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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清宮外史下(8-1)

慈禧全傳 高阳 9527 2018-03-14
“好好兒的,不叫徐延祚看了,”皇帝困惑地問翁同龢: “這是為什麼?” 翁同龢也聽說了,是鹿茸上出的毛病。他頗為徐延祚不平,然而也不敢違忤懿旨,唯有默然。 “我的意思,仍舊應該服徐延祚的方子。”皇帝又問:“你今天去不去醇王府?” “臣無事不去。” “明天去一趟!” “是。” 銜命而往的翁同龢,三個月來第一次見到醇王。他的神氣,不如外間所傳的那樣凶險。目光相當平靜,手指能動,說話的聲音很低,舌頭僵硬,有些不聽使喚,但整個神情,只是衰弱,並無“死相”。翁同龢是懂醫道的,心知這就是徐延祚的功效。 “近來好得多了!”翁同龢問道:“王爺看,是服什麼人的藥見效?” “我竟不知道是誰的藥好?”

聽得這樣說,翁同龢心裡明白,徐延祚表面上受到尊敬,其實深受排擠,為醇王診脈的不止徐延祚一個,御醫冒了他的功,所以醇王不知道誰的藥有效。 因此,他很見機地,暫且不提徐延祚,只問:“睡得好不好?” “稍微能睡一會。” “能不能吃湯飯?” “吃不多。” “也……,”翁同龢看著他的腿說:“能起來走動嗎?” “走動亦不能暢快。”醇王嘆口氣說,“不想一病至此。前一陣子,我自己都絕望了,這兩天好一點。”說著,張口微笑,露出陰森森的一嘴白牙,但精神愉快,卻是顯而可見的。 翁同龢亦很安慰,想了一下,決定照實傳旨:“皇上的意思,仍舊可以服徐延祚的方子。”接著又宛轉地修改了說法: “請王爺自己斟酌,總以得力者常服為宜,不必拘泥。”

“徐某的方子,實在亦不見效,凌紱曾開了個方子,說是代茶常喝,不知什麼藥,難吃得很,懶得吃它。” 比較得力的徐延祚、凌紱曾,在醇王口中忽然都說成無足輕重,其故何在?是他親身的感受,還是聽信了讒言?翁同龢不能確知,猜想著是有人進讒的成分居多。這正也就是醇王庸愚之處,而況是在病中,自更偏聽不明。轉念到此,翁同龢覺得不必再多說什麼了。 常然,他不會將他的想法告訴皇帝,只說醇王自會斟酌服藥,請皇帝不必惦念。過了幾天,慈禧太后帶著皇帝再度起駕視疾,醇王的病勢居然大有起色。這還得歸功於徐延祚,他本人雖被排擠,他的看法卻為御醫所襲用,摒棄涼藥,注重溫補。只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一直到第二年三月底才能起床。

※ ※ ※ 立後的日子卻是一延再延,要到秋末冬初,才能定局。大家都說,這是慈禧太后體恤未來的後家,因為八旗秀女,一旦被立為後,用鼓吹送回府第,舉家自後父以下,大門外長跪迎接。同時灑掃正室,敬奉皇后居住,父母兄弟姊妹相見,必得肅具衣冠,不得再行家人之禮。而且內有宮女,外有侍衛,親黨上門,稽查甚嚴。說實在話,有女成鳳,榮耀固然榮耀,痛苦也真痛苦,而立後愈早,痛苦愈深。因而慈禧太后不忙著立後,確可以看成一種極大的恩典,只不知這個恩典為誰而施? 未來的皇后出於那家?直到九月裡還看不出來,因為一選再選,到這時候還有三十一名“小妞紐”。九月二十四那天又加複選,地點是在西苑新修,帶些洋式的儀鸞殿,時間是子末醜初。因為每次選看多在上午,慈禧太后要看一看燈下的美人,所以定在深夜。

