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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清宮外史下(10-2)

慈禧全傳 高阳 12583 2018-03-14
皇帝記得“影娥池”也是漢宮的池沼,便命小太監拿《三輔黃圖》來看,果然在第四卷的“池沼門”中找到了。 影娥池,武帝鑿池以玩月,其旁起望鵠台以眺月,影入池中,使宮人乘舟弄月影,名影娥池。亦曰眺蟾台。 又是漢武帝的典故,襯托得“金屋”更明顯了。武帝初封膠東王,喜愛長公主的女兒陳阿嬌,能得阿嬌為妻,願築金屋以藏。這便是“金屋藏嬌”這句成語的由來。武帝與阿嬌是表兄妹,正跟皇帝與皇后葉赫那拉氏的情形相同。 於是,皇帝由“影娥池”上,想起“親攬羅衣問小名”的往事。那是在去年夏天,西苑擴修告成,慈禧太后在儀鸞殿避暑。有一天召集妃嬪宮眷在北海泛舟,正好皇后也在宮中,是隨扈的一員,但並不在慈禧太后船上。

皇帝是在瀛台附近的補桐書屋做完功課,隨後趕了來的,遙遙望見一隻大船,以為是慈禧太后的御舟,追上去一看,方知不是。而皇后卻在船頭跪接,皇帝與她雖是姑表兄妹,但清朝的規矩,不重外戚,所以他並未臨幸過方家園舅家,而對這位表妹,亦只是在挑選秀女時識過面。此時似乎不能置之不理,所以親自扶了她一把,也問了問她的小名。 不想這段經過,也讓文廷式知道了,而且賦入詩篇。他記得當時是下午兩點多鐘,不是黃昏,何來月華?所謂“月華生”,不過就影娥池這個典故描寫而已。 然而那第一句與第四句卻頗使皇帝不快:“金屋當年未築成”加上“親攬羅衣問小名”的說法,似乎皇帝早就中意這位表妹。這完全是無稽之談! 因此,皇帝就不想再往下看了。合上詩冊,從頭細想,由皇后想到德馨的女兒,再想到瑾珍姊妹,有著無可言喻的悵惘。

慢慢心靜下來了。可是其他的幻影消失,唯有珍嬪嬌憨的神態,盤旋在腦際不去。 第二天下午,皇帝再度駕臨翊坤宮,這一次是在瑾嬪那裡坐。 “我看過了。”皇帝從袖子裡抽出文廷式的詩冊,遞了給珍嬪,“詩筆是很好,有些才氣。不過,道聽途說,很多失實之處。” 一聽這話,瑾嬪先就害怕了,“文人喜歡舞文弄墨,不知道忌諱。”她說,“皇上不必理他。” “我可以不理,傳到'裡頭',可就不得了啦!”皇帝向珍嬪說道,“你最好把它燒掉!” “是!”仍舊是瑾嬪回答:“奴才姊妹遵旨。” 皇帝還待有話要說,但見門簾掀動,隨即喝問:“是誰?” “是奴才!”王香掀簾而入,請個安說,“老佛爺宣召,這會兒在儲秀宮。請萬歲爺的示下。”

明為請示,其實是催促。皇帝顧不得再多說什麼,隨即穿由翊坤宮後殿,很快地到了儲秀宮。 “這兒有兩個奏摺,你看看!”慈禧太后平靜地說,“從後天起,千斤重擔都在你一個人肩上,我就知道,必有這些花樣。” 是何花樣?皇帝無從揣測。但聽慈禧太后的語氣,卻不能不有所警惕,所以將奏摺看得很仔細。 第一個折子是吏部的複奏,解釋關於屠仁守“以補官曰革職留任”一事,所謂“開去御史,另行辦理”,是應該先行文都察院,提出補用為屠仁守遺缺山西道監察御史的人選。然後,屠仁守改用為六部的司員,同時予以革職留任的處分。 這樣處置,皇帝覺得併沒有什麼不對。御史與司員,品級相近,而身分大不相同,屠仁守建言不當,不教他再負言責,這個處分,順理成章。而況調了司員,也還須“革職留任”,處罰已經很重了。

話雖如此,慈禧太后的意向不明,不便貿然發言,皇帝便先擱了下來,再看第二個。 第二個奏摺是去年七月剛調補了河道總督的吳大澂所上。皇帝一看事由是:“請飭議尊崇醇親王典禮”,心里便是一跳,看得也越仔細了。 奏摺中一開頭先稱頌醇王,說他“公忠體國,以謙卑謹慎自持,創辦海軍衙門各事宜,均已妥議章程,有功不伐,為天下臣民所仰望。”然後提到醇王的身分:“在皇太后前則盡臣之禮,在皇上則有父子之親。” 這句話又使得皇帝一震,但不能不出以鎮靜,往下讀到“我朝以孝治天下,當以正名定分為先。凡在臣子,為人後者,例得以本身封典,貤封本生父母。此朝廷錫類之恩,所以遂臣子之孝思至深且厚。屬在臣工,皆得推本所生,仰邀封誥;

