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41章 清宮外史下(9-1)

慈禧全傳 高阳 10509 2018-03-14
十二月十五,正當一場大雪以後,半夜裡禁城之中起火,地點是在太和殿前的太和門。 太和門九楹三門,一水環縈,上跨石梁五道,就是金水河與金水橋。門內東西廡各三十二楹,迴廊相接,除了體仁閣與宏義閣以外,便是內務府的銀庫、衣庫、緞庫、皮庫、茶庫及武備院貯藏氈毯鞍甲之處。起火就在茶庫,很快地延燒到了太和門西的貞順門。 大內有災,百官都須奔救,一時九城車馬,破雪而來。外城的“水火會”,一批接一批,鳴鑼而至。門外雖有現成的金水河,但為堅冰所封,費了好大的勁,才鑿開一尺厚的冰,而河底的水只有數寸,毫不得力,只有坐視烈焰飛騰,由西而東,燒到太和門,再燒到昭德門。重簷高聳,石欄繚折的太和門,四面是火,只聽嗶嗶剝剝地爆響不斷,眼看著畫棟雕樑,霎時間都化為灰燼,急得內務府大臣福錕,只不斷地頓足大喊:“斷火路,斷火路!”

於是救火的護軍,找到工匠,冒著熾烈的火勢拆掉昭德門東的兩間屋子。屋子大樑凌空而墜,傷了十幾個人,不過火勢終於不致漫延了。在場的王公大臣,相顧喘息,總算可以鬆一口氣。 就這時有兩乘轎子,飛奔而至,轎前有“頂馬”開路。到太和門前,轎子停下,一先一後出來兩個人,鬚眉皆白,前面是恭王,後面是寶鋆。 所有的王公大臣,一齊上前迎接,恭王搖頭嘆息:“驚心動魄,奈何,奈何?” “這場火來得太不巧了!”寶鋆接口說道,“一開年就是大婚盛典,天子正衙的太和門,燒成這個樣子,太難看了。” 這一說提醒了大家,相顧憂急,竟忘了還在救火,談起如何從速修復太和門的善後事宜?這樣的大工,光是勘估議價、鳩工集材就非數月不辦,如今只有四十天的工夫,看來縱有鬼斧神工,亦難如願。

※ ※ ※ 外廷計無所出,深宮更為繫念。慈禧太后從半夜裡驚醒以後,一直到下午兩點鐘,得報火路已斷,不至於再蔓延,方始鬆了口氣。 這是件太糟心的事。唯一的安慰是,聽說王公大臣,包括恭王及所有請假不上朝的大員,無不親到火場救災,能急君父之難,都算是有良心的。其次是內外城的“水火會”、步軍統領衙門、神機營、順天府、大興、宛平兩縣的兵丁差役,亦很出力。慈禧太后特別傳旨,發內帑犒賞,兵丁伕役,每人二兩,受傷的每人十兩。因此,皇太后仁慈的頌揚,倒是傳遍了太和門內外。 其次就要查問起火的原因了。這場火起得很奇怪,值班的護軍,在貞慶門東值宿之處烤火,半夜裡,星星一火,竄入柱子的蛀孔中。太和門重修在康熙三十四年,將近兩百年的木柱,不但風燥無比,而且柱中也蛀得空了,所以一點火星,釀成大患。先是悶在柱子中燒,等到發覺,已無法灌救。當然,典守者不得辭其咎,值班的章京及護軍,拿交刑部嚴辦,不在話下。

但是,就拿失職的護軍砍腦袋,亦無補於這一場火所帶來的損失與煩惱。慈禧太后也跟外廷的王公大臣一樣,著急的是大婚期近,如何能將太和門趕快修起來?縱不能盡復舊觀,至少也要將火災的遺跡掩飾得不刺眼才好。 善於窺探意旨的李蓮英,無須慈禧太后開口,就先已想到她必以此為憂,早就問過立山,得到了相當滿意的答复,隨即奏報:“老佛爺別為這個心煩。到時候準有照式照樣的一座太和門。” “你又胡說了。”慈禧太后嗔道:“簡直就是說夢話。” “奴才那敢撒謊?老佛爺倒想想,去年上西陵,一路的行宮,都修得四白落地,跟新的一樣,那不都是趕出來的嗎?” “啊!”慈禧太后想起來了,“是找裱糊匠搭一座太和門?” “是!奴才說呢,那裡有瞞得過老佛爺的事?”李蓮英說,“這要找搭棚匠、裱糊匠、扎彩匠,他們有法子,能搭出一座太和門來。”

