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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母子君臣(1-2)

慈禧全傳 高阳 6738 2018-03-14
召見慶王與榮祿,是在作為乾隆書房的樂壽堂,除了李蓮英以外,別無太監與宮女。 跪過了安,慶王先奏:“榮祿是昨兒晚上十二點鐘進京的,有大事跟老佛爺面奏。” “說吧!”慈禧太后問榮祿:“你是袁世凱回天津以後才進京的?” “是!”榮祿答說,“奴才有密件,請老佛爺過目。” 密件就是那道朱諭。李蓮英從榮祿手裡接過來,一轉身呈上御案,慈禧太后入目變色,突出兩腮,雙眉之間,青筋暴露,牙齒咬得格格有聲。慶王與榮祿從未見過任何一位老太太有此可怖的形相,不由得都打了一個寒噤。 真如雷霆驟發,來得快,去得也快,慈禧太后忽又收斂怒容,平靜地說:“是怎麼回事?” “袁世凱一回天津就來看奴才……。” 榮祿將袁世凱告密,以及他的應變部署,從頭細敘,一直談到進京與慶王會面為止。話很長,一口氣說下來,不免氣喘,略歇一歇時,慈禧太后看著李蓮英說:“給榮大人茶!”

茶倒是現成,但茶具都是上用的明黃色,非臣下所能僭用,因而頗費張羅,於是慈禧太后又開口了。 “就拿我用的使吧!這是什麼時候,你還在那兒蘑菇!” “君臣的禮節嘛!”李蓮英已找到兩個乾隆青花的大酒鐘,權當茶碗,一面倒茶,一面頭也不回地答說:“大規矩錯不得一點兒!老佛爺就有恩典,人家也不敢喝呀!” 說著,已倒了兩鐘茶來。慶王與榮祿都先磕了頭,方始跪在地上,雙手捧起茶鐘,“咕嘟,咕嘟”一氣喝乾。 就這當兒,慈禧太后已想停當了,“袁世凱可惡!他這是曹操給董卓獻寶刀嘛!”她重重地說,“這個人可萬留不得了。” 榮祿大驚,“袁世凱是人才,求老佛爺開恩。”他向慶王看了一眼,“奴才知道袁世凱本心沒有什麼。再說奴才也制服得住他。”

慶王受過袁世凱一個大紅包,兼以榮祿的示意,便接口幫腔:“老佛爺明鑑,如今辦大事正要收攬人才。袁世凱縱不足惜,但如老佛爺饒不過他,怕替老佛爺辦事的人會寒心。” “而且,”李蓮英插嘴說道:“也叫景仁宮看笑話。” 珍妃住西六宮的景仁宮,她如果知道袁世凱告密而被誅,當然會撫掌稱快。慈禧太后醒悟了,“親痛仇快”的事不能做。 “好吧!我饒了他。不過,榮祿,你得好生管住!” “是。奴才制得住他。” 慈禧太后點點頭,轉臉吩咐:“把匣子拿來!” 李蓮英答應著,立即取來一個專貯奏摺的黃匣子,打開了小銀鎖,慈禧太后親手檢出一件奏摺,交榮祿閱看。 這個折子是兩名御史聯銜,在八月初三那天,到頤和園呈遞的。這兩名御史,一個叫楊崇伊,江蘇常熟人,熱中利祿,不惜羽毛,敢於為惡,曾經一折子參倒珍妃的老師、翁同龢的得意門生,為一時大名士的江西萍鄉人文廷式,因而頗不容於清議。

另一個是湖北江夏人,張凱嵩的兒子張仲炘。張凱嵩久任督撫,宦囊充盈,所以張仲炘是個席豐履厚的貴公子,做官的宗旨,與楊崇伊相反,利心較淡,名心甚重,由編修轉任江南道御史以來,便以敢言著稱。 楊、張二人聯銜所上的折子,自然是向皇帝陳奏,但此折子又不能讓皇帝寓目,所以特地到頤和園呈遞。因為,慈禧太后自入夏為始,一直駐駕頤和園,皇帝間日省視,亦經常在那里處理大政,臣下到頤和園向皇帝奏陳,亦是常有之事。楊崇伊便是利用皇帝往來不定的這個漏洞,能將奏帝的折子,送到慈禧太后面前。 折子的內容,是得風氣之先,搶一個“擁立”之功,請慈禧太后三度垂簾。只是,既已“歸政”,不便再公然收掌大權,所以仿照嘉慶即位,乾隆以太上皇的身分,仍舊干預政務的故事,現成有個“訓政”的名目,可以藉用。