深宵看起,五鼓方罷,奉懿旨留下十五名。由於有此燈下看美人的一舉,大家都相信慈禧太后為皇帝立後,重在顏色,也因此認為都統桂祥家的二妞,恐怕難得其選。因為慈禧太后的這個內侄女,姿色平庸,儀態亦不見得華貴,若非椒房貴戚,只怕第一次選看就該“撂牌子”。 如果慈禧太后的內侄女被黜,那麼入選的應該是江西巡撫德馨的兩個女兒之一。德家的這兩位小姐艷冠群芳,二小姐更是國色。又因為德馨久任外官,這兩位小姐到過的地方不少,眼界既寬,見識自廣,伶牙俐齒,又佔優勢。然而,亦有人說,德馨的家教不好,那兩位小姐從小被縱容慣了的,有時柳林試馬,有時粉墨登場,不似大家閨秀的樣子,論德不足以正位中宮。 ※ ※ ※ 過了三天,舉行最後一次復選。十五名留下八個,慈禧太后吩咐住在宮內,意思是要仔仔細細考查。這八名秀女之中,除掉桂祥家二妞以外,有兩雙姐妹花,一雙就是德家姐妹,另一雙是長敘的兩個女兒,跟文廷式讀過書,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三歲。

這八名秀女,分住各宮。桂祥的女兒,住在姑母——也就是慈禧太后宮裡,當然為大家另眼看待。 其次是鳳秀的女兒,住在壽康宮她的大姐那裡,她的大姐就是穆宗的慧妃。當年兩宮太后為穆宗立後,發生絕大的暗潮,慈禧太后所屬意的,就是鳳秀的長女。那知穆宗竟順從嫡母慈安太后的意旨,選中了崇綺的女兒阿魯特氏,終於引起倫常之變,穆宗“出天花”夭折,皇后殉節,而慈安太后亦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鳳秀的長女,先被封為慧妃,光緒即位,以兩宮皇太后之命,封為穆宗敦宜皇貴妃,移居慈寧宮之西的壽康宮。這座宮殿在開國之初,是奉養太皇太后頤攝起居之地,先朝太妃太嬪,亦一起居住,是不折不扣的一個養老院,而敦宜皇貴妃卻還不過三十出頭。

姐妹相見,敦宜皇貴妃又歡喜、又感傷,想起自己長日淒涼、通宵不寐的歲月,淚如雨下。然而也只得避人飲泣,選秀女,又是為光緒立後,是何等喜事?不能不強自收淚,按照宮中的規矩行事,聽從宮女指點她胞妹如何行禮、如何稱呼、如何答話。她就像素不相識的百生人似的,端起皇貴妃的架子,淡淡地問了幾句話,然後吩咐帶出去吃飯。 各宮妃嬪的伙食,都有自己的“分例”,按月計算,多少斤肉,多少隻雞鴨,自己帶著自己的宮女開小廚房。鳳秀的小女兒這時什麼身分也沒有,是隨著宮女一起進食,直到宮門下鑰,敦宜皇貴妃方始派人將她的妹妹喚到臥室中來,親自關上房門,轉臉相視,未曾開口,兩行熱淚已滾滾而下。 見此光景,做妹子的心裡發慌,敦宜皇貴妃進宮之時,她還在襁褓之中,這位大姐根本沒有見過,陌生異常,所以愣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稱呼。

敦宜皇貴妃知道嚇著了她,便強忍涕淚,拉著她的手問: “你還記得起我的樣子嗎?” “記不起了。” “當然記不起了。”敦宜皇貴妃說,“那時你還沒有滿周歲。 唉!一晃十六年了。 ” “大姐!”鳳秀的小女兒怯怯地問:“日子過得好嗎?” 一句話又問到敦宜皇貴妃傷心的地方,低聲說道:“阿瑪怎麼這麼糊塗?坑了我一個不夠,為什麼又把你送了進來?”“奶奶原不肯報名的。阿瑪說,不能不報,不報會受處分,所以報了。” “哼!這也是阿瑪自己在說。如果不打算巴結,又有什麼不能規避的?”敦宜皇貴妃問道:“你自己是怎麼個打算呢?” “我……,”做妹子的遲疑著,無從置答,好半天才說了兩個字:“我怕!”