“行嗎?”慈禧太后還有些疑惑。 “行!”李蓮英斬釘截鐵地答道:“奴才問過立山了,他說一定行!這是多大的事,他沒有把握就敢說滿話了?老佛爺等著瞧吧,到了大喜的日子,準有一座看不出假來的太和門。” 是這樣斬釘截鐵的答复,慈禧太后不能不信。不過這也只是消滅了她心頭重重憂慮的若干分之一,更大更多的煩惱,即將接二連三地到來。她一想起來就揪心,真怕去觸動這方面的思緒,然而她到底是經過無數大風大浪的,深知躲避不了的煩惱,只有昂起頭來硬頂,所以咬一咬牙,決定自己先作打算。 打算未定以前,先要有一番了解,“外頭有什麼話?”她問李蓮英,“你總聽到了,別瞞我!” 李蓮英也跟慈禧太后同樣地煩惱,同樣地擔心,所不同的是,他多一分希冀之心,總覺得慈禧太后必能從容應付,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所以此時看到她是有擔當的態度,心頭先已感到安慰。

不過,回奏的措詞,卻須謹慎,既不宜隱瞞真相,也不宜添枝加葉,免得激怒了慈禧太后。有此理解,說話就慢了,“總怨這場火不巧!”他說,“人心本來就有點兒浮動,這場火一起,好像更有話說了。” “說什麼?”慈禧太后問:“說我不該在頤和園裝電燈,西苑不該修鐵路?” “西苑修鐵路,他們倒不敢管,天津到通州的鐵路,都說不該修。”李蓮英說,“有句話,怕老佛爺聽了生氣,奴才不敢說。” “不要緊,你說好了!” “說這場火是,是天怒。” 慈禧太后明白,這是半句話,原來那句話,必是由人怨激起天怒,太和門之災,是天意示警。這句話聽來當然刺耳,可是也無須生氣。 “還有呢?” “還有……,”李蓮英覺得有句話瞞不得,“說是這兩年花費太多了。”

慈禧太后默然。平心靜氣地想一想,修三海、修頤和園、大婚,再加上興辦海軍,花費是忒多了一些,如今重修太和門,又得幾十萬銀子,看來非得收斂不可了。 不過,可怪的是李蓮英居然也這樣說,雖是轉述他人的話,卻不妨看作他自己亦有此想法。這倒不能不問一問:“你說呢?是不是多了一點兒?” 李蓮英原是一種試探。兩大工程,加上總司大婚傳辦事件這個差使,他也“摟”得很不少了。盈滿之懼,時刻縈心,此時特地要試探慈禧太后的意思,果然有收斂之想,也是惜福之道。只不防她有此反問,倒覺得難以回答。 這時候不容他猶豫,更不能惹惱慈禧太后,唯有先作違心之論,“其實也不能算多。”他說,“只為幾件大事擱在一起辦,就顯得花的錢多了。”

這兩句話在慈禧太后覺得很實在,“說得不錯。”她毫不考慮地表示,“先緩一緩吧!等緩過氣來再說。” “是!”李蓮英答道:“老佛爺聖明。” “你說給立山,看頤和園未完的工程,有什麼可以暫緩的?讓他寫個說帖來我看。”慈禧太后又問:“皇帝呢?你聽他說了什麼沒有?” 皇帝只說過一句話。 “早就知道要出事!”此外便只是兩副面孔,在慈禧太后面前,勉強裝出豁達的神情,背轉身立刻就是陰沉抑鬱的臉色,而且不斷地籲氣,彷彿撐胸塞腹,有數不清、理不完的積鬱似的。 那另一副面孔,慈禧太后看不到,而李蓮英是看得到的。