這個折子,榮祿不必再看,因為楊崇伊事先到天津商量過的。榮祿當時表示,“不妨上了再說”,做個伏筆,如今別無選擇,唯有運用這個伏筆了。 “那末,你們去預備!”慈禧太后問李蓮英,“今兒個,皇帝要幹些什麼?” “除了召見四位'新貴',還得駕臨中和殿'閱祝版'。” “這會兒,皇帝在那兒?” “多半還在景仁宮。”李蓮英答說,“奴才馬上派人去打聽。” 一聽景仁宮,慈禧太后便不自覺地怒氣上沖,“不用打聽了!”她說,“咱們就去吧!” 榮祿不能確知慈禧太后到了景仁宮,跟皇帝見了面,彼此會說些什麼?不過,皇帝作何表示,可以不管,如今頂要緊的是,須決定慈禧太后在何處召見軍機?

這樣想著,便陳奏請旨,慈禧太后並無意見,反問一句: “你們看呢?” “奴才的意思,請老佛爺在西苑辦事。” “也好!你們把楊崇伊的折子帶去。”慈禧太后隨即又吩咐李蓮英:“回頭咱們就由景仁宮,一直到西苑。” “喳!”李蓮英答應著,向榮祿使個眼色。 這是暗示他可以“跪安”了。於是榮祿又拿肘彎碰一碰慶王,兩人磕頭跪安,辭出殿去,轉到隆宗門內,離軍機處不遠的內務府朝房,派人先將崇禮找了來接頭。 “已經通知過了。”崇禮低聲說道:“剛中堂說,他盼這一天很久了!要怎麼預備,最好趕快通知他。” “仲華,我看,這會兒就把剛子良請了來談一談吧?” 榮祿考慮了一下,搖搖頭,“這會兒還不必。”接著又轉臉對崇禮說:“受之,勞你駕,悄悄兒把錢子密給找來。”

“好!我自己去說。” 子密是錢應溥的別號,浙江嘉興人,軍機章京出身。同治年間為曾國藩奏調出京,在他幕府中專司章奏,曾國藩歿於兩江總督任上,錢應溥復回軍機,由章京而“達拉密”——軍機章京領班,由達拉密而超擢為軍機大臣,為人明敏通達,筆下更是來得。榮祿覺得這件大事,必須通過軍機,而軍機大臣中,只有跟錢應溥商量才有用。 慶王比較持重,認為應該告知剛子良,就是剛毅。此人籍隸鑲藍旗,在刑部當司員時,因為熟於律例,勇於任事,頗得當時的尚書翁同龢的賞識,外放為潮嘉惠道,升監司,當巡撫,所至有聲,算是封疆大吏中的佼佼者。光緒十五年皇帝親政以後,翁同龢以師傅之尊與親,得君獨專,頗為弄權。光緒二十年甲午之戰,大東溝一戰,海軍大敗。朝局一變,恭王復起,翁同龢、李鴻藻再入軍機,剛毅亦由於翁同龢的密保,由廣東巡撫內召,以禮部侍郎而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在仕途中,這一步可是跨得大了!照道理說,應該感激翁同龢才是,然而不然!

翁同龢倒是絕非喜歡擺架子的人,亦很少疾言厲色。但以剛毅既是舊屬,又有新恩,言語詞色之間,當然比較率直。 剛毅沒有讀過多少書,愛掉文而常念白字,提到大舜稱為“大舜王”,只是識者搖頭,將臯陶的陶,讀如陶器的陶,也還不覺刺耳,可是以當國執政的樞臣,“茶”毒生靈,草“管”人命,琅琅上口,這種笑話,可就傷害到政府的威嚴了因而有一次,翁同龢忍不住當面糾正,剛毅面紅過耳,唯唯稱是,但心裡引為大恨,一直想找個機會報復。 到了這年春天,翁同龢因為贊助皇帝維新,又與為慈禧太后及舊黨深惡痛絕的康有為扯上關係,所以為跟翁同龢有宿怨的榮祿所排擠,落得個“革職永不敘用,驅逐回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束”的淒涼下場。而在榮祿下此殺手之時,剛毅在暗中頗盡了些力量。而榮祿並不感激,反覺此人刻薄無義,存著戒心。同時,他亦很不滿剛毅剛愎自用、橫行霸道的作風,覺得新舊之爭搞得如此勢如水火,以致太后與皇帝母子之間,竟如仇敵,剛毅在其間推波助瀾,要負很大的責任。所以這件大事,不願與他商議。

