵行,天下共諒。乃安維峻封奏,托諸傳聞,竟有'皇太后遇事牽制'之語,妄言無忌,恐開離間之端,著即革職,發往軍台效力。”

所謂“發往軍台效力”就是充軍。安維峻雖獲嚴譴,而直聲震海內,餞行贈別,慕名相訪的,不計其數。可是,安維峻此去,妻子何人瞻顧?流費如何籌措?一路上可能有人得而甘心,又何以保護?這些切身要事,卻只有一個人在默默替他打算,那就是大刀王五。 王五千里辛苦,將安維峻安然送到新疆戍所,還京以後,名聲更盛。士大夫心敬其人,卻不免還有頭巾氣,或者覺得他的行徑不平常,交遊容易惹禍,或者認為身分不侔,敬而遠之。唯有豪放不羈的譚嗣同,折節下交,視之為兄,“五哥、五哥”地叫得很響亮。 王五倒是很懂禮法的,管譚嗣同只叫“大少爺”。他憂容滿面地說:“這趟事情鬧大了!大少爺,我都安排好了,咱們今晚上就走!” 譚嗣同一愣,旋即堆足了歉然的笑容:“五哥,恐怕沒有那麼容易。”接著他將對梁啟超說過的,“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的道理說了給他聽,又將不肯跟梁啟超說的話,也說了給他聽:“五哥!如今皇上的安危還不知道,做臣子的倒一走了事,於心何安?於心何忍?且不說君臣,就是朋友,也不是共患難的道理啊!” 聽他說完,王五怔怔然好半晌,方能開口:“到底大少爺是讀書人,隨隨便便說一篇道理,就夠我想老半天的!不過……。” “五哥!”譚嗣同握起他的手,搶著說道:“請你不要再說了。眼前有一個比我要緊不知道多少倍的人,只怕還要五哥去照應。” “誰?” “皇上!” 此言一出,王五大驚,是受寵若驚的模樣。九重天子,竟要草莽微臣去照應,在他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大少爺,”他惘然若失地說,“這不扯得太遠了一點兒?” “不然!我跟你稍微說一說,你就明白了。五哥,你不常到'太監茶店'去嗎?總聽說了什麼吧?” 太監閒時聚會的小茶館,俗稱“太監茶店”,凡近宮掖之處,如地安門、三座橋等等,所在都有,向來是流言最盛之地,去一趟就有些離奇的宮闈秘聞可以聽到。其中最有名的一家,在到頤和園必經之路的海淀鎮上,字號“和順”。王五跟和順的掌櫃是好朋友,經常策馬相訪,所以也很認識了一些太監和滿洲話稱為“蘇拉”的宮中雜役。 “希奇古怪的話,也聽了不少。不知道大少爺問的是那方面的。” “你可曾聽說,太后要廢了皇上?” “這倒沒有聽說。只常聽太監在說:皇上內裡有病,不能好了!有時也聽人說:遲早得換皇上。”王五困惑地,“皇上還能換嗎?可以換誰呢?” “自然有人!想當皇上的人還不多,想當太上皇的可不少。”譚嗣同低聲說道,“說皇上有病,不能好了,就是太后左右的人,故意造的謠言。今天太后把權柄又奪回去了,皇上的處境,更加艱難了。謠言已造了好些日子,如果突然說皇上駕崩,那也不算意外!” 王五想了一會,將雙眼睜得好大地問:“大少爺,你這是說太后左右的人,不但要廢掉皇上,還要害皇上的性命?”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莫非,”王五憤激地問:“莫非皇上面前,就沒有救駕的忠臣?” “有!不多。”譚嗣同說:“二十四年來,皇上面前的第一個忠臣,就是翁師傅,翁大人,四月底讓他一手提拔的剛毅恩將仇報,不知道在太后面前說了什麼壞話,攆回常熟老家去了。