況貴為天子,而於天子所生之父母,必有尊崇之典禮。 ” 話是說得不錯,可是天子與臣子,何得相提並論?臣子貤封父母,連象赫德這樣的客卿,都可錫以三代一品封典,而皇帝的本生父,不能也尊以皇帝的大號,不然豈不是成了太上皇帝? 皇帝知道,犯諱的事出現了!不自覺地偷覷了一眼,只見慈禧太后在閉目養神,臉色雖很恬靜,卻別有一種深不可測的神態。因而越發小心。 再看下去,是引用孟子“聖人人倫之至”的話,認為“本人倫以至禮,不外心安理得。皇上之心安,則皇太后之心安,天下臣民之心,亦無不安。”皇帝覺得正好相反,這個奏摺上得令人不安,且再看了再說。 這下面的文章就很難看了,考證宋史與明史,談宋英宗與明世宗的往事,緊接著引用乾隆《御批通鑑輯覽》中,關於宋英宗崇奉本生父的論據,作了一番恭維。

乾隆雄才大略,而身分與常人不同,所以論史每有無所忌諱的特殊見解。對於明朝的“大禮議”,認為明世宗要推尊生父,本屬人子至情,臣下一定要執持宋英宗的成例,未免不近人情,說是世宗對本生父興獻王,“以毛里至親,改稱叔父,實亦情所不安。”因此,乾隆認為在群臣集議之初,就早定本生名號,加以徽稱,讓世宗對生父能夠稍申敬禮,略盡孝意,則張鍾、桂萼之流,又那裡能夠針對世宗內心的隱痛,興風作浪?這意思是能一開頭就讓世宗追尊生父為興獻皇帝,使他盡了人子之禮,就不會有以後君臣之間的意氣之爭,而掀起彌天風波。 吳大澂引用乾隆的主張,自以為是有力的憑藉,振振有詞地說:“聖訓煌煌,斟酌乎天理人情之至當,實為千古不易之定論。本生父母之名不可改易,即加以尊稱,仍別以本生名號,自無過當之嫌。”

看到這裡,皇帝大吃一驚,警覺到自己必須立刻有個嚴正的表示,否則不僅自己會遭受猜忌,而且亦將替生父帶來許多麻煩。 “吳大澂簡直胡說。”皇帝垂手說道:“兒子想請懿旨,把他先行革職拿交刑部治罪。” “也不必這麼嚴厲。把事情弄清楚了,讓普天下都明白,如今究竟是誰當皇帝,將來又是該誰當皇帝,這才是頂頂要緊的事。”慈禧太后接著又說:“我倒問你,你看吳大澂的議論,錯在那兒?” “不但錯,簡直荒謬絕倫。”皇帝答道:“高宗純皇帝的本意,興獻王已經下世,尊為皇帝,加上徽稱,不過是一個虛的名號,無害實際。如果明世宗入承大統,而興獻王在世,純皇帝一定不會發這麼一個議論。” “對了!”慈禧太后點點頭:“吳大澂的意思,要大家會議醇王的稱號禮節。我就想不明白了,已經是親王了,還能改個什麼稱號,真的當太上皇帝?那一來,該不該挪到寧壽宮來住?我呢,莫非還要三跪九叩朝見他?”

這話其實是無須說的,而慈禧太后居然說了出口。雖是絕無可能的假設之詞,聽來依然刺耳驚心,皇帝不由得就跪下了。 “那是萬萬不會有的事。吳大澂太可惡了,說這麼荒唐的話,非重重治他的罪不可。” 皇帝是這樣憤慨的神色,慈禧太后當然覺得滿意,卻還有些不放心,因為她很有自知之明,皇帝對自己一直是畏憚多於敬愛。這時候看來很著急,過後想想,或許會覺得吳大澂的話,不無可取。總要讓他知道,這件事鐵案如山,醇王不管生前死後,永遠是親王的封號,才能讓皇帝真正死了那條心。 這樣想停當了,她和顏悅色地說:“你起來。我知道你很明白事理。不過,當初為了你的繼統,鬧成極大的風波,甚至還有人不明不白送了命,只怕你未必知道。”

這是指光緒五年穆宗大葬,吏部主事吳可讀奉派赴惠陵襄禮,事畢在薊州三義廟,服毒畢命,作為屍諫,遺疏請為穆宗立後一事。那時皇帝只得九歲,彷彿記得慈安太后一再讚歎:“吳可讀是忠臣!”而慈禧太后卻說:“書呆子可憐!”除此以外就不甚了然了。 此時聽慈禧太后提到,便即答道:“當時吳可讀有個折子,兒子還不曾讀過,倒要找出來看一看。” “原來你還不曾看過這個折子?”慈禧太后訝然地:“毓慶宮的師傅們,竟不曾提過這件事?” “沒有。” “那就奇怪了!這樣的大事,師傅們怎麼不說?”慈禧太后隨即喊一聲:“來人!” 進來的是李蓮英,他一直侍候在窗外,約略聽知其事,卻必須裝作不知道,哈著腰靜等示下。