“難怪你怕,我就不相信有什麼人過這種日子有個不怕的。”敦宜皇貴妃指著堆了一炕的零零碎碎的綢緞針線說: “做不完的活兒!一針一針,象刺在心上一樣!” “這,這是給誰做的呀?” “孝敬老佛爺。”敦宜皇貴妃說,“也不是我一個,那處都一樣。” 鳳秀的小女兒大惑不解,每一位妃嬪都以女紅孝敬慈禧太后,日日如是,該有多少? “老佛爺穿得了嗎?”她問。 “哼!還不愛穿吶!”敦宜皇貴妃自嘲似地冷笑,“不是這樣兒,日子怎麼打發?小妹,你千萬不能葬送在這兒。” 小妹悚然心驚!但所驚的是她大姐容顏慘淡的神態,卻還不能體會到長年寂寂,長夜漫漫,春雨如淚,秋蟲囓心的那萬種淒涼的滋味,因而也就不大明白她大姐為何有如此嚴重的語氣。

“別說你選不上,就選上了能當皇后,你以為那日子是人過的嗎?從前的蒙古皇后……。” 剛說到這兒,只聽有人突如其來地重重咳嗽,小妹不明就裡,嚇了一大跳,臉色都變白了。敦宜皇貴妃卻如經慣了似的,住口不語,只苦笑了一下。 “誰啊?” “是玉順。”敦宜皇貴妃說,“她在窗子外頭'坐夜'”。 “幹嗎這麼咳嗽,倒像是有意的。” 小妹說得不錯。玉順是敦宜皇貴妃的心腹,為人謹慎,深怕隔牆有耳,多言賈禍,所以遇到敦宜皇貴妃發牢騷、說閒話過了分的時候,總是用咳嗽提出警告。 這話她不便跟小妹說破,怕她替自己擔心,只凝神想了想說:“你今天就睡在我這兒吧!” “行嗎?”小妹問道,“內務府的嬤嬤說,宮裡有宮裡他規矩,各人有各人的身分,不能混扯。”

“不要緊!你在我床前打地舖好了。” 於是喚進宮女來鋪床。床前打兩個地舖,小妹與宮女同睡。姊妹倆因為有那名宮女在,不便深談,卻都輾轉反側,不能入夢,一個有擇席的毛病,一個卻是遽見親人,勾起思家的念頭,心潮起伏,再也平靜不下來。 半夜裡宮女的鼾聲大起,越發攪得人意亂心煩,敦宜皇貴妃便輕輕喚道:“小妹,你上床來,我有話跟你說。” 小妹答應一聲,躡手躡腳地爬上床去,頭一著枕,不由得驚呼:“你哭了!” 敦宜皇貴妃將一方綢巾掩蓋哭濕了的枕頭,自語似地說: “我都忘記掉了。” 是忘掉枕頭是濕的。可見得這是常有之事!小妹這才體會到宮中的日子可怕,打個哆嗦,結結巴巴地說:“但願選不上才好。” “想選上不容易,要選不上不難。不過,也別做得太過分,惱了上頭,也不是好開玩笑的事。” “大姐,你說明白一點來。該怎麼做?要怎麼樣才算不過分?” 做法說來容易,與藏拙正好相反,盡量遮掩自己的長處,倒不妨暴露自己的短處。然而不能過分,否則惹起慈禧太后的厭惡,會影響她倆父親的前程。 “譬如說吧,”敦宜皇貴妃怕小妹不能領會,舉例解釋: “你白天穿的那件粉紅袍子,就不能穿。該穿藍的。” “為什麼呢?” “老佛爺不喜歡兩種顏色,一種黃的,一種藍的。黃的會把皮膚也襯得黃了,藍的呢,顏色太深,穿上顯得老氣。” “我懂了。我有一件寶藍緞子繡紅花的袍子,那天就穿那一件。” “對了!有紅花就不礙了。”敦宜皇貴妃問道:“有一樣顏色的坎肩兒沒有?” “沒有。” “我替你找一件。”敦宜皇貴妃又說:“老佛爺喜歡腰板兒一挺,很精神的樣兒,你就別那麼著,她一看自然就撂牌子了。” 就這樣教導著、商量著,說得累了,反倒有一覺好睡。但不過睡了一兩個時辰,便得起身,敦宜皇貴妃匆匆漱洗上妝,來不及吃什麼,便得到儲秀宮去請安。臨走囑咐小妹,不要亂走,也別亂說話,又將她託付了玉順,方始出門。 這一去隔了一個時辰才回來,卻不是一個人。同來的有位三十左右的麗人,長身玉立,皮膚似象牙一般,極其細膩,配上一雙顧盼之際,光芒直射的眼睛,更顯得氣度華貴,令人不能不多看幾眼。 “玉順姐姐,”小妹在窗內望見,悄悄問說,“這是誰啊?” “敬懿皇貴妃。” “啊!是她!” 小妹聽家人說過,敬懿皇貴妃初封瑜嬪,姓赫舍哩氏,她的父親是知府,名叫崇齡。同治立後之時,艷冠群芳的就是她。穆宗當年所敬的是皇后,所愛的卻是瑜嬪。 正在這樣想著,敦宜皇貴妃已領著敬懿皇貴妃進了屋子,小妹也像玉順那樣,肅立等待,然後當視線相接時,請安迎接。 “這就是你妹妹?”敬懿皇貴妃問了這一句,招招手說: “小妹,來!讓我瞧瞧。” 小妹有些靦腆,敦宜皇貴妃便謙虛地說:“小孩子,沒有見過世面,不懂規矩。”接著便吩咐:“過來,給敬懿皇貴妃請安。” “不用了,不用了!”敬懿皇貴妃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含笑凝視,然後眼珠靈活地一轉,將她從頭看到腳:“好俊的模樣兒。我看看你的手。” 一面拉著手看,一面又不斷誇獎。小妹明知道她是客氣話,但心裡仍舊很高興,覺得她的聲音好聽。能得這樣的人誇讚,是一種榮耀。 小妹也趁此機會細看敬懿貴妃。近在咫尺,而且一立一坐成俯視之勢,目光不接,毫無顧忌,所以看得非常清楚。遠望儀態萬千,近看才知道憔悴不堪,皮膚乾枯,皺紋無數,只不過隱藏在上好的宮粉之下,數尺以外便不容易發現而已。 等發現真正面目,小妹暗暗心驚,三十剛剛出頭,老得這樣子,就不難知道她這十四年受的是什麼樣無形的折磨,也不知道折磨要受到什麼時候為止?看來是除死方休了! 如果自己被選中了,十幾年後說不定也就是這般模樣。這樣想著,小妹急出一手心的汗。敬懿貴妃很快地覺察到了,“怎麼啦?”她關切地問:“你那裡不舒服?手心好燙。” 小妹確有些支持不住,只想一個人靜下來好好想一想心事,因而藉她這句話,裝出頭暈目眩的神態,“大概受了涼了。” 她說,“頭疼得很,心裡慌慌的。” 這一下,使得敦宜皇貴妃也著慌了,連聲喊“玉順”。宮中的成藥很多,玉順管藥,自然也懂些醫道,聽說了“病情”,便取來些“保和丸”,讓她用“燈心水”吞服。然後帶她到套房裡躺下休息。 小妹心裡亂糟糟地,好半天才比較平靜。忽然聽得前面有人在悄悄談話,“你這個主意不好。”是敬懿貴妃的聲音,“你知道她討厭藍的,偏偏就讓你小妹穿藍衣服,她心裡會怎麼想?好啊!安心跟我作對來了!” 語聲未畢,只聽敦宜皇貴妃輕聲驚呼:“啊!我倒沒有想到,虧得你提醒我。不妥,不妥!” “當然不妥。別人穿藍的,也許不知道避忌,猶有可說,就是你小妹不行!就算是無心,在她看亦成了有意。你不是自個兒找麻煩嗎?” “是啊。可是,”敦宜皇貴妃是憂煩的聲音,“總得另外想個辦法!我們家已經有一個在這兒受罪了,不能再坑一個。”“你別忙!我替你出個主意。”敬懿貴妃說,“這件事,要託大格格才行。” 大格格就是榮壽公主。提到她,敦宜皇貴妃也想起來了,曾經聽說,留住宮中的八個秀女,除了桂祥家的女兒以外,都歸榮壽公主考查言語行止。若能從她那裡下手疏通,倒是釜底抽薪的辦法。 “這是條好路子。”敦宜皇貴妃問,“你看該怎麼說?” “那容易。就說你小妹身子不好。你不便開口,我替你去說。” “那可真是感激不盡了。” 聽到這裡,小妹頓覺神清氣爽,一挺坐了起來,轉念一想,不如仍舊裝睡,可以多聽些她們的話。 “你看呢?”是她大姐在問,“那柄金鑲玉如意,到底落到誰手裡?” “很難說了。”敬懿貴妃說,“到現在為止,上頭還沒有口風。” “據你看呢?” “據我看呀,”敬懿貴妃突然扯了開去,“漢人講究親上加親,中表聯姻。” 她的看法說得很明白了。方家園是皇帝的舅舅家,立後該選桂祥的女兒。