慶王見他態度堅決,便不肯多說,等錢應溥到了內務府朝房,亦仍舊讓榮祿去跟他細談。 ※ ※ ※ 就在這時候,慈禧太后已帶著大總管李蓮英、二總管崔玉貴,以及大批的太監、宮女,由寧壽宮出蹈和門,進蒼震門到了“西六宮”之一的景仁宮。 景仁宮是珍妃的寢宮,亦是皇帝經常臨幸之地。珍妃得報,心知慈禧太后的來意不善,深怕錯了禮數,又遭譴責,趕緊出宮跪接。慈禧太后卻理都不理,讓李蓮英攙扶著,上階入室,往正中所設的寶座上一坐,隨即喊道: “崔玉貴!” “喳!”崔玉貴的嗓子,雌音特重,加以高聲應答,亢直尖厲,入耳令人心悸。跟在後面的珍妃,不由得皺了皺眉。 不過,她總算搶了個先,越過捧著個大肚子的崔玉貴,跪在慈禧太后面前說:“奴才給老佛爺請安!”

慈禧太后沒有理她,偏著臉對崔玉貴喝道:“你們給我搜!” 搜什麼是早就關照過的,崔玉貴又是嗷然一聲:“喳!”回身招一招手,直奔珍妃臥室,抽出皇帝常用的一張書桌的抽屜,拿起來往桌上一倒,那些拆散了的鐘錶之類的雜物,仍舊一抹一掃,歸入原處,所有的文件,用塊黃袱,一股腦兒包了起來。 搜完書桌,又搜珍妃的妝台與枕箱,所獲亦頗不少。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便可複命,而珍妃仍然直挺挺地跪在冰涼的青磚地上。 “帶回去看!”慈禧太后又揚著臉問:“誰是這兒管事的?” 景仁宮的首領太監,趕緊奔過來跪倒,自己報告:“奴才孫得祿給老佛爺磕頭。” “你主子不孝!打這兒起,停了'月例'的首飾衣服,省得她成天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迷得皇帝顛三倒四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喳!”孫得祿大聲答應,不由得轉臉去看珍妃。 珍妃噙著兩滴眼淚,卻就是不掉下來。慈禧太后冷笑著問:“怎麼著?敢情你還不服?” “奴才都沒有吭氣。”珍妃回答的聲音,既快且急。 “你們聽聽!”慈禧太后看著李蓮英,“還跟我頂嘴!” “珍妃那裡敢!”李蓮英是怕慈禧太后過於生氣,大家都不安逸,所以緊接著說:“主子謝恩吧!” 珍妃很識好歹,知道李蓮英在回護她,倒不能不領這個情,便即碰頭說道:“奴才有不是,儘管請老佛爺責罰,只求老佛爺別動氣!” “哼!”慈禧太后答說:“別口是心非吧!你們都巴不得我早死!老天爺有眼,偏教我硬朗,偏教你們不得遂心!” 說著,霍地起立,為了表示自己硬朗,大步從寶座的踏腳上跨了下來。就在這時候,外面傳呼:“萬歲爺駕到!” 皇帝是朝服閱完了“祝版”,回景仁宮來換常服,順便要取幾件臣下所上建議新政的密摺,預備到養心殿召見輪班的“四京卿”。一到宮門,發現慈禧太后的軟轎,想要抽身躲避,已自不及,只能硬著頭皮,下轎入內。 進得宮門,就看到慈禧太后站在廊上,雙膝便不由自主地彎了下去。 “起來!”臉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的慈禧太后說:“我有話問你。” “是!”皇帝掙扎著站起身來。 “你要殺榮祿是不是?” 皇帝大吃一驚,不知道慈禧太后從那裡得來的這個消息?不過他立即想到,不宜也不能抵賴,便硬著頭皮答一聲:“是!” “你為什麼要殺他?” 這又是極難解釋而又不能不答的一件事。人言藉藉,多說九月初皇帝奉太后巡行天津閱兵時,榮祿將有廢立之舉。只此一端,以皇帝的權力,便可先發製人,但如未奉懿旨,榮祿那敢如此?