“你記得不記得,光緒五年,吳可讀那一案,有好些奏摺,該抄一份存在毓慶宮,都交給誰了?” “敬事房記了檔的,一查就明白。” “快去查!查清楚了,把原件取來。” “是!” 等李蓮英一走,慈禧太后便又問:“本朝的家法,不立太子,你總知道?” “是!” “所以吳可讀說要給穆宗立後,其中便有好些難處。吳可讀奏請將來大統仍歸承繼穆宗的嗣子繼承,就等於先立了太子,豈不是違背家法?” “是。” “現在我又要問你了,你知道天下是誰的天下?” 問到這話,過於鄭重,皇帝便又跪了下來。他不敢答說“是我的天下”,想了想答道:“是太祖皇帝一脈相傳,先帝留下來的天下。” 這話不算錯,但慈禧太后覺得語意含混,皇帝還是沒有認清楚他自己的地位,隨即正色說道:“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一脈相傳,到了你手裡,是你的天下,將來也必是你兒子的天下,這是一定的。可有一層,你得把'一脈相傳'四個字好好兒想一想,本來是傳不到你手裡的,你是代管大清朝的天下,將來一脈相傳,仍舊要歸穆宗這一支。你懂了吧?” 皇帝細想一想,明白而不明白,所謂仍舊要歸穆宗這一支,是將來將自己的親子繼承穆宗為嗣子,接承大統這是明白的。然而嗣皇帝稱穆宗,自是“皇考”,那麼對自己呢?作何稱呼?這就不明白了。 眼前只能就已明白的回答:“將來皇額娘得了孫子,挑一個好的繼承先帝為子,接承大統。” “對了,正就是這個意思。”慈禧太后說道,“將來繼承大統的那一個,自然是兼祧,不能讓你沒有好兒子。” “是!”皇帝磕一個頭,“謝皇額娘成全的恩德。” “這話也還早。”慈禧太后沉吟著,彷彿有句話想說而又覺得礙口似的。 “快起來。” 慈禧太后俯下身子,伸出手去,做個親自攙扶的姿態。皇帝覺得心頭別有一般滋味,捧著母后的手,膝行兩步,仰臉說道:“兒子實在惶恐得很!只怕有負列祖列宗辛苦經營的基業,皇額娘多年苦心操持,今日之下,付託之重。兒子的才具短,沒有經過大事,不知道朝中究竟有什麼人可以共心腹?如今象吳大澂之類,抬出純皇帝的聖訓來立論,兒子若非皇額娘教導,一時真還看不透其中的禍機。兒子最惶恐的,就是這些上頭,將來稍微不小心,就會鑄成大錯,怎麼得了?”“大主意要自己拿,能識人用人,就什麼人都可以共心腹。不然,那怕至親,也會生意見。”慈禧太后安慰他說,“你放心吧,我在世一天,少不得總要幫你一天,有我在,也沒有人敢起什麼糊塗心思。” “是!遇有大事,我自然仍舊要秉命辦理。怕的是咫尺睽違,有時候逼得兒子非立刻拿主意不可,會把握不住分寸。” “這倒是實話。我也遇見過這樣的情形。”慈禧太后緊接著又說:“我教你一個秘訣,這個秘訣只有兩個字:心硬!” “心硬?” “對了!心硬。國事是國事,家事是家事;君臣是君臣,叔侄是叔侄;別攪和在一起,你的理路就清楚了。” 這兩句話,在皇帝有驚心動魄之感,剎那間將多年來藏諸中心的一個謎解開了。他常常悄自尋思,滿朝親貴大臣,正直的也好、有才具的也好,為什麼對慈禧太后那麼畏憚,那麼馴順?而慈禧太后說的話、做的事,也有極不高明的時候,卻以何以不傷威信,沒有人敢當面駁正?就因為慈禧太后能硬得起心腸,該當運用權力的緊要關頭,毫不為情面所牽掣,尤其是對有關係的人物,更不容情。像兩次罷黜恭王,就是極明顯的例子。 如今對醇王應該持何態度?就在她秘傳的這一“心法”中,亦已完全表明。皇帝確切體認到這一點,用一種決絕而豁達的聲音答說:“兒子懂了,兒子一定照皇額娘的話去做。” “你能懂這個道理,就一定能擔當大事。”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說:“做皇帝說難很難,說容易也很容易,總在往遠處、大處去想。時時存著一個敬天法祖的心,遇到為難的時候,能撇開一切,該怎麼便怎麼,就決不會出大錯。” “是!”皇帝問道,“兒子先請示吏部這個奏摺,該怎麼辦?” “屠仁守的折子,我留著好幾件,他的話說得不中聽,卻不是有什麼私心,照我的意思,原可以不理他。不過他們有意見,就仍舊交給他們去擬吧!” “他們”是指軍機大臣。