再有,就是我們這幾個朝不保夕的人了。” “嗐!”王五倏地起立,拉住譚嗣同的手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少爺,你非走不可!” “一走還能算忠臣?”譚嗣同平靜地答說,“五哥,總要等皇上平安了,我才能做進一步的打算。眼前,我是決不走的! 倘或我能僥倖,我還要想法子救皇上。 ” “好吧!”王五作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咱們就商量救皇上吧!” 得此一諾,珍逾千金,譚嗣同的雄心又起,“有五哥這句話就行了!”他說,“不過還不急,那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如今第一步要拜託五哥,務必將皇上眼前的處境,打聽出來,咱們才好商量怎麼樣下手。” “好!”王五想了一下說,“我盡力去辦,明天中午跟你來回話。怎麼見法?” 一個不便到會館來,一個不便到鏢局去,而且這樣的機密大事,只要有一句洩漏,很可能便是一場滅門之禍。意會到此,譚嗣同倒躊躇了,自己反正生死已置之度外,連累王五身首異處,是件做鬼都不能心安的事。 “五哥,”他答非所問地說:“你可千萬慎重!” “這是什麼事?我能大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這就是了。”譚嗣同想了一下說,“別處都不妥,還是你徒弟的大酒缸上見吧。” “那也好。不過,大少爺,你自己可也小心一點兒。” “我知道。” “那就明天見了。” 王五已走到門口了,聽得身後在喊:“五哥!” 回頭看時,譚嗣同的表情,已大不相同,有點哀戚,也有點悲憤,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現,王五大驚問道:“大少爺,你怎麼啦?” “五哥,”他的聲音低而且啞,“咱們這會兒分了手,也許就再也見不著了……。” “這叫什麼話?” “五哥,五哥,你聽我說。”譚嗣同急得搖手,“這不是動感情的時候,只望五哥細心聽我說完。” “好,好!”王五索性坐了下來,腰板筆直,雙手按在膝上,“我聽著呢!” “也許今兒夜裡,或者明天上午,我就給抓走了,果然如此,不定按上我什麼罪名?五哥,你千萬記住,正午我不到大酒缸,就出事了,那時你千萬別到刑部來看我。” 王五心想,那怎麼行?不過,此時不願違拗,特意重重地點頭答說:“是了!還有呢?” “除此以外,就都是五哥你的事兒了!菜市口收屍,我就重托五哥了!” “那還用說嗎?”王五答得很爽脆,又將腰板挺一挺,但眼中兩粒淚珠,卻不替他爭氣,一下子都滾了出來,想掩飾都來不及。 “五哥別替我難過……。” “我那裡是替你難過?我替我自己難過!” “唉,真是!”譚嗣同黯然低首:“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大少爺,你別掉文了,有話就吩咐吧!” “是。”譚嗣同說,“家父正在路上,到了京里,請你照應。” 說著磕下頭去。 “嗐,嗐,大少爺!”王五急得從椅子上滾下來,對跪著說,“這算什麼?” 因為有此鄭重一拜,王五愈覺負荷不輕。辭別譚嗣同,由瀏陽會館側門溜了出來,看一看表,正指一點,心想太監及在內廷當差的內務府人員,這時已經起身,尚未入宮,要打聽消息,正是時候。 