但皇帝對他這位表妹,是不是也會像漢武帝對他的表妹陳阿嬌那樣,願築金屋以貯?自是敦宜皇貴妃所深感興趣的事。 說她感興趣,不如說她感到關切,更能道出她的心情。這種心情,也是敬懿貴妃和另一位莊和貴妃——蒙古皇后阿魯特氏的姑姑所共有的。因為她們雖是先朝的妃嬪,卻跟當今皇帝是平輩,與未來的皇后彷彿妯娌。皇后統率六宮,對先皇的太妃,自然有適當的禮遇,不過同為平輩,則以中宮為尊,將來要受約束。這樣,未來皇后的性情平和還是嚴刻,對她們就很有關係了。 “瑜姐,”敦宜皇貴妃從穆宗崩逝,一起移居壽康宮時,就是這樣稱她,“皇后到底是老佛爺選,還是皇上自己選?” “誰知道呢?倒是聽老佛爺一直在說,要皇帝自己拿眼光來挑。”敬懿貴妃將聲音放得極輕,“這位'主子'的口是心非,誰不知道?” 敦宜皇貴妃先不作聲,沉吟了好一會才說:“我看,把她們八個人先留在宮裡看幾天,另外有個道理在內。名為八個人,皇上能看見的,只有一個,這一個自然就比別人佔了便宜了。” 敬懿貴妃深深點頭:“你看得很透,就是這麼回事。” “咱們,”敬宜皇貴妃很起勁地說:“明兒早晨去請安,倒仔細瞧瞧,看皇上對他那位表妹是怎麼著?” “怕瞧不出什麼來!皇上在老佛爺面前,一步不敢亂走,一句話不敢亂說,就算他看中意了,可也不敢露出半點輕浮的樣子啊!” “不是這麼說,一個人心裡要有了誰的影子,就會自己都管不住自己,那雙眼睛簡直就叫不聽使喚,說不看,說不看,可又瞟了過去了。” “真是!”敬懿貴妃笑道。 “你是那兒得來的這一套學問?” “還不是你教的。” “我教的?”敬懿貴妃依然在笑,卻是駭異的笑,“這不是沒影兒的事嗎!” “我一說你就明白了。萬歲爺在的日子,不論到那兒,只要有你在,你就看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兒吧!你的影子到那兒,他的眼睛到那兒,那怕跟兩位太后說著話,都能突如其來地扭過臉看你一眼。” 想想果然!敬懿貴妃有著意外的欣喜,而更多的是淒涼。當年六宮恩寵,萃於一身,只為慈禧太后所願未遂,就為眼前的這位“慧妃”不平,將蒙古皇后視為眼中之釘,連帶自己也受了池魚之殃。想不到以前妒忌不和的“慧妃”,如今提到她以前的恨事,竟能這樣毫無芥蒂地當作笑話來談,實在令人安慰,但如“萬歲爺”仍舊在世,“慧妃”就不會有這樣的氣量。這樣想著,心中所感到的安慰,立刻就化為無限的悵惘哀傷了。 “唉!”敬懿貴妃長嘆,“還提它幹什麼?大家都是苦命。” 說著,眼眶潤濕了。 “是我不好,”敦宜皇貴妃歉然地,“惹你傷心。咱們聊別的吧!” 於是話題轉到慈禧太后萬壽將屆,該有孝敬。妃嬪所獻壽禮,無非針線活計,這也實在沒有什麼好深談的,而她倆娓娓不倦,為“鹿鶴同春”花樣上的那隻鹿,該不該扭過頭來?談了一個多鐘頭,還沒有結果。 被關在套房裡的小妹,在好不耐煩之中,有了領悟,深宮長日,不是這樣子聊天,又如何打發辰光? ※ ※ ※ 由於前一天的默契,清晨到儲秀宮請安時,敦宜皇貴妃與敬懿貴妃不約而同地格外注意皇帝對他表妹的神態。但誠如敬懿貴妃所意料的,“瞧不出什麼來”!因為皇帝在儲秀宮逗留的時間不多,而桂祥的女兒,即令是慈禧太后的內侄女,卻因為沒有什麼名分,在特重禮制的宮內,不能像榮壽公主那樣侍立在慈禧太后身後,只不過居於宮女的前列。加以貌不出眾,言不驚人,很容易為人忽略。 但敦宜皇貴妃有她的看法,斷定皇帝決不會選中他的表妹為皇后,“左看右看,怎麼樣也看不出她像個皇后。而且也不是有福氣的樣兒。”敦宜皇貴妃悄悄向敬懿貴妃說,“我看老佛爺大概也知道她娘家的這個姑娘,不怎麼樣!