皇帝便在奏摺上用指甲畫了個“交議”的掐痕,放在一邊,再議論吳大澂的奏摺。 這時李蓮英已經從毓慶宮將抄存的奏摺取來,卻不捧到皇帝面前,只來回一聲:“請萬歲爺看折。” 皇帝看折,通常在兩處地方,不是在養心殿西暖閣,便是就近在慈禧太后寢宮的書齋,這間書齋設在後殿西室,名為猗蘭館。李蓮英親自引導入座,吩咐宮女奉上一碗茶,擺上幾碟子皇帝喜愛的蘇式茶食,然後悄悄退了出去,輕輕帶上房門。 皇帝坐下來揭開紫檀書案上的黃匣子,但見黃絲絛束著一疊文件,最上面的一份,紅底黃綾裝裱的封面,大書“懿旨”二字。揭開來一看,用“廷寄”的格式,每面五行,每行二十字,端楷寫著: “光緒五年四月初五日奉兩宮皇太后懿旨:前於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系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原以將來繼緒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第我朝聖聖相承,皆未明定儲位,彝訓昭垂,允冝萬世遵守。是以前降諭旨,未將繼統一節宣示,具有深意。吳可讀所請,頒定大統之歸,實與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託之重,將來誕生皇子,自能慎選元良,繼承統緒。其繼大統者,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憲,示天下以無私,皇帝亦必能善體此意也。所有吳可讀原奏,及王大臣等會議折,徐桐、翁同龢、潘祖蔭聯銜折,寶廷、張之洞各一折,並閏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諭旨,均著另錄一分,存毓慶宮。” 接下來看抄件,第一通是那年閏三月十七的諭旨,命群臣廷議吳可讀的原折。這個原折,已無法得見,皇帝所看到的是抄件,字跡端正,筆姿飽滿,當然不能顯示吳可讀絕命之頃,以淚和墨的悲慘景象。然而想到以皇帝的家務,而竟有人不惜一死建言,這份赤忱,實在可敬,因而肅然默誦,一個字都不敢輕易放過。 一讀再讀,方始明白,吳可讀是怕帝系移到醇王一支,而在這移轉之間,有人想以擁立取富貴。所以,最要緊的一句話,還不是“將來大統仍歸承繼大行皇帝嗣子”,而是下面的:“嗣皇帝雖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異言進!” 這是吳可讀的過慮嗎?吳大澂的奏摺,就是“異言”的開端嗎?皇帝一時想不明白。喝著茶,怔怔地在思索。 突然有聲音打破了沉寂,回頭一看,是李蓮英正推開了門,門外是慈禧太后。皇帝急忙起身,親自上前攙扶。 慈禧太后就在皇帝原來的座位上坐下,看一看桌上的抄件問道:“都看完了?” “還沒有。只看了吳可讀的一個折子。” “唉!”慈禧太后微喟著:“都是姓吳!” 言外之意是,同為姓吳,何以賢愚不肖,相去如此之遠?這也就很明顯地表示了慈禧太后的態度,對於吳大澂一奏,深不以為然,換句話說,也就是對醇王存著極重的猜忌之心。 這固然是皇帝早就看了出來的事,然而慈禧太后卻從來沒有一句話,直接表示對醇王有所防範。皇帝覺得這種曖昧混沌的疑雲,如果不消,將來的處境,便極為難。不僅自己會動輒得咎,甚至深宮藩邸之間,隔閡日深,更非家國之福。 因此,皇帝脫口說道:“兒子奇怪,當時醇親王何以沒有奏摺?” 聽得這話,慈禧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不斷地慢慢點頭,呈頗為嘉許的神態,“你這話問在關鍵上。事理上頭是長進了!”慈禧太后轉臉看著李蓮英說:“去!把我梳妝台右首第一個抽斗裡面的那隻小鐵箱拿來。” “是!” 等李蓮英一走,慈禧太后向皇帝又說:“醇親王當時卷在漩渦裡頭,不便說什麼。好在他早就說過了,等李蓮英一回來,你就知道了。” 李蓮英來得很快,攜來一具極其精緻的小鐵箱,鍍金鑿花,是英國女皇致贈的一隻首飾箱,有鎖而無鑰匙,跟保險箱一樣,用的是轉字鎖。