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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清宮外史下(8-2)

慈禧全傳 高阳 9862 2018-03-14
“皇帝!” 在靜得每一個人都能聽見自己呼吸的時候,慈禧太后這突如其來的一聲,真像迅雷一樣,將好些一顆心原已提到喉頭的人,震得一哆嗦。皇帝也是一驚,差點將玉如意摔落在地上。 而真正受驚,卻是在回過臉來以後,他此時所見的慈禧太后,臉色發青,雙唇緊閉,鼻樑右面突然抽筋,眼下那塊肌膚不住往上牽動,以致右眼半張半閉,襯著瞪得特別大的那隻左眼,形容益發可怕。 雖然如此,仍可以明顯地看出,慈禧太后在向皇帝努嘴,是努向左邊。於是皇帝如斗敗了的公雞似的,垂下頭來,看都不看,將一柄如意遞了給葉赫那拉氏。 這實在很委屈,也很沒有面子。換了個嬌生慣養,心高氣傲的女孩子,亦許當時就會哭了出來。然而葉赫那拉氏卻能沉得住氣,笑容自然勉強,而儀節不錯,先撩一撩下擺,跪了下去,方始雙手高舉,接受如意,同時說道:“奴才葉赫那拉氏謝恩。”

皇帝沒有答話,也沒有說“伊里”——滿洲話的“站起來”,只管自己掉轉身去,走回原位,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 慈禧太后右眼下抽搐得更厲害了。她心裡得亂,說不出是憤、是恨、是憂、是懼、是抑鬱還是掃興?然而她考慮利害關係卻仍能保持清明冷靜,控制局面也依然有她的手腕。皇帝的意向已明,將來“三千寵愛在一身”,自己的侄女兒,還是存著個心腹之患。文宗當年對自己及麗妃的態度,就是前車之鑑。轉念到此,她毫不猶豫地喊:“大格格!” “在!”榮壽公主從御座後面閃出來,靜候吩咐。 “拿這一對荷包,給長敘家的姊妹。” 說完,她檢視排列在面前的五枝綠頭簽,取出其中第二、第三兩支,厭惡地往桌角一丟。這就是“撂牌子”,江西巡撫的兩位小姐被擯了。

“恭喜!”榮壽公主將一對荷包,分別送到長敘的兩個女兒手裡。 兩人也是跪著接受。年長的老實,忘了該說話,反倒是年幼的說道:“給皇太后、皇上謝恩!”站起來又請個安:“也謝謝大公主。”說完,甜甜地一笑。 榮壽公主心情沉重,笑不出來,輕輕答一句:“謝我幹什麼?”隨即轉身走回原處。 心情沉重的不止她一個人,滿殿皆是。一個個面無表情,彷彿萬分尷尬而又不能形諸顏色似的。大好一場喜事,鬧得無精打采,人人都在心裡嘆氣。 福錕原是預備了一套話的,只等“乾坤一定”,就要向慈禧太后與皇帝叩賀大喜。見此光景,心知以少開口為妙,只跪了安,帶著原來的五名秀女退出殿外。 “回宮吧!”慈禧太后說了這一句,什麼人也不看,站起身來,仰著臉往後走。

“老佛爺只怕累了。”李蓮英說,“坐軟轎吧!” 慈禧太后無可不可地坐上軟轎,照例是由皇帝扶轎杠,隨侍而行。李蓮英趁這當兒,退後數步,悄悄將乾清宮的總管太監黃天福一拉,兩個人輕輕地掩到一邊去交談。 “你看看!”李蓮英微微跌腳,“弄成這個樣子?你們在幹什麼!” “實在沒有想到。”黃天福痛心地在自己胸口插了一拳,“早知道萬歲爺一點都不明白老佛爺的意思,我不管怎麼樣,也得提一句。可是,誰想得到呢?” “事情糟到極處了。閒話少說,你趕緊預備如意。”李蓮英說,“你伺候萬歲爺換衣服的時候,提一句,千萬要多裝笑臉。” ※ ※ ※ 照旗人的規矩,呈遞如意是晚輩向長輩賀喜之意。因此,立後之日,皇帝要向太后獻如意。由於有此一場絕大的意外,黃天福再不敢怠慢,慈禧太后未回儲秀宮之前,就預備了一柄金鑲珊瑚如意,由間道先趕到宮前等候。