凝神靜思,想起有個在御膳房管料帳的朋友楊七,就住在騾馬市大街,此人是個漢軍旗,在御膳房頗有勢力,太監、蘇拉頭很買他的帳,或許能夠問出一點什麼來。 主意打定,撒開大步,直奔楊七寓所。敲開門來,楊七正坐在堂屋裡喝“卯酒”,很高興地招呼:“難得,難得!來吧,海淀的蓮花白,喝一鍾!” “七哥,今晚上可能不能陪你了。你大概也想得到,這會兒來看你,必是有事。” “喔,說吧!” “是這麼回事,”王五壓低了聲音說,“有個山東來的財主,打算捐個道台,另外想花幾吊銀子謀個好差使。已經跟皇上面前的一個太監說好了,這個人的名字,我不便說,請七哥也別打聽,反正是皇上面前,有頭有臉,說得上話的。那知下午聽人說起,老太后又掌權了。我那財主朋友找我來商量,想打聽一下子,原來的那條路子還有沒有用?” “一點用處都沒有了!如今又該找皮硝李或崔二總管才管用。” “喔,這是說,皇上沒有權了?” “豈止沒有權,只怕位子都不保!這也怨不得別人,是皇上自己鬧的。年三十看皇曆,好日子過完了!”楊七緊接著又說:“嗐,這話不對!原來就沒有過過什麼好日子,往後只怕……。”他搖搖頭,端起杯子喝酒。 “這,”王五拿話套他,“到底是母子,也不至於讓皇上太下不去吧!” “哼!名叫母子,簡直就是仇人。你想,昨兒回頤和園以前,還留下話,不准皇上回宮!這不太過分了嗎?”原來慈禧太后回頤和園了。 “那麼,”王五問道,“皇上不回宮,可又住在那兒呢?” “住在瀛台。橋上派了人把守著。” “這不是被軟禁了?” “對了!就是這麼。” “多謝,多謝!”王五說道,“七哥這幾句話,救了我那財主朋友好幾吊銀子,明兒得好好請一請七哥!” 說完告辭,回到鏢局,選了一匹好馬,出西便門往北折西,直奔海淀。走到半路上,只見有幾匹快馬,分兩行疾馳,王五眼尖,遠遠地就看清楚了,馬上人是侍衛與太監。 這不用說,是出警入蹕的前驅,看起來慈禧太后又起駕回宮了。 見此光景,王五自然不必再到海淀和順茶店,撥轉馬頭,兩腿一緊,那匹馬亮開四蹄,往南直奔,仍由西便門進城。王五回到鏢局,天色已經大亮了。 “五爺,你可回來了!”管事的如釋重負似地說,“有筆買賣,是護送官眷,另外四口要緊箱子,送到徐州交差,肯出五百兩銀子,不過指明了,要請你老自己出馬。我沒敢答應人家,要請你老自己拿主意。” “不行!又是官眷,又是要緊箱子,明擺著是個貪官!我那有工夫替他們賣力氣,你回了他。” 管事的知道王五的脾氣,這筆買賣別說五百兩,五千兩銀子也不會承攬。先是有買賣上門不能不說,現在有了他這句話,多說亦無用。所以答應一聲,掉頭就走。 “慢點,你請回來!”王五將管事的喚住了說道:“這幾天時局不好,有買賣別亂接,先跟我說一聲。” “是了!” “還有,請你關照各位司務跟趟子手,沒事在鏢局裡玩,要錢喝酒都可以,只別亂跑。” 王五的用意是,可能要謀干大事,應當預先控制人手。管事的卻不明白,低聲問道:“是不是有人要上門找碴?” “不是!”王五拍拍他的肩說,“現在還不能跟你說,你先納兩天悶吧!” “五爺!”管事的笑道,“你老大概又要管閒事了。” “對!我要管檔子很有意思的閒事。”王五又說,“我要在櫃上支點錢,你看看去,給我找個二、三百兩的銀票,最好十兩、二十兩一張的。” 等管事的取了銀票來,王五隨又出門。