可是,他不敢告訴慈禧太后,並且還嚴厲告誡他所管得到的太監,包括“二總管”崔玉貴在內,不准到“老佛爺”面前搬弄口舌,否則重責不饒。因為他看得很清楚,宮中從“東佛爺”暴崩以後,便是“西佛爺”唯我獨尊的局面。維持這個局面最要緊的一件事,便是安靜。倘或無事生非,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搞得雞犬不寧,那不僅是極傻之事,簡直就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就因為他是持著這樣的想法,所以也跟榮壽公主一樣,無形中處處衛護著皇帝,這時當然不肯說實話。但如說皇帝一無表示,慈禧太后也未必會信。皇帝親政在即,每天批閱章奏,要拿出辦法來禀命而行,然則對當前這一連串拂逆,豈能默無一言? 李蓮英只有揀能說的說。能說的是國家政事,不能說的是慈禧太后的為了她自己享樂的一切作為,秉持此一宗旨,他這樣答說:“萬歲爺彷彿對修天津到通州的鐵路,不以為然。”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他怎麼說?” “奴才也不十分清楚。看意思是覺得北洋衙門管的事兒太多。” “修鐵路是七爺上的折子。” 慈禧太后這話的意思,一下子不容易明白。李蓮英聽到“七爺”跟“萬歲爺”連在一起的事,總是特別小心,想了一下答道:“萬歲爺只聽老佛爺的話,七爺上折子,也得看他說得對不對?說得不對,萬歲爺不一樣兒的駁回嗎?”

慈禧太后不即答言,臉上卻是欣慰的神情,好半天,才點點頭說:“他能這麼想,心裡總算明白。往後有他的好處。” ※ ※ ※ 慈禧太后意料中的事,果然發生了。言路上接二連三有折子,山西道監察御史屠仁守、戶科給事中洪良品,都有極其率直的奏諫。此外翰林與上書院的師傅,亦都說了話,而且除津通鐵路以外,也隱隱然提到興修頤和園的不足為訓。這些折子先由皇帝閱看,看一個,贊一個,然而在慈禧太后面前,他卻噤若寒蟬,什麼話也不敢說。 慈禧太后也知眾怒難犯。好在心裡已早有打算,召見軍機,接連頒了兩道懿旨,一道是就太和門災,有所曉諭,她承認這是天意示警,應該“寅畏天威”,而在深宮修省以外,也勉勵“大小臣工,精白一心”。

另一道懿旨,是根據立山的說帖,決定頤和園的工程,縮減範圍,除了正路及佛殿以外,其餘的一切,全部停工。當然,正路及佛殿這兩個主要部分的工程,究有多大的範圍,並未明言。 這兩道上諭,是慈禧太后為自己穩一穩腳步,卻不能彌補清議對醇王和李鴻章的不滿。只是抗章搏擊,也還有分寸,不過看起來對事不對人,其實是既對事亦對人,因而醇王的精神又壞了。 皇帝也覺得修津通鐵路一事,不能只是將原折交議,跡近拖延,所以悄悄向翁同龢問計。 “師傅,”他說,“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如今該有個決斷,自然是以公意為斷。可是公意又在那裡?老百姓的話,從那裡去聽?” “民間疾苦,不易上聞。”翁同龢答道,“臣亦只是聽聞而已。” “你聽到些什麼?” “傳言津通百姓,呈訴通永道衙門者,不下二三百起,該管衙門不理。向總督衙門申訴,因為是奏定辦理的案子,不肯據情入告。據說百姓都含淚而去。” “豈有此理!只怕李鴻章也不知道這些情形,是他下面的人瞞著他。