慈禧太后一到,先回寢殿更衣,黃天福趁這當兒將李蓮英的意思,說知皇帝。都預備妥當了,才告訴李蓮英去回奏。 “老佛爺請出殿吧!萬歲爺等了好一會兒了。” “他還在這兒乾什麼?”慈禧太后冷冷地說道,“翅膀長硬了,還不自己飛得遠遠兒的?” 李蓮英不敢接她的話,只說:“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外頭都在聽喜信兒呢!請老佛爺讓萬歲爺盡了孝心,就見軍機宣懿旨吧!” 這句“外頭都在聽喜信”,提醒了慈禧太后,宣旨太遲,可能會引起許多猜測,化成離奇的流言,教人聽了生氣。 因此,她接受了李蓮英的勸告,由寢殿出來,居中坐定,皇帝便滿面含笑地踏了上來,先請安,後磕頭,裝出歡愉的聲音說:“兒子叩謝皇額娘成全。這柄如意,請皇額娘賞收。”說著,從單腿跪在一旁的黃天福手中,連盒子取過如意,高舉過頂。

“難為你的孝心!”慈禧太后淡淡地說。 語氣與神態都顯得冷漠,而且也沒有接納皇帝所獻的如意。榮壽公主看不過去,踏出來拿起如意,強納在慈禧太后懷中,才算消除了快將形成的僵局。 於是皇帝又陪笑說道:“請皇額娘賞兒子一天假,撤了書房,讓兒子好侍奉皇額娘好好兒樂一天。” “嗯!嗯!”慈禧太后轉臉向榮壽公主用微帶詫異的聲音: “樂一天?” 榮壽公主裝作聽不懂她的話風,只是湊趣:“老佛爺就傳懿旨,撤書房吧!讓漱芳齋的戲早一點兒開鑼。今天備的戲多,晚了怕聽不完。” “好吧!”慈禧太后是那種懶於問事的懈怠神色:“我也放我自己一天假。立後宣旨,就皇帝自己說給軍機好了。” “是!”皇帝答應著,站起身來,仍舊立在慈禧太后身邊,顯得依依孺慕地。

“你就去吧!” 等慈禧太后這樣再一次吩咐,而且聲音中似乎也有了暖氣,皇帝方始覺得心頭的壓力輕了些,答應一聲,退出儲秀宮,換了衣服,到養心殿召見軍機。 這時御前大臣、軍機大臣,都已得到喜訊。國有慶典,要穿俗稱“花衣”的蟒袍,好在事先都有準備,即時在朝房換穿整齊。同時各備如意,有的交奏事處轉遞,有的當面呈送。御前和軍機的如意,自然面遞,金鑲玉嵌,琳瑯滿目地擺滿了御案。皇帝看在眼裡,不由得在口中默念著雍正硃批諭旨中一句話:“諸卿以為如意;在朕轉不如意。” 磕賀既畢,禮王世鐸呈上兩道黃面紅封裡的諭旨,已經正楷謄清,皇帝先看第一道,寫的是: “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皇太后懿旨:皇帝寅紹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擇賢作配,佐理宮闈;以協坤儀,而輔君德。茲選得副都統桂祥之女葉赫那拉氏,端麗賢淑,著立為皇后。”