慈禧太后一面思索,一面親手撥弄,左轉右轉轉了好半天,到底將箱子打開了。 “你看吧!”慈禧太后說,“沒有吳大澂奏摺,今天我還不會給你看。最好你永遠不必看,太平無事。” 皇帝悚然、肅然地接過來,翻開一看,是醇王的奏摺,於是先看折尾,日期是光緒元年正月初八,是十四年前的話。 “你念一念,我也再聽聽。” “是!”皇帝不徐不疾地念: “臣嘗見歷代繼承大統之君,推崇本生父母者,備載史書。其中有適得至當者焉,宋孝宗之不改子偁秀王之封是也。” 讀到這裡,皇帝不由得就停了下來,因為這是醇王開宗明義,有所主張。而提到旁支入承大統,不是談宋英宗的“濮議”,就是論明世宗的“大禮議”,不知道還有宋孝宗的故事。 皇帝只記得由宋孝宗開始,宋朝的帝系復歸長房,也就是由太宗轉入太祖一系。孝宗為太祖幼子秦王德芳之後,生父名叫子偁,如何得封秀王,可就記不起來了。 “你怎麼不念了?”慈禧太后問。 “兒子在想,秀王子偁是怎麼回事?”皇帝答道,“兒子念《宋史》,倒不曾注意。” “我告訴你吧。”慈禧太后身子往後靠一靠,坐得更舒服,雙手捧著一杯茶,意態悠閒地說:“大宋天下是趙匡胤的天下,趙光義燭影搖紅,奪了他哥哥的基業,所以金兵到開封,二帝蒙塵,子孫零落。這是報應!” 皇帝讀過《宋史紀事本末》,對於這段所謂“金匱之盟”的史實,記得很清楚。當時杜太后本乎國賴長君的道理,遺命定下大位繼承的順序,兄弟叔侄,依次嬗進。趙光義兄終弟及之後,應該傳位魏王廷美,再傳位燕王德昭,天下復歸於太祖的子孫。結果是趙光義背盟,六傳至徽宗而有金兵入寇,國破家亡之禍。時隔一百五十年,本來是毫不相干的兩回事,如今為慈禧太后輕輕一句“這是報應”而綰合在一起,皇帝不由得心頭一震,泛起了天道好還,報施不爽的警惕。 “宋室南渡,高宗只有一個兒子,三歲的時候,得了驚風,小命沒有能保住,高宗從此絕嗣。那時候,吳後從江西到杭州行在,得了一個怪夢,”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是個什麼怪夢?沒有人知道。想來總不外乎因果報應,夢中示警,倘或高宗不能悔悟,為他祖宗補過,一定還有大禍。這個怪夢,吳後說了給高宗,高宗就決計拿天下還給太祖的子孫。降旨訪求太祖的子孫,第一要'伯'字輩,就是高宗的侄子;第二要七歲以下;第三要賢德。結果初選選了十個,複選選了兩個,一個胖、一個瘦。胖的是福相,自然佔便宜。” “那就是孝宗?” “不是!”慈禧太后喝口茶,極從容地往下講:“瘦的賞了三百兩銀子,已經要打發走了,高宗忽然又說'再仔細看看!'就再看。兩個人並排站在那兒,有隻貓從他們腳下過,瘦的不理,胖小子淘氣,一腳就踹了去,這一腳把他的皇帝給踹掉了。” “怎麼呢?”皇帝興味盎然地問。 “這就叫'觀人於微'。”慈禧太后略略加重了語氣,使得這句話帶著一種訓誨的意味。接著又說:“離宗當時便跟左右說:'這隻貓偶爾走過,又不曾礙著他什麼,幹嗎踢它?本性這麼輕浮,將來那能治理天下?'就把瘦的給留了下來,這才是宋孝宗。現在要講孝宗的父親,就是封秀王的子偁” 子偁是高宗的族兄。徽宗宣和元年,宗室“舍試”合格,調補“嘉興丕”,這年生子,取名伯琮,就是後來的孝宗。伯琮被選入宮教養,子偁父以子貴,但也不過升到五品官,十幾年之後病故。其時伯琮已受封為普安郡王,子偁恩贈為太子少師。普安郡王被立為太子,子偁才追封為王,因為嘉興又稱秀州,所以封為秀王。 “後來高宗內禪,孝宗做了皇帝。秀王是他生父,不也該追尊為皇帝嗎?”慈禧太后深深看了皇帝一眼,似乎咄咄逼人地等著答复。 皇帝最畏憚她這樣的眼色,自然而然地將頭低了下去,默念著醇王奏摺上的那句話:“有適得至當者焉,宋孝宗之不改子偁秀王之封是也!”恍然大悟,醇王自願地表示,他決無非分之想。 既然自己父親有此意向,而且醇親王的封號,眼前也決無更改的可能,那就聰明些吧!皇帝這樣在想。 “無論國事私恩,從那一方面看,都以不改王封為是。” “噢,”慈禧太后似有意外之感,“你好像很有一番大道理可以說?” “是!