不然,李鴻章也不能置之不理。” 皇帝太天真了,竟當李鴻章是湯斌、於成龍之流的好督撫。翁同龢不便直言,然而也不能附和,唯有保持沉默。 “怎麼?”皇帝醒悟了,“李鴻章是知道的?” “李鴻章不是懶於理政的人。” 這句話就盡在不言中,皇帝黯然搖頭,然後又問:“你知道不知道,百姓的訴狀中是怎麼說?” “無非廬舍墳墓,遷徙為難。子孫見祖父的朽骨,豈有不傷心之理?就算公家給價,其心亦必不甘。”翁同龢又說: “有人引用聖祖仁皇帝的上諭……。” 一提到康熙,皇帝趕緊起身,翁同龢自然站起得更快,“那時的上諭怎麼說?”皇帝問。 “容臣檢來呈閱。” 檢來一本《十朝聖諭》,翻開康熙一朝,有關河工的諭旨,其中有一條是:“所立標竿多有在墳上者,若依所立標竿開河,不獨壞民田廬,甚至毀民墳塚。朕惟恐一夫不獲其所,時存己飢己溺之心,何忍發此無數枯骨?” “聖祖之為聖,仁皇帝之為仁,即此可知!”翁同龢忽然激動了,“轉眼就是歸政大典,皇上履端肇始,而盈廷多風議之辭,近郊有怨諮之口,誠恐有累聖德,更恐埋沒皇太后多少年操持的苦心,實在不妥。” “師傅,”皇帝立即接口,“你何不也上一個折子?” 翁同龢這下才發覺“言多必失”,惹出麻煩來了。可是此時此地,不容他退縮,只能答應:“是!臣想跟毓慶宮行走諸臣,聯銜上奏。” “好!你快辦去吧。” 翁同龢下了書房,立刻草擬奏稿。以他的見識、文采,像這樣的奏摺,原可一揮而就,結果費了一個下午才能脫稿,因為顧慮太多,不能不仔細推敲。 當天便將毓慶宮行走的另外兩位大臣請了來,一個是兵部侍郎,也是狀元出身的孫家鼐;另外一個是吏部侍郎松溎,他是正藍旗人,進士出身,但教皇帝讀“清文”,在毓慶宮的身分就差了,只是所謂“諳達”。向來師傅們有什麼公折,諳達是不列銜的,翁同龢為了壯聲勢,所以將他亦算上一個。 折柬相邀,專車奉迓,孫、松二人一到,翁同龢拿出折底來“請教”。看上面寫的是: “查泰西之法,電線與鐵路相為表裡,電線既行,鐵路勢必可舉辦,然此法試行於邊地,而不適行於腹地。邊地有運興之利,無擾民之害。腹地則壞田廬、平墳墓,民間嘩然。未收其利,先見其害矣。 今聞由天津至通州擬開鐵路一道。查天津距通州二百餘里,其中廬舍相望,桑麻被野,水路則操舟者數万人,陸路則驅車者數百輩,以及村酤、旅店、負販為活者更不知凡幾? 鐵路一開,本業損失,其不流而為盜者幾希! 近來外間議論,無不以此事為可慮。臣等伏思皇太后、皇上勤恤民隱,無微不至。偶遇四方水旱,發帑賑濟,唯恐一夫之失所,豈有咫尺畿疆,而肯使小民窮而無告乎?況明春恭逢歸政盛典,皇上履端肇始,而盈廷多風議之辭,近郊有怨諮之口,似非所以光昭聖治,慰安元元也。 夫稽疑以卜,眾論為先,為政以順民心為要。津通鐵路,宜暫緩辦,俟邊遠通行,民間習見,然後斟酌形勢,徐議及此,庶事有序,而患不生。 ” 松溎先看,看完遞給孫家鼐,等他亦看完了,方始徵詢意見:“如何?” “比上齋諸公的公折,緩和得多了。” “不但語氣緩和,持論亦平正通達。我謹附驥尾。” 松溎說完,提筆在後面署了名,孫家鼐亦然如此。這在翁同龢自是一大安慰,也有些得意,覺得推敲的苦心,畢竟沒有白費。 處理了自己的事,要問問旁人的態度,“上齋諸公的公折,怎麼說法?”他問。 “上齋”就是上書房的簡稱。在上書房行走,亦稱為“師傅”,但因為教皇子而非皇帝,所以地位、恩遇,都不及皇帝的“師傅”。