看到“麗”字,皇帝毫不猶豫地提起朱筆來塗掉,然後略想一下,注上一個“莊”字。接著再看第二道。 這道上諭,仍用“奉懿旨”的語氣,宣封長敘兩女。在“著封為”三字下,空著兩格,另外附著一張單子,上面寫著八個字,都是“玉”字傍。皇帝雖是初次處理此類事件,但也不難想像,這八個字是用來選做稱號的。 此時世鐸還有話:“皇后以外,另外兩位封妃,還是封嬪? 請旨定奪。 ” 皇帝這才想起,應該請懿旨決定。但他實在怕提到立後封妃之事,惹起慈禧太后的不快而碰了釘子,同時也耽誤工夫,便自己作了主張:“封嬪!” “是。”世鐸又說:“請圈定稱號” 皇帝略看一看,圈定了兩個字:“瑾”與“珍”,提筆填在空格中,十五歲的他他拉氏為瑾嬪,十三歲的他他拉氏為珍嬪。

這天就處理了這麼一件事,便即退朝。皇帝重又換便衣,趕到儲秀宮,奉侍慈禧太后臨禦漱芳齋聽戲。漱芳齋亦已重新修得煥然一新,慈禧太后先在後殿隨安室休息了一會,然後出殿,傳旨開戲。 這天的戲,依然是以傳宣入宮當差的“內廷供奉”為主,安排戲目,分派腳色,都由立山提調。戲完全迎合慈禧太后的愛好,更因為事先已得李蓮英的通知,說慈禧太后這天不太高興,當差要特別巴結,倘或出了差錯,很難挽救。所以立山暗暗囑咐後合,格外“卯上”,他說:“各位備必捧一捧我。我心裡知道。” 立山是歌台舞榭的豪客,也是梨園的護法。有他這句話,沒有人敢輕忽,出得台去,個個大賣力氣,唱得精彩紛呈。兩出小戲下來,慈禧太后為了立後惹來的一肚子氣,已經消掉了一半。

第三齣戲上場,開始傳膳。向例安排在這時候的一齣戲,總比較差些。因為傳膳的時候,食盒絡繹,御前奔走不絕,加以顧到口腹之奉,總不免忽略耳目之娛,有好腳色也錯過了,未免可惜。 這時候的一齣戲是《捉放曹》,慈禧太后認得扮曹操的花臉叫李連重,扮陳宮的卻未見過。因為正在進膳,便未問起,那知一上場四句蓋口的搖板,將慈禧太后聽得停箸注目。扮陳宮的生得一條好嗓子,寬窄高下,隨心所欲,聽來痛快極了,尤其是第四句“見一老丈在道旁”,唱到煞尾,嗓子突然一放,就像打了個悶雷似的,殷殷之聲,久久不絕,令人既驚且喜。 “這是誰啊?”慈禧太后問李蓮英。 察言觀色,他知道慈禧太后欣賞此人,便有意照應立出,讓他來獻一次功,“是立山找來的,奴才只知道姓孫,原來是有功名的。”他說,“要問立山才知道。”

“有功名的?”慈禧太后詫異,“怎麼唱了戲呢?你找立山來,我問問他。” 立山便在殿前侍候,一傳便到,磕過頭還跪在那裡聽候問話。慈禧太后格外假以詞色,吩咐他站著回話。 “這個唱陳宮的是誰啊?” “叫孫菊仙。藝名'老鄉親',剛打上海到京,奴才聽過他幾回,覺得他嗓子挺痛快的,特意讓他來試一試。因為還不知道合不合老佛爺的意,所以事先不敢回奏。” “挺不錯的,就讓他進宮來當差好了。” “是!” “怎麼說他有功名?”慈禧太后問道:“他原來幹什麼的? 是誰的'老鄉親'啊? ” “孫菊仙是天津人。原來是個武秀才,陳國瑞駐紮天津的時候,他在……。” 說到這裡他停住了。因為台上正唱到呂伯奢出門沽酒,曹操聽得廚下磨刀霍霍,呂家的人正在商量:“捆而殺之,綁而殺之?”不由得疑雲大起,打算先下手為強。這是個緊要關節,吸引了慈禧太后的眼光,立山怕攪亂她的視聽,見機住口。 慈禧太后這一下直看到急風驟雨的“行路”結束,“宿店”上場,起二黃慢三眼的長過門,方又問到孫菊仙的生平。 孫菊仙的生平,立山完全知道,但此時此地,沒有細陳一個伶官的履歷的道理。因而只簡略地回奏,孫菊仙中了武秀才以後,投在陳國瑞營中,當過管理軍械的差使,以後改投安徽巡撫英翰標下,充當武巡捕,並曾隨著英翰到過廣東。 