本打算進宣武門,穿城而過,到神武門、地安門一帶去找內務府的人及太監打聽消息,誰知城門關了! “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有人在問守城的士兵,“倒是為了什麼呀?” “誰知道為了什麼?火車都停了,決不是好事。”那士兵答說,“我勸你快回家吧!” 王五一聽這話,打馬就走。往回過了菜市口,進南半截胡同,一看空宕宕地一無異狀,算是放了一半的心。再進褲腿胡同,但見瀏陽會館仍如往日那般清靜,心中一塊石頭方始完全落地。 白天來看譚嗣同,盡可大大方方地,門上也認得他,不等他開口就說:“譚老爺出門了。” “喔,”王五閒閒問道:“是進宮?” 門上笑一笑,欲語又止,而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能進宮倒好了!” 這就不便多問了,王五點點頭說:“我看看譚老爺的管家去。” 見著譚桂,才知道譚嗣同是到東交民巷日本公使館去了。這讓王五感到欣慰,心想必是到那裡避難去了。但也不免困惑,譚嗣同說了不逃的,怎麼又改了主意。 這個疑團,只有見了譚嗣同才能解答。不過,日本公使館在東交民巷,內城既已關閉,譚嗣同便無法出宣武門來赴約,而且他亦不希望他來赴約,因為照目前情勢的凶險來看,一離開日本公使館,便可能被捕,接下來的就是不測之禍了! 話雖如此,他覺得還是應該到他徒弟所開的那家大酒缸去坐等,以防城門閉而復開,譚嗣同亦會冒險來赴約,商量救駕的大事。 想停當了,隨即向譚桂說道:“管家,我先走了!如果有什麼消息,或者有什麼事要找我,你到我的鏢局裡來,倘我不在,請你在那裡等我。有話不必跟我那裡的人說。” “是!”譚桂問道:“五爺此刻上那兒?” 王五看著自鳴鐘說:“這會才九點多鐘,我回鏢局去一趟,中午我跟你家大少爺有約,即或他不能來,我仍舊到那裡等他。”接著,王五又說了相約的地點,好讓譚桂在急要之時,能夠取得聯絡。 出得會館,王五惘惘若失,城門一閉,內外隔絕,什麼事都辦不成,所以懶懶地隨那匹認得回家路途的馬,東彎西轉,他自己連路都不看,只是拿馬鞭子一面敲踏鐙,一面想心事。 忽然間,“唏噤噤”一聲,那匹馬雙蹄一掀,直立了起來。王五猝不及防,幾乎被掀下地來。趕緊一手抓住鬃毛,將身子使勁往前一撲,把馬壓了下來,然後定睛細看,才知道是一輛極漂亮的後檔車,駛行太急,使得自己的馬受了驚嚇。 車子當然也停了,車中人正掀著車帷外望,是個很俊俏的少年,彷彿面善,但以遮著半邊臉,看不真切,所以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人。 車中少年卻看得很清楚,用清脆響亮的聲音喊道:“五爺! 你受驚了吧! ” 接著車帷一掀,車中人現身,穿一件寶藍緞子的夾袍,上套棗兒紅寧綢琵琶襟的背心,黑緞小帽上嵌一塊極大的翡翠。長隆鼻、金魚眼,臉上帶著些靦腆的神色,任誰都看得出來,是三大徽班的旦角。王五當然認得他,是四喜班掌班,伶官中以俠義出名的梅巧玲的女婿,小名五九的秦稚芬。 “好久不見了!”王五下馬招呼:“幾時得煩你一出。” “五爺捧場,那還有什麼說的。”秦稚芬緊接著問,“五爺這會兒得閒不得閒?” “什麼事?你說吧!” “路上不便談。到我'下處'去坐坐吧!” “這是那兒啊!”王五細看了一下,“不就是李鐵拐斜街嗎?” “怎麼啦?”秦稚芬不自覺地露出小旦的身段,從袖子裡掏出一塊雪青綢子的手絹,掩著嘴笑道:“五爺連路都認不得了!” 