兒子也不敢說是大道理。”皇帝答道,“論私恩,孝宗七歲入宮蒙高宗教養成人,這番撫育深恩,自然永永記在心頭,而況又付託大位?裁成之德,過於生父。當時高宗內禪,退歸德壽宮,如果孝宗追尊秀王為皇帝,稱為'皇考',豈不傷老人之心?” “嗯,這是私恩。國事呢?” “宋室南渡,偏安之局,凡事以安靜為主。如果追尊秀王為皇帝,於禮未協,必有人上書爭辯,就像英宗朝的'濮議'那樣,自非國家之福。” 慈禧太后靜靜聽完,臉上浮現出恬恬的神色,“你說的道理很透徹。如今真該以國事為重!”她說:“你再往下念,聽聽你'七叔'說的道理。” 於是,皇帝接著念醇王的奏摺: “有大亂之道焉,宋英宗之'濮議',明世宗之'議禮'是也。張璁、桂萼之儔,無足論矣;忠如韓琦,乃與司馬光議論抵牾!其故何歟?蓋非常之事出,立論者勢必紛沓擾攘,雖立心正大,不無其人,而以此為梯榮之具,迫其主以不得不視為莊論者,正復不少。” “也不多。”慈禧太后突然插進來說:“如今只有吳大澂一個。他拿乾隆聖諭作擋箭牌,你能說他不是'莊論'嗎?真虧得你七叔見得到,早有這麼一個折子,可以塞他的嘴。你再念!我記得這就該提到你了。” 慈禧太后沒有記錯,下面正是提到皇帝入承大統之事: “恭維皇清受天之命,列聖相承,十朝一脈,至隆極盛,曠古罕覯。詎穆宗毅皇帝春秋正盛,遽棄臣民;皇太后以宗廟社稷為重,特命皇帝入承大統,复推恩及臣,以親王世襲罔替。渥叨異數,感懼難名,原不須更生過慮;惟思此時垂簾聽政,簡用賢良,廷議既屬執中,邪說自必潛匿。倘將來親政後,或有草茅新進之徒,趨六年拜相捷徑,以危言故事,聳動宸聰。不幸稍一夷猶,則朝廷徒滋多事矣!” 念到這裡,皇帝想起張璁六年功夫由一名新進士當到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的故事,不由得憬然自警,特地停下來說道:“兒子不會聽那些'危言'的!” “原要你心有定見。”慈禧太后不勝感慨地說:“不想草茅新進倒都安分,做了幾十年官的,反而這麼飛揚浮躁。” 這是指責吳大澂。皇帝停了一下,見慈禧太后別無議論,便又往下念: “合無仰懇皇太后將臣此折,留之宮中,俟皇親親政時,宣示廷臣,世賞之由及臣寅畏本意。 千秋萬載勿再更張。 ” 醇王的建議,不僅止此,還有更激切的話: “如有以宋朝治平、明朝嘉靖之說進者,務目之為奸邪小人,立加屏斥。果蒙慈命嚴切,皇帝敢不欽遵?是不但微臣名節,得以保全,而關乎君子小人消長之機者,實為至大且要。所有微臣披瀝愚見,豫杜金壬妄論緣由,謹恭折具奏,伏祈慈鑑。” 原奏是念完了,因為內有“果蒙慈命嚴切,皇帝敢不欽遵”的話,所以皇帝接下來便請示,除了宣示原折以外,是不是還要將吳大澂革職? “不必!”慈禧太后的態度很平和,“本來我連這個折子都不想拿出來,如今看來,倒像你七叔不幸而言中了!既然吳大澂有那麼一種說法,原折似乎不能不發抄。讀書人看重的是聲名,你七叔的折子一發抄,吳大澂也許自己就會告老了。” ※ ※ ※ 一夜過去,是慈禧太后垂簾聽政的最後一天,也是皇后初次朝見太后的一天,這天也是皇帝親祭社稷的日子。內務府官員分幾處照料,忙得不可開交,當然最要緊的是照料慈寧宮的典禮。 皇后朝見太后的吉時,欽天監選定辰正,也正就是平時慈禧太后召見軍機的時刻。為了不誤吉時,只好提早跟軍機見面,又為節省工夫,破例改在慈寧宮召見。 這天必須請懿旨的,就只是與醇王有關的兩個奏摺。一個是吏部復奏處分屠仁守一案,孫毓汶秉承醇王的意思,決定嚴辦。同時打擊吏部尚書徐桐,為了報復他反對修建津通鐵路。 這個折子已經交議,所以先由禮王世鐸出面復奏,“吏部辦事,實在有欺矇的嫌疑。奉旨交辦事件,那可這樣子敷衍?明明是有意包庇屠仁守。”他說:“臣等幾個公議,屠仁守違旨妄言,過失不輕,吏部議以革職留任的處分,已嫌太輕。御史開缺之後,又不把應補什麼官敘明。如果前一個折子奉準了,屠仁守不過由御史調為部員,那有這麼便宜的事?” “那麼,”慈禧太后問道:“你們的意思怎麼樣呢?” “屠仁守應該革職,永不敘用。