官職由軍功保到三品銜的候補都司,賞戴過花翎。 “既有三品頂戴,不好好做官,可又怎麼去唱了戲了呢?” “就是為的唱戲丟了官。”立山答道:“有年孫菊仙由廣東公幹經過上海,他的同鄉知道他唱得好,大夥兒起哄,非要他露一露不可。孫菊仙卻不過意,以票友的身分,唱了三天。海報上貼的是'老鄉親',可是瞞不過人。現任三品武官,公然登台唱戲,未免不成體統。有人要參他,他自己知趣辭了官,做官的時候沒有什麼積蓄,日子過不下去,索性下海了。” “這倒是少有的奇事!”慈禧太后很感興味地說:“等他唱完了,你把他傳來,等我問問他。” “是!” 立山答得倒是很響亮,心中卻不免嘀咕,因為孫菊仙棄官入伶,滿腹牢騷,平時說話喜歡與人抬槓,加以天津人的嗓門又大,所以聽來總是像在大吵其架似地。如果在慈禧太后面前,亦復這樣不知檢點,非闖大禍不可。 為此,立山特意趕到後台去招呼。等孫菊仙唱完,只聽台前有太監在喊:“奉懿旨放賞!”接著是“曹操”與“陳宮”跪在戲台上謝恩。這時立山已守在下場門了,等孫菊仙一進來,親自替他打簾子,迎面笑道:“成了!我的'老鄉親'!趕快卸妝吧,老佛爺召見。” 孫菊仙一愣,突然間兩目一閉,雙淚交流,上過妝的臉,現出兩道極明顯的淚痕。在旁人看,自是喜極而涕,誰知不然。 “我一刀一槍替皇家賣過命,沒有人賞識,不想今兒皇太后召見,這,這,這是那裡說起?” 聽這話,牢騷發得更厲害,立山機變極快,立即正色說道:“菊仙,你錯了,你別覺得你那三品頂戴了不起,湘軍、淮軍由軍功上掙來的紅藍頂子黃馬褂,不知道多少?十八省的三品都司數不清,鋼喉鐵嗓的孫菊仙可只有獨一份。不是物以稀為貴,老佛爺會召見你嗎?” 孫菊仙收住眼淚,細想一想,請個安說:“四爺,你的話對!” “那就趕快吧!” 於是好些“跟包”,七手八腳地幫孫菊仙卸了妝,換上長袍馬褂,臨時又抓了頂紅纓帽替他戴上,由立山親自領著去見慈禧太后。 “菊仙!”立山小聲囑咐,“你說話的嗓門兒,可收著點兒!” “我知道。在太后跟皇上面前,自然要講禮數。” “對了!”立山很欣慰地,“好好兒上去吧!也不枉你扔了三品頂戴來就這一行!” 孫菊仙連連稱是,立山益發放心。誰知一到了慈禧太后面前,開口便錯。召見伶人,原是常有之事,凡是所謂“內廷供奉”,都算隸屬內務府,因而禮節亦與內務府相同,自稱“奴才”。孫菊仙卻不用這兩個字,但也不是稱“臣”,而是自稱“沐恩”。 慈禧太后倒是聽懂了這兩個字,不過入耳頗有新鮮之感,這個漢人武官對上司的自稱,還是三十幾年前在她父親惠徽的安徽池太廣道任上,聽人叫過。這自然是失儀,甚至可以說不敬,然而慈禧太后不以為忤,依然興味盎然的問他學戲的經過。 孫菊仙是票友出身,沒有坐過科,自道師承程長庚,也學余三勝,這天的一出《捉放曹》,就是餘派的路子。 之後便問他的出身。孫菊仙的回答,大致與立山的話相同,提到他剿捻曾受傷兩次,慈禧太后居然有動容的樣子,彷彿很愛重他的忠勇似的。 “你當過三品官嗎?”慈禧太后問道,“聽說你是為唱戲丟的官?” “是!” “你覺得很可惜是不是?” “是!” “不要緊。我賞你個三品頂戴就是了。” 這是異數,連立山都替他高興,便提醒他說:“孫菊仙,碰頭謝恩。” 孫菊仙依言碰頭,但非謝恩,“請老佛爺收回成命。”