王五不便明言,自己有極大的心事,只說:“我可不能多奉陪,好在你的下處不遠,說幾句話可以。” “是,是!”秦稚芬哈一哈腰答說:“我知道五爺心腸熱,成天為朋友忙得不可開交,絕不敢耽誤五爺的工夫。” 這話說得王五心裡很舒服,不過他也知道,話中已經透露,秦稚芬當然也是有事求助,否則何必請自己到他下處相談?若在平日,王五一定樂於援手,而此刻情形不同,只怕沒有工夫管他的閒事。既然如此,也就不必耽誤人家的工夫了! 於是他說:“稚芬,你可是有事要我替你辦,話說在頭里,今天可是不成!我自己有急得不能再急的事。如果稍停兩天不要緊的,那,我說不出推辭的話,怎麼樣也得賣點氣力。” 一聽這話,秦稚芬愣住了,怔怔地瞅著王五,一雙金魚眼不斷眨動。一下快似一下,彷彿要掉眼淚的模樣。那副楚楚可憐的神情,使得王五大為不忍,心裡在想,怪不得多少達官名士,迷戀“相公”,果然另有一番動人之處。 這樣想著,不由得嘆口氣,跺一跺腳脫口說道:“好吧! 到你下處去。 ” 這一來,秦稚芬頓時破涕為笑,撈起衣襟,當街便請了個安,“五爺,你上車吧!”他起身喚他的小跟班,“小四兒,把五爺的馬牽回去。” 說完,騰身一躍,上了車沿。他雖是花旦的本工,但有些戲要跌撲功夫,所以經常練工,身手還相當矯捷,王五看在眼裡,頗為欣賞。心想有這麼位名震九城的紅相公替自己跨轅,在大酒缸上提起來,也是件得意的事,所以不作推辭,笑嘻嘻地上了車。 秦稚芬不止替他跨轅,為了表示尊敬,親自替他趕車,執鞭在手,“嘩啦”一響,口中吆喝著:“得兒——籲!”圈轉牲口,往西南奔了下去,快到韓家潭方始停住。 相公自立的下處,都有個堂名,秦稚芬的下處名為景福堂,是很整齊的一座四合院,待客的書房在東首,三間打通,用紫檀的多寶槅隔開,佈置得華貴而雅緻。壁上掛著好些字畫,上款都稱“稚芬小友”,下款是李蓴客、盛伯羲、樊樊山、易實甫之類。王五跟官場很熟,知道這都是名動公卿的一班大名士。 “五爺,”秦稚芬伸手說道:“寬寬衣吧!” “不必客氣!有事你就說,看我能辦的,立刻想法子替你辦。” “是,是!”秦稚芬忙喚人奉茶、裝煙、擺果盤,等這一套繁文縟節過去,才開口問道:“五爺,你聽說了張大人的事沒有?” “張大人!那位張大人?” “戶部的張大人,張蔭桓。” “原來是他!”王五想起來了,聽人說過,秦稚芬的“老鬥”很闊,姓張,是戶部侍郎,家住錫拉胡同,想必就是張蔭桓了。 “張大人怎麼樣?” “五爺,你沒有聽說?昨兒中午,九門提督崇大人派了好些兵,把錫拉胡同兩頭都堵住了,說是奉旨要拿張大人。” “沒有聽說。我只知道米市胡同南海會館出事,要抓康有為,沒有抓到。” “對了,就是張大人的同鄉康有為康老爺!”秦稚芬說,“抓康老爺沒有抓著,說是躲在張大人府中。結果,誤抓了張大人的一個親戚,問明不對才放了出來的。” “那不就沒事了嗎?” “可是,”秦稚芬緊接著他的話,提出疑問:“今兒個怎麼內城又關了呢?聽說火車也停了!” “這就不知道了。”王五皺著眉說,“我還巴不得能進城呢!” “真的!”秦稚芬彷彿感到意外之喜,臉一揚,眉毛眼睛都在動。 “那可真是我的運氣不錯,誤打誤撞遇見了福星。五爺!”叫了這一聲,他卻沒有再說下去,雙眼一垂,拿左腿架在右腿上,右手往左一搭,捏著一塊手絹兒的左手又微微搭在右手背上,是“爺兒”們很少見的那種坐相。王五看得有趣,竟忘了催他,隨他去靜靜思索。 “五爺,”秦稚芬想停當了問道,“你可是想進城又進不去?” “對了!” “我來試試,也許能成。