所以到現在都不起勁。看樣子也是讓她碰碰運氣,碰上了最好,碰不上也無所謂。” “這是多大的事!怎麼說是'無所謂'。也許,老佛爺已經跟皇上提過了。” “如果老佛爺跟皇上提過了,大格格一定知道。她怎麼說?” “她沒說什麼,我也不便問她。倒是你小妹的事,我替你託了她,她也答應了。不過能不能辦到,可不敢說。只等十月初五吧!” ※ ※ ※ 立後的日子選在十月初五,時辰定的是天還未亮的寅時,是欽天監承懿旨特選的吉日良辰。 立後的地點在體和殿。此處本來是儲秀門,西六宮的翊坤宮跟儲秀宮打通以後,拆去此門,改建為殿。這時燈燭通明、爐火熊熊,一切陳設除御座仍披黃緞以外,其他都換成大紅,越顯得喜氣洋洋。 與選的又經過一番淘汰,出現在體和殿的,只剩下五個人了。桂祥的女兒以外,就是德馨和長敘家的兩雙姐妹花。此外三個,只有乾清門一等侍衛佛佑的女兒,被指婚為宣宗長曾孫貝子溥倫的夫人,其餘兩個包括敦宜皇貴妃的小妹在內,都賞大緞四疋、衣料一件被“撂”了下去。 忽然間,殿內七八架自鳴鐘,同時發聲,打過四下,聽得太監輕聲傳呼,慈禧太后駕到了。她沒有坐暖轎,因為儲秀宮到體和殿,只有一箭之路。 兩宮——皇太后、皇帝出臨的行列極長,最前面是輕聲喝道的太監,後面隔個十來步是慈禧太后,然後是隨侍在側,斜簽著身子走路,一會兒望地上,一會兒望前面,照護唯謹的李蓮英。只聽他嘴裡不斷在招呼:“老佛爺可走好,寧願慢一點兒!” 除這兩個太監的語聲以外,就只聽見腳步聲了。緊隨在慈禧太后身後左面的是皇帝,然後是榮壽公主、福錕夫人、榮祿夫人。這一公主二命婦,最近在慈禧太后面前很得寵,為太監概括稱作“三星照”,因為稱謂中正好有“福、祿、壽”三字。慈禧太后對這個總稱亦有所聞,覺得很好,便讓太監們叫去,不加理會。 除此以外,再無別的福晉命婦。當年穆宗立後,諸王福晉,只要是“全福太太”無不參與盛典,而這一次慈禧太后並未傳召,亦沒有人敢請示,因為大家心裡都明白,倘或宣召,第一個便應是皇帝的生母醇王福晉,而這正是慈禧太后所忌諱的。尤其是歸政之期漸近的這兩三年,慈禧太后總是有意無意地不斷表示:皇帝是一母之子,而帝母自然是太后。在立後的今天,為了讓“兒媳婦”切切實實體認到只有一個“婆婆”,沒有兩個“婆婆”,更不能有醇王福晉在場。但如宣召她人,而獨獨摒絕醇王福晉,未免大傷感情,所以一概不召。 這以後只有宮女太監了。先朝妃嬪,照規制不能在場,不獨是這樣的場合,在任何地方,先朝妃嬪亦無與皇帝正式見面之禮,除非雙方都過了五十歲。至於宮女、太監是照例扈從,幾乎每人手中都捧著東西。皇太后、皇帝不管到何處,只要一離開一座宮殿,便有許多必攜之物,從茶具、食盒、衣包、藥品到盥洗之具,應有盡有,最後是一乘軟轎。而這天卻與平日不同,多了一長二方,三個裝潢得極其華美的錦盒,而且捧了這三個錦盒的太監是在隨扈行列的最前面。 體和殿已經安設了寶座,寶座前面擺一張長桌。慈禧太后在桌後坐定,首先便問:“福錕呢?” “在廊上等著吶!”李蓮英回答了這一句,便向身旁替他奔走的小太監說:“叫福中堂的起!” 於是福錕進殿磕完了頭,慈禧太后問:“預備好了沒有?” “都預備好了。” “軍機呢?” “已經通知了。”福錕答道:“孫毓汶已經進宮,喜詔由南書房翰林預備,亦都妥當了。” “好!回頭乾坤一定就宣旨。”慈禧太后轉臉說道:“把東西擺出來吧?” “喳!” 李蓮英向那三個捧著錦盒的太監招一招手,一起彎腰走到長桌前面。他揭開錦盒,將一柄金鑲玉如意供在正中,兩旁放兩對荷包,一色紅緞裁制,繡的是交頸鴛鴦,鮮豔異常。 這三樣東西一擺出來,便有人納悶了。