他說:“沐恩不敢受頂戴。” 此言一出,立山失色,這不是太不識抬舉了嗎?惴惴然地偷覷慈禧太后,卻是一臉的詫異之色。 “你為什麼不受頂戴?倒說個道理我聽。” “頂戴是國家的名器,沐恩自問是什麼人?敢受老佛爺的恩賞!” 這越發不成話了,無異指責慈禧太后濫授名器。立山急得汗流浹背,已打算跪下來陪著孫菊他一起賠罪了,那知慈禧太后居然平靜地說:“你的話倒也說得實在。我賞你別的吧!”接著便轉臉吩咐:“賞孫菊仙白玉四喜扳指一個,玉柄小刀一把!” 這通常是對作戰有功的武官的頒賞,孫菊仙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磕頭謝了賞。立山這才鬆了一口氣,心裡卻大生警惕,慈禧太后真有些喜怒不測,以後當差,更要謹慎。 ※ ※ ※ 這一天漱芳齋唱戲,總算盡歡而散。慈禧太后回到儲秀宮,興致還是顯得很好,但宮門下鑰,命婦不能留宿在宮內,陪她燈下閒話的,只有一個榮壽公主。 談來談去,又談到立後這件不愉快的事。經歷了一整天,她的怒氣已經消失,但心頭的創傷卻留下了。 “好好一件事,你看,臨了兒弄得這麼窩囊!”她惋惜地說:“皇帝難道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 榮壽公主不敢答話,也不願再談此事,很想轉換一個話題,而慈禧太后卻有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之勢,不等她有何表示,只以一傾委屈為快。 “我倒是打算滿好,心裡一直在想,古人說的'娶妻娶德',百姓人家如此,立後更應該講德性。”她略停一下又說,“我也知道德馨家的兩姊妹長得俊,長敘家姐兒倆也不賴,打算都留了下來,兩妃兩嬪,兩雙姊妹花,不也是從古到今,獨一無二的佳話?誰知道我的苦心,皇帝竟一點兒也不能體會,白操了十幾年的勞,你想,教我傷心不傷心?” 榮壽公主也是這一下才能完全了解慈禧太后的苦心,想想真要如她所說的,留下兩對姊妹花在宮中,確是冠絕前代的美談。自己一直以為慈禧太后總是為她自己打算,立她的內侄女為後,將來歸政以後,仍可以假手皇后,左右皇帝的意志,間接操縱朝局。如今看來,亦不盡然,慈禧太后在為自己打算以外,亦不是全不顧皇帝。照她的安排,遠比皇帝僅選德馨的長女為後來得美滿。可惜,她這番用心太深了,而且事先毫無透露,以致搞成一著錯,滿盤輸的局面,實在可惜! 這要怪誰呢?想想還是要怪慈禧太后自己。她的這個打算,只要略微透露一點風聲,就可以讓皇帝欣然照辦,而竟吝於一言,未免自信太甚。想到這裡,不由得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也不用嘆氣。”慈禧太后說道,“凡事都是命中註定。我也想開了!自己親生的兒子都不聽我的話,何況隔一個肚子?” 這是連穆宗都埋怨在裡頭了。榮壽公主很不安地說:“老佛爺說這話,我可替先帝跟皇上委屈,誰敢不孝順老佛爺?只不過……。” “怎麼?” “只不過見識不及老佛爺,看不透老佛爺操持苦心有多深?” 慈禧太后不響,好一會才點點頭說:“你這話倒也是!說中了我的病根。” “女兒可沒有那麼個意思,敢胡說老佛爺行事有什麼欠缺。”