吏部堂官交都察院議處,承辦司員,查取職名,交都察院嚴議。” “這樣的處分,不太重了些嗎?” “皇太后明見,”世鐸將孫毓汶教他的一番話說了出去,“皇太后聽政,各部院不敢馬虎,如今歸政在即,不免鬆懈。 皇太后如不為皇上立威,以後辦事就難了。 ” 這幾句話說得籠統含混,但意思已很清楚。慈禧太后不願在最後一天跟軍機大臣的意見不合,便點點頭說:“好吧! 就照你們的意思,寫旨來看。 ” 處分了這一案,就要談吳大澂的密摺了。慈禧太后不即說破緣由,卻先打聽吳大澂的一切,第一是問他的官聲如何? 禮王世鐸心里奇怪,何以忽然問起吳大澂的官聲,莫非有人參劾?河督雖是個肥缺,但鄭州黃河決口,寬至五百五十餘丈,朝命特派李鴻章主持修復,前後兩年有餘,耗費部款數百萬,縱有經手人中飽,與吳大澂不會有太大的關係。因為他是去年八月間才署理河督,秋汛以後,鄭工合龍,去年年底實授河東河道總,賞加頭品頂戴,不似會出什麼差錯。倘有差錯,首當其衝的也是李鴻章與吳大澂的前任李鶴年。 這樣飛快地轉完念頭,便決定看醇王的面子,說幾句好話,“吳大澂是肯做事的人,不怕難,不怕苦。”世鐸說道,“操守也還靠得住,除了喜歡金石碑版之外,倒不曾聽說他有喜歡別樣。” “他跟醇親王是不是常有往來?” 吳大澂的奧援就是醇王,與李鴻章處得也很不壞,他之有今日,就是這兩個人的力量。此為盡人皆知之事,但世鐸卻不肯實說。因為在慈禧太后面前,一提到醇王與朝官名士結交的情形,便得謹慎,為了怕替醇王招來一個樹黨結援的名聲。 “奴才不甚清楚。”世鐸這樣答道:“縱有書信往還,想來談的也是公事。” “那還罷了。如果吳大澂是受了醇親王的好處,想有所報答,又不知道怎麼樣報答,隨便上折子,那就不但他本人荒唐,也是害了醇親王。”慈禧太后拿起吳大澂和醇王的兩個折子,“你們看罷!” 世鐸接過來匆匆看完,為吳大澂捏了一大把汗,心裡在想:這自然是為醇王“仗義執言”,卻不想是中了醇王自己的“埋伏”。這反手一巴掌,打得可真不輕了。如今看樣子是要預備一名河道總督接吳大澂的缺,大可以從中搞它一個大大的紅包。倒想想看,誰是出手豪爽的人。 他在打著趁機賣官鬻爵的算盤,慈禧太后卻有些不耐煩了,催促著說:“你們是怎麼個意思,儘管說,大家商量。” 指是指的“大家”,包括平時常有獻議的許庚身、孫毓汶在內,這時卻都瞠然不知所對,因為吳大澂到底說了些什麼? 毫無所知,所以一齊都望著世鐸,等他發言。 世鐸覺得很難措詞,定定神答道:“茲事體大,臣等不敢擅專。不過醇親王用心正大,原折似乎可以即日宣示。” “那是一定的。”慈禧太后說,“吳大澂呢,既然引用了太爺爺的聖訓,似乎不便有所處分。我想,他上折子的時候,大概就知道不妥,老早找好了擋箭牌。這塊擋箭牌太大,還真拿他無可奈何。” “是!”世鐸答應著,賣官鬻爵的念頭,一下子冰涼了。 慈禧太后口中的“太爺爺”指的是乾隆皇帝。吳大澂真是幸虧用了這塊擋箭牌,才得免予嚴譴,同時軍機處擬上諭,也就不便公然斥責。 即令如此,上諭連同醇王的原折一起明發,士林已經大嘩,出身蘇州府的大官,如潘祖蔭、翁同龢等等,更有面上無光,在人面抬不起頭來的感覺。因為上諭中“茲當歸政伊始,吳大澂果有此奏,若不將醇親王原奏及時宣示,後此邪說競進,妄希議禮梯榮,其患何堪設想?用特明白曉諭,並將醇親王原奏發鈔。嗣後闞名希寵之徒,更何所容其覬覦”的話,固然是視吳奏為希寵的邪說,而醇王的原奏,“如有以宋治平、明嘉靖等朝之說進者,務目之為奸邪小人”,以及“豫杜金壬妄論”等等措詞,更如指著吳大澂的鼻子痛罵。這在下僚尚且難堪,何況是一品大員,而且是翰林出身的一品大員? ※ ※ ※ 從二月初三起,是一連串的慶典。首先是親政受賀,第二天是大婚受賀。都是皇帝先率王公百官在慈寧宮外向皇太后行了禮,然後在太和殿受賀。當然,醇王是奉懿旨不必隨班行禮的。 兩天受賀禮成,都要頒發喜詔,也是恩詔,但恩典不同,親政“特沛恩施,以光巨典”,重在旌晉赦罪,與民更始。大婚的“光昭慶典,覃被恩施”,比較實惠,從親王福晉到二品以上大員的命婦,俱加恩賜。民間高齡婦女而孤貧殘疾,無人養贍者,由地方官加意撫卹,以及犯罪婦女,除十惡及謀殺故殺不赦外,其餘一概赦免。