但上書房的人多,加以是協辦大學士恩承與吏部尚書徐桐任“總師傅”,在這兩位衛道之士支持之下,上書房的公折,措詞就嚴峻得多了,語氣中明攻李鴻章,暗責醇王。恩承和徐桐雖以地位與翰林懸殊,不便列名上折,卻以私人身分寫了信給醇王。當然,詞氣恭順而論事激切,使得醇王大為不悅。 翁同龢是醇王很看重的人,平時禮遇甚週,就彷佛漢人書香世家敬重西席那樣。因此,對於醇王在病中遭遇這種為清議所不容的拂逆之事,他自然覺得難過,同時也有許多感慨和惋惜。 “醇邸完全是替人受過。”翁同龢還有許多話,到喉又止,只付之喟然長嘆。 孫家鼐了解他的意思,卻不肯接口,松溎的性子比較直,立即說道:“替人受過,也要看值不值?替李鴻章受過不值,替皇太后受過就值得。” 修三海,修頤和園,昆明湖設小火輪,裝設電燈,以及紫光閣畔建造鐵路,凡此為清議所痛心疾首的花樣,說到頭來都怪在醇王頭上。不是說他'逢君之惡”,而是本乎春秋賢者之意,認為他不能據理力諫,未免過於軟弱。就這一點上,恭王與他的賢愚便極分明,這幾乎已成定評。 然而翁同龢卻比較能體諒醇王的苦衷,“醇邸的處境甚難。”他說,“要避擅專的嫌疑,就不能不唯命是從,千錯萬錯……,唉!”他又不肯說下去了。 “千錯萬錯,錯在不甘寂寞。”松溎說得很率直,“如果不是他靜極思動,就不會有恭王被逐,軍機全班盡撤的大政潮。 到今天,安富尊榮,優游歲月,何來如許煩惱? ” 話說得太深了,翁同龢與孫家鼐都不肯再往下談。做主人的置酒款客,取出珍藏的書畫碑帖來展玩品評,而鬆溎對此道的興致不高,所以談來談去又談到時事了。 幾杯佳釀下肚,松溎趁著酒興,越發放言無忌,“今上的福分,恐還不如穆宗。”他說,“就拿立後來說,當年穆宗遠離中宮,是有激使然,加以宮闈中有'大力'干預,以致有後來的彌天巨禍。然而穆宗與嘉順皇后之間,相敬如賓,琴瑟調諧,至少也是一種福分。今上呢,方家園的皇后,未曾入宮,只怕就注定了是怨偶……。” “壽泉!”翁同龢喚著他的別號,打斷他的話說:“酒多了。” “我不是醉話,是實話。外面有人說,皇后的福分,也只怕有限。試看,冊立未幾,有太和門的奇災,這就像民間新婦妨夫家那樣,不是好徵兆。” “偶然之事,無須穿鑿。壽泉,來,來,請!這松花江的白魚,來之不易,別辜負了口福。” 孫家鼐亂以他語,松溎卻越說越起勁:“今上實在是天下第一苦人,五倫之中,僅剩得一倫,你想,可憐不可憐?” “僅剩得一倫!”翁同龢不由得要問,“是那一倫?” “就那一倫,也還得看將來。”松槻說道,“'父子'一倫,在皇上最苦,這不用說;雖有'兄弟',並無手足之親,這一倫雖有似無;做皇帝的沒有'朋友',更何須說;'夫婦'一倫,眼看也是有名無實的了。” 話是有些過甚其詞,但大致與實情不差,尤其是父子一倫,在皇帝是隱痛。所以翁、孫二人,默然無言,靜聽松溎再往下談。 “今上只剩下君臣一倫了。五倫的君臣,原非為君立論,聖人垂教,重在勉事君者以謹守臣道。為人臣者,能得君之專,言聽計從,如昭烈帝之與武侯,所謂如魚得水,亦是人生難得的際遇,即使其他四倫不足,“亦可以稍得彌補。 ”松溎略停一下又說:“我在想,今上實在是雖君亦臣,慈禧太后雖母亦父,母子實同君臣。歸政以後,而慈禧太后果然能完全放手,以萬壽山色、昆明湖光自娛,優游頤養不顧政務,那麼今上的君臣一倫,總算是占到了。然而,今日之下,亦還言之過早。 ” 這段話說得很深,翁同龢與孫家鼐,都在心裡佩服,只是表面上卻不能承認他所析之理。而翁同龢又有進一步但相反的看法。 “君則君,臣則臣。縱如所言,我輩能謹守臣道,善盡輔佐,讓皇上能暢行大志,這才算是全了君臣一倫。” “說得是!”松溎看著孫家鼐說:我輩亦唯有以此上慰聖心了。 ” ※ ※ ※ 一開了年,局勢外弛內張。從表面上看,大婚費用一千多萬,帶來了很興旺的市面,諸工百作,直接間接都沾著光,無不笑逐顏開。加以這年本是己丑會試正科,各省舉子為了順便瞻仰大婚盛典,多提早在年內到京。又因為明年還有恩科,如果本年場中不利,不妨留在京里用功,免得往返跋涉,所以都帶足了盤纏,而且大都懷著得樂且樂,先敞開來花一花再說的念頭,使得客棧酒樓、戲園妓館,買賣更盛,紙醉金迷,好一片昇平氣象。 暗地裡卻有許多令有心人不安的情勢存在。正像新紮制的太和門那樣,儼然畫棟雕樑,幾乎可以亂真,而外強中乾,內裡朽木爛紙一團糟。一個月以前,反對修建津通鐵路的十幾道奏摺,都為海軍衙門壓了下來,一班看得透、想得深的清剛耿直之士,便計議著要用釜底抽薪的治本之計。 其中最認真的就是山西道監察御史屠仁守。他是湖北孝感人,同治十三年的翰林,由編修轉御史,風骨棱棱,是清流中的後起之秀。他對於醇王一系,千方百計攻擊恭王,以及創立海軍衙門,侵奪軍機處與總理衙門的職權,形成政出多門的混亂現象,深惡痛絕。所以凡是醇王及海軍衙門的敝政,如變相賣官鬻爵的“海軍報效”等等,無不大肆抨擊。 反對津通鐵路的修建,屠仁守的態度極其堅決。這個把月以來,他一直在盤算,此事是李鴻章所主張,而恃醇王為護符。不去醇王,不能攻李鴻章,所以釜底抽薪之道,即在攻掉醇王。 就在這時候,海軍衙門與軍機處奉旨妥議群臣奏請停辦津通鐵路一案,有了初步結果。由醇王與禮王世鐸聯銜復奏的折子,洋洋數千言,將言官、翰林、部院大臣所上的七個折子,駁得體無完膚,最後的結論是:“言者之論鐵路,乃云:'即使利多弊少,亦當立予停止。'此臣等所甚不解也。現當大婚,歸政舉行在即,禮儀繁重,諸賴慈慮親裁。臣等以本分應辦之事,若然局外浮議,屢事牴牾,嘵嘵不已,以致重煩披閱,實非下悃所安,而關係軍國要務,又不敢為眾咻牽制,遽萌退諉之志。惟有將臣等所見所聞,確切可查之事,據實臚陳,伏乞聖鑒。至於事關創辦,本屬不厭求詳,然局外浮議,恆多失實。查防務以沿江沿海最為吃緊,各該將軍督撫,利害躬親,講求切實,可否將臣等此奏,並廷臣各原奏,發交各該將軍督撫,按切時勢,各抒所見,再行詳議以聞。屆時仰禀聖慈,折衷定議,尤為審慎週妥。” 這一複奏,對反對之詞,用“嘵嘵不已”、“眾咻”、“局外浮議”的字樣,措詞很不客氣,而懿旨卻認為“所陳各節,辯駁精神,敷陳剴切;其於條陳各折內似是而非之論,實能剖析無遺。”袒護之意,十分明顯。當然也接納了醇王的建議,分飭沿海沿江各省督撫“迅速復奏,用備採擇”。 “明發上諭”一經傳市,促成了屠仁守的決心,一共擬了三個奏摺,去跟盛昱商酌。他的第一個折子上說:“歸政伊邇,時事方殷,請明降懿旨,依高宗訓政往事,凡部院題本,尋常奏事如常例,外省密摺,廷臣封奏仍書'皇太后聖鑒'字樣,懇恩披覽,然後施行。” 盛昱駭然,“梅君,”他掩紙問道:“這是請皇太后當太上皇,比垂簾的權宜之舉,更進一層。倘或見聽,你考慮過後果沒有?” “自然考慮過,深切考慮過。