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說批評我不對。我只是覺得我的想法,有時候是太深了一點,好像讓人莫測高深似的。”慈禧太后緊接著又說:“從此以後,我倒要改一改了。” 榮壽公主覺得她這話還是莫測高深,便不敢接口,只是輕輕地替她捶著背。 “你看,皇帝真能拿這副擔子挑得下來嗎?” 這是指皇帝掌理大政而言。不過,榮壽公主雖懂她的意思,卻只好裝作不懂,因為此事關係太大,不便回答,唯有裝糊塗:“女兒不明白老佛爺的意思。” 榮壽公主不贊一詞,慈禧太后也就不再往下多說。就這句話已經多了。大婚定在明年正月二十六,緊接著在二月初三歸政,一切都成定局,萬無變更之理,說是怕皇帝難任艱鉅,彷彿還捨不得撒手似的,豈非多餘? 因此,明知道荣壽公主守口如瓶,謹密可靠,她仍舊不能不叮囑一句:“咱們娘兒倆隨便聊聊的話,你可別說出去!” 看似一句親切的家常話,在此時此地此人,可就不比等閒。榮壽公主一時勾起心事,百感交集,霍地雙腿一彎,跪在慈禧太后膝前。 “你這是乾什麼?有話起來說。” “女兒有幾句話,不能不跪著說。只怕忠言逆耳,惹皇額娘生氣,所以先跪在這裡賠罪。” 榮壽公主的舉止向來穩重,凡事看得深、想得透,這時候有這樣的舉動與言語,可想而知必是極重要的話,便點點頭喊一聲:“來啊!” 在殿外伺候的是儲秀宮首領太監崔玉貴,內務府的人都管他叫“二總管”,在太監中的地位與得寵的程度,僅次於李蓮英。此時聽得召喚,捧著個腆起的肚子,疾步而來,單腿往下一跪,聽候吩咐。 “看有什麼人在屋裡?都叫他們出去!” 崔玉貴領命逐屋去查,查一處、攆一處、關一處,只聽不斷有房門碰上的聲響,最後連殿門都關上了。 於是慈禧太后平靜地說道:“有話你就說吧!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怪你。你知道的,我有大事,只跟你商量。” “可惜,立皇后這件大事,皇額娘沒有跟女兒說。不然會辦得更順利。”榮壽公主說道:“皇上的孝心,女兒是知道的,就為這件事,皇上心裡不安得很,怕是違背了皇額娘的意思。其實這也怪不得皇上,他沒有一個親近的人好商量。翁師傅倒是皇上親近的,然而皇上不提這件事,翁師傅素來謹慎,決不敢提。總而言之,皇額娘的一片慈愛,皇上領會不到,無意之中弄擰了,決不是有心的。皇額娘的養育之恩,如天之高,如地之厚,女兒在想,總不見得會拿皇上這個無心的過失,老放在心裡吧?” “當然!不過,”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說,“有些事,你想拿它扔開,它偏偏兜上心來,真教沒法子。” “皇額娘,女兒說話要放肆了。”榮壽公主一字一句地說: “皇額娘的兒子只有皇上一個。” “就是這話羅!因為只有一個,我才把我一片心都給了他。無奈……。”慈禧太后躊躇著嘆口氣:“唉,不提了!”她慈愛地撫著榮壽公主的臉,“我總算還有個真心向我的好女兒。” “女兒自然要孝順皇額娘。不過,女兒也要做一個好姐姐,做皇上的好姐姐!” “對啊!凡是好女兒,一定也是好姐姐。” 榮壽公主十分欣慰,“真是再沒有比皇額娘更聖明的。”她也忍不住有些激動,“母慈子孝,天下太平,皇額娘儘管享福吧!” 這句話說得慈禧太后很高興,“我是得享幾年福了。”