這都不在話下,最大的恩惠是各省民欠錢糧,由戶部酌核,奏請蠲免。八旗綠營兵丁,賞餉一月。會試、鄉試,以及各地貢生名額,都酌量增加。 “謄黃”貼處,歡聲雷動,真個喜氣洋洋了。 但是,皇帝卻累倒了。二月初五一早起身,便說頭暈,接著是吐黃水,只嚷著“胸口不舒服”。 於是,御前大臣急忙傳召御醫,一面到儲秀宮奏報慈禧太后。 “怎麼?”慈禧太后詫異,“好端端地病了?” “那是累的,息一會就不礙了。”李蓮英自是找安慰的話說。 “今天不是賜宴嗎?定在什麼時候?” “午正。” 這還不要緊。這天午正賜宴後父桂祥及後家親族,王公大臣,奉旨陪宴,早在上個月就曾演過禮,慈禧太后對這一可為母家增光的盛典,自然希望順利進行。所以一遍、一遍派人到養心殿西暖閣,去探問皇帝的病情。 到了十點多鐘,文武百官陸續入朝,桂祥也抽足了鴉片,另外帶上一盒煙泡,早早進宮,在內左門東面的侍衛值宿之處,精神抖擻地與一班年輕的貝勒、貝子在大談養鴿子的心得。 桂祥沒有讀過什麼書,也沒有做過什麼事,既無威儀,更無見識,實在一無所長,只是他的際遇特佳,姐姐是太后,女兒做皇后,又是醇王的舅爺,才能與王公大臣,平起平坐。只是老一輩的,看在慈禧太后的份上,雖心薄其人,不能不保持相當的禮遇,少年親貴不大理會人情世故,不免就出以狎侮了。 最喜歡拿桂祥取笑的,是惇王的次子,郡王銜的貝勒載漪,不過這天不在場,因為惇王薨逝不久,熱喪之中,不入內廷。其次是肅親王隆懃的長子善耆,最近賞給頭等侍衛,挑在乾清門當差,生性豁達詼諧,開玩笑謔而不虐,所以桂祥跟他在一起,雖有時不免受窘,卻仍舊樂與親近。這天正因為善耆在乾清門值班,才特地到這裡來坐的。 正談得熱鬧的時候,有人掀簾子探頭進來,大聲說道: “蒙古王公都散出去了!筵宴停了。” 聽得這話,一屋子的人都站了起來,相顧愕然,而桂祥的臉色,立刻便很難看了,“別是開玩笑吧?”他說,“好端端的,怎麼說停就停呢?剛才那人是誰?” 善耆答說:“是個二等'蝦'。”滿洲話侍衛叫“蝦”。這個“蝦”很老實,向來不說瞎話,善耆拍拍桂祥的肩,“一定有什麼緣故在內,我替你去打聽。” 一出門就遇見世鐸的兒子輔國公誠厚,他新近挑在“御前行走”,正是為此事來傳旨。 “伯王讓我來通知承恩公,奉皇上面諭:賜宴停止。桌張讓大家分著帶回去。” “是、是為什麼呢?你問了沒有?” “問了。伯王說,皇上剛服了藥,要避風,不能到前殿。 這話,如果承恩公不問原因,就不必說。 ” “那奇了。聖躬果然違和?”善耆問道:“傳召御醫,怎麼我們都不知道?” “這個,我就說不上來了。聖躬違和是不假。”誠厚說,“我算傳過旨了,交代給你吧!” “好!交代給我。”善耆走近兩步,將聲音放得極低,“到底是為了什麼?” 誠厚不即答話,四顧無人,方始以同樣低微的聲音答道:“我也是聽來的,不知道那話靠得住,靠不住,只當閒聊,聽過就丟開,別往心裡擱……。” “得,得!”善耆忍不得了,“我懂,你就快說吧!” “說是不知道什麼人在皇上面前說了一句,今兒本應當是'會親',王公百官都到齊了,就是七爺不能露面,未免美中不足。這句話觸了皇上的心境,神氣就很難看了。當時還查問,同治十一年大婚,可曾賜宴後父?回說沒有。皇上就不言語了。過了一會兒,伯王出來傳旨停了筵宴。” “照這樣說,避風是托詞?” “那就不知道了。”誠厚推一推善耆,“咱們奉命辦事,上頭怎麼交代怎麼說,事不干己,別琢磨了。” 善耆為人頗識大體,覺得皇帝剛剛親政,便似有意貶薄後家,大非好兆。其間因由,只宜沖淡化解,不宜張揚渲染。同時他本性也相當忠厚,知道桂祥正在興頭上,遭此當頭一盆冷水,其情難堪,更須安慰,所以在傳旨的時候,一而再,再而三地說皇帝確是因為服藥需要避風,不得已而停止筵宴,想來聖心亦以為憾,這才使得桂祥心裡好過些,領了賜宴的餚饌,悄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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