兩害相權取其輕,與其讓醇王把持朝政,不如請皇太后當太上皇。” “此話怎講?” “試看妥議鐵路一折,明明里應外合的把持之局已應,歸政之後,醇王若有陳述,可以單銜共奏,徑達深宮,這是挾太后以令皇帝。而下面呢,禮王唯命是聽,只看這個折子,醇、禮兩王復奏,而軍機承旨擬上諭,完全照醇王的意思行事。如今雖交各省督撫妥議具奏,又有誰不敢仰承鼻息,而獨持異議?皇太后、軍機、督撫,都在醇王利用擺佈之下,皇上將來的處境如何?不問可知!” “見得是,見得是!”盛昱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不讓皇太后偏聽。” “正是!”屠仁守答道:“雖然歸政,皇上仁孝,有大事自然仍舊禀命而行,而皇太后將來的見聞,一定不如目前,凡事都聽了醇王的先入之言,其弊何可勝言?皇太后畢竟是女中丈夫,精明強幹,能廣訪博聞,聖衷自有權衡。無論如何比庸愔的醇王隱在幕後,把持朝政要好得太多。” 不過,這個奏摺,其實只是一個引子,倘或採納,屠仁守便等於建了擁立的大功,慈禧太后當然另眼相看。退一步說,至少可以證明他的話說對了路,賡續建言,便有力量了。 於是他要上第二個折子,也就是屠仁守全力以赴,力求實現的主張:醇王以皇帝本生父之尊,決不宜再與聞政事。然後還有第三個折子,繼王先謙、朱一新之後,專攻李蓮英。 盛昱覺得他的步驟定得不錯,大為贊成,而且作了承諾,只要第一個折子有了效驗,上第二個折子時,他必定助以一臂。即令自己不便出面,亦必邀約些人,同聲響應,壯大聲勢。 ※ ※ ※ 各衙門正月二十一開印,屠仁守搶先遞了他的第一個折子。送達御前,皇帝困惑之至,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想來想去,不敢擅作主張,親手封入黃匣,派太監立刻送到儲秀宮。 一看是屠仁守的職銜,慈禧太后先就有反感,他奏諫省興作、節遊觀的折子,已經不少,“留中”以後,專門存貯在一處,打算找個機會,跟他算總帳。所以看到折面,以為又是那一套專會掃興的不中聽的話,那知竟不是這麼回事!這一下,使得她的困惑比皇帝更深。 “看來倒是忠心耿耿?”慈禧太后自語著,弄不清屠仁守是好意還是惡意? 如果是好意,此人不像是肯作這種主張的人,如果是惡意,他的作用何在?慈禧太后不相信屠仁守是好意,只往壞處去想,終於自以為想明白了。 “可惡!”她拍著桌子生氣,“居然敢這樣來試我!” 於是她派人將皇帝找了來,問道:“你見了這個折子沒有?” “看過了。”皇帝答道:“屠仁守所奏,原是正辦。” 慈禧太后心裡在想,皇帝莫非是違心之論?當然,這不便問他,只冷笑著說:“難道連你都不知道我的苦心?出爾反爾,讓天下後世,把我看成怎麼樣的人?” 這話責備得很重,皇帝十分惶恐,低著頭不敢作聲。 “這件事關係甚重。”慈禧太后斷然決然地說:“屠仁守該罰。” “他,”皇帝為屠仁守乞情,“他的奏摺一向言過其實。皇額娘不理他吧!” “這樣的大事,怎麼能不理?如果不理,彷彿顯得他的話說得有道理似的。以前的折子,或者言過其實,不理他也就算了,這一次可不行!”慈禧太后又說,“你也得替我表白、表白我的苦心。” 這話說得更重了,皇帝唯有連連應聲:“兒子聽吩咐。” “且先見了軍機再說。” 召見軍機,發下原折,禮王世鐸茫然不知所措。