她躊躇滿志地說:“總算有個太平局面交付給皇帝,自覺也對得起祖宗了。” ※ ※ ※由於榮壽公主的苦心調護,慈禧太后與皇帝母子君臣之 間,總算保住了一團和氣。慈禧太后也覺得國事既已決定付與皇帝,“家事”也不妨讓“女兒”代勞,所以大婚典禮一切踵事增華的點綴,以及照例應有的儀節,幾乎都讓李蓮英向榮壽公主請示辦理。慈禧太后自己從萬壽以後,就住在西苑。一場瑞雪,正多樂事,只苦了皇帝,冒雪衝寒,晨昏定省以外,還得回宮辦事讀書。 這時的第一大事自然是密鑼緊鼓地籌備大婚。欽天監挑定十一月初二的吉日行納彩禮,派定禮部尚書奎潤為正使,戶部尚書福錕為副使,納彩的儀物,雖是照例備辦,榮壽公主仍舊一一親自檢點,因為風傳後家倚恃慈禧太后的威勢,竟如民間的陋習,事事挑剔。桂祥整天躺在鴉片煙榻上,昏天黑地,倒還不大生事,他那夫人悍潑無比,花樣極多。李蓮英跟榮壽公主商量,都覺得這種情形,不宜奏聞慈禧太后,免得她生氣,也免得她為難。那就只好委屈求全,盡量遷就,所以連照例的納彩儀物,亦須仔細檢查。 納彩禮之前十天,李蓮英愁眉苦臉地來跟榮壽公主說:“'方家園'又出了點子了。今兒有話過來,十一月初二那天,要大宴群臣。” “大宴群臣?”榮壽公主詫異地問:“那裡有這個規矩?再說,大宴群臣,又那裡輪得到皇后家來過問?” “不是萬歲爺大宴群臣,是皇后家。” “豈有此理?這不太離譜了嗎?” “原是。”李蓮英說,“方家園的意思是,請一道懿旨,在皇后家賜宴。” “那,”榮壽公主說,“他們不會自己請客?愛怎麼請,怎麼請,誰也管不著。” “如果明白這個道理就好了。承恩公夫人是怕請了客,客人不給面子,辭席不到,太沒有面子,所以要請老佛爺出面。 大公主,你給提一聲吧! ” “提一聲?”榮壽公主問道:“請客誰給錢啊?” “那,大公主,你就別問了。” 榮壽公主想了一會答道:“你先到外面打聽打聽,可有人會說話?那班都老爺當中,書呆子很多,回頭上個折子,說不合儀制,請皇太后收回成命,那是多不合適的事!” “這一層,大概不會。”李蓮英說,“如今的都老爺,也不比幾年前了,怕事的多。再說,這是辦喜事,也總不好意思掃興。” “好吧!反正麻煩還多的是。就依他們吧!咱們大清……。”榮壽公主猛然將話咽住。她本來要說的那句話,出自她生父恭王之口:咱們大清天下會斷送在方家園。 於是榮壽公主找了個機會,從容向慈禧太后回奏,說後家打算大宴王公大臣,但得先看皇太后的意思,如果可行,便請頒發一道懿旨,否則作罷。話說得很婉轉,可進可退,倘或慈禧太后不以為然,亦不算碰了釘子。 那知慈禧太后既不說準,亦不說不准,反問一句:“你看呢?” 這一問就讓榮壽公主很難回答了,因為她平日侃侃諤諤,常是有意無意地講究禮制,現在明明一件不合規矩的事,如說破例不妨,那麼以後再遇著違制之事,就無法奏諫了。 也因為有此警覺,便想到慈禧太后可能是有意試探,所以措詞格外謹慎,想了一下答道:“這是從前沒有過的例子。不過例由人興,只要無礙國計民生,興一個新例也不妨。女兒在想,像這樣的情形,言官亦不致說話。” “這一陣子言官又在起勁了,少惹他們為妙。”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桂祥打算請一次客,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不必降旨。