向來選後所用的“信物”是一如意,一荷包,候選秀女被授以如意,便是統攝六宮的皇后,得荷包的秀女封皇貴妃或者貴妃。如今,出了新樣,荷包竟有兩對之多! 其中最困惑的是福錕,想得最深的也是福錕。他是從“大清會典”想起,規制中妃嬪的定額是一皇貴妃、二貴妃、四妃、六嬪,“常在”和“答應”則並無限制。立後之日雖說同時封皇貴妃,但順治、康熙當年的情形,一時無從查考。雍正以後,都是由王妃正位中宮,陸陸續續封妃封嬪,只有穆宗即位後大婚,卻並不限於立後之日,只封一位皇貴妃。正在這樣思索著,慈禧太后卻又開口了,“福錕!”她說,“入選說,帶上來吧!” 福錕領旨退到殿外,向西偏小屋在待命的司官吩咐,將最後選留的五名秀女,傳召上殿。五名秀女,早就等在那裡了,每人兩個內務府的嬤嬤照料。由於家裡早就花了錢,這些嬤嬤們十分殷勤,一直在替她們撂鬢整髮,補脂添粉,口中不斷小聲叮囑:“沉住氣!別怕!別忘了,不教起來,就得跪在那兒!”這時聽得一聲傳宣,個個起勁。自己所照料的秀女,能不能當皇后,就在這一“露”,所以沒有人敢絲毫怠忽,前後左右,仔細端詳,深怕有一處不周到,或者衣服皺了,花兒歪了,為皇帝挑了毛病,不能中選,誤了人家的終身,自己遺憾終生。 “別蘑菇了!”內務府的司官連聲催促,“老佛爺跟皇上等著吶!走,走,快走!” 誰先走是早就排定了的。桂祥的女兒葉赫那拉氏領頭,其次是德馨家的兩姐妹,最後是長敘家的兩姐妹,姐姐十五歲,妹妹才十三歲,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嬌憨之中,未脫稚氣。 五個人由福錕領著進殿,一字兒排定行禮。演禮不知演過多少回了,自然不會差錯。跪拜報名已畢,聽慈禧太后說道:“都起來吧!” 等站起來一看,福錕恍然大悟,五個人都可以入選。皇后自然是領頭的葉赫那拉氏,兩雙姊妹,必是兩妃兩嬪,而且看起來是長敘家的封嬪,因為最小的十三歲,還在待年,封妃尚早。 “皇帝!”慈禧太后喊。 侍立在御案旁邊的皇帝,趕緊旋過半個身子來,朝上肅然應聲:“兒子在。” “誰可以當皇后,你自己放出眼光來挑。合意了,就拿如意給她。” “這是大事。”皇帝答道:“當然請皇額娘作主,兒子不敢擅專。” “不!要你自己選的好!” “還是請皇額娘替兒子選。” “我知道你的孝心。你自己選,你選的一定合我的意。” 說著,慈禧太后去拿如意,皇帝便跪了下來。如意太重,李蓮英伸手幫忙,才能捧了起來,皇帝跪著接受,再由李蓮英幫忙攙扶,方得起身。 這柄如意交給誰,實在是很明白的事。因此,紅燭燁燁,眾目睽睽,雖靜得幾乎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卻都只是看熱鬧的心情,並不覺得緊張。 所有的視線自然都集中在皇帝身上,尤其是在那柄如意上面。他的腳步毫無踟躕的樣子,而且目未旁騖,見得胸有定見,在這天之前的幾次復選中,就已選好了。 然而,從他身後及兩側望去,卻看不出目光所注在誰?可以斷定的是,決不是最後兩個,因為方向不對。等他從容地一步一步接近,也就越來越明顯了,如慈禧太后所期望,大家所預料的,如意將落在居首的葉赫那拉氏手裡。 但是,突然之間,見皇帝的手一伸,雖無聲息,卻如晴天霹靂,震得每一個人的心都懸了起來,那柄如意是遞向第二個人,德馨的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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