孫毓汶在這些事上面最機警,心知其中必有緣故,所以格外注意慈禧太后的態度。 “垂簾本來是萬不得已的事,我早就想把這副千斤重擔卸下來了。”慈禧太后激動的情緒,漸趨平靜,所以語氣變得相當緩和,但卻十分堅定,“到今天還有人不明白我的苦心,這該怎麼說?” “垂簾跟高宗純皇帝的訓政不同。”世鐸答道:“屠仁守拿這兩件事擱在一塊來議論,是錯了。” “大錯特錯!”慈禧太后說道:“這兩年的言路上,還算安分,如今屠仁守胡言亂語,這個例子開不得!我不願意處分言官,可是這件事關係太大,要交部!” 慈禧太后問道:“皇帝,你說呢?” 皇帝站起身來,答應一聲:“是!”然後吩咐世鐸:“你們禀承懿旨去擬上諭來看。” 於是世鐸示意孫毓汶先退出殿去,向“達拉密”述旨擬稿。慈禧太后便提到兩度垂簾以來,種種驚疑危難的事件,如何苦心應付,最後很鄭重地宣示:“二十多年當中,很有些人出了力,他們是為國家,可也是幫了我的忙。如今我可以說是功成身退了,對幫過我忙的人,該有個交代。皇帝,你說是不是?” “是!”皇帝建議:“可以開單子,請懿旨褒獎。” “說得不錯!世鐸,你們開單子來看。第一個是醇親王。” “是。” “恭親王實在也出過力。”慈禧太后說,“從咸豐十一年冬天到現在的軍機大臣,都開上去。現任的在前,以前的在後。 還有僧格林沁。 ” “是!”世鐸問道:“王公貝勒,是不是另開一張單子?” “要有功的才開。王公貝勒,等皇帝大婚以後,另外加恩。” 於是世鐸回到軍機處,與同僚商議著,一共開了九張單子,最少的三張都只有一個人,一張上面是醇王;另一張上面是頭品頂戴賞花翎的總稅務司赫德;再有一張是僧王。此外六張是:現任及前任軍機大臣;現任及前任軍機章京;各國駐京使臣;殉難的將帥及一二品大員;現任各省封疆大吏;以及下世的大學士、督撫、將帥。總數不下三百人之多,生者加官晉爵,頒賜珍物,逝者賜祭一壇,或建專祠。覃恩普施,澤及枯骨。 在這些恩旨的對照之下,屠仁守所得到的,“為逞臆妄言,亂紊成法者戒”,“開去御史,交部議處,原折著擲還”的處分,格外顯得令人矚目。所以在第二天一早,當他捧著被“擲還”的原折出宮門時,已有好些慰問的人在守候著了。 這一慰問,都是泛泛其詞,大家只覺得他向有耿直的名聲,不愧鐵面御史的美稱,而上折言事,招致嚴譴,應該寄以同情。但細細考究,竟不知因何而應慰問?勸皇太后學太上皇,不是一件好事,值得慰問嗎?當然不值,而且反應該說他咎由自取。只是以屠仁守的為人,決不肯阿附依違,或者有意搏擊,象張之洞、張佩綸當年那樣,建言的作用在獵官。因此,交情比較深的朋友,便要率直相問:何故出此? 屠仁守被逼不過,同時覺得所謀不成,開去御史職務,就不能再上折建言,等於事過境遷,談談不妨。因而將其中的原委曲折,細細訴諸於幾位至交之前。並一再叮囑:不足為外人道。 那知道底蘊還是洩漏了,有人將屠仁守的秘密,悄悄告訴了新升任刑部尚書的孫毓汶。他想起前一天慈禧太后召見翁同龢時,曾表示屠仁守雖然妄言亂政,卻不失為臺諫中的賢者,看樣子老太后有回心轉意的模樣,對屠仁守的觀感果真有了改變,卻是一種隱憂。 因此,孫毓汶特地去見醇王,屏人密談,決定下辣手將屠仁守逐出京城。不過此案由吏部主辦,目前還不能運用軍機的職權干預,只有靜候“交部議處”的複奏到達,再作道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