你告訴他們,隻請一二品大臣好了,王公不必請,他一個三等承恩公,敘禮敘不過人家。” 榮壽公主暗暗佩服,這樣安排,才真是給桂祥做面子。因為隻請一二品大臣,就顯得桂祥這個公爵唯我獨尊了。而況要請王公親貴,人家也許不到,三五個還不打緊,辭謝的多了,席次上空著一大片,反而傷面子。 “你再傳話給他們,開一張單子來我看,席位要好好排。” 這是變相的降懿旨。一二品大臣自然會知道,席次是經“欽定”的,那就不敢不來了。 “再告訴他們,可也不必太招搖。”慈禧太后又說,“這幾天,那班'都老爺'正在找毛病,避著他們一點兒。” “找毛病?”榮壽公主不解地問了一句。 “還不就是那幾輛火車嗎?” 榮壽公主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李鴻章進了幾輛火車,是在法國定造的,一共七節,一節機車,六節車廂,其中最講究的一節,是專為慈禧太后預備的。另外上等車兩輛,預定為皇帝、皇后的座車,中等車二輛,供隨扈人員乘坐。再有一節就是行李車。 此外又有七里路的鐵軌,已經在中海紫光閣西面的空地上開始敷設,不久就可完工,供慈禧太后試乘遊覽。西洋的奇技淫巧,一向為衛道之士所深惡痛絕,言官自然要動奏摺諫勸了。 “大家都以為我坐火車好玩兒,就跟去年造好,擱在昆明湖的'翔雲'、'捧日'那兩條小火輪一樣,那實在是錯了。”慈禧太后說道:“你看你七叔,從前那樣子反對西洋的東西的人,這兩年也變過了,上個月上折子,主張造天津到通州的鐵路。我倒也要看看,鐵路究竟好在什麼地方?” 這是慈禧太后解釋她為什麼准在御苑之內建造鐵路的理由。榮壽公主對這件事,不甚明了,也就沒有什麼話好說。只不過記著慈禧太后的告誡,通知李蓮英轉告方家園後家,宴請一二品大員一舉,千萬不可招搖鋪張。 承恩公桂祥“大宴群臣”,尚未由大清門入宮的皇后,已接受一二品大員三跪九叩的遙拜,這一不合禮制的盛舉,倒沒有惹起言路的糾彈,慈禧太后所擔心的,諫阻天津至通州修造鐵路一事,卻終於見諸奏章了。 一馬當先的是國子監祭酒盛昱,接下來有河南道監察御史餘聯沅、山西道監察御史屠仁守,抗章響應。這些詞氣凌厲,認為開天津至通州的鐵路,掘人墳墓,毀人田廬,而且足以使津通道上的舟子、車伕與以負勞為生的苦力,流離失所的議論,使得大病初癒的醇王,氣惱之至。所以當慈禧太后將那些奏摺發交海軍衙門會同軍機處“一併妥議具奏”時,他決定擱置不理,內心的想法:“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不理那些“無理取鬧”的奏摺,這一陣風潮,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會平息下來。 局勢外弛內張,好些人在註視著慈禧太后的動靜,紫光閣西的鐵路已經敷設完工,看她是不是會在禁苑以內試坐這西洋奇技淫巧之物?如果慈禧太后居然坐了火車,那就表示她贊成興建津通鐵路。這就非同小可了,非直言極諫,拚死力爭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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