倘或五爺進去了,能不能請到錫拉胡同去一趟,打聽打聽張大人的消息?” “這有何不可!” “那可真是感激不盡了!五爺,我這兒給你道謝!”說著,蹲身請安,左手一撒,那塊絹帕凌空飛揚,宛然是鐵鏡公主給蕭太后賠罪的身段。 “好說,好說!”王五急忙一把拉他起來。 “不過,有件事我不大明白。” 王五所感到奇怪的是,秦稚芬既有辦法進城,為什麼自己不去打聽,而順路打聽一下,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又何以如此鄭重其事,竟致屈膝相謝? 等他直言無隱地問了出來,秦稚芬像個靦腆的妞兒似的,臉都紅了。 “五爺,我這一去,不全都起哄了!”他看著身上說,“就算換一身衣服,也瞞不住人。想託人呢,還真沒有人可托,九門提督這個衙門,誰惹得起啊!” 九門提督是步軍統領這個職名的俗稱,京師內城九門,而步軍統領管轄的地面,不止於內城。拱衛皇居,緝拿姦宄,都是步軍統領的職司,威權極大,而況張蔭桓所牽涉的案情,又是那樣嚴重,難怪乎沒人敢惹了。 由此了解,便可想到秦稚芬的如此鄭重致謝,無非是對張蔭桓有著一分如至親骨肉樣的關切。誰說伶人無義?王五肅然起敬地說道:“好了!兄弟,只要讓我進得了城,我一定把張大人的確實消息打聽出來。” 就這時候,一架拖著長長的銅鍊子的大自鳴鐘,聲韻悠揚地敲打起來,王五抬頭一看,是十一點鐘,記起跟譚嗣同的約會。他那徒弟的大酒缸,在廣安門大街糖房胡同口,而錫拉胡同在內城東安門外,相去甚遠,如果進了城,要想正午趕回來赴約,是件萬不可行的事。 這時倒有些懊悔,失於輕諾了!秦稚芬當然看得出他的為難,卻故意不問,要硬逼他踐諾。這一下使得王五竟無從改口,急得額上都見汗了。 一急倒急出一個比赴約更好的計較,欣然說道:“稚芬,我跟你實說,我正午有個約會,非到不可,此刻可是說不得了!請你派個伙計,到廣安門大街糖房胡同口的大酒缸上找掌櫃的。他是我徒弟,姓趙,左耳朵根有一撮毛,極好認的。” “是了!找著趙掌櫃怎麼說?五爺,你吩咐吧!” “請你的伙計,告訴我徒弟:我約了一位湖南的譚大爺在他那裡見面,譚大爺他也認識。不過,譚大爺不一定能去,若是去了,他好好張羅,等著我!倘或譚大爺要走呢……”王五沉吟了一下說:“讓我徒弟保護,要是有人動了譚大爺一根汗毛,他就別再認我這個師父了!” 秦稚芬稚氣地將舌頭一吐,“好傢伙!”他忽然放低了聲音:“五爺,這位譚大爺倒是誰呀?” “告訴你不要緊!這位譚大爺就像你的張大人一樣,眼前說不定就有場大禍!” “你的張大人”五字有些刺耳,但秦稚芬沒有工夫去計較。他本來就有些猜到,聽王五拿張蔭桓相提並論,證實自己的猜想不錯,瞿然而起,“這可真是差錯不得一點兒的事!”他說,“得我自己去一趟。” “不,不!你可不能去!”王五急忙攔阻,“我那徒弟的買賣,從開張到現在快十年了,就從沒有像你這麼漂亮的人兒進過門,你這一去,怕不轟動一條大街!把我徒弟的大酒缸擠砸了是小事,譚大爺可怎麼能藏得住?” 秦稚芬又靦腆地笑了,“既然五爺這麼說,我就另外派人去。”他說:“這件事交給我了,一定辦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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