所以持此罪狀作為殺榮祿的理由,便等於表示與慈禧太后亦不能兩立。 有此顧忌,語多窒礙,加以在積威之下,越發訥訥然不能出口。遇到這樣的情形,慈禧太后向來不容他從容考慮,又問:“你是派誰去殺榮祿呢?是派袁世凱嗎?我告訴你吧,人家把你給賣了。” 原來是袁世凱告的密!然則譚嗣同所建議的,派袁世凱兵圍頤和園一事,慈禧太后當然亦知道了。轉念到此,渾身發抖,牙齒震得格格作響。宮女們大都不忍看他這副樣子,卻又不敢轉臉相避,只好垂著眼看地面。 “你算明白過來了吧!傻哥兒,你不想想,今天沒有我,明天那有你!憑你,就能壓得住嗎?走吧,跟我上西苑去!” 語氣突然緩和了,可是誰都知道,並非吉兆。面如死灰的皇帝,蹣跚起身,上了轎子,跟著慈禧太后向西,過了金鰲玉蝀橋,折而向南,行近德昌門,太監來傳懿旨,讓皇帝在瀛台待命。鳳輿卻一直抬到勤政殿。 殿前朝房中,慶王、榮祿與全班軍機大臣都在候駕。不一會“叫大起”,軍機與其他大臣同時召見。於是禮王世鐸領頭,慶王居次,其餘按官階分先後,成單行緩步上殿。 行完了禮,慈禧太后開口喊道:“榮祿,袁世凱告訴你的話,你跟大家說了沒有。” 榮祿跪行一步,向上回奏:“奴才已經說給禮親王跟軍機大臣了。” “你們的意思怎麼樣?” 像這樣的詢問,照例應由禮王答話,但他名為軍機領袖,實際上只是擺個樣子,很少在御前陳述一番見解,或者出個主意。遇到這樣的大事,更不敢胡亂開口,只朝上碰頭答道: “剛毅有話,跟老佛爺回奏。” 剛毅不待慈禧太后有何表示,便即大聲說道:“新黨胡鬧得太不成話了!奴才等大家商量,只有請老佛爺重新把權柄拿回來,才能保住大清朝的天下。” 話說得粗魯不文,不過意思表達得很清楚。慈禧太后就全班軍機大臣,逐一指名詢問:“王文韶,你是老人,有話儘管說!” 籍隸杭州的王文韶,早在二十年前就當過軍機大臣,是他的老師沈桂芬所援引。沈桂芬一死,倒了唯一的一座靠山,結果為李鴻藻與清流所攻,而“雲南報銷案”中,王文韶受賄亦確鑿有據,因而被放回籍。家居十年,韜光養晦,磨盡棱角,練就了一副與人無爭的性格。他為人並不糊塗,只是一味圓滑,所以外號叫做“琉璃蛋”。上了年紀,雙耳重聽,慈禧太后說些什麼,根本不曉。不過,他另有一套應付的辦法,看上面目光下注,落在自己身上,便等慈禧太后閉口後,碰個頭說道:“皇太后聖明!” 御前頌聖,決無差錯,慈禧太后換個人問:“裕祿,你看怎麼樣?” 裕祿是正白旗人,少年得志,三十歲就當到安徽巡撫,久任封疆,頗有能名。由四川總督內召為禮部尚書軍機大臣,還不到三個月,於朝政尚未深知,但對外面的情形,還算明白。當時答說:“如今列強環伺,務求安靜。變法維新,原是老佛爺應許了皇上的,不過操之過急,竊恐生變。倘蒙老佛爺訓政,讓皇上凡事有所禀承,實為國家之福。” “是啊!”慈禧太后頗有搔著癢處之感,“誰不巴望國富民強?皇帝要變法、要維新,只要不大離譜,我那有不贊成的?只是聽了康有為那些離經叛道的話,凡是老的、舊的,不管是不是祖宗的規矩,都說是壞的,那叫什麼話?現在索性打從皇帝自己起,就要造反。”她停了一下又說:“有些話,我也不忍說,你們問榮祿,袁世凱跟他說些什麼,你們就知道了!總而言之一句話,我放著清福不享,為什麼還要勞神?實在是不能不管。我如果不管,就沒有人能管了,譬如宮裡,有人很不安分,皇后太老實,治不了那些人。我不管,成嗎?” “自然非老佛爺管不可!今天的事,這就算說定了,老佛爺也不必再問了,就請明白降旨吧!” 這一下,還有兩位軍機大臣錢應溥與廖壽恆,就失去了發言的機會。不過,在軍機之外有個人,慈禧太后是非問不可的。 “榮祿,你們商量得怎麼樣了?” “奴才擬了個上諭的稿子,請老佛爺的懿旨。” 此言一出,軍機大臣除了錢應溥以外,無不愕然,剛毅尤其不悅。 “承旨”、“述旨”都是樞廷的大權,榮祿竟敢不遵規矩辦事,太可惡了! 然而想到他是面奉懿旨辦理,料知爭不過他,只能瞠目而視,無可奈何地看榮祿將旨稿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識得筆跡,是出於錢應溥的手筆,看完覺得滿意,但並不發下來,只點點頭說:“寫得很好!我讓皇帝看一看,回頭再叫你們。” 於是禮王領頭行了禮,暫且退朝。慈禧太后就在勤政殿後休息,進用“茶膳”,指派李蓮英拿著旨稿到瀛台去見皇帝。 瀛台在勤政殿之南,三面臨水,台南邊兒紅蓼白蘋、綠水瀲灩的一片大湖,就是三海之一的南海。李蓮英過了橋,便有小太監迎了上來,問知皇帝在補桐書屋休息,一直便奔了去,不必通報,上了台階便喊:“有懿旨!” 正在屋中發怔的皇帝,聽得這一聲,立即站起身來,走到堂屋,向上跪了下來。 於是李蓮英亦踏了進去,在上方東首一站,朗聲宣道: “奉懿旨:有上諭一道,交皇帝朱筆抄一遍。” 這是常有之事。慈禧太后每每用皇帝之名降旨,而由皇帝親筆朱書,掩蓋假借的形跡。不過通常總是當面交付,或者由李蓮英送了稿子來,甚至有時只是口述大意,要皇帝自己做文章。授受之間,不拘形式。獨獨這時如此鄭重其事,皇帝心知大事不妙了。 等他站起身來,放下了黃匣子的李蓮英才給皇帝請安,口中說道:“萬歲爺請裡面坐吧!” “諳達!”皇帝對李蓮英的這個稱呼,算是一種“尊稱”。皇帝稱授讀的老師,如是漢人而授漢文,叫做“師傅”,旗人而教滿洲話、蒙古話,或騎射、禮儀之類,就用滿洲話叫“諳達”。而皇帝此時叫李蓮英的這一聲“諳達”,語音中充滿了求援的意味:“你可得幫著我一點兒!” “萬歲爺怎麼說這話?奴才能調護的,不敢不盡心盡力。不過,奴才也實在很難。唉!”李蓮英微微嘆口氣,“無事是福!” 說完,一手挾起黃匣,一手攙一攙皇帝,陪著進了書房,將黃匣子打開,放在書桌上。 皇帝就站在那裡拿起旨稿,默默念道:“現在國事艱難,庶務待理,朕勤勞宵旰,日綜萬幾,競業之餘,時虞叢脞。恭溯同治年間以來,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兩次垂簾聽政,辦理朝政,宏濟時艱,無不盡美盡善。因念宗社為重,再三籲懇慈恩訓政,仰蒙俯如所請,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辦事,本月初八日率王大臣在勤政殿行禮,一切應行禮儀,著各該衙門,敬謹預備。欽此!” 一面念,一面身子已經發抖。念完,面如死灰,雙足想移向近在咫尺的椅子都有些困難了。 李蓮英急忙將他扶著坐好,鋪紙揭硯,取一支筆遞向皇帝,口中輕輕說道:“且敷衍過了這一關再說。” “諳達,”皇帝很吃力地問道:“這是誰的主意?” “萬歲爺不必問了。千錯萬錯,錯在昨兒個不該召見袁世凱!” “真是他!”皇帝失聲說道:“真的是這個奸臣告的密!” “這,奴才可不知道了!”李蓮英拿筆塞到他手裡,“早點兒復命吧!” 皇帝茫然地提筆寫那道朱諭,寫到“再三籲懇慈恩訓政”那一句,豆大的兩滴眼淚落在紙上,滲成一片紅